吾家有女
2009-05-11[加拿大]余曦
[加拿大]余 曦
就在她即将拉开门把手的一瞬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一般划过她的脑海,她明白无误地看到了她冲出门去以后的情景:母女之间爆发一场惊天大战,女儿愤怒地夺门而去,头也不回地住进了那个男生的家……
到了那时候,自己还怎么把女儿拉回家啊?!
给她自由
今天女儿要过十五岁的生日。在早熟的北美,十五岁的女孩假如已经身为女人,这不算新闻。江雪的同事们,其中不乏本地西人,也每每叹息孩子们大了,就由不得为娘的做主了,和异性约会的年龄越来越小,家长还管不了他们。
她们议论的时候,江雪虽然通常保持沉默,但她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楚无误地射入了她的耳孔。
江雪从早晨起来就心烦意乱,考虑该给女儿雯雯怎样过生日。
她的这个女儿,因为跟他们分开过了几年,一向不那么亲的,几时想起这件事来,都令她心内隐痛,黯然神伤。
那时柳理华到美国读硕士,她也办出来陪读,夫妇俩的日子异常艰苦,当时惟一的办法就是把才七八岁的雯雯留在上海。
直到过了三四年。当他们终于移民加拿大,搞定了身份,立刻想到将雯雯接过来。没想到飞机上走下来的女儿不但身材长高了。带点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而且脸上也出现了少女那种带点冷漠的散淡的表情。江雪本来一腔激情,要抱着女儿亲个够的,竟然被她眼睛里一点陌生的意味,噤得退缩了回去。
十五岁,是个大生日,江雪曾试探着问过雯雯,是不是为她举办一个生日派对?女儿带点轻蔑地问:什么样的生日派对?大家围在一起吃蛋糕?你不觉得小儿科了一点吗?
她哑然。即便他们大人过生日,不也就是朋友聚聚。吃个蛋糕吗?
女儿近来的电话特别频繁,打来电话的有男有女,一律说本地口音的英语。她也弄不清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华裔,还是西人?女儿在自己的房间里煲电话粥,她虽然也凑到门口去听过,但是只言片语,无法连贯。
江雪和柳理华商量下来。觉得孩子既然无意让他们操办她的生日派对,自然她有自己的打算,孩子大了,应该给她这个自由。
惊雷滚过
江雪今天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想早点回家,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推开房门,弯腰换鞋之际,江雪敏感地捕捉到一丝游离在房间空气中的香水味,令她感觉到有点异样。虽然觉得自己的感觉近乎荒诞,她仍不免到房间各处张望。突然。她发现二楼女儿房间的房门大开,登楼趋近看时,雯雯坐在自己的桌前,正在梳理着头发。桌旁散乱地放着林林总总的香水、唇膏、眼膏等化妆品。
女儿下午放学通常四点回家,现在四点还没到,她已经坐在家中。江雪顿时起了一阵惊慌的感觉,好像什么不测的事情就要发生,虽然女儿一声未吭,只是看着她。张皇中,她走过去,强作笑脸道:“雯雯,今天回家早啊。”
雯雯看到她,脸上竟浮现出一副戒备的神情。
“我今天晚上有事情。”女儿断然宣布。
“你?……”她说不出话了。
女儿的眼睛闪烁着,但并不打算停止她正在进行的重大宣布。蹊跷的是,她突然改用英语说话:“One of my classmates is going to throw a birthday partyfor me,Afterwards well stay at his house for the night,”(我的一位同学为我举办生日派对,接下来,我们会在他的家里过夜)
犹如惊雷滚过她的内心,江雪愣住了。女儿把她的显然带一点困难的宣布,用英语来进行,也许这样可以使她感到容易些,毕竟这样的男女混合过夜的派对属于西方文化的范畴,以英语来宣布可以比较顺理成章?而其中一个雯雯没有预计到的后果是,英语将为她举办派对的人表达得直截了当,触目惊心:him,一个男同学!
“你的同学要为你举行生日派对?”江雪有气无力地问,虽然女儿使用的英语一字不漏地落进了她的耳朵,震荡着她的耳膜,她仍然不敢相信,需要重复一遍,“你今晚不回家了?”
“Yes。”女儿并没有改口,继续使用英语,简明地答道。
江雪感觉到头脑晕眩,血汩汩地往她的头上涌,脚步都迈不动了。
她心底里担忧了许久的事情,突然就这么发生了!
她明白,女儿已经决定了,她一定蓄谋已久,要这样做。看她说话时决绝的眼神,近乎生硬的口吻,就可以知道。她其实预知做妈妈的是不会同意她的行径的,可是她仍然和她的同学们商量决定了!
啊,一切的一切,都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心似油烹
被暴怒挟持,江雪求援似的走入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房门,操起电话,就拨了柳理华所在公司的电话。手指颤抖着,号码没拨对,只得再摁一遍。电话铃响了一阵,没有人接,她不甘心,重新按了一遍号码。一个西人女子的声音答应了她,她把自己丈夫的名字报上,对方告诉她,柳正在开会。
她手里握着听筒,人像瘫痪了一样。坐倒在房间里,强烈的挫折感、无助感如同黄浦江水一样漫过她的心头。
怪不得她嫌爹娘为她操持的生日晚会太小儿科了!
她不禁非常急切地想知道,这个他,是个什么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同班同学吗?父母是干什么的?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是他来为雯雯举办生日派对?
更加可怕的问题是:入夜之后,他们准备干什么?
啊,一连串的问号,塞满她的头脑,使头脑像要爆炸开来似的剧痛。
她的眼前掠过雯雯戒备的表情、抿紧的嘴唇,可以预计,对于这一系列严重而迫切的问题,如果问到她头上,她是一个也不准备回答的;如果追问急了,她就摔门跑出去。虽然自己是她的母亲,可她认为她应该有不告诉父母的隐私!
自己当年和柳理华谈了整整八年恋爱,别说过夜了,就是摸也没有让他摸过一次啊。自己的女儿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她跟那个男生什么关系?怎么就决定住到人家家里去!她怎么还好意思告诉她!
勃发的母爱的本能,使她燃烧起如同母狮的怒火。它就要冲出去。冲到女儿的房间去,去痛骂她,去怒斥她,当然也是保护她,为了她好!
当年柳理华不过和她在门背后拥抱了一下,亲嘴也还没有亲成,就被她的母亲发现了。母亲跟她怎么说的?母亲说:“一个女孩子,最要紧的,是自己的名节,名节没有了,那么人就做到绝路上去了。”
她的手已经搭到门把手上去了,一使劲。就可以冲出去,和女儿短兵相接了。怒火中,她的脑海中闪出诸如“不要脸,娼妓”这样的强烈刺激的字眼。
就在她即将拉开门把手的一瞬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一般划过她的脑海,她明白无误地看到了她冲出门去以后的情景:母女之间爆发一场惊天大战,女儿愤怒地夺门而去,头也不回地住进了那个男生的家……
到了那时候,自己还怎么把女儿拉回家啊?!
被内心的冲击搅得心慌意乱的江雪,再也抵挡不住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和挑战,她手握着把手,不由自主地跪下地去,痛心痛肺得就想痛哭一场。
她内心翻腾,六神无主,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走动,突然脚一软,扭伤了脚腕,跌了一个趔趄,头撞到大床的铁架子上,眼冒金星。她心里一阵恐惧,绝望地想,撞死算了,这么活着比死了还不如!用手摸摸头上剧痛的地方,没见血。
没有办法了,内心里一个声音在鸣响:这是最后一个办法了。
仿佛被一种伟大使命感浸透,她终于平静了下来,虽然心头仍在千思百虑。额头刚刚撞伤的地方一阵阵疼痛,痛得揪心。
痛下决心
她沉吟着矛盾着走到女儿房间门口,惊异地发现,梳妆打扮以后的雯雯是这样美丽而细嫩,一方自净的额头,连一丝皱纹也没有,小巧玲珑的鼻子,微微地翘起,洗得干干净净的头发,乌云一般盘在脑后。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她心头生痛,仿佛看出了几十年前的自己。
也许是出于对女儿的信心,她的自信也加强了;“你等妈妈几分钟。我出去买一点东西。”
女儿稍有点惊异,明亮的眼睛里,挂上了一个问号,但她随即点了点头。
江雪驱车出去,就近来到居家附近遍布加拿大的一间百货兼药房的连锁超市。单刀直入,购买了一件她从来没有自己买过的物品。然后,马上开车回家。一来一去,只花了十五分钟,创下她自己购物时间的最短纪录。
“一个人长大了,不再是小囡了,不可避免地就会遭遇到性的问题,人家也把这叫做男女关系。”
端坐在自己的写字桌前整装待发的雯雯,看到从外面走来的妈妈,直通通地上楼,来到她的房间里,劈头就是这样一句话。
然后是一片寂静。
地静静地等待着。
静谧的等待蕴含着积极的鼓励,江雪意识到自己的这一句新派言论起到作用了,不由增强了信心,但是随即感觉到自己脸上发烫,估计肯定涨红了,因为开口把“性”这个词挂在嘴边,无论如何叫她感到不舒服、不自然。
江雪感到口干舌燥,但是欲罢不能,超水平的发挥无法停顿:“但是,你要知道,我们东方人和西方人对性的态度不同,他们愿意把性单独来看,因此比较随便,而我们却把性和责任联系到一起,比较严肃,却并不可以说谁对谁错。这也许是种族之间的区别吧。”
她刚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顺口,突然看到女儿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仓促间停顿下来,豁出去似的拿出给女儿的礼物——刚刚买来的礼物,心头霎时感到一阵紧张:“喏,这是妈妈送给你的,成年的礼物。”
送你一程
一盒粉红色避孕套,印有金黄色的、意思是性高潮的英语单词“Climax”,在盒子上闪烁。这样的东西,以前从来没有在家里公开场合露面的,此刻好像刚从黑暗的地下突然冒出在光天化日之下,揭示了生活的另一面。
雯雯默默地盯视着这盒避孕套。江雪一时看不出她的反应,生怕她不好意思,顺手就拿过来,放进她随身携带的羊皮小挎包里,然后说:“怎么样?你准备一下就出来,我去倒车。”
“怎么啦,妈妈,你倒车做啥?”雯雯问。
“我送你去同学家呀。”
江雪开着车上了维多利亚公园大道。正是下班的高峰时间,马路上车辆往来疾驶。江雪开着车,妆扮一新的雯雯端坐身旁,送羊入虎口的恐怖感一阵阵袭来,让江雪心神不定,频踩刹车,车开得一惊一乍。
最后,根据雯雯提供的地址,他们转了两三条马路,驶入一条叫做Holms的小路。她的男性同学,winiam Harrison,从名字看是个西人无疑,住在这条街上的二十三号。
二十三号的门口,正好有一个金发女学生走进去,听到汽车的响动,回头瞥了一眼,见到刚下车的雯雯,又看看坐在司机座位上的她,对着雯雯露出一个故作惊讶的、善意而调侃的笑容,令人联想到也许雯雯对她抱怨过自己有着一个古板的老妈,也许雯雯和同学们一起商定这个生日晚会的时候告诉过他们:“我妈妈一定不会同意的!”可是现在你瞧,你妈妈送你来了。
江雪又转过头去看看雯雯,果然看到她流露出了羞涩的表情,对那个金发女孩报以含义复杂的一笑,那笑容里有一点不好意思,一点歉意和一点欢乐。突然,她看到雯雯掉头向她这儿走来。她不知道女儿临时想到了什么事情,或者要关照她做什么事情,仓皇中,她打开身边的车门,钻出了小汽车。
深情一抱
雯雯已经快步走到她的跟前,她的脸上绽开了一朵绚丽的笑容,嘴巴里轻轻地说道:“妈妈,谢谢你!”
雯雯说着,一把揽住了妈妈,把自己的脑袋沉沉地搁到了妈妈的肩头。
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乎江雪的意料,直到女儿抱住了她。女儿的用力过猛。冲得她站立不稳,脚步踉跄。她赶紧站定,心头立时涌过一阵感情的浪花,使劲抱着女儿,抱得那样紧,右手忍不住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肩头。
她等待女儿的这一抱,等了多久啊,现在来自女儿的拥抱却在经历了一场无形的紧张冲突之后不期然地降临了!她真舍不得放开她啊。自己的这件出格的成年的礼物,如果就是赢得女儿这动情的一抱,也值得了啊,管它许多是与非呢。
“妈妈。”雯雯又在她的耳边絮絮地说。“谢谢你,什么也没有问!”说完,她快步走进了同学的家门。
被女儿意外的鼓励和褒奖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江雪,在汽车里坐了许久,看到其他家长将孩子送来了,才开车离去。
回到家中,刚把门推开,就看到柳理华暴跳如雷:“活见鬼了!家里怎么有这样的东西!你快来看看!”他站在雯雯房间的门口,吼声震天响。
江雪心里一惊,提起精神,快步上楼,走进雯雯的房间,只见宽敞整洁的写字台上,赫然放着那盒粉红色避孕套。
它,静静地卧在那里,毫无羞耻之感。
“雯雯!”江雪拿起来,捧在心头,只叫了一声,眼泪就飞迸了出来。
“你怎么啦?”还沉浸在怒火中的柳理华不解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它是什么地方来的?怎么出现在雯雯的房间里了?”
江雪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几度克制下来的悲意,此刻终于如开了闸的江河一样奔腾起来。她毫无教养毫无风度毫无顾忌地,号啕大哭起来。她一头哭,一头想,自己明明把避孕套放进了雯雯随身携带的小包里的,一定是她又把它拿了出来,放在桌上的,这不是孩子在向自己做着无言的保证吗?她暂时还不会用到它。
她尽情地痛哭着,直到把心头的委屈哭得差不多尽了,才长长地吐一口气,无限怜爱地喃喃地念着:“雯雯,妈妈的好孩子,妈妈的好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