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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果敢战史亲历记

2009-05-10张来昀

凤凰周刊 2009年27期
关键词:土司军区缅甸

张来昀

何谓“果敢”

“果敢”其名,我是1969年参加缅共303部队不久得知的。一次在沿着怒江江岸开往勐既的行军路上观察怒江以东的骇人山地,战友们说,那边就是果敢。那是个汉族地盘,却不是中国。同年10月份我看到第一批过江的果敢404部队干部战士的时候,竟无法想象这是一批缅甸人。他们自称“果敢人”。来自404部队的宣传队带来一首果敢革命歌曲,歌名叫《果敢升起红太阳》,歌词摘录如下:

“果敢升起红太阳,

受苦人民把身翻,

马列主义大普及,

毛泽东思想来武装;

太阳就是毛主席,

救星就是共产党,

自从今日把身翻,

受苦人民见太阳。

夺权问题不容易,

掌权问题很重要,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阶级斗争要抓好;

哎——人民军队为人民,

坚决打倒奈温军,

人民政府为人民,

领导人民闹革命。

——当然是用汉语唱的。

缅共东北军区的主力是由303、404、107三支部队共八个营以及合并的总部机关和直属部队组建的。怒江(缅甸称“萨尔温江”)以东为果敢地区,再南下就是佤邦,习惯上称“江东”,303部队战区习惯上称“江西”。“缅甸人民军东北军区”是在这三支部队集结勐既不久于1970年元旦宣布成立的。彭家声是404部队的指挥员,此时被任命为东北军区副司令员,司令员是原303部队司令员罗先,克钦族。东北军区由此开始长达近20年历史。

彭家声

一年半时间里,404部队成功打下了果敢绝大部分地区。1970年农历春节后,笔者奉命带刚刚合并组建的东北军区宣传队赴果敢县执行宣传演出任务。第一次踏上这个神秘地方,历时近二十天。

到过果敢的人,无不为它的纯粹的古旧的汉族传统生活习俗(在中国内地已是绝少见的了)所吸引,如老街、大庙和富裕农人极厚极厚的茅草屋顶,茅草越厚,象征越富足。笔者看到了,或者说“发现”了旧时的,存在于民族记忆里的汉族、汉文化。而让笔者最为惊讶的是果敢话中的一些口音和云南的西南宫话有异,尤其是果敢话的“你”,就是“依”,和吴语完全一样。当地的独特习俗如“打歌”,是一种青年男女的圆圈舞和山歌对唱,往往在农作晚归饭后的夜晚举行,是男女的求爱仪式,声调却婉约忧郁,有中土“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之风。

此前的行军途中,笔者时常浏览台湾学者罗香林《历史之认识》中的一篇——“缅甸果敢土司之认识”。书中写到1943年作者与因抗日赴重庆的果敢土司杨文炳交谈。杨文炳远祖原居南京应天府,明末随桂王朱由榔被清军迫击退入缅甸,1840年杨氏被清道光皇帝封为世袭果敢土县令。侣g7年中英签订《续议缅甸条约》,果敢县被划归英属印度,属于木邦土司管辖,但果敢仍属土司独立辖地,传至杨文炳已11代。全果敢土司所属居民约7500户,汉人占百分之七十五,其他为少数民族。英人治理土司,取怀柔政策,于土司境内增税或筑路,须先得土司同意。

罗香林文中称,果敢汉人除杨家外也多为明桂王所部苗裔,语言与中国内地相同,尤以南京之官话极似。习俗如过旧历年、七月半祭祖、中秋重阳等,比之当代之中国内地保存更为完整。杨氏先人还曾参加同盟会反满清。孙中山策动越南河口起义,兵败党人绕道走至果敢,为杨家收容。

2009年3月我重游果敢,有幸见到果敢末代土司杨振才(已故)的长子杨家英先生。我请杨先生谈一谈自己的家族变迁,杨先生说:

“我自幼生活在果敢,1962年父亲被抓,我11岁,在腊戍读书。父亲不久‘恢复自由,但我家再也没有回果敢。1971年9月11日父亲在腊戍故世,53岁。我们家1973年离开腊戍在仰光定居,我1975年毕业于仰光大学,2004年到美国维吉尼亚州工作,从事市场营销。

“这一次来果敢,是受特区政府邀请。先去了故乡,所有的房子已经没有了。最大的事是拜了祖坟,以后还要来重修。请问张先生,从风俗习惯来看,果敢是不是像200多年前的中国?可以作为旅游业吧?”

404部队出身

彭家声、彭家富兄弟是果敢地区1962年后的关键人物。以下的叙述引自笔者1980年5月与彭家富先生的谈话速记。彭家富讲述:

“……1962年奈温政变上台后,推行所谓的‘社会主义,要果敢土司交出一切权力,逮捕了果敢世袭的土司官杨振才。(其弟)杨振声是议会代表,潜回果敢组织自治运动,共组织了四五千人马。装备的武器是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军遗留下来,和(解放后)国民党残部留下的。这支人马的内部亦比较复杂。杨振声以此武装作为实力,与奈温当局谈判要求果敢自治权,僵持一年后当局同意正式举行有关谈判。杨派出的谈判代表中竟混入了奈温的特务,在举行谈判的同时,当局秘密行动。果敢官家不防,土司兵即刻溃败,更有蒋残匪蛊惑说缅甸政府和中国有关系,奈温要搞社会主义。果敢官家遂决心把所率部队和家眷开往泰国,但途中流失不少。以果敢土司官家为领袖的果敢自治运动遂告流产。

“哥哥(彭家声)当时是个大队副,原土司军队(光明营)营长是我们的叔叔彭积广他的财产家眷均在腊戍,出于无奈率部向政府投降。我当时也在光明营,充当翻译官。

“政府当局为了治理当时的果敢,组织了为数百十人的精悍自卫队。首领罗星汉是一个有名的鸦片走私头目,我们都成了罗的部属,彭家声出任大队长。我们不能容忍缅当局的大民族主义,开始密谋起事上山。当局觉察异动,1965年春季把自卫队遣散了。可是自卫队一散,果敢当地土匪散兵又猖狂起来,罗星汉一筹莫展,复又把彭家声请出山。我们起义的念头没有打消,当局又向彭施加压力,把小股土匪的活动归罪于他,这种混乱局面下,逼迫彭下决心提前起义。那是1965年农历四月间,当时我在仰光秘密联络有关人士。

“彭把部队拉上山后,当局悬赏捉拿彭家声和我等人。1966年初我跟上彭起义部队,部队已发展到了近200名。在泰国的杨振声此时也派出了杨振业(土司官的财政主管)、杨振勋(土司官警卫大队长)回果敢联络。杨振业带了一批人马和钱款北上果敢,解了义军的经济之困。后来恢复了当地的习惯税收:平均一户人家4文缅币,一崩米(20斤)以供养部队。

“杨上来就抓权,彭则主动让他当正职,部队一度发展到千把人。土司家又派嫡系部队李文华来果敢。杨想自立门户,排斥土司家正统势力,我们夹在其中左右为难,直到杨振业兵变,脱离土司势力。兵变后彭家声和杨振业决裂,而与土司派合作,与杨振业派分治果敢。

“我们受到政府军和杨派业部的合击,到处被追剿,而土司官家又远在天边。我们在怒江边的莫奈坝(与江西孟牙隔水相望)苦战了一个月,弹尽粮绝。斯时正是中国‘文化大革命开始,传来了中国支持反缅(政府)武装的消息。部队从莫奈坝突围到中缅边界的崇岗,中方派人接洽,双方一谈就成,具体有两条:允许义军入境避难:卖一部分服装、粮食以供给义军。中方非常痛快全部答应。

“在是否进入中国的问题上,义军内部发生了分歧,官家的人心存顾忌,最后只有我这个营,160多人进入中国。那是1967年7月1日。中方干部把我们接到了勐堆。

“在中国近半年的休整学习中,中方对我们实施政治教育,做彭的工作,指出反对奈温反动派的斗争要有正确政党的领导。1967年九十月间,彭家声和我到了昆明,与缅共方面谈判,昆明军区许副司令员做联络人,军区作战部李金桥等为我们上课。我们遂决定无条件地接受缅其绝对领导。11月缅共德钦巴登顶副主席邀请彭和我去北京,接见了我们,表示欢迎合作。

“1968年元月4日夜间,我们以‘缅甸人民解放军第一支队的称号由红岩地界回缅甸,彭家声为支队长,我为一曹营长,缅共干部担任政委和各营连教、指导员,另中国派出16人的军事干部“访问组”。旧部陆续收拢,不到一个月又送100余人去中国学习。

“1968—1969年间,经过六次大的战役,大都获得胜利。1969年初在盈江田(银匠田),一支队正式宣布更名为缅甸人民军404军分区(或404部队)。原来的米黄色卡其布战斗服,上衣胸袋打裙,双肩有搭攀,也改为与303、107等部队统一的草绿色战斗服。此后二打贡章毙俘敌200多名,占领新街,果敢全境大部宣告解放,全部兵力已达到1000余人。”

东北军区的进攻

1972年3月初,军分区五旅、八旅随总部由果敢开拔进入佤邦。这是缅共东北军区经营佤邦的开始。3月28日,五、八两旅对马德、格龙坝两地政府军作战,随即解放了这一带。然后两个旅分工,八旅进入新地方公明山以南地区佤邦腹地,对国民党残部控制的部落进行大规模清剿;五旅对曼相、贺南蛮一线政府军作战。

1972年下半年到年底,八旅已完成佤邦腹地清剿反动部落武装的任务,并攻克营盘这一重要集市。五旅一直顺利向南推进,相继攻克邦佯、嗄莫并进驻南杭吾、永定。现在的第二特区首府邦桑也被解放。1973年初,五旅旅部由贺南蛮迁至曼阴(南卡江以南),动用主力对莫帕地区以及景栋北部(孟卜霍道)推进。军区总部及主力五、八两旅仅用八、九个月的时间就基本上完成了对佤邦全境的占据。

1974年2月,彭家声副司令带八旅主力、总部炮营、孟延地区反政府掸族武装赵坤明部进入泰缅边界的815地区。八旅就地驻扎,对掸邦重镇景栋造成直接军事威胁。从此,江西、江东、景栋北部、815军区根据地连接。这就是今天第一特区(果敢)、第二特区(佤邦)、第四特区(孟腊)的“军事地理历史”成因。

1975年3月15日,下缅甸的缅共中央总部被围剿,主席德钦辛、总书记德钦漆被政府军杀害。5月19日德钦巴登顶继任缅共中央主席。

由此开始新一轮军事行动,在部队内部称之为“7510军事计划”:旨在以佤邦根据地为主要依托,主力部队主动向江西(即萨尔温江以西)掸邦中南部地区发动以旅为作战单位的军事行动。主力部队的扩张和“7510”一系列军事行动展开了缅共作战史上前所未有的战争规模。为适应作战,东北军区组织了前线指挥部,彭家声副司令员为前指第一任军事首长。

1979年11月到年底,缅政府军对东北军区战略部正面发动空前规模进攻,誓言在几天内打到邦桑。前锋部队最近离邦桑一天之逼,危及缅共中央。八旅奉命火速驰援,于12月30日对过江缅政府军重要据点曼岗步一个营的驻军实施攻坚战,作战全过程两小时,击毙130余人,俘虏120人,除该营一连在包围圈外,全部被歼。此战后,缅政府军全线撤退,邦桑危机解除。

此后战况呈现胶着态势,缅共的影响逐渐衰退,终于发生彭家声率部脱离事件。彭家声脱共内情

笔者在1989年4月28日读到《参考消息》4月23日的报道:

“……蓬迦生(彭家声)于三月十二日宣布脱离缅共(所率佤邦部队),又一支部队占领了孟科(勐古)缅共北方局总部,成立了缅甸民族民主阵线。”

笔者当时的观察是:

“……彭氏与缅共彻底分手的决心终于下定,而有意(向当局对话)获另外的途径谋得发展?可以说,缅共今天已完全走向末途。

中共方面会有何动作?两党高层会有所接触否?或者说中方对彭的事变预先有无觉察?甚或是中方私下允诺?这一切都只不过是猜测而已。历史有可能由此而改写,缅共将就此成为‘政治文物。

当时的信息来源尚不明朗,事后得到的资料应验了上述部分猜测,但大规模流血冲突并未出现。其中原因笔者今年初曾分析如下:

缅东北的武装斗争从1968年开始延续到了80年代末,已经长达21年。从80年代开始,国内国际环境发生根本变化,中国走上“改革开放”路线。缅共领导的缅东北武装斗争举步维艰,根据地军民不堪忍受长期战争的沉重负担,各级干部看不到持久战的前途,组织逐渐丧失革命性,腐败现象弥漫;缅共中央领导层年龄老化;加之中共从80年代开始逐步减少对缅共的军事援助,直到要求缅其实行完全的“自力更生”,而中共自1968年开始的军事援助是缅东北武装斗争的主要军事资源。

缅甸本国形势也发生了极大变化,80年代末出现了以昂山素季为代表的“非暴力”的民族民主主义运动,赢得全国合法选举,但被军政府弹压,引起国际舆论的极大关切。试图通过合法斗争暨国际社会施加压力,促使军政府逐步改变国内政策的可能性正在被认识。因为这些复杂原因,使得缅共坚持的“赢得战争夺取政权”的路线已完全不可能实现。缅共对本党的合法性地位的期望已经幻灭。

另—方面,缅甸军政府也面临极其严重的焦虑——军政府与缅共在缅东北的战争旷日持久,曾经先后数次在中国的斡旋下与缅共进行停战和谈,耗尽举国资源,缅东北战争再也打不下去了。当时缅共旗下的作战部队约有两万余,政府军根本“吃”不掉这支部队,况且此时民主运动形势极为高涨。军政府处于前所未有的严重危机中。

同样的焦虑也存在于中国政府和党的领导层。缅共领导的缅东北战争从70年代末开始就成为一个需要“善后”的“输出革命遗产”——60年代中期对缅共实施的全面支援的诸多原因和条件已经淡化,新的国际和东南亚格局已经出现。中国的外交路线已经转变。由中共支持的缅共武装斗争、中共与缅共的关系成为了一个棘手的、难以处理的、极为无奈又无对策的僵局。

各方都在等待一个变化。

彭家声领导发动的1989年3月11日“果敢事变”,“意外”地顺应了这个历史需求,彻底解决了这个僵局,同时给了缅甸军政府、缅共、中共三方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台阶。当时负责处理这次突然事变的军政府秘书长钦纽准将,几乎是在第一时间(1989年4月14日)指示前往清水河的谈判代表立即与同盟军达成口头停火协议。

——紧随其后的是佤邦邦桑地区缅共中央机关所在地发生的4月17日“异动”,紧接着815军区(孟腊地区)也宣布脱离缅共,加之101军区(密支那东北部边区)在几个月后也宣布响应,这样终于结束了从1948年开始的缅甸内战、从1968年开始的缅东北战争。

重要的是,彭发起的“3·11”运动主旨为和平推动。同盟军的创建是整个原有的缅共部队的改编易帜,事变过程没有发生任何军事冲突,没有对原缅共领导干部采取任何暴力行为,全部县区乡干部机关一概留用。果敢自治只求摆脱战争带来的创伤和危难恐惧。

随后当缅共中央决定调动佤邦部队对果敢进行军事进剿的时候,佤邦领导人采取同样和平手段加以阻止,4月17日对邦桑缅共中央采取的“驱逐”行动,也是和平推动。事后,佤邦宣称当时“兵变”领导人下命令,“只有当我们的人(被对方)打死了10个,才可以回击”。再随后的815、101两个完整的根据地宣告脱离缅共领导,也都是温和与不流血的。“兵变”全程中没有对原缅共领导人采取“惩罚”手段如“引渡”给政府等。原缅共干部还有一部分留在特区担任重要职务。笔者认为应该把整个事变命名为“3·11和平运动”。

以笔者对各特区领导人个人历史的长久贴近了解,今天的各特区领导人绝不可能把枪口对向中国。他们或从民族渊源,或从文化背景,或以个人经历,或以经济利益和所处特区地理位置出发,都是不折不扣的“亲中派”。此次果敢出事,所有难民的逃避方向都毫无例外地朝向中国一侧。而在缅甸军政府治下,曾经发生过大规模排华和杀言华侨的暴行。

中国的周边各国,情形不一,累累使中国面临难题。唯有缅甸以前是,现在还是中国最有可能和最有实力加以影响的地区。

一个情况是,缅军也有一批所谓强硬少壮派在成长,这次缅政府军对第一特区的“用兵”,不是它所称的“执法”、“警务出动”,而是国防部直接指挥策动的内战动员。甚至,是模拟国界地区冲突的军事动员,其假想对象不止是国内势力。此外,缅军政府更一直在谋求获取核技术,拥有核武器。此种动向,都值得中国运用影响力加以防范。

(作者1969年初加入缅共部队,在部队11年,回国后仍然关注缅东北及中缅关系事务。本文内容出自个人亲历、笔记,或各时期当事人第一手叙述)

编辑 袁凌 美编 虎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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