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起诉
2009-05-07凌洪新
凌洪新
第一章
陈军是在刚坐下来招呼同桌的人动筷时,接到电话的。
今天他的心情特别愉快,就像每次谈成一笔生意一样,时代广场的装潢工程,几经反复,他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动了不少脑筋才在今天下午敲定下来的。为此他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包括他已退休的伯伯。关键时也是他的伯伯一个电话,让原来的老部下沈副市长松了口,给他写了条子。陈军就是凭着这张条子,找到了时代广场的现场总指挥,签下了这份装修合同。这可是三千万的工程。够陈军忙乎一阵子了。他当然要为这事庆贺一番,然而眼下这场合,沈副市长、徐总指挥是不来的,但作为他自是有更好的答谢办法。现在的年月,也不是光靠黄白之物鸣锣开道了,他早就打听好了两位的嗜好,沈副市长喜爱文物,他准备了当代名画家的两幅字画。徐总指挥的老母亲出车祸成了植物人,一直在市医院躺着,这就让他找到了一个借口,另外徐总指挥爱好山水盆景,陈军也托人觅来了两盆枯根杨,这还是日本的,当然这些东西的价值都是不菲,但比起这项工程来,也只能算是小开支,现在来赴宴的都是有功之臣,除公司的开发部黄经理外都是为他跑腿、出谋划策的有关部门的人士。
可当他把手机放下后,却将脸上的笑容都收敛起来,变得肃冷。他把黄经理拉到包厢外,悄悄说了几句话后,又匆匆走进包厢,对着满桌准备畅饮痛嚼的诸位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了。自然,这儿由黄经理全盘照应,黄经理打了个哈哈,随口作了个说明,便开吃,陈军的离去,并没有影响大家的食欲。
陈军的奔驰在路上刚刚吃了红灯,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他母亲打来的,问他苗苗回家没有,他答还在路上,没和家里联系,转而又安慰母亲,苗苗不会有事的,可能到同学家玩去了,让她别担心。他关了机,绿灯刚亮,他就轰油门冲了过去,一路飙车驶上了通江大道,
翠竹苑就在大道左侧……
他将车停在门口,一路小跑进了家门。
宽敞的客厅里,他妻子婉君和小姨子婉芬都在等着他,见他进来忙抢着开口问他。
“苗苗你找到没有。”
他的心往下一沉:“他同学家你们去了吗?”
婉君泪汪汪看着他:“几个要好的同学家都去过了,婉芬也刚刚从学校里回来,老师都说他放学时就走了。可就是没回家来。”
“这怎么可能?”他心拎了起来,“我不是叫你放学去接他的吗?”
“我是去了,只是晚了点。要不是你让黄自林过来拿现金,我也不会去晚的,你说要急用,我只得去银行提现……”
“好了,好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陈军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话。
“要不报警?”婉芬在一边建议道。
“不要。”陈军决绝地道,“说不定他又和上次一样,和哪个同学去街上玩一会儿就回来,这报警的事毕竟不好……”
一时间客厅里静了下来,落地自鸣钟令人胆战心惊的敲着一下二下……整整敲了七下,才又回复了平稳的嘀嗒声。气氛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加沉闷起来。
保姆黄阿姨此刻畏畏葸葸地走进来请先生、太太们去吃饭,并说饭菜都是刚热过的,被陈军粗暴地挥手拒绝了。
此刻,陈军十分后悔,当初没坚持将苗苗送进贵族学校去,这是错误。如果送去了,那就免去了像今天这样的担心。虽说是一星期才回家一趟,毕竟那肯定是要家人去接的,否则学校的校车也会送去指定的地方,通知家人去接……但这个建议遭到全家人反对,母亲首先不同意,婉君也不同意,说是孩子在这种环境里生活,不利于他的成长。可随着自己的业务越做越大,越来越忙,婉君又在公司里主管财务,有时俩人根本顾不到儿子。入秋以来,母亲的身体又常常不好,过来的时间越来越少。这就往往造成了这样一个事实,让苗苗独个儿来往。好在学校到家这段路就是小孩子走也只需十多分钟就够了,从地理位置上说也没有多大的隐患。再说居住在翠竹苑像他这种身份的也不是一个两个,有的甚至比他还多更多的资产,他们的子女也只是在这所小学里读书。因为这所小学的建造,很大程度上就是为这高档别墅群及周围另外两个新村小区配套的……
时间很快接近十点了,陈军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看了下号码,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号码,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是沉住气接听了。这是个陌生的声音,口气挺狠:
“听着,你不用说话,你的儿子在我手里,我们要求不高,只要求一百万,在三天之内准备好,等我通知,你不要报警,否则,你就再也别想见到你的儿子。”
不等他接话,对方电话挂了。他再试着拨过去,但已经关机,再也联系不上。他无奈地关了机,放在茶几上,看着两个盯着他看的女人,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苗苗被绑架了,他们要一百万。”
听了这句话,婉君顿时一口气憋了过去,仰坐在沙发里双目紧闭,婉芬急忙围着姐姐转着喊着。
客厅里的电话机突然又尖厉地响了起来,他走过去,拿起话筒,原来是母亲第四次来电话了,询问孙子的事。
“妈你放心吧,他在同学家里睡了,我没把他带回来,你别操心,早点歇着吧。”
他放下电话,抹了抹眼角沁出的泪水,回头走到窝在沙发里抽泣的妻子身边,安慰道:“好了,儿子总算有下落了,不会有事的,不就是要钱吗?给他就是了,只当扶贫救济好了。”
“我只是心疼儿子,他现在不知在哪儿,也不知他吃饭了没有,现在这天气,夜里又这么冷,他的身体又弱……”
婉君说不下去了,放声大哭起来。婉芬也跟着掉眼泪。他不愿看到这场景,便走出家门,站在闪烁星星的黑夜里。不远处一组大型广告的霓虹灯在跳跃着,变幻出色彩斑斓的图案来……
他的脑海里始终在翻腾:一百万,可这一百万上哪儿去凑啊,公司这点家当基本上都砸在世纪大酒店的装修工程里了,甲方给的那点预付款只够他打点用。这次时代广场装潢工程操作的先期费用就超过了二十万,家底早就挖得差不多了。可这钱还是要凑的,另外他打定主意决不报警。他不想再节外生枝,绑匪要的是钱,而不是他儿子的命,只要自己能拿出钱去,绑匪决不会先动了他儿子。他自省这许多年来,从大学毕业被分到市府的办公室上班,然后自己跳槽下海办公司,多年摸爬滚打过来才有了今天的气候,规模。算计人的事做了不少,但伤天害理的事却一点没沾边。扪心自问,没亏良心。他想也不会有人会使阴招报复他,就拿这次时代广场的装修来说,也是公开竞标,对手皇家装饰工程公司和他的标底差不多少,最后一锤定音的是自己比张天庆多了一张牌,再说了牌底是今天下午才掀出来的,张天庆不可能早就作了两手准备,不成功便玩阴招绑我的儿子啊?这也太快了点吧,他在心里断然否定了这个设想,可那又会是谁呢?……
在焦躁不安中,陈军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宿。
早上八点刚过,手机响了。此刻陈军已坐在了他位于人民路的时代装饰工程公司的办公室里。他不能让下属看到自己的窘相,毕竟他是位老板,口碑颇佳的企业家。此时他用力揉着面孔,试图将一脸疲惫从脸上揉开去,然后再步入正常工作轨道。至于钱的事,他一早让婉君去了银行,试着是否能先借贷一些,理由嘛,由她去编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公司的信誉一直还是不错的。
“钱准备得怎么样?”还是那个陌生声音。
“正在准备。你能不能宽限几天?我正在筹划,你可千万别对我儿子动粗……”
“放心吧,你儿子没事的,让你听听他的声音……”
手机里传来儿子的哭声,他让爸爸妈妈快去救他,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又换成了那个陌生声音。
“你放心了吧?没骗你吧?你快去筹钱,给你三天……”
“再宽限两天,五天吧。”他哀求道。
“好吧,答应你,就五天。你的手机必须24小时开着,等我通知。你不能报警,否则后果你是知道的。”
对方又关机了,他无奈地躺在老板椅里,紧闭着的双眼里还是流出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很快,婉君来了电话,银行那头答应考虑贷点款给他,但还得等上几天,问他怎么办?他只是叹了口气,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借钱这事是很玄妙的,既然不能报警,自己也不能向被借者说明借钱的原因,他试着拨了两个电话,得到的结果是要么对方认为他开玩笑,要么冲他连着告苦,最终他还是放下了电话。已经是公元2005年12月24日了。他知道,一般的单位、公司都在筹划过元旦春节的事了,临近年关,哪家不是精打细算要把钱用在刀口上?有闲钱的毕竟不多,再说临近年关银根紧张,银行里是绝对只收不放贷出来,就是放也必须是新年伊始的事。在这节骨眼上,怎么才能及时筹集到这笔款子?
更让他为难的是母亲这儿,一两天苗苗不接母亲的电话用话搪塞过去还可以。但如果连续几天母亲听不到孙子的声音哪怕就是病得起不来床,她也会命令儿子把孙子带到她床前去见她的……可一旦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他没想过,也不敢想。更何况还有虎死不倒威的大伯,还有在公安局担任刑警副支队长的堂哥,他们是不会听任绑匪把侄孙、侄儿作为筹码要挟的。这一牵扯开来,还能让他按照绑匪的要求去做吗?这些他更不敢想,虽说是他的儿子,可也是他大伯的孙子、他堂哥的侄儿啊。老兄弟两个共生五子三女,可到了第三代,除了他姐姐陈凤生了个儿子外,伯伯那边二子二女全都是丫头。苗苗是两房一独苗。平常有个头疼脑热,他伯伯都会打电话过来询问,如晓得这桩事还会善罢甘休,听任绑匪的安排?可万一绑匪见达不到目的,恼羞成怒……那又会是什么后果?
陈军想想后怕起来,他现在必须马上筹到这笔款子,把儿子救回来,他必须马上行动。他拉开抽屉将一张长城卡用信封装好,放进公文包里,然后又拨通了一个电话。
“徐总吗?昨晚上没来得及面谢,今晚你是否有闲暇?……那好,就这样,晚上八点巴黎休闲中心,好,再见。”
他按内部电话把小潘招了进来。
“打听清楚老太太在哪个病房了吗?”
“在市一院A楼806号房。”小潘说道。
他点了下头,然后示意小潘离开,把内勤陈大姐喊了进来,叮嘱一番后,拎着包出门去了。
他必须抢在元旦之前,把事情办妥,把款子筹集到。
第二章
在远离公路、临近江边的地方有一片废弃的烂尾楼。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杰作,楼屋周围的荒草早已没过膝盖,原来的简易公路也已没了踪迹,展现在人们眼前的像是遭遇战火毁坏的建筑群。
在建筑群东端的一幢楼屋下,此刻正坐着两个人。
一个便是苗苗,此刻他可怜巴巴地蹲在屋前,晒着并不热辣的太阳。虽说才仅一夜的工夫却让他备尝了苦头,被捆绑的双手,至今还是麻木的。此刻他的眼睛只是盯着坐在他身边的男人,热切地希冀能得到对方的可怜,放他回去。他的想法太简单了,毕竟他只有十岁,也不可能把事情想复杂了,更想不到围绕着他正展开着一场较量,一场争夺战。
他至今也不明白这个能喊出他名字的叔叔为什么和其他人不一样,别人见了他除了夸奖他外就是和他亲热,对他都是笑呵呵的,就是爸爸妈妈单位的人见了他也都是笑嘻嘻的。只有在学校里和同学闹起来才会红脸。在平常要是他一哭闹起来,奶奶准会过来护他,就连他爸妈也都过来哄他。可现在眼前的这个叔叔,还有不知去哪儿的另一个叔叔,像是魔鬼精灵,总是板着脸,一点笑容都没有,说话还恶声恶气的。
夜里屋外的风是他从来都没听到过的,刮得那么响,像朱老师上体育课时吹的哨子,尖尖的。吹在他脸上像冰,像刀子样的阴冷,让他生疼。这俩人还把自己手脚捆着,让自己在冰冷的地上躺着,一点不能动弹,还亏得眼前这位叔叔后来用大衣把自己裹起来,抱在怀里才暖和些。
望着天空的太阳,周围除了风声,连鸟都很少飞过,远处那来来往往的汽车都只见半截;怎么汽车没了轮子?可它又都是怎么走?这些空着的房子怎么没有人来住?都是一个个的黑洞,连门窗都没有,那个叔叔临走时恶神般地警告他,如果要是不老实听话,等他回来后就收拾他,这让苗苗很害怕,他不知道接下来又会把他怎样?
“叔叔,你能让我回家吗?”苗苗轻声地说道。家,小伙子一怔,想起了自己远在西部的家,还有他唯一的亲人妈妈。妈妈在他懂事时就告诉他,他没有爸爸,没有爷爷奶奶……后来村里的好心人告诉了他一切。
为了和爸爸结婚、生活在一起,妈妈彻底和家里闹翻了,断绝了一切来往。而就在他来世间才十个月时,狠心的爸爸便抛弃妈妈和他出门去了,杳如黄鹤,再无音讯。他就是靠着身体单薄的妈妈独自抚养大的。在那荒凉贫瘠的山区,庄户人除了能糊弄张嘴还能做什么,可他妈妈却供他读完了初中,让他了解到了山外的世界。他发誓这辈子要挣好多的钱,让妈妈能过上好日子。
十七岁的他不顾妈妈的反对,离开了山村,跟随村里的成年人来到南方打工,转眼两年过去了,这两年中他只是在春节回去过。他到过几个地方,也换过好几个工种,他心灵手巧,很讨别人的喜欢。去年下半年来宁城后,便一直在这儿待了下来,跟人家后头做起了木匠活。
平常他很节俭,不乱花一分钱,每月挣的工资都寄回家,只留少量的生活费。他很清楚现在自己一个月挣的近千元工资是他们那儿一个劳力一年的收入。回家时,妈妈告诉过他,他寄回来的钱都存起来了,一分也不动,留着他将来买房,结婚成家。她的儿子是不能继续待在山村里的,起码得去县城,讨城里的老婆。
他随妈妈的姓,叫杜家立,妈妈希望他能光宗耀祖,能干番大事业。的确,他还是有这种想法,像这样干下去,自己学到了本事,将来可以组织工程队承接工程,可以开公司,当老板赚更多的钱……但这一切都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
今年正月一过半,他就出来了。在三月的一天,在城里突然碰到了同村的李小柱,他得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妈妈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已卧床不起了。这对他是晴天霹雳,一时间竟呆住了。经过几天的颠簸,他进家门便看到卧床呻吟的妈妈。他不顾妈妈的反对,坚持把妈妈直接送进县医院检查,经检查后医生又建议他去大点的医院治疗;在他坚持下妈妈和他来了省城,检查结果让他掉进了冰窟里,妈妈患的是尿毒症。平常的常规治疗,已不能保证她病情不再加重,更让他恐慌的是两年的积蓄在不足半个月的时间里都流进医院里。他问过医生,也看过一些书,晓得了根治尿毒症的最好办法便是换肾。但医生告诉他换肾需要二十多万,还不包括前后期的治疗与巩固,这笔巨款对他来说简直连做梦都不敢想,又能从哪儿找到这笔钱?
四月份他把妈妈又接回了家,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妈妈病情有所好转,再接下去治,钱成了拦路虎。
他一咬牙把妈妈送回了家,又来了南方,他拼命地干活,攒钱,每月都把自己的生活费降低到极点,他知道妈妈治病需要钱,可自己挣的这点钱只能维持妈妈生命,却不能挽救妈妈的生命,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七月的一天傍晚,天已开始热起来,号称长江流域三大火炉之一的宁城开始显示它的威力。杜家立吃过晚饭便去了广场上,那儿空旷,人多也热闹,更因为几乎天天晚上有群人随着音乐在跳舞,他便是免费观看演出了。困了,就地一躺也就打发了,好在这儿场地都是花岗岩铺就的,睡上面到后半夜还有股凉意透上来,再说蚊子不多,挺舒服,许多像他一样的人晚上都上这儿来。
他吃过晚饭来到广场时,天还透着亮的。他便在广场中央喷泉那儿看着喷出的水柱沉思,哪一天他要有像这喷泉一样越冒越高的钱,该有多好啊,那样,他就不用发愁了……
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是同村上的张福娃。杜家立第一次就是跟着他出来打工的。他有木工手艺,就是没长性,干不了多长时间就厌了,要换地儿,他比杜家立大了七八岁。
“来了几天了,没想到能在这儿遇上你。你现在怎么样?”
“还是给人家打工啊。”
“你妈身体还好吧?”福娃问道。他也是个孤单的人,家里一个老父亲两年前就没了,几个哥哥也都立门户单过了,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提到他妈妈,杜家立就伤心得掉泪,这下倒把张福娃吓了一跳。
“你别哭啊,遇到什么事了?看你这样伤心。”
杜家立便把妈妈得尿毒症的事告诉他听:“现在我也就只能每月寄回几百块钱去,让妈去医院打几支药水,维持维持,可这点钱哪够用啊?”
“噢,是这样。”张福娃低头沉思了一会说道,“这样吧,明天还是这个时候,你来等我,我帮你想想办法。”
第二天晚上,张福娃果然拿来两千元,让他寄回家,杜家立十分感激他。
“福娃哥,这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好啦,别说这些,眼下我还有些钱,等以后要用钱了,我会来找你的。”他拍拍杜家立的肩膀说道。
临走时,他把杜家立所在的公司及住址联系电话都记下来,将小纸片揣兜里走开去。张福娃的出现和离去就像风一样一吹就过,只有紧攥在杜家立手中的一沓钱才说明这些都是真的。
隔天他就把这钱寄回了家。
从心底里他是十分感激张福娃的,两千元虽说是当不了大事,但在他却是要累死累活劳作两个月连饭都不能吃才有的收入,这份情义让他一直记在心上,所以当张福娃再次找到他时,他是怀着感激之情去见他的。
那是事隔四个多月的十一月二十日,他刚上班,带班的老彭就把手机递给了他。
“说是找你的。”
他接了过来。每次妈妈打电话过来,也都是拨这个号码,他舍不得买手机,平常连电话都很少打。老彭知晓他家的情况,对他也是特别照顾,能理解这份难处,所以从没为难过他,只要是找他的电话总给他接过来。
电话是福娃打来的,他说他想见他,让他晚上下班后去云南路交叉口的川妹子菜馆见面,他答应了。都几个月过去了,他一直没福娃的音讯,也不知他在哪儿。这几个月他都把寄给妈的钱留出点儿来,他想哪一天见了,先还些给福娃。上次妈妈在收到他的钱后就立即打电话过来,问他这钱哪来的。当时他留了一个心眼,没说是福娃的,只说是在一道打工的兄弟们借给他的。这点他妈妈相信,世上还是好人多,班头老彭总是买些菜叫他去吃,让他肚里添点油水。有两次到号工资还没发下来,班头就让大家掏腰包凑钱,让他把钱按时寄回去,说这治病不能耽搁,只有按时打针、吃药才能把病情稳定住。班里十多个人也都挺关心、照顾他的,虽说他人小,手艺不顶尖,但工资除了班头老彭外就数他最高,每月的工时数他最多,老彭总会额外帮他多算上几个小时。
下班后,他没吃晚饭,只是和老彭说了声,就去自动取款机上把这几个月存下来的一千三百元钱都取了出来,乘公交车去了大学城附近的云南路,很快在川妹子菜馆门口和张福娃相遇了。
当菜上来后,福娃端起了杯,俩人吃了起来。
虽说不是丰盛的酒宴,但也是杜家立出来的三年中极少的一次铺张。看着坐在对面的张福娃此刻全没有了上次见面时的那种霸道神采,而显得神情委顿,脸上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福娃哥,上次多亏你帮了我忙,这儿有一千多,你先拿去,剩下的我下次再还你。”
“笑话,你哥今天和你见面,哪是来要钱的?这俩小钱你哥我还有,现在我和你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你妈现在身体好些了吧?”
“还那样,要是不能换肾,她是不可能恢复了。”提起妈妈他心中就酸,忍不住要掉泪:“我妈告诉我,多亏了村里的叔叔伯伯们帮忙,照应着。村里也把上头分下去的救济款给了我妈,可这些总不能有大用。”
“那你想不想发财,一下子捞一票,把你妈的病彻底治好。”
“当然想啦,可这发财的路又在哪儿呢?”
“这发财不光是去想,还要有胆量,钱可不是大风刮来的。”
“这个我懂。”
“所以我想啊,我们毕竟是兄弟,别人我也信不过,只能对你说。你要是愿意干,咱俩就干;你要是不愿干,只当我没说,我也没法,只能让你妈就这么挨着……别的不说,先说你愿不愿干,后悔不后悔?”
“能赚钱的事,我当然干,也不会后悔。”
第三章
其实,杜家立认识的是以前的张福娃。就在上次分手后的两年中,张福娃已是屡屡犯案的惯犯,这次是从看守所逃出来后,在河南又一次抢劫,和同伙逃散一人来了宁城。这几个月里,他一直龟缩在租住的一间平房里,深居简出,他知道现在还不能算是平安无事。上次给杜家立的钱就是赃款的一部分,可眼下坐吃山空,看看手头钱是越来越少,他必须再做一票,然后离开宁城,远走高飞。可真是要想动手又让他颇费思量。几年的流亡逃难犯罪生涯,让他也从中学到了不少经验,首先他不会再去干那路边的抢劫事了,那么做危险是同样的,可到手的钱财不会多,再说一个人孤掌难鸣,必须得有帮手。这几个月光顾着藏身了,没顾上交友,立马在这儿要用人,又去哪儿抓挠去?再说做一笔,对象是谁也得好好琢磨,要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帮手才行。他思虑再三才打电话给杜家立。
可当他把设想说了一半时,杜家立就摇头了:
“你那做一票不是犯法的吗?这个我不干,我劝你也别干,要不我和老彭说说,让你也来和我一块干,挣钱是不多,可不必担惊受怕啊。”
张福娃还是耐着性子和他说着:“哥哥已回不了头啦,上次给你的钱,那就是劫来的……”
“我还你,一定还你,这儿有一千三,剩下下月一发工资我就给你。”说着,杜家立把袋里的钱掏出来放到张福娃面前。
“兄弟啊,我早跟你说了,这点钱算个屁,我还会记在心上?就是有朝一日我被逮了,也不会连累你。我不相信你,也不会把这些事告诉你,我也相信你不会出卖我……”
“福娃哥,你放心,我杜家立决不会做出卖朋友的事。”
“别担心,我不会害你,而是想帮你。你想想,如果靠你挣这几个工资,又怎么能救你妈?你妈为了你,这辈子也算是苦透了。可万一要是你不能救她,帮她治好病,那你这辈子的悔恨就大了,再说她可是你唯一的亲人哪。记得那年,我带你出山闯世界的那次,她把我喊了去,对我说家立还小,你可要当弟兄一样待他,别让他受了委屈,你婶这辈子就只有他了……”
“你别说了。”杜家立悲从中来,低声吼了起来,“福娃哥我走了。”
他踉跄着起身离座走出菜馆。张福娃追上来把钱又塞进他口袋:“你再想想,过几天我跟你联系。”
如果没有村长来的那个电话,这以后的事也许就不会发生,可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该发生的它总会发生。
事隔三天后,刚吃过中饭,准备开工的杜家立又一次从老彭手里拿过手机,这电话是村长打来的,他告诉杜家立,他妈妈的病情又重了,乡里的医生说再这样维持已不行,该马上去大医院治疗……
这一下午杜家立都是心不在焉,总是将活做错,连着返了两次工,后来又一m头砸在手上,食指立即肿了起来,鲜血流淌,老彭见状忙叫他停下来,去包扎一下。他没去,就近找了块布包一下了事。
老彭把他拉到一边,问他是不是他妈病情加重了?他没吭声,可眼泪却流了下来。老彭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走开去。
他去了趟邮局把一仟三百元钱汇掉,又回到工地上。此刻,他心里有了种期盼,可这种期盼他又说不清。他看见一条蛇正沿着大楼里长长的过道朝前游动着,两边的门都关着,它只能向前游动,连回头的可能都没有,过道里很昏暗,向里望去,竟是一个黑洞,身后在做着生活的工友们时而发出击打声和圆盘锯尖厉的叫声成了抽打蛇前行的鞭子,要它一直前行,而没有其他出路,它只能游向黑暗,试图从那儿找到出路。他的双眼也逐渐暗淡下来,他知道这蛇来自心里,从心里游出。
在大街上走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都那么匆忙,好像都在赶着在天崩地裂前做完要做的最后一件事。那些气派非凡、装潢漂亮的大商场,超市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他只有看的份,最多也就是买包方便面,买根火腿肠。至于门口站立着穿红套装白胡子的老头肯德基连锁店他连推门进去的勇气都没有。他不止一次地看见时代公司的老板领着他的儿子从里面走出来,这是因为他们的工场就在这街对面。可这些都不是他能享受的,他有奢望,可是他不敢,心中刚冒出去尝试一下的念头,马上就会出现妈妈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白皙而虚肿的脸庞总会在他眼前晃动。
他记得那年春天,麦苗刚返青,妈妈拉着他跑了五家才借回了半口袋面粉,就是这点少得可怜的粮食在妈妈用野菜麦麸的搭配下,熬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他更记得,收麦时,烈日当空,他拎着小罐给在地里割麦的妈妈送水,妈妈却已晕倒在麦地里,还多亏了邻居帮忙才将麦秆拉到自家院子里。为了他,妈妈拒绝了几个前来提亲的人,妈妈告诉他因为爸爸只是去外头了,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再说她也不愿因为自己而让他受委屈。就这样,妈妈咬着牙,独自撑着,把他送进学校,坚持让他读完初中。可她至今身上的褂子还是结婚时做的,紧绷在身上那么小,那大翻领的式样是多么不合时宜,可这还是妈唯一的一件像样的衣服。当他受了别的孩子欺负时,妈妈会怒不可遏地冲进人家撕闹打骂,说什么也不让他吃亏,虽然多少次被别人骂泼妇,可这些她都不在乎,在乎的只有他。初二那年,要开学了,家里一分钱也没有,妈妈出门去了,临走时让他自己烧饭,说她有事,可能要晚些回来,天黑透了,仍不见妈妈的踪影。他跑到邻居家,央邻居李老伯陪他去迎妈妈,因为妈妈说是去县城的。从村里到乡里的几里路是不通车。李老伯打着电筒和他跌跌撞撞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快近乡里时,他借着电筒余光,看到了躺在路边的妈妈,那时的妈妈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哭着喊着,让李老伯背起了妈妈,自己打着电筒,回了家。妈妈却笑着拿出一卷钞票,说是学费,让他们都没料到的是钞票中夹着县血站的回执。此刻,他完全明白了,妈妈为了他去卖血了,看着那张潦草写出的单子,他哭出声来。
“家立,你已是大人了,不该哭,妈妈也是没用,不能挣钱,连儿子的学费都挣不到……妈还盼着你能上大学,挣大钱,将来妈就有福享了。”
“妈,你放心,我出息了,一定把你接到大城市去享福,再不让你窝在这山里受苦。”他泪眼婆娑地说道。
“妈相信,妈知道家立不是没心肝的人。”
妈也哭了,李老伯看不下去,抹着泪走了。
从那时起,他就暗暗发誓,这辈子哪怕自己吃再多的苦,受再大的罪,也一定要好好对待妈妈,让妈妈幸福,让妈妈在天堂里生活,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现实却无情地粉碎了他的梦境,残酷地撕裂着他,妈妈患上了绝症,若要治愈,那高额的医疗费用是他这辈子都不能挣到的,他恨自己的无能……妈妈那张在他眼前晃动的虚肿脸庞,让他寝食难安,他只能祈求上苍能赐福于妈妈,让妈妈尽快好起来。在医院里,他曾小心翼翼地问过医生,他的肾是否能捐给妈妈。妈妈得知此事后,生气地拔掉输液的针头,并让他立誓不再动这念头,否则她马上死在他面前。妈妈哭着对他说:她只有他一个儿子,今后的路还长,如果身上少了一样东西,那就成了废人,还能谈什么其他?再说医生告诉他,肾与骨髓不同,即使是直系亲属,能成配伍的几率也很小。根据他家的境况,医生也不同意他捐出自己的肾。可是残酷的现实迫使他不得不为妈妈担心,他不能放弃最后治愈妈妈的希望,可这希望必须是在他有足够金钱的前提下。死神不怜悯穷人,在这世间金钱不是万能的,而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所以他在期盼,仿佛冥冥之中有只手在向他召唤……
吃过晚饭后,老彭又在高声地叫他,他丢下未刷好的碗走了过去,老彭老远便将手机递给了他。
听着熟悉的声音,他的心怦怦直跳。
“我听你的,你说在哪儿见面吧。”他说道。
“又是你家里来的?还是你妈妈的病?”老彭在接过手机时问道。
他点点头,没吭声。
老彭疑惑地看着渐渐走远的杜家立:“这娃今天怎么啦?”
还是在川妹子菜馆,张福娃和杜家立又坐在一起。
“兄弟,你考虑过了?”
“考虑了。”
“不反悔。”
杜家立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那好,咱俩好好合计合计。”
“福娃哥,你说怎么做才能搞到钱?”
“这事我想过了,就看你有没有胆量。你来这儿时间长了,你看到这城里有钱人有多狂,凭什么他们就该坐小车,住高楼,进大酒店?现在就只能瞅准了这些人,要叫他们出血。因为钱对这些人来说,就像是穷人身上的虱,捉了还能生出来,命对他们来说比钱重要,为了保命花多少钱他们都舍得。”
“可我只是整天干活,认识的老板们不多呀。”杜家立感到为难。
“你不是说你现在的公司挺大吗?老板准有钱。”
“老板手下人是不少,可都是像我这样打工的,应该说他也是有钱,你看他总是坐小车出进。”
“这就对鱲。”张福娃一拍大腿,“他住在哪儿。”
“听说住翠竹苑,那儿是有钱人住的地方,可这该怎么做呢?”
“他家几口人?”
“他、他老婆还有个儿子叫苗苗。”
“好,就他儿子。”张福娃拍板了,“这几天你就辞工,不干了,想法把他儿子的情况摸清。”
“这能行吗?”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接着,张福娃又和他商量了一些细节,便分了手,第二天早上杜家立就找到老彭。
老彭惊异地看着杜家立,他弄不清眼前这小伙子在打什么念头。
“彭伯伯,谢谢你这半年多的关照,本来我也是要做下去的,可妈妈那儿……我又寻了家,想多挣些……”
老彭释然,理解地点点头。
“那你先去上工,两天后来吧,我让老板先把工资结给你。”
陈军来工场四处看看,对施工的进度、质量还是满意的,老彭陪着他,一直送到他小车前。陈军还要去别的工地看看,虽是走马观花,可临走忘不了问上几句:“还有什么困难吗?”
看着老彭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说道:“生活费不是给了吗?剩下的按合同办就是了,不会少一分钱。”
老彭赔笑脸说道:“生活费是给了,这儿出了点岔头,有个工人他现在辞工了,我想把他工资给结清了,这孩子干活也肯出力,人又老实。”
“这些你不用跟我解释,人是你领的你管,我只找你,半道上辞工撂挑子,你还要现开工资,你这班头我看也不怎么样。”
“这孩子是特殊情况,他家中就一个娘,老子早没了,娘又得了重病。从年头来这儿干都做得很好,现在也是叫钱逼的,他娘看病听说要几十万呢,这忙我也帮不上。也就只能按月从生活费里挤,把他的工资开给他,他娘在家里等着钱买药维持呢!现在他又寻了个收入高点的去上班了,我也不能拦人家,只能把工资给他结清了……”
陈军听明白了:“噢,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什么时候来?”
“我叫他今晚来的。”
陈军没言语,从皮夹里掏出一沓钱来数了下,递给老彭:“这两千你打张条子给我,这五百是我给那孩子的,算给他娘买点营养品的,你可不能贪污鱲。”
老彭心里真高兴:“陈总,你真是个大好人。我替这孩子谢谢你。”
杜家立从老彭手里接过钱时,心里真是说不清的滋味。虽说自己在这儿干了快一年,真正碰到陈军也就那么几次。而陈军并不认识他,现在除了工资还额外多给了他钱,可自己却在算计他……这种反差在他的内心世界把他割裂成两个自我,让他犹豫迟疑……
他只留下两百元在身边零用,其余的全部寄回家。下午闲着没事,他打了个电话回去,村上也就是村长家里装了电话,那个山区,就是手机到那儿都没信息。村长在电话里告诉他,他妈经这次用药,稍微好了些,但是这毕竟不是办法,必须尽快动手术,才能让她彻底好起来。村长在电话里叹息着,可这钱又不是小数,你这份孝心也是不容易了。杜家立听着村长的话,心里生出一股悲壮,他冲着话筒喊了句把电话给挂了,任凭村长还在电话那头喊他。
“放心,我一定会弄到钱为妈妈治病的。”
他有些悲哀,自己竟是这么一个人。他在心里千百次地诅咒着自己,可是为了妈妈,他必须做小人,无耻的小人。
他郑重地和张福娃谈了一次。
“福娃哥,我这有两个条件,答应就做,否则就算了。”
“好,你说来听听。”
“我只要二十五万,你可以多要些,但不能超过六十万,再一个我们只要钱不能要命。”
福娃松了口气:“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好办,你兄弟只要二十五万。我也只要二十五万,合起来就是五十万。第二个更不是问题,做这事本身就有风险,如果再要人命,那就是自寻死路了。我弄钱是为了吃好些用好些,潇洒些的,可犯不上钱没用上去挨枪子。”
“我知道这事不好,可为了妈妈,我不得不这样做,我不怕坐牢,挨抢子,只要钱到我妈妈手里就好。”杜家立仿佛梦呓般的,在喃喃自语。
“哎,别发愣啊,想想这事的具体做法。”
张福娃不理会杜家立的自语:“这翠竹小学到他家步行只要十五分钟路,这其中有一个岔口通向城郊公路,摩托车就能解决问题,只是你不能让他喊出声来,进了胡同就可以直奔江边了。那儿我已看好了地方,到时准备些吃的就行……”
杜家立根本没有要做大事的冲动,神情仍是很沮丧:“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但事情并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顺利,几乎每天总是有小车接送苗苗,根本无法下手,俩人只能像上班那样,每日去那儿等候机会,终于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把机会等到了。
第四章
太阳虽说不是那么热辣,可照在身上时间长了,人还是觉得温暖,苗苗渐渐地鲜活起来。他暂时也忘记了自己被绑架的事了,而和眼前这位叔叔聊了起来。他在家时爸爸妈妈都很忙,也很少和他聊天,倒是奶奶能陪他聊。奶奶的话他都听腻了,总是那一套,我那小时候,怎么怎么苦,哪像你现在这样,穿得好,吃得好,真是长在蜜罐里了。他就弄不懂,这蜜罐有什么好?那蜜又有什么好吃的,吃在嘴里腻腻的。还有奶奶唱的那些歌真不好听,懒洋洋的。再说他也听不懂一味的苏北小调,倒是只要奶奶来家都会搂着他轻轻拍打着让他进入梦乡,到后来奶奶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都不知道,要不是奶奶舍不下那只黄猫也就不会再回她那个家了。可奶奶就是舍不得那只猫,如果他要是留住奶奶,必须要留住那只猫,可那只猫就是留不住,捉过来一次,他把自己吃的巧克力、火腿肠给它吃,想和它交朋友,可它就是不吃,看上去是那么懒洋洋的,到了晚上却不见了。奶奶那个急啊,最后那猫还是回了奶奶的家。连爸爸都说,这猫不得了,他家到奶奶家好几里路,它又怎么认得回家的路的?这猫是神了,从那以后,奶奶更舍不得那只猫。奶奶告诉他,在奶奶心里除了他就是猫……昨晚上,这位叔叔也像奶奶一样地把他搂在怀里,只是没有拍打,只是静静地搂着,这就够了,他身上的那件大衣像床被一样裹着他,让他有种睡在被窝里的感觉,否则到天亮他非冻僵不可。离开的那位叔叔就凶了,昨晚他哭了起来,这是因为他害怕,手又被绑着,他还是像在家里一样闭着眼哭叫着,如果这是在家里,一定会有人来抱他的,好心地抚慰他,爸爸、妈妈、奶奶还有那个王妈,可在这儿就不管用了,不但没人抱他抚慰他,反而招来几个嘴巴。当他倒在地上时,还挨了一脚,要不是有眼前这位叔叔拦下,恐怕会被打得更凶。那叔叔还杀气腾腾地告诉他:如果再哭,就割掉他的舌头。他说话时还挥动着那把胳膊长的刀。然后那个叔叔就将仅有的一床被铺在硬纸箱上,自个睡了。就让他手脚捆着丢在一边,他不敢大声哭,只能抽泣,哀哀地抽泣,还是眼前这位叔叔把捆绑他手脚的绳子解了,搂着他,将他包在大衣里……
“叔叔我见过你。”他盯着杜家立说道。
“你是见过我。”
杜家立点着头,苗苗见过他是不争的事实,
那还是在工地上,那天苗苗随他爸爸来玩,走过他身边时,将一根已断好尺寸的镶条拿在手里当做刀挥舞着走开去,他看见了,便追过去抓住他要了过来。那时的苗苗就是瞪大眼睛看着他的,他告诉苗苗,这根条子叔叔有用,不能拿走,苗苗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看着他把条子用木胶粘上那个部位,又用枪钉固定好才走开。
也正因为见过他,昨天在学校门口出来没多远从他身边走过,被他喊了声苗苗,苗苗停下来,结果就被张福娃一把捞起,拐进胡同,手里摁住,发动早就停在那儿的摩托车后,迅速离开……
“要不是你,那个叔叔还抓不到我,我不认识他,就是他喊我,我还会跑的。”
杜家立看着眼前这双稚气的眼睛,心像是被蜂蜇了般刺痛。他不能告诉他,他这样做的原因。
“爸爸妈妈,还有奶奶看不到我,一定急了,他们会到处找我的,你和我呆在这儿,你爸爸妈妈还有奶奶会着急吗?”
“也急。”杜家立感觉到有小虫子在眼角爬动痒痒的。
“那你放了我,我回家,你也回家,好吗?”
他说不出话来,泪水已湿润了眼角。
“苗苗你饿吗?”
苗苗摇摇头,不饿是假的,可这面包、方便面实在不好吃。他吃的面包都是烤得酥酥的热乎乎的,还抹了黄油夹了火腿的。方便面他只吃过一次,那是奶奶带他去超市买东西时,他偷偷拿了,让奶奶付的钱。可就因为这,奶奶还让妈妈说了几句,他也被勒令把那嚼了几口的方便面扔进了垃圾袋里。妈妈告诉他,那面里有色素,吃了后,脸色会是黄僵僵的,一点不好看,吃多了还会生病。再说他早上总是煎蛋、牛奶、烤面包,那都是热乎乎的,香香的,哪像这面包,咬嘴里一点味也没有。
“你要是饿了,跟叔叔说,叔叔拿给你吃。”
“我要吃牛奶,煎蛋,还有烤面包圈……”
“你说的这东西,叔叔没有。”杜家立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叔叔也从没吃过牛奶,烤面包。”
“那我就不吃,除非你放了我。”
“叔叔不能放你,叔叔在跟你爸爸谈交易。”
“噢,你是和爸爸在谈交易,谈好了吗?你也有楼房需要装修?”
“不,我跟你爸爸谈的是钱。”
苗苗点点头:“我懂了,我爸爸有钱,你没有。”
“是的,叔叔要一笔钱去救自己的妈妈。”
“你妈妈生病啦,那快去医院打针啊,不过那很疼的,上回我病了,被一个阿姨用那长长的针戳了好几下呢?”
“你哭啦?”
“嗯,那很痛嘛,还能不哭?你有手机吗?我打电话给爸爸让他送钱来给你,好吗?我说我要钱用,爸爸会给的。”苗苗自信地说道。
“是的,你爸爸会给的,你爸爸给了钱,你就可以回家了。”“这儿离我家远吗?”
“很远。”
“我爸爸知道我在这儿啦,怎么还不来?”
杜家立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便没做声,他在想着自己的事,烤面包圈、牛奶,这些东西确实他连见都很少见,倒是羊奶他吃过,可那羊奶并不好吃。他吃得最多的是红薯,十岁那年过生日,妈妈烧了两个鸡蛋给他吃,并告诉她,按理说,他的生日该由妈妈吃鸡蛋,俗话说儿要出洞,娘要钻洞,这话当时他也听不太明白,更不理解这意思,这话的意思还是这几年才明白了的。他记得那年读四年级,他生病了,和村里的几个娃从乡上小学回家,走着走着,一头栽在地上爬不起来,三个同学叫着跑回村,把他妈妈喊了来。送进卫生院后,袋里翻遍了,还是不够药费,妈妈流着泪哀求医生先把针打上,她去想办法弄钱。那位医生老伯还真是好心人,让他先住进病房,输上液,还陪了他几个钟头。等妈妈再赶回医院时,都已半夜了……妈妈硬是把他背着走了五里山路,回到家后,妈妈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可那时她连晚饭也没吃,就从灶下草里翻出个红薯,用水洗了洗,咬了起来……
“叔叔你怎么哭啦?叔叔想妈妈啦?”
“叔叔没哭,是沙子吹进眼睛里了。叔叔没你幸福,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
“你爸爸没有开公司吗?你没钱?”
“叔叔没爸爸,只有一个妈妈。”
“那你没有我幸福,我爸有钱,还有奔驰,我班里的马强就老是妒忌我。”
苗苗的肚子此刻“咕咕”叫了起来。
“苗苗你饿了吧。”
苗苗点点头:“可那东西我不喜欢吃。”
“你要是饿,这东西吃在嘴里可香啦。”
“真的吗?”
“叔叔不会骗你。”
杜家立起身,搀着苗苗回楼里去。
苗苗奶奶终于知道了孙子被绑架的事,听了这消息,她马上晕了过去,本来较弱的身子,这下真倒下了,陈军忙着把她送进医院。
经过一番救治,她醒了过来。她冲着陈军发怒,让他赶快报警,打电话给陈强,她那个当副支队长的侄子。陈军看到老娘这副模样心中更不是滋味,但他不得不耐下性子,将其中的利弊告诉老娘,老娘看着他心里更气了。
“那你快去筹钱啊,是不够?我家里还有几万元,我去拿来。”说着就要起身下床。
“妈,你别动,医生说了,现在你不能激动,钱筹得差不多了。只是现金难提,不过你放心,苗苗明天一定会回到你身边来。”
她哭着诉道:“我不管你用多少钱,用什么办法,明天我要见不到苗苗,我就打电话给你大伯……”
“妈,你千万别打,绑匪要的是钱,不是人,苗苗会平安回来的。”
看着陈军这副痛苦的模样,他妈的心软了下来:
“小军啊,你可不能骗我,现在还是共产党领导,妈也懂法,实在不行了,还是应该报案的……”
“妈,花多少钱我都认,苗苗是我的儿子,你的孙子,这点我懂啊,可这不是报案能解决的啊,万一把他们惹毛了,万一……那你叫我怎么能保证苗苗的平安?”
宁城这么大,要真藏起个人来,还真难找,绝不是一两天就能办到的,再说真动了警察,那事情就更复杂了。看着憔悴的痛心疾首的儿子,他妈明白了:
“好好,小军我听你的,你快打电话给绑匪,告诉他们钱不会少,别亏待我孙子,否则我饶不了他们。”
说到后来,她放声大哭起来。
陈军心烦意乱地走出病房,脑子里还在盘算这事,下午绑架者又打来电话,告诉他明天是最后期限,再不能拖延,另外警告他一旦报案,他将永远见不到儿子。他向对方解释,钱已到了,只是提现金有些难度,明天一定提齐,并问他在什么地方交接,对方告诉他让他等通知,就关了机。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他看了下号码,
是家里的,他接通后,传来婉君兴奋的声音。
“快回来,苗苗回来了。”
“什么,苗苗回来了,谁送家来的?”
“是绑他的那个叔叔。”
这一下,使他彻底糊涂了,但他确信婉君不会骗他,他连忙跑进病房,把这消息告诉了他妈。
他妈哆嗦着起身,把输液的针给拔了,拉着他就往楼下跑。
当他把车在门口停下,还没熄火,婉君已带着苗苗出现在门口了,他连车门也没来得及关,便冲了过去,一把将儿子搂进怀里,抱了起来,一家人高兴地进了家门。
“快告诉爸爸你怎么回来的。”
“是那个叔叔放我回来的。”苗苗哽咽着。
“那个带走你的叔叔?”
“嗯。”
“他怎么又会放了你的?”
“他说另一个叔叔回来会杀了我,他给了我五十元钱,叫我快跑,我就顺着他指的方向朝前跑到路上拦了辆的士回来的。”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苗苗的奶奶在旁边合手祷告起来。
“不能就这样饶了这家伙。”陈军说道。
“算了吧,苗苗回来就算了。”他妈说道。
陈军没吭声,还是拨了报警号码。
当苗苗跟着陈军和公安人员赶到江边烂尾楼时,杜家立倒在血泊中,已昏迷不醒了。楼屋里搜查的结果,除了一床被子,还有一个方便面的空箱子和散落在地上的凌乱的矿泉水塑料瓶子。
第五章
杜家立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
医生告诉他幸亏刀刺偏了一点,否则他的脾脏刺穿,死神也就将他带走了。
苗苗伏在他床前看着他,陈军也在。
“叔叔你醒来了,太好了。”苗苗很是高兴,并剥了个香蕉送到他嘴边,可他躲开了。
“苗苗,谢谢你救了我。”
“不是我救的,是警察叔叔救的。”苗苗认真地说道。
杜家立看着站在床边的陈军羞愧地说道:“陈总,我对不起你。”
“你别说话,苗苗都告诉我了,我不怪你,你安心住着,医药费你别担心,我替你付。”
记者周怡正走在街上,手机响起来。她接通后,听出是好友婉芬的声音。
“周怡,我给你条独家新闻,保准惊天动地。”
周怡不太相信,因为婉芬永远都是屁大的事会弄出天大的响声来。
“真的,你马上到市一院来,我在这儿等你。”
听出来这不像是假的,职业的敏感,使得她有些振奋,便伸手拦了车,赶了过去,在医院门口和婉芬会合一道去了住院区。
病房门口坐着两名警察,见两位风姿绰约的小姐过来,便站起身,伸手拦住了继续往里闯的不速之客。
周怡亮出了记者证:“我是晚报的记者,专程来采访的。”
警察们验过身份后,便没再阻拦,让她进去了。
经过抢救,卧床休息的杜家立较前两天脸色好看了许多,当他看到周怡时,便明白了来者之意,因为他听到了周怡和警察的对话,
“我叫周怡,刚才婉芬已把事情的梗概大体和我说了,我想知道更多的东西,比如说你做这件事的动机及前因后果,你能谈谈吗?你后悔吗?”
杜家立看着她,停了一会才慢慢开了口:“我是一个即将受到法律制裁的人,但我不因为我做的事而后悔,因为,我为了钱,为了有钱救我妈妈,才这样做的,我如果不这样做,就不能救我妈妈,现在想起来,最对不起的还是我那可怜的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妈妈。”
周怡人从包里拿出录音机,录下了杜家立的自述。
陈军回到家时,婉君正在抹着眼泪,他有些不解。
“又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
婉君没吭声,只是把当天的《宁城晚报》送到他面前。
粗黑的铅字构成的通栏标题《为救母亲,绑架幼儿》。这是篇长篇通讯,作者是周怡,文中用的是化名,连杜家立也是用的化名。周怡在文中写到了杜家立的母亲,那个现在家中卧床不起奄奄待毙的母亲,周怡用了一个章节详细描述了山村里的穷困,以及对他妈妈的采访。他妈妈为有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自豪骄傲,因为周怡并没有把她儿子的近况告诉他,只是说来这儿采风听说了母子俩相依为命,儿子为救母亲在南方打工,便来看望她一下……村上的人听说来的是记者,也都围拢来,把这对母子这二十多年来的遭遇告诉她听。这其中包括杜家立告诉她,妈妈卖血,并且不止一次,而这都是为了供他上学……这个贫穷的家中唯一的家当就是一只当年用作嫁妆的柜子……
周怡在文中写道:面对这残酷贫窘的现实,又有谁能过分去责备那个铤而走险的儿子,他没有什么经济来源,每月除了少量地留下些生活费外,其余全部寄回家,让母亲用于治疗。在母亲身患绝症将面临死亡时,他只有一个简单明了的选择,不择一切手段去拯救母亲的生命。他告诉我,母亲太苦了,为了抚养他长大成人,母亲放弃了一切。这其中包括原来在当地尚算富裕的家庭,连同阻挠她反对她走进婚姻殿堂的家人,这意味着她已割断了一切亲情。事实上,这二十多年来她一直为这个选择而经受着磨难。更不幸的是背义的父亲,在他未满一岁时又抛弃了母子俩,永远离开了那个生他养他的贫瘠土地,而把弱妻幼子抛开不管……他要报答用整个生命养育他的母亲,而在母亲身患重病需要巨额资金用于救治时,他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文章中写道,记者问他:那既然对孩子实施了绑架,又为何在后来放了他?他是这样回答的:绑架孩子是为了钱,因为这是当时俩人商量好的,再说为母亲换肾需二十五万元钱,这是他靠打工这辈子都无法得到的,但为了救治母亲,而让另一个母亲失去儿子,这不是他的本意。就在同伙提出拿到钱后要杀人灭口时,他改变了主意,为了救妈妈的命,而去送掉别人的命,这样的事不是他愿做的,他在这关键时刻动摇了并做出了抉择,放孩子逃走,同时他也清楚这意味着他也放弃了母亲的生命,但他不愿看到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倒下。可他自己在阻挠同伙追杀孩子的殴斗中被同伙刺了一刀……
这一宿,陈军一直呆在书房里,婉君知道他的禀性,每当他决策一件事时,总喜欢一人待着,细细地斟酌……她没有去打扰他。
上班后,陈军把手头的事处理了一下,然后联系上周怡。“周记者吗?我是陈军,婉芬的姐夫,能赏光陪我喝杯咖啡吗?”
电话里传来周怡的声音:“哦,是你呀,婉芬提到过你。”
“那你有时间吗?”
“今天下午两点钟夜巴黎见面好吗?”
“行,就这样定了。”
他放下电话把秘书喊了进来:“今天下午的安排全部取消,没有重大事情,不要和我联系。”
刚过了元旦假日的宁城又恢复了平时的宁静,坐落在报社侧街上的夜巴黎此刻是最清静的时段。
临街的窗户边坐着陈军和周怡,俩人都抽着烟静静地坐着,偶尔搅动一下杯子里的勺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周记者,你的那篇报道真实性有多少?”
周怡笑了:“百分之百。”
“文中的绑匪的母亲是患了尿毒症?”
“对这点你也怀疑?已是卧床待毙,因为常规的维持治疗已逐渐失去了作用。村长告诉我,在约半个月前,他把需要动手术换肾的消息告诉了杜家立,值得指出的是,也就是这个电话促使他最后下了绑架你儿子的决心。”周怡看着他冷笑,“当我看到他母亲那张虚肿得连睁大眼睛看清来访者的可能都没有时,你知道我当时想的是什么?告诉你,我真痛恨那傻小子最后的决定,这点钱对你来说不可能让你倾家荡产,可对他来说却是挽救他母亲生命的唯一希望。否则的话他将失去在人世间唯一的亲人。其实他也不太清楚绑架未遂和成功之间对他量刑会有多大区别,但他放弃的不仅仅是你儿子的死亡,更大程度上是放弃了他母亲的生命。”
周怡又点一支烟,猛抽几口,吐出一串烟,飘向空中形成浓淡不一、大小不一的圈,在陈军的头顶飘浮,久久不能散去。
她用嘲弄的目光看着对方:“我的陈总经理,你今天来总不光是为了证实那篇文章的真实性吧?”陈军手哆嗦着,聚积的烟灰被颤动着散落在桌上,他透过镜片看看眼前这咄咄逼人的记者:“追求事实的真相,只是一部分。”
“那另一部分呢?”
陈军斟词酌句地说道:“另一部分就是,我对你提出郑重邀请,是否能陪同我,作为向导,去他的家乡,去挽救他母亲的生命。当然,所有医疗费用全由我承担。并为我做一件事,用你的笔吁请有关方面宽恕杜家立,他是无辜的,虽然他参与绑架了我的儿子但并没有造成任何危害,也就是中止了犯罪。其二,我放弃对他追究任何法律责任,并要聘请宁城最好的律师,为他作无罪辩护,这不是虚伪,而是发自内心的。”
周怡用怪怪的目光盯着他,接着又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你比我对你的想象要可爱多了,君有所命,在下在所不辞。”
言语已毕,双方都看到了对方眼角其实早已噙满了泪水。
责任编辑咏红
插图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