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了
2009-05-07安逢逸
安逢逸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阿了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听我婆说,我们从千里之外的城市,回到胶东乡下老家的第一天,二姑来看望我们,她们家“大黑”也带着它的狗儿狗女来串门。当时我四岁,刚从城里到乡下本来就看什么都新鲜,又见来了这么一群活蹦乱跳、油光水滑的小东西,可把我乐坏啦:摸摸这个的耳朵,拽拽那个的腿,大黑趴在那儿,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和它的儿女们打闹。大人们说完话,二姑要走了,大黑也带着“儿女们”鱼贯而出,这时,一只小黑狗叼住我的裤脚不撒口,一副赖着不走的样子。我婆笑了,说:“你看你看,它还不愿走啦。”二姑也笑了,说:“不走就不走,就算送给我大侄儿的见面礼了。”于是,这只小狗就留在我们家了,我婆提溜起小狗看了看,说:“哟,是个牙狗呢。”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阿了”。
阿了来到我们家,算是掉进了福窝。那时我们家刚分地没几年,我爷爷带我婆和我回老家伺候我那年迈的老太太——爷爷的母亲。一家四口人,打的粮食吃不完,加上父亲每月从城里寄来十块钱,日子过得还不错。在当时当地,算是进入小康了。三个老年人看护我一个,我成了他们的掌上明珠,而阿了也享受了几乎和我一样的待遇:冬天早上,我婆从火盆里掏出两块热乎乎的烤地瓜,一块给我,一块给阿了,还得掰开吹吹,凉了再给它。这家伙吃东西特快,烤地瓜在它嘴里只打个滚儿就吞下肚了,然后再眼巴巴地盯着我。就算是到了清明节煮鸡蛋,有我两个,也就会有它两个。
由于吃得好,阿了长得飞快,不到一年就长成了一只油黑发亮的大黑狗!
我和小朋友们一块玩,阿了总是或趴或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静静地望着我们,有时也两眼一眯,好像是在打盹儿。但是一有争吵声,它会马上竖起双耳,两眼直视。争吵与我无关时,它会很快恢复原样,懒洋洋地继续打盹。
有一次,因为一点小事,比我大两岁的四蛋和我吵架,吵着吵着就推了我一把,阿了看见了,“呼”的一声冲过来,朝四蛋“汪汪”大叫,吓得四蛋撒丫子就跑,鞋子掉了也不敢回头拣。其他小朋友也吓得四散奔逃。这下,他们可知道阿了的厉害了。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阿了特别听我婆的话,叫它坐下就坐下,叫它趴下就趴下。它还会叼东西,不论我还是我婆把木棍、石子或其他小物件扔多远,喝一声:“阿了,叼回来!”阿了听了就立马跑向前去,叼着东西后乖乖地跑到我们面前将东西放下,讨好地摇着尾巴。每次做完这些动作,我婆总是给它点好吃的。
阿了不光会玩这些小把戏,我婆对阿了说:“阿了,去看看咱家地里有鸡没?”阿了立刻颠颠地跑去地里转一圈回来。我婆在自家地里新撒了菜种,小鸡儿们最爱叼那些刚出土的嫩菜芽儿,看鸡的活儿自然也就落到了阿了的身上。阿了总是在人们早晨放鸡窝前赶到地里,静静地趴在那儿。那些在窝里惦记了一夜菜苗儿的鸡儿们,跑到地头一看,嗬,阿了早就“狗视眈眈”地在那儿等着了。它们大部分都被阿了追撵过,深知阿了的厉害,惹不起躲得起,饥肠辘辘,时间宝贵,绕道而去,溜之大吉。
农村的孩子没什么玩具,各种昆虫就成了我最好的嬉戏伙伴。有的昆虫脾气好,像知了、蝴蝶、蜻蜓、蚂蚱,怎么玩它们都不会生气。有些昆虫的脾气就不行了,放屁虫被逗急了就会放屁刺你,刺到手或身上就起泡,疼痛难忍,至于小声哭还是大声哭,那就是你自己的事啦!马蜂也不好惹,惹急了它们会一齐飞来报复你,不蜇你个鼻青脸肿号啕大哭决不收兵。
有一次我婆见我浑身泥土,哭天抹泪的,生气地说:“我叫你离蝎子、马蜂远点儿你不信,怎么样,疼了吧!”我婆数落了我一顿后指着阿了说:“你都不如阿了听话。”阿了听到老人家表扬它,就两爪朝前趴在那儿,脖子搭在两爪间,两眼眯眯得意地看着我,尾巴有一搭无一搭地摇晃着。我一看阿了那得意洋洋的小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心里想照腚踢它一脚出出气,谁知刚走出一步,阿了噌的一下跳起来,迅速躲到我婆身后撒起娇来。
我八岁时犯的一个错误,使阿了成了我们家的英雄。
我们那个小山村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村后的山也不大,山沟只有几里路长。小山沟从村中穿过,把村子分成两半,可就是这个不大的小山沟,差点要了我的命。
小雨沥沥拉拉下了几天,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大人们说:“这雨要是再下大点,就要发洪水啦。”果然,早饭还没吃完,雨就越下越大,说是倾盆大雨还真不过分。直到中午,雨才渐渐变小,这时村后传来隆隆声。
“山洪下来啦!山洪下来啦!”有人惊呼着。随着惊呼和隆隆声,人们纷纷跑出家门,我婆带着我和阿了夹在人群中,来看这一年一度的头一场洪水。只见洪水携着泥沙,卷着枯枝杂草。泛着白沫,呼啸着滚滚而下,又似那脱缰野马奔腾而去。水头过后,原本窄小的河沟迅速变宽,水位在渐渐升高。
人们在议论着今年雨水的丰歉,讨论着水量的大小,争论着现在水位的高低。
突然不知哪个孩子喊了一声:“谁敢下去试试谁第一!”我一听说有第一,立马来了精神,热血开始沸腾,一个就地弹跳,蹦进那泛着白沫的滚滚洪水中。岸上一片惊呼。我先是喝了一口带有土腥味的浑水,挣扎着喘了口气,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听我婆说:我这么一跳,岸上的人全都吓呆了,只见浑浊的水面上只剩下一顶草帽随着漩涡儿在打转。阿了愣了一下,一头扎进洪水,飞快向我游去,拼命朝岸边挤我。河两边的大人也吆喝着顺岸追去,他们都明白:下去几里路就是大河,必须在小河水汇进大河之前把这个孩子捞出来,不然的话,一旦被洪水卷进大河,再下去十几里就是渤海湾。漂到了那里,别说小命,怕连尸首也见不着了。
真是万幸,在滔滔洪水汇入大河之前,阿了靠着水的浮力,终于把我挤到岸边,被岸边的一束小灌木丛挡住了。接着,阿了也爬上岸来,抖了抖身上的河水后,向上游方向“汪汪”叫了几声。大人们也赶来了,七手八脚地把我弄上岸,只见我两眼紧闭,嘴唇发青,肚子涨得像个蛤蟆。长年叔把我扛在肩膀上,回头朝下,让我一口一口地往外吐黄水。到了家里,黄水吐得也差不多了,我醒过来,只觉得浑身无力。
我婆千恩万谢众乡亲,长年叔说:“这小子命也真大,这么大的洪水居然没事,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谢就谢阿了吧!我就纳闷了,这狗怎么就知道把孩子往河边挤呢?”
我婆说:“阿了通人性呢。”阿了趴在炕前,头搭在两爪间,两眼眯眯地望着我,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着,一副得意洋洋的小样。这时我真想过去亲亲阿了,可我动不了。
那一年。一场大饥荒降临。我爷爷和曾祖母没能熬过来,相继去世了,家里只剩下婆和我,还有阿了。我们饿得已不只是面黄肌瘦、皮包骨头,而是全身浮肿。这可是个坏征兆,爷爷和曾祖母就是在浮肿过后不久去世的。只有阿了变化不大,虽然不油光水滑,可还挺精神。
我婆每天都为下一顿饭发愁。所谓饭,也就是用野菜或树叶蒸窝头、烧咸汤,令人难以下咽,
不吃还不行,肚子饿得实在是难受。阿了对自己那份饭不屑一顾,刚开始还礼节性地闻一闻,勉强吃两口,到后来就趴在那儿,盯着自己的食盆发呆,再到后来吃饭时干脆就不见了它的踪影。我婆说:“阿了会打野,八成是自谋生路去了。”阿了总是饭后不多久便摇头摆尾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奇怪地问:“婆呀,阿了怎么不跑呢?我大妈说她家的大花猫早都饿跑了。”
我婆说:“狗是忠臣,再饿也不会跑掉。这是它的家呀。”
有天晚饭后,大姑父来我家串门。他是个兽医,在县里上班。
饥饿难耐,浑身无力,我也懒得和他打招呼,就爬上炕睡觉。大姑父先是说县里新闻,又扯到村里谁家谁谁不行了,接着又说到我们家:“大婶子,你得快想想办法了,这样浮肿下去,要不了几天…一·”
我婆叹了口气说:“家家都这样,也没法张口,他爸是寄了钱来,可上哪买去呀?”
大姑父说:“我倒有个办法。”
我婆问道:“什么办法?”
大姑父压低声音说:“把阿了杀了。”
我婆斩钉截铁地说:“那可不行!”
大姑父继续说:“村里鸡、鸭、鹅、兔,凡是能喘气的早都吃光啦,狗也只剩下你们家阿了一条了……”
“谁也别想打阿了的主意,只要我还有口气,就不能动阿了!天不早了,你走吧。”我婆打断他的话,下了逐客令。大姑父讪讪地走了。
我正迷迷糊糊要睡去,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大姑父的嚎叫声:“大婶子,救命啊!阿了咬人啦!,我婆闻声马上出去了。我也来了精神,跳下炕,鞋也没穿就跟着跑去看热闹。
我婆对大姑说:“阿了不是个东西,他大姑父只是说说,又没当真要杀,它就沉不气了。狗咬一口,米面三斗,你看你看,越是没粮食吃越添乱!”
我大姑听明白了,抱怨大姑父说:“哼!就你还想吃阿了,要不是咱婶子拦得紧,阿了还不先把你给吃了!谁叫你去招惹它的?活该!”我听了真高兴,大姑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好在大姑父是兽医,消毒药、消炎药家里是现成的。
阿了这下可是闯了大祸了。我们胶东农村的规矩,狗只要咬了人,不管什么理由,这狗就不能再养了,或者打死,或者卖掉。
当天夜里,我婆就对阿了说:“这事不怨你,你走吧,赶快逃命去吧!”
阿了没动,尾巴摇晃着,两眼不解地望着我婆。我婆又说:“天一亮村里就会来人收拾你,我也救不了你,快跑吧!”阿了还是没走,只是用头在我婆腿上蹭来蹭去。
我知道阿了的意思,它不想走。刚想替它说说情。只见我婆抄起曾祖母留下的拐棍,举起来朝着阿了的屁股狠狠地就是一下子,阿了可能是疼痛难忍。呜咽着委屈地跑了。
第二天一早,这件事就传遍了全村,村民们没有一个人抱怨阿了,听说阿了吓跑了,还都挺惋惜的。
自从阿了来到我家,我们就没这么长时间分开过,以前离开也就是上学、赶集的空儿,每次回来见了我,阿了都是高兴得连尾巴带屁股一块儿扭……几天不见,我心里边老是空落落的。婆也是这样,没精打采,话也少了,做事老是丢三拉四,只是还没忘时不时地给阿了的食盆添点水什么的。
第四天晚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婆推推我,“快起快起,阿了回来啦!”我一下来了精神,听见阿了的抓门声,一步跳下炕去给它开门。门开了,是阿了,它顾不上和我亲热,直往屋里钻,好像是有什么重要情况要向我婆直接汇报。
我婆点亮灯,一看不得了啦:只见阿了两爪搭在炕沿上,嘴上叼着个大老鳖,那老鳖也没闲着,除了四爪瞎扒拉以外。细长的脖子弯来伸去地在找下口的地方。我婆高兴得流了泪,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大的老鳖只有大河里才有,阿了得跑好几里路呢!我们有救了!”我婆下炕找了条空口袋,装好老鳖后摸着阿了的头说:“这些天你是在哪过的呀?”阿了见我婆没有责备它的意思,激动地舔着老人家的手,舔完手心舔手背…··过了好长时间,我婆拍拍阿了的头说:“好了好了,我给你们煮汤去。”
阿了这才想起我,两爪搭在我肩膀上,大舌头不断地舔着我的脸,麻酥酥的。
一股久违的香味弥漫着全屋,我深深地连着吸了几口气,肚子里咕噜咕噜叫得更响了。“婆呀,好了没有哇?”我焦急地催问。“好啦好啦,”话音未落,我婆就端来三碗老鳖汤。一碗倒在阿了食盆里,两碗放在炕桌上。阿了只是到食盆边闻一闻,就又坐在原地仰头望着我们。
我一看很失望:汤多肉少,我婆那碗更少,肉连小半碗也没有。婆看出了我的情绪,劝说道:“吃吧,锅里有的是。细水长流,这顿就是这些了,饿久了的人一次不能吃太多,吃多了要出事。”婆这话我相信,四蛋前几天就是因为偷吃了全家人的口粮——半块花生饼,又拼命喝水,结果涨死了,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
第一块肉进嘴,香气四溢,香味直冲脑门,还没来得及细嚼就滑下了肚;第一口汤下肚,其味鲜美无比,直奔五脏六腑。我一口气把碗喝了个底朝天,把空碗递给婆,哀求道:“婆呀,再来碗汤行不行?”
“行。”我婆这回倒是挺大方。
几天后,婆和我身上的浮肿逐渐消去,脸上也开始有了血色。阿了成了地下工作者,昼伏夜出,三天两头叼回个山鸡、野兔、大老鳖什么的。日子长了,没有不透风的墙,村民们都知道阿了回家了。只是大家本来就没打算追究它什么责任。
不管怎么说,婆和我还有阿了是活过来啦。学我是早已不上了,在村里游荡两年,第三年,我十三岁,队长到我家宣布:跟着长年叔给队里放牛去,一切听他指挥,待遇是每天六个工分,风雨无阻。
这是我的第一份固定工作,我很珍惜,一年下来,顺利完成任务。年底算账,不仅挣回了当年我和婆的两份口粮,而且还上了以前欠队里的部分透支款。最高兴的是我婆,见人就说:真没想到,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孙子,现在居然能养活她了。
年初一吃饺子,饭后老人家没像往常那样收拾碗筷,而是望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婆是个乐观的人,几乎没什么问题能难住她老人家,邻居们认为我婆是从城里来的,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有点什么事都爱找她商量商量,讨个主意什么的,我婆往往几句话就把来人说得心服口服,高兴而去,因此在村民心中有很高的威望。她身体也不错,除了带我看个头痛脑热的,就没见她自己去过医院。
我问道:“婆呀,哪里不舒服吗?”
婆摇摇头:“你今年十四了,知道婆多大岁数吗?”真把我给问住了,天天光顾自己,从来也没问过婆的年龄。
婆说:“七十三啦!旬头上呀。浑身没有力气,这道坎过不过得去还不敢说呢。”
我一听害怕了,我可不能没有婆,忙拣最好听的哄她老人家:“婆呀,你身体好着呢!活到九十岁小菜一碟,赶快叫大妈二姑她们给我说个媳妇吧,重孙子还等着你抱哪!”阿了的大舌头不紧不慢地舔着我婆的手,它肯定听懂了我婆的
话,在用它的方式来安慰老人家。我婆被我逗乐了,用手点着我的额头说:“你这臭小子,抱你差点没把我给累死,还想叫我接着累呀!”
农历正月十五,上午我在牛圈和长年叔铡草喂牛。冬天不能放牧,牛们只能吃干草,而干草必须铡碎了才能喂,这就是放牛人冬天要干的活儿。我们正干着,只见阿了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口叼住我的袖口就往外拽,我一看坏了,家里肯定有事,赶紧向长年叔请了假,拔腿就跑。长年叔后面喊道:“我马上就去!”
到家一看,我婆摔倒在院子里。我赶快上去抱住,只见我婆双目紧闭,一边嘴角流出口水,身体发硬。我想抱起来抱不动,只好向隔壁二姑家大喊:“二姑快来呀,我婆摔倒啦!”人们闻声赶来,手忙脚乱地把我婆抬进屋放到炕上。我拉着婆的胳膊摇晃,又哭又喊,老人家依然双目紧闭,就是不醒。外面大人议论:可能是得了半身不遂了。长年叔进来了,看了情况安排着:二姐快去给他爸发加急电报,长兴你们几个抓紧找东西绑担架送县医院。又转脸安排我:你在身边守护着,一刻也别离开。
县医院抢救室门口。我在焦急地等待着。门开了,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出来扫视了人们一眼,问道:“谁是家属?”
“我,大夫,我婆她怎么样啦?”我着急地问。
医生像背书似的说:“组织神经大面积坏死,年龄太大了,也就是一两天的事,抬回去吧。”
我婆手脚渐渐变凉,只是还有一口气。大人们说:这是在等她儿子。正月十八这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用手试一试婆的鼻孔,一丝儿气息也没有了。我趴在老人家身上号啕大哭,阿了听见我的哭声,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两爪搭在炕沿上,对着我婆“汪汪”大叫。我知道阿了的意思:想用吠声来唤醒它的老主人。看看没有动静,它又发疯似的跑到院子里毫无目标地嚎叫起来……
父亲回来了,处理完婆的后事,唯一使他为难的就是阿了的去留。父亲这次回来后听到的,除了我婆对村民们的各种好处,就是阿了的动人事迹。这阿了的威望远远超过了我,听村民们的意思,带不带走我倒成了无所谓的事。
父亲向大家深深地三鞠躬,语重心长地说:“首先谢谢父老乡亲多年的照顾,我的祖母、父亲、母亲先后安然离世,儿子顺利长大,是你们帮我度过了这段上有老下有小的艰难岁月。”
父亲又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说:“关于阿了的事,有两个困难,一是火车上不让带,二是城市口粮计划供应,我每月二十七斤粮食,还要拿出三斤来支援灾区……”
听了父亲的话,乡亲们议论纷纷。长年叔说:“一天八大两,什么都要票证,早就听说城里人困难了。七级工八级工,不如咱农民一沟葱。”
三婶子说:“我在家也听说啦,城里人吃完饭碗筷都不用刷,盘子碗一舔就完事。”人们“哄”的一声都笑了。
考虑到城里人的具体困难,长年叔宽厚地对我父亲说:“这样吧,你也别费难为啦,阿了常跟我放牛,早跟我混熟了,你们走后,阿了就到我家去吧!”
大妈一听不愿意了,“阿了一天到晚长在我那儿,去我家最合适。”
半天没吱声的二姑发话了:“你们想得美,阿了是我家大黑下的仔,物归原主。再说了,谁有我住得近?”
还有好多人都有理由要收养阿了。父亲看到阿了一下子有这么多接收人家,泪水在他的眼眶直打转儿……
阿了一直坐在那儿,静静地倾听着人们的对话。
我要走了。要离开把我抚养到这么大,现在睡在那冰凉墓地里的老人家,和这个养育我十年的小山村了。
长年叔推着独轮车来送我们。车的一边放着一只铁皮箱子,箱子里装的是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另一边是乡亲们送的小米、红枣等土特产。父亲和长年叔并排边走边聊。阿了跑前跑后的,东瞅瞅西望望,时不时地在路边树根或石头上尿上一泡,尿完自己竟然还不嫌臊臭地嗅一嗅。我婆说过:这是阿了的记路方法。
这是一个四等小站,离我们村有几十里路。从站台上向两边望去,是两根伸向远方一眼看不到头的铁轨。听婆说过,当年火车就是顺着这两根铁轨把我们送到这里来的。火车就要进站了,一个值班员手拿小旗在比划着。
我和阿了在作最后的告别,阿了的大舌头不断地舔着我脸上的泪水,看得出来,阿了的两只眼角下方也被泪水湿透了。
巨大的火车头冒着白气靠着惯性“哐哧哐哧”地徐徐进站,后面拖着一溜绿色的车厢。阿了被这庞然大物吓坏了,退后几步“汪汪”大叫。就在阿了愣神的时候,父亲把我拽上了车。
后来的事,是长年叔写信告诉我的——
火车开动了,阿了发现不见了我,着了急,当它判断出我肯定是被这个怪物装在肚子里拖走之后,立刻追上去。长年叔喝它回来,它理都不理。天都快黑了,也不见阿了的踪影,还有几十里路要赶,他就推着独轮车自己回家了。
长年叔回到家,人们知道阿了不见了,便七嘴八舌地抱怨起他来。平时好拿他开心的三婶子板着脸问道:“你个死长年,阿了是不是叫你给卖了?”长年叔赶紧解释:“没,没,我可没这个胆,要是阿了知道了,还不把我咬死!不过……”
当大家听了阿了头一次见火车的表现后,都笑了。大妈说:“那是阿了懂事儿。凭它那机灵劲儿,跟着钻进火车还不容易?它知道家里人不能带它走,钻进去也是惹麻烦。”二姑担心地说:“火车跑那么快,它能追得上吗?”三婶子心疼地说:“就是呀,两千多里地呢。”
第二天,阿了没回来,有人说:怕是回不来了。
第三天,阿了还是没有回来,人们说:肯定回不来了。
第四天早上,二姑首先发现了阿了,它就趴在我家门口,两眼呆呆地望着门上的铁锁,像是在等待主人来开门,又像是在想什么。身上的毛有点乱,也瘦了许多。二姑摸着阿了的头,心疼地说:“跟我回家吧。”阿了舔着二姑的手,摇摇尾巴,没动。二姑说:“可能是饿坏了,我给你垒食去。”食拿来了,就放在阿了嘴边,它还是摇摇尾巴,没吃。
阿了回来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大妈来看阿了,带来了它爱吃的贴饼子。这贴饼子是用玉米和大豆按比例混合磨成面,烧菜时贴在锅边上。菜熟了,饼子也好了,金黄色的饼子又韧又香,是那个年代胶东农村人们的主食。阿了摇摇尾巴,没吃。三婶子拿来了煮地瓜,又香又甜,这也是那个年代一日三餐离不开的东西,阿了摇摇尾巴,没吃。人们判断:阿了累啦,歇歇就好了。
晌午的时候,阿了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向村外路口走去,人们不知道:它从老人家摔倒后就没吃过东西了。阿了来到村东路口,面对着县城方向趴下。大家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县城逢集的日子,阿了来这里,肯定是想等待它那赶集归来的主人。
天快黑了,阿了站起来,又晃晃悠悠地向村西走去,人们向它行着注目礼。人们知道它要到什么地方去,自从老人家人土以后,每天晚上阿了都是在那里度过的。阿了在老人家身边刚趴下,长年叔就来了,后边跟着他的儿子小胖。长年叔摸着阿了的头,劝说着:“阿了哇,别伤心啦,跟我回家吧,你要是嫌弃我,去别人家也行,咱村谁家都欢迎你呀。”阿了用舌头舔舔长年叔的手,尾巴摇晃着。
第五天,阿了仍在老人家身边趴着,它已经饿得站不起来了。来看望它的人围成一圈,把吃的东西送到它的嘴边,阿了望着这些善良的人们,只是无力地摇摇尾巴。
第六天,来看阿了的人更多了,其中许多人是外村的,他们都不相信,一条普通的农村菜狗,怎么会做出这样令人不解的举动。当人们把给它带来的各种食物放在它面前的时候,阿了眼皮不抬,尾巴也摇不动了,只有那干瘪的肚皮一起一伏的,证明它还有口气。
第七天一早,长年叔来的时候,阿了那骨瘦如柴的身体已经冰凉了。长年叔叹口气,回家拿来铁锨,在离我婆墓地不远的地方挖了个坑,把它埋下去。
阿了终于用自己的方式,永远留在了老主人的身边。
所有人都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