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兰矿难:山西煤政终极考验
2009-05-07宋荣
宋荣
“矿难不除,永无宁日。”这是山西近年来每任省长几乎都会重复一遍的名言,但矿难也像这句话一样每年重复发发生。
王君,在上任山西省长6个月后,终于遇上了前任曾经的难题。这几年来,“矿难”似乎是一块试金石,考验着山西不同的煤政思路。山西煤政10年三改,省长已先后经过四任,但灾难还是如同千面大盗,防不胜防。
屯兰:一个“标本”的爆炸
2009年2月22日,屯兰矿难后第一轮搜救的矿山救护队撤离现场。
2009年2月22日凌晨2时20分,山西焦煤集团西山煤电屯兰矿南四盘区工作面瓦斯爆炸。当天,下井的436名矿工中,74人遇难,114人受伤。
在所有的矿难中,这次矿难似乎让山西最难接受。
成立于2001年底的山西焦煤集团,肩负着山西煤业做大、做强、做优的战略要求,集合汾西、霍州、西山三大矿务局,是中国目前最大的冶炼精煤和主要优质动力煤生产基地。发生事故的屯兰煤矿是这个集体中最为现代化的一座煤矿。
自1997年建井以来,屯兰有着良好的声誉。从2004年开始,屯兰一直保持着百万吨零死亡的纪录,2008年底,更是被评为安全生产第一。当地媒体曾以“山西循环经济窗户上最亮的那块玻璃”和“没有一块带血煤”称赞屯兰矿的现代化和安全性。
这样的标榜作用正是2008年山西推动“国进民退”煤改大潮的信心所在。爆炸两天前的山西省安全工作会议上,省长王君要求打击非法开采,加强资源整合。其时王君满怀信心:“我们扎扎实实抓一年,年底我们一定要出成绩。”而两天后山西这座生产与安全技术措施最为先进的屯兰煤矿爆炸,使山西刚刚破题的煤矿改革面临更为严峻的挑战。
最终带走77条生命的那声爆炸并不响亮。巨大的矿井下发生的局部爆炸,一些井下的工人甚至都没有听到,直到刺鼻的一氧化碳袭来。
一切发生得毫无征兆,2点20分,瓦斯监控系统信号骤然中断。数分钟后。工作人员发现南四盘区的一个防爆门被冲开,井下发生瓦斯爆炸已确定无疑,矿方当即切断井下电源,以防止次生事故发生。
陷入黑暗的井下毒气包围着数百名恐慌的矿工。那一刻,跟随着逃生的大队,矿工老乔依然不能相信事故发生在自己身边。
从湖南来到山西,老乔已在这个安全标兵矿井工作将近10年4年前随着工资的增加这个老矿工甚至将自己的妻儿也接到了山西。
在老乔看来这个矿井完全可以供他终老一生,虽然是高瓦斯矿井,但屯兰矿对于瓦斯治理犹为重视,矿上配备有先进的KJ-90瓦斯监控系统,当探测点瓦斯浓度达到0.8%时系统会报警,达到1%则自动断电停止生产。
似乎屯兰煤矿从未停止对安全生产的投入和要求.在事故发生前瓦斯监控系统刚刚升级为KJ-90NB型,改造后,系统井下瓦斯浓度、风速、负压和环境等指标已同时被纳入监控范围。
捡回一条命的老乔躺在病床上,困扰他的问题只剩下一个,那就是屯兰怎么会发生爆炸,这在他看来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在老乔眼中屯兰矿全系列的安全生产设施正是他生命的保障。事实上,不仅是屯兰矿工对这个现代化矿井由衷地引以为豪,这个本世纪初在山西掀起的大型煤矿现代化矿井建设战略中的最佳样本,亦是无数矿工心中向往的安全天堂。
但如今在山西及各省较为著名的大型矿井的矿工通过各种方式为死亡与伤病的矿工兄弟祈福的同时,只能发出深深叹息。
失望的新省长
2月22日,山西焦煤集团西山煤电屯兰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事故矿难现场。
最为失望的,或许是刚刚正式当选山西省省长不久的王君。矿难现场,情绪激动的王君,哽咽了将近一分钟,语速才逐渐恢复正常。
对安全生产的重视,在这位专家出身的省长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就任的5个月里,王君对山西安全生产的关心可谓事无巨细。从安监总局局长任上就地调任山西代省长,王君更感责任深重,上任以来各地奔走对安全生产一刻不敢放松。
从上任第二日起,王君就在半个月内,连续召开数次安全生产座谈会。其后一段时间,王君连续对全省矿山企业安全生产展开专项督查,在一些重点区域,实行24小时监视。“抓经济发展是政绩,抓安全生产也是政绩”,这位视安全重于一切的省长,无论大会小会,一有机会,“安全生产”的发言就会随即而来。就在屯兰事发前,曾经的矿难多发地临汾市刚刚发布了新的安全生产考核标准,一次矿难死亡5人以上,乡长撤职;10人以上,县长书记撤职;而市长与书记撤职的标准则是死亡30人。
身为煤炭专家,王君更重视技术在安全生产中的作用。在其上任后,出台的相关检查制度,技术细节详细之至。这些细节均由王君亲自审核,他还为全省涉煤县全部配备了专业的安全生产县长助理。
与前任一样,这位省长亦将革除山西煤炭弊病的出路,交给了大型国企。在爆炸的前两天,这位经过深入调研后的省长,将11个地市市长、119个县长全部召集,发出了就任以来最为强硬的声音:“继续严打煤炭等矿产资源的非法违法开采行为,坚定不移地推进煤炭资源整合企业兼并重组。”
事实上,入主山西后,最终山山西安全生产的接力棒交给大型国企,这位省长甚为慎重。在其刚就任之时,临汾市率先进行的煤炭资源整合,还一度因省政府毫无针对性指示而停滞。
改变出现在王君正式当选省长之后。除夕之夜,這位心中有数的省长把自己和全省的心愿——平安符,交给了西山煤电的一线矿井。其后,在2009年2月20日召开的全省安全生产大会上,决心已定的王君向全省的父母官称:“宁听骂声不听哭声。”
但考验在两天后便突然到来。77条生命与技术并无多大关联。事故调查组副组长、国家安监总局副局长赵铁锤称,屯兰矿问题所在,“通风管理不到位,瓦斯治理不彻底,现场管理不严格,安全措施不落实”。
类似原因结论,王君在同样的位置上,不知曾经作出过多少次。
屯兰矿难的发生,使国有大矿的安全神话瞬间坍塌。两天前曾在大会上告诫全省地方大员“我们再也哭不起了”的省长,两天后,面对70多条生命的消逝,无奈地在山西第二次落泪。
前面还在等待他的难题,远比他5个月里了解到的要多。
与矿难赛跑的省长
2月22日晚22时,医务人员向国务院副总理张德江、国家安全监管总局局长骆琳、山西省委书记张宝顺、省长王君、山西省卫生厅厅长高国顺等汇报受伤人员情况。
王君所作的努力,其实山西官员们20余年来一直未停。
有煤都之称的山西,数十年来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矿难,催生了山西一次次矿改。山西省历任省长对安全生产的重视也是一任更胜一任,但他们的努力最终还是被一次次的矿难否定。
王君之前,期待先进技术与管理革除矿难弊病亦是山西历任省长的首选“药方”。但无论是于幼军还是孟学农,最终收获的均是失望。2005年,刚刚到任的于幼军经过“矿难”的洗礼后,大力推动“关小上大”,但最终黑砖窑、大矿难一项都未能躲过。2007年,孟学农接任,上任伊始就是面对洪洞“12·5”矿难乱局。孟学农的整改力度更大,并直接推动了一次“国进民退”的煤矿改革。只是,随后迎接他的却是山西近年来最为严重的一次矿难,溃坝的襄汾铁矿正是他要一力革除的民营矿山。
在与矿难赛跑中,省长们常常落后一步。有据可查的资料表明,山西煤矿发展之初,在资本上的先天性不足,导致从生产规模到管理,在其后数十年中屡屡发难。
1984年,中共高层最终确定将山西建设为全国的能源重化工基地,起于改革之初的政策为因势利导,于是“大、中、小并举”、“国家、集体、个人一起上”的有水快流局面形成。次年,時任中共最高领导到山西视察期间强调“地上地下统统放开,乡镇企业要搞麻雀战,充分发挥户办和联办的作用搞村办、乡办吃‘大锅饭”。
山西官员对此方针一致赞成。此后山西地方煤矿数量以年均16.6%的速度增长,原煤产量以年均18%的速度递增,特别是乡镇煤矿原煤产量年平均递增速度高达24.7%,成为山西煤矿工业发展历史上最快的时期。
事故多发亦从此开始。尽管随后山西开始严厉打击非法矿但已无济于事。高峰时期,山西煤矿达到1万多座,规模最小的年产仅几千吨,不仅安全产出毫无保障,煤炭回采率也仅在15%左右,资源浪费十分严重。
2004年,频频发生事故的乡镇煤矿终令山西痛下决心,其时主政者顶着国有资产流失的骂名,在资源大市临汾坚持进行明晰产权的改革试验在这场以煤老板为主体的改革中,尽管骂声不断,临汾的煤炭产业却上了一个台阶。其后_临汾“经验”开始在山西全省推广。
但这场改革在2007年“12·5”矿难发生后遇到质疑,并因当地煤炭官员失足其中而被彻底否定矿难后,临汾经济增速大幅下滑,一般预算收入减少10%,停产后放假的矿工令当地犯罪率直线上升煤炭安全生产成为经济、政治、社会问题的导火线。3年考验令临汾改革隐藏的安全生产问题全部爆发。
但这个试验随后转向另外一个方向。临汾市官员给煤老板开出了下岗令转而引进大型国有煤炭企业的技术与管理,对现有煤矿资源进行整合重组,提高临汾煤炭产业的集中度和产业化水平以求安全长效。
山西在技术与管理上的矿改思路基本底定,“省长是谁已不重要,对山西煤炭产业的改革思路与战略部署,山西煤资源无人可比的特殊地位已经决定,每位省长来,选择的余地并不大”,一位山西政界人士称。
为保证改革的成功,山西省政府在具体实施意见中,明确指出关于在改革中可能遇到的种种难题,在资金、政策上提供一切保障。
然而,屯兰矿难后,面对20余年来山西煤炭积弊和爆发,哭泣的王君处境亦很艰难,煤改未完,人已被免的难题,正是他的两位前任的经历。
“跃进式”扩张之祸
“瓦斯爆炸要三个条件,屯兰矿唯一不能排除的就是明火,电要求绝缘,衣服要求全棉,带火种下井会被开除,制度设立上没有问题,在管理上却并未尽善尽美。”山西焦煤集团下属的一位矿长称,人员素质是国有大矿最短的那块板。
屯兰矿难后,“国营大矿也会爆炸”的结论随之而起,煤改方案一再强调的技术安全,开始褪去其神话外衣,反对“国进民退”改革的人亦开始借机发难。
但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山西的此次改革亦在此次矿难中显现出阶段性成果,政治上摆脱了集体渎职的认定事故4天后太原市召开的全市安全生产会议上,全市涉煤官员无一缺席,事发的屯兰煤矿属省级国有大矿按照管辖权属,当地县市均无监管责任。
到目前为止,事故的处理仅限于屯兰煤矿的领导班子。有了无数官员拿官帽为矿难问责买单的前例,古交市官员有侥幸之感,“如果不是在国有大矿事发,随着爆炸消失的,还有他们的前程。”当地一位官员说。
这一切似乎早有计划,“地方政府不再是安全生产的监管主体”,正是临汾市写进改革意见中的重要改革内容,一手将此意见写入的正是当年因矿难下台的明星区长宿青平。
屯兰事故后,山西焦煤所有矿井全部停产整顿,对于在金融危机中苦苦挣扎的煤矿来说更为不易。“现在每天的生产只求保障运行开支,如果一天不生产就意味着~天的成本没有着落。”一位矿长说更为严重的是,国有煤矿在这起矿难中暴露出来的短板,绝非儿戏,以技术与管理称强的国有大型煤矿在人才总体素质上却依然处于劣势骆琳直接指出,国有煤矿的安全生产上还存在很大差距。
事实上,按划定的兼并规模,山西全省的大型国有煤矿都面临着数倍于己的扩张,“最缺少的正是人才。资金可以融,但成熟独立的技术工人,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到。”
但在山西依然强势推进的低成本扩张战略面前,即便在金融危机下,国有大矿在政府催令之下,不断透支地以期早日完成“国进民退”的煤改。屯兰矿事故,向忙于扩张的国有大型煤矿发出了严重的警告。
山西焦煤集团一位中层领导透露,事故发生后,集团通知各下属公司,原定省外扩张计划暂时停止。而在此前,山西焦煤的战略被部署为,趁着煤炭产业的低迷,全力实施低成本扩张事发前,其旗下霍州煤电集团已经与新疆达成协议在当地投资千万吨级以上的矿井。
这个局面,远远超出两天前王君的预料两天前的安全生产大会上,这位省长表示“毛主席说过,我们的同志,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是能看到希望。”但显然,其时的他并未想到灾难会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正中要害。
“矿难不除,永无宁日”的宿命,在每一次调换官员后都重新出现矿难的成因对监管部门来说,或许不是难题难题在于官员们即使不为自己的乌纱帽担心,他们一心想打造出的煤政模式也都会面临着巨大的风险和考验。
编辑 陈磊 美编 蕾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