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学军作品《腰门》评论二题等
2009-05-06谭旭东等
谭旭东等
童年的文化与诗性的书写
谭旭东
在青年儿童文学女作家中,彭学军无疑是翘楚式的人物。从她获得宋庆龄儿童文学奖大奖的儿童小说《你是我的妹》,到获得全国儿童文学奖的散文《纸风铃,紫风铃》,再到二十一世纪出版社最新出版的儿童小说《腰门》,彭学军的创作可以说跨越了一道又一道台阶。走上了纯粹的艺术之路。她在童年的记忆里自由徜徉,在童心的世界里自如书写,用诗性的文字和富有文化底蕴的意象,构造着一个又一个美好的阅读空间,把读者引入到空灵、神圣、虔诚与唯美的文学殿堂。
《腰门》毫无疑问是新世纪儿童小说难得的佳作,说一句不过分的话,它可能是我阅读过的最具有生活质感、生命气韵、文化蕴含和艺术品位的作品了。这部作品延续了作家同有的诗性的文学追求、深度的童年经验的挖掘及对湘西文化的本真表达。具体来说,《腰门》在以下几个方面的表现是非常成功的。
首先,《腰门》是一部意象主义的小说,处处都有意象化的表达。如果要打一个比喻的话,《腰门》就是一首关于童年、故乡、生命和文化的诗,其中的人、景、物、事,都是交织着梦幻与现实的诗性意象。小说中的“腰门”就是这首诗的一个中心意象,它不仅仅是房子的一个部分,还是童年的门槛和文化的符号;它不但连接着小说主人公沙吉和云婆婆,而且也连接着沙吉和云婆婆的家与小城及外面更大的世界。沙吉跨进云婆婆家的“腰门”,意味着她走进了自己的童年,走进了另外一个情感的天地和成长的环境。“腰门”也是沙吉怀着好奇之心向外面的世界眺望与窥视的窗口,是她由胆怯而逐渐变得勇敢地走向外部世界的一个起点。在小说里,“腰门”还是一个文化意象,一个地域文化的名片,它代表某种建筑风格,也暗示着一种淳朴的民风,同时,“腰门”也表达一种生活方式,启示着人生的某种规则。从小说里的“腰门”,读者可以感受到,它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分界线,它的里面是家庭文化,是亲情,而它的外面是社会文化,是友谊,是邻里乡亲的交流,是其它复杂的社会生活、人情世故和风俗文化,因此,“腰门”是童年社会化的一个门槛,是童年生命与成年生命的一种交流媒介。
从小说的每一个章节的叙述可以看出,作家一直在强化着“腰门”的意象性,她没有细致地描绘“腰门”的物理性特征,也没有从雕刻艺术或木工技巧的角度去展示它的视角效果,甚至“腰门”的具体用途也没有清楚说明,但小说里主人公每一个成长的脚印和每一次童年的经历似乎都和它紧紧相连,因此,“腰门”在作家的笔下就像一个镜框,一面乡土人情的镜子,定格了作家乡土的童年经验,也框定了作家的艺术视野。
其次,《腰门》里有对童年生命的深度书写。初读这部小说,感觉作家似乎是用自叙传的方式在讲述沙吉的故事,小说里那个梦里的小巷,那个梦里的水乡,好像就是作家童年的故乡,就是作家亲情的栖息地,但再读这部小说,走进文字的深处,就发现作家没有把故事完全自传化,也没有把童年生命进行自画式的描摹,而是在提炼自我童年经验的基础上,对童年生活进行了深度的艺术化表现。
在小说里。作家刻画了两类孩子:一类是沙吉和青榴,她们是小巷的寄养者。沙吉的爸爸妈妈是铁路修筑工,没有固定的居所,在作家的笔下,他们是无奈的“漂泊者”——铁路修到哪里,他们就移居到哪里,为了使孩子得到一个安稳的家,他们不得不把女儿寄养于云婆婆家里。青榴也是离开了妈妈的女孩子,被寄养在这个小城里,虽然小说并没有详细地叙述她的爸爸妈妈的工作、生活状况,但很显然她也和沙吉一样,是城市的“边缘人”——她们的社会身份是城里人,但事实上又没有享受到城市孩子的童年,也缺失了一份贴身的父母之爱。另一类是小巷里的那些属于本地的孩子,如巧巧、铜锣,还有那个叫“水”的哑巴男孩,他们更加率真,烂漫,也有着沙吉和青榴不一样的生命体验和生活遭遇。不过,这两类孩子都是通过沙吉的视角来出场的,都和沙吉的童年生活密切相关。很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对每一个童年的生命都倾尽了心血和爱意地去讲述他们的遭遇,去表现他们的童年生态,去展示他们内心的美好与善良。
在这些童年生命的展示中,有三个孩子给人深刻的印象。其中最富有情感冲击力的是那个叫“水”的以卖水为生的哑巴男孩,他是一个弃儿,被麻脸奶奶捡来并养大,5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麻脸奶奶倾其所有为他治病,最后命保住了,但落下了哑巴的毛病。麻脸奶奶老了,患了偏瘫,失去了生活能力,“水”就以卖水来养活麻脸奶奶,他善良、勇敢、坚强、富有爱心,是一个苦难的童年生命。青榴,和沙吉一样是一个被寄养的女孩子,而且她是一个“兔唇”女孩,心里非常自卑,她有很美的嗓子,但从来不敢在众人面前表现,只有在和沙吉一起并且是躲在那个神秘的古老的文昌阁里时,她们才敢亮开嗓子大声歌唱,以至于音乐老师以为她不会唱歌。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青榴被迫在学校的文艺汇演上展示了自己的歌喉,于是,老师和同学们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不过,青榴内心的自卑却是同学和老师的赞许难以抹掉的。后来,养父母拼命挣钱,治好了青榴的“兔唇”,这个美丽敏感的女孩子却离开了小城,回到了妈妈的身边。应该说,作家也展现了青榴这个美丽女孩的心灵世界里的苦难。那个铜锣,是一个调皮的男孩,但心地非常淳朴善良,他的内心有许多美好的品质,可惜由于老被老师批评而渐渐失去了学习的兴趣,最后不得不辍学,帮助姐姐开店,最后不幸遇难,作家赋予了他某种苦难,他的生命的丧失更是小说里的一个难以承担的痛苦。对这些童年生命的展示,作家没有简单地赞美或肯定,而是细腻地叙说他们的内心,以非常灵动而富有诗意的笔墨来表达他们的心声。于是,这些童年生命,都带着成长的忧伤,带着生命的多血质,带着人性最真纯的一面,带着人间最美好的情感,甚至也带着生活中的某些无奈与缺憾,他们一个个走进了读者的心灵,并且以他们独特的情感张力,给人深深的震撼。
再次,《腰门》也有着对童年与童心的哲学思考。比如,小说里有很多细节,都是关于童年秘密的。如,沙吉和青榴躲在废旧的藏书楼里歌唱,就是两个孩子的秘密,没有其他人知道,她们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还有沙吉心里的秘密,她对爸爸妈妈的想念,她对巧巧的哥哥的朦胧情感,都是属于童年生命的秘密。还有铜锣,用自己的秘密的方式去为青榴送行。等等,这些秘密的揭示和诗性的书写,其实包含了作家对童心世界的理解。这些关于秘密的细节,也使作品呈现了一般作品所难以达到的审美高度。小说也对童年的游戏心理进行了描述与反映,如沙吉与巧巧捉迷藏,甚至都躲到了棺材里,这些看似一些儿童不经意的行为,其实正表达了童心世界的独特性和隐秘性。还有铜锣的故意扯掉青榴戴着的大白口罩,有意让她在大家面前暴露自己的生理缺陷,就是一种恶作剧的行为。等等。这些都说明作家熟谙儿童心理,并理解童心世界的复杂性和隐秘性。
还让读者佩服的是,小说展示了作家对文化的深度概括与表现的能力。读《腰门》,从它那舒缓的叙述节奏里,从那些细绵的字里行间,读者感受到了小说中深厚的文化底蕴。感受到了作家对湘西的风土人情与人性准确与深刻的解读。比如,小说里多处展示了水,水是小说的一个物象,但也是一个景象,是一个文化的镜子。它包含了作家水一样的情怀,也展示了水乡人透明纯净、缠绵柔韧的生命品格。小说里也多处描述到了湘西人的人性与神巫文化,如清代的书院和阁楼上的芙蓉唱戏,就包含了优雅的文人文化和浪漫的爱情故事。展示了那一片土地上的人的热烈而柔软的性情。小说里也出现了苗族草鬼婆的角色,她是湘西乡镇的巫婆,也是民间的草药医师。小说里还一一展示了苗族女人的服饰和古城墙、石板路、吊脚楼、米豆腐、桐油粑、跳岩、虹桥、苗绣、蜡染。加上沱江的水和沈从文故居,等等,这些现实而富有诗意的地域性文化符号,共同组成了小说的文化背景,使小说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故事,每一段经历,都染上了浓郁的文化气息,都焕发出一种独特的人文精神。
也可以看出,作家醉心于童年的那片乡土,醉心于熏染过本体生命的地域文化,因此,作家一方面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对母土的亲近,另一方面又精心描绘那一幅幅如诗如画的风景,精心地编织着小说的情节,精心刻画每一个人物的命运与归宿,希冀用文字来祭奠那些远去的岁月和逝去的灵魂。正是因为有了这样文化的观照,小说里的成年的生命也好,成长的生命也好,都有了一种温润、灵动、忧郁的气质。
当然,《腰门》中的文化意蕴的最深体现方式,就是作家很巧妙地把生命的成长与社会的变迁有机结合起来,使这部成长小说超越了一般的成长叙述。小说里设置了明暗两条线索:明线是沙吉从6岁到13岁的成长之路。暗线是梧桐巷由自在的乡村小巷到商业街的变迁。前者反映的是童心生命的旋律,后者折射的是整个社会与时代的变迁,这两者交错进行,使得作品既有微观的生命的展示,也有宏观的时代的反映。于是,一部成长小说不仅仅是个体生命的成长,也隐喻着社会与时代的成长、变化。
更让人敬佩的是,作家在小说里流露一份感恩之情。小说里的云婆婆,是一个非常丰满的长者形象,她忍让、善良、慈爱、有情有义,她虽然不是主角,但如果没有她,小说就缺少了很多铁与钙的元素,就会变成单纯的儿童生活的原生态式的叙述了。小说里,除了云婆婆,还点染了青榴的养母和苇林姐等成年人形象,她们使小说里多了一层成年生命的厚度,也使小说的情感世界更加丰富。云婆婆和青榴的养母她们无私地养育着寄养的女儿。她们的身上展现的是成年人的对童年生命的无私呵护,让读者感受到了童年生命的自由展开的背后,有成年人世界的关爱。没有成年人生命的立体呈现,童年生命的分量就会减弱。这也是《腰门》之所以显得厚重而有力度的原因所在。一位优秀的儿童小说作家,应该有这个艺术的高度和艺术的敏感性,应该在展现童年生命的同时,也能展示成年世界的深邃与美好。没有成年世界与童心世界的映衬和对比,儿童小说的“儿童本位”就是狭隘的童真童趣。
小说的结构也非常好,主人公沙吉的心理线索与她的生活轨迹紧密结合,沙吉的成长与小城的变迁镶嵌一体,可以说给人天衣无缝的完美感。尤其是开头和结尾,都富有意味,给读者一种开闭自如之感。开头是沙吉(当时她的名字是叫沙莎)在爸爸妈妈的工地上玩堆沙子,遇到了“小大人”,被取名叫沙吉。这时的沙吉显然是一个孤独而懵懂的孩子。结尾也非常感人而富有哲学性,沙吉已是一位少女,妈妈来接她,她告别了小巷,小城,告别了养育她的云婆婆,告别了童年的伙伴,她扶着妈妈走向车站,也是走向独立的生活,走向更加宽广的世界。这一结尾使小说的主人公的成长更加鲜明,使小说的诗意更加浓郁,也使小说的“腰门”意象更加富有象征性,因此小说的意境也就更加深邃迷人了!
总之,《腰门》是一部文字优美、意境深邃的成长小说。彭学军以其散文《水灵灵的凤凰》作后记,事实上过多地向读者泄露了她的童年的秘密,也过多地向读者泄露了她作为寻梦者的身份。创作的确不仅是作家经验的书写与记录,对彭学军这种在乎美好与梦想的作家来说,创作可能也是一种生命的确认,因为她曾经纯真地留恋过,曾经深爱过,曾经迷醉过,或者曾经用纯净的目光注视过,打量过某些人、细节或经历,那么她就会用纯净的文字记录下来——这就是文学之“寻找”——寻找童年的梦,寻找梦想的童年。于是,《腰门》就成了寻找与梦想的文本,看得出来,作家在寻找童年,寻找梦想,寻找美好的人情人性,寻找真正让灵魂安静的美的家园!
《腰门》里的城与人
陈莉
在高大的木门前面有两个小小的门扇,比我高出许多,须站在小凳子上,才能将下巴搁在门框上。而腰门的长度正好是大门的一半,是因为这个就叫它腰门?
《腰门》唤醒的不只是我的童年记忆,还有我孩童时的感受、少女时的心情,丝丝缕缕,那样真坍。成年以后,我们的情感更加复杂了,还是越发简单了?我真的不知道。
但是,在彭学军的讲述里,我的很多记忆、很多感受苏醒了。就像电影《微观世界》里那些破土而出的草粒、那些一点点绽放的花蕾,它们如此鲜活地生长着。虽然,合上《腰门》后的第二天清晨,恍惚问好似昨夜做了一个梦,但又是那样暖暖的、悠悠的感觉。
《腰门》讲述的是“我”6岁到13岁的故事,但我以为13岁到60岁的人都可以拿来一读。有了一定的人生阅历、感受、心性,或许更能体味其中幽深而丰富的情感。
“我”眼睛看到的、内心感受到的、脑子里揣想的。已然不是单纯的孩童视角与站位。分明印刻上了成年后“我”的情感与思考。从前的“我”和现在的“我”。叠印着、交谈着,同时也牵引着读者一同走进故事的情境。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常常情不自禁地以为:这就是作者自己的童年往事。但是,我也深知,并不尽然。文字中一些线索似乎暗示着故事的时间背景,譬如:修铁路、安装自来水、考大学、办旅游,但我仍然不确定这是10年、20年抑或30年前的故事?我不想细究也不想探问。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它给予了我更加开阔的想象和一丝神秘的气息。
吊脚楼、古城墙、跳岩、腰门、水井、藏书楼,还有桐油粑、糍粑、灯盏窝……“喜欢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的作者,无论走多远,心底都藏有这样一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地方。这样一个让她在某天某时某刻。突然遏制不住地想要回去看一看的地方。那就是温情脉脉的水灵灵的凤凰古城。
写作让这种“探访”没有了时空的阻隔,也省去了现实情境中可能有的失望或者失落。无论青石板的路、吊脚楼的街发生着怎样的变化。作者的心底永远驻留着那个属于她的“城”与“人”。
在腰门的开启与闭合间,“我”一天天地长大,云婆婆一日日地老去,“水”的声音渐渐远去,白猫一闪而过,青榴慢慢没了音讯,边边丢了又来了一个边边,
而一次次说要走的“我”这次真的要离开了……那扇曾经坏了又被修好的腰门,依旧要在开开合合间见证来来往往的人事变迁。
我常常发自内心地感佩彭学军的文字功力,经由她的捕述,所有的场景都是那样的鲜活。我仿佛听到玩沙洞游戏时,沙吉小鹿般的心跳和得逞后毫无顾忌地大笑;我也仿佛看到在风雪中,沙吉磕磕绊绊又不顾一切地跑向山顶的身影,单薄又执拗。我还读到那些回过头来想再读一读的文字:
没人知道,水,他其实救过我的命,就像没人知道沙吉其实是沙子的意思,而沙子是留不住水的。
于是,我明白都过去了。
就像那场大雪,很快地来了,又很快地消融了,不留痕迹。有时,我甚至怀疑,“那场大雪”是不是真的来过,我是不是弄错了?
我想,她已经不记得了,不记得要恨了。
忘了,不记得恨了和不恨了、原谅了是两回事吧。
在作者的笔下,那些“我”生命中的人儿,大多被赋予了美丽诗意的名字,譬如云婆婆、水、青榴、苇林、石林(铜锣)、巧巧、边边,还有“我”沙吉(沙子)。特别是“水”的离开,让“我”意识到:沙子是留不住水的。读来,一咏三叹,让人无限感伤。
但是,我也注意到,沙吉生命中特别重要的两个人却是没有名字的。一个是哥,另一个就是“小大人”。哥的出现让沙吉体验了什么是欢喜,什么是惶惑,什么是忧伤。撕碎的信与漫天飞雪齐舞,作者写出了女孩情感萌动时那些不被人察觉,然而又刻骨的心动、欣喜与心痛。
“小大人”的形象则充满了象征色彩,仅仅出场过两次的他,占据了故事的开头与结尾,也最为显明地见证着沙吉的成长。“我”的名字——沙吉,是他赋予的,似乎也从此开启了“我”一段别样的人生。多年后。从“小大人”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大人”的他,听着“我”毫无遮掩、毫无躲闪、毫无防范、毫无保留地絮叨着这些年的故事。我们看到:在这里,讲述者与倾听者似乎是冥冥中的偶遇,却又充满了仪式感,因为讲述完结之时,初潮正在女孩体内涌动,在那个有阳光的午后,“我”迈进了青春的门槛。
无论是哥也好,“小大人”也好,作者没有赋予他们具象化的名字,是真的“没有问他的名字”,还是就不要问也不要说,留下想象与回味呢?
透过腰门,看这城的人和人的城,作者的眼光是温润的、挚诚的,也是流连的。虽然“我”曾差点栽进水井里,也曾被那只诡异的白猫诱入河水,“我”曾遭遇离别与生死,但总有温暖的双手“从后面环住我”,让“我”觉得亲近与安心。父亲根雕的哑蝉挂在脖颈,更是无言地护佑着“我”的成长,“我”甚至在蝉翼的纹路里,读到了“飞翔的资质与渴望”。
腰门——这扇孩童的门,留在了“我”的身后。可是,打开《腰门》,我们仿佛在几岁到十几岁的光阴里重新走了一遭,我们对成长有了更为深刻细腻的体验,我们生命的厚度与长度也在无意间延伸了、扩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