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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批语探毛氏给《三国演义》设置卷首词的意图

2009-05-05朱明秋

山花 2009年8期
关键词:毛氏卷首蜀汉

朱明秋

翻开通行的《三国演义》第一回,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么一首词: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现在很多人都知道,这首词是明代大学者杨慎所作,词牌名为《临江仙》;是清代的文学评论家毛纶、毛宗岗父子将这首词放进小说里的。但他们把这首词放在第一回前的意图是什么,却似乎没有专文论述过。杨义先生在1993年写成的《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作了一句推测:“这也许是本书的主题歌吧?”中央电视台1994年拍摄完成的同名电视剧也将这首词当主题歌处理。但这首词的词眼是一“空”字,“是非成败转头空”是该词的中心句,是一切都没有多大意义的意思,整首词有一种出世的味道。而整部书却是“崇尚理性、皇权、英雄、伦理”,“肯定智慧、重视谋略,歌颂武勇、鼓励奋进,积极入世”的,“总是用赞美、崇敬的语调叙述主人公的故事,用一种仰视的角度看待不可企及的英雄”,“在总体上是入世的”,这与卷首词所宣扬的思想大相径庭,毛氏父子把这首词放在第一回前用以概括凸显整部小说的主题这个推测恐怕不能成立。杨义先生在《中国叙事学》一书又提及:“新增的卷首词……给全书波澜壮阔的战争画卷,增添了一个带有佛道色彩的旁观冷眼,使全书形成了以入世为主,出世为副的复调形态”。这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这是不是毛氏父子设置卷首词的意图恐怕也值得商榷。笔者在研读毛氏父子给《三国演义》所作的回评、夹批、总评中,发现毛氏父子将这首词放在第一回前的意图至少应该有以下这些:

一、为了完善整部书在结构上的前后照应

学界皆公认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是最接近罗贯中原作的版本(以下简称罗本),罗本的末尾是一首26行52句话的《古风》,它从汉高祖的时候写起,写到三国纷争,西晋建立,这首长诗的最后是四句总结性的话:“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一统乾坤归晋朝”。而它的开头是《卷之一祭天地桃园结义》,随后是正文,开卷语是:“后汉桓帝崩,灵帝即位,时年十二岁。朝廷有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司徒胡广共相辅佐。至秋九月,中涓曹节、王甫弄权,窦武、陈蕃预谋诛之,机谋不密,反被曹节、王甫所害。中涓自此得权。……”。很显然,罗本前后没有很好地照应。毛氏父子将杨慎的那首《临江仙》设置在小说的开头,并将小说末尾那首《古风》的最后一句改成了“后人凭吊空牢骚”, 从而使《古风》的最后四句话表达出这样的意思:“一切都是天数,都是梦幻,历史人物的所作所为只给后人留下了一些没有意义的感慨”——这和卷首词的意思正好一致,由此解决了罗本在前后结构上存在的问题。毛氏对他们的这个处理方案似乎挺得意,他们自己在那首卷首词后评曰:“以词起以词结”,在《古风》诗后评曰:“此一篇古风将全部事迹隐括其中,而末二语以一‘梦字、一‘空字结之,正与卷首词中之意相合。一部大书以词起,以诗收,绝妙笔法”。

二、为了警戒乱臣贼子

毛氏的这种意图可以从第六十八、六十九回及六十一回的批语推出。

第六十八回的内容所述是建安二十一年的事情。曹操受了魏王之爵(其实是自封为王),于邺郡盖魏王宫。“宫成,差人往各处收取奇花异果,栽植后苑。有使者到吴地,见了孙权,传魏王令旨,再往温州取柑子。时孙权正尊让魏王,便令人于本城选了大柑子四十余担,星夜送往邺郡”。途中,一个自称魏王乡中故人、名为左慈的人主动替役夫挑担,凡是他挑过的担子都变轻了。“取柑人至邺郡见操,呈上柑子。操亲剖之,但只空壳,内并无肉”。这时左慈来了,“取柑剖之,内皆有肉,其味甚甜。但操自剖者,皆空壳”。毛氏在此处批曰:“才入我手便已成空。此是左慈点化奸雄也。称魏王、图汉鼎,皆当如是观”。随后,书中写诸官皆至王宫大宴,左慈又不请自来,应曹操的要求当场变出一副龙肝、一株牡丹花。此时,毛氏又有批语曰:“空中有花,花即是空,亦是点化奸雄”。

此外,该回的正文前还有与之相关的大段回评:

但当空诸所有,不当实诸所无,左慈其借空柑点化曹操乎?汉家箫鼓,魏国山河,不转盼而夕阳流水;吴宫花草,晋代衣冠,曾几时而幽径荒丘。汉也,魏也,吴也,晋也,殆无一非空者也。知过去之为空,即知现前之亦是空。不待脱手而后空,即入手之时而未始不空。操若能知此意,则王位可以不贪,乘舆可以不僭,而汉祚可以不窃矣。

这一回里的夹批和回评共有十个“空”字,且两处夹批及回评三个地方皆有“点化”一词,可见毛氏是多么急切地希望曹操能够从实柑变空、空花突现中被左慈点化,及时醒悟人间一切皆空,王位、乘舆、汉祚亦皆是幻相,从而能够马上收手,不贪、不僭、不窃。

第六十九回的回目是《卜周易管辂知机讨汉贼五臣死节》,在回评的开头毛氏曰:

前卷方写一左慈,此卷又接写一管辂。左慈术之幻者也,管辂数之真者也。术之所变,令人不可测识;数之所定,亦令人无可奈何。诚知其无可奈何,而竭智尽能以图逞其欲者,亦复何为哉?故不独左慈之术,所以点化老贼,而管辂之数亦所以醒悟奸雄。

隔了两段,毛氏又说:

……数之既定,无复可逃。但在奸雄,则当思一定之数,以戢其篡窃之心;在忠臣,则不当因一定之数,而沮其报国之志耳。

显然这两段回评和我们从六十八回中摘录分析的夹批、回评是配套的,都是针对曹操的,都是希望他能及时醒悟,不要再“竭智尽能以图逞其欲”,而“当思一定之数,以戢其篡窃之心”。只不过,第六十八回的批语强调的是空幻,是直接照应卷首词,这里强调的是既定之“天数”,是通过照应卷末诗之“天数茫茫不可逃”而呼应卷首词。

第六十一回的批语要放在第六十八、六十九回之后说是因为这里的情况有点特别。该回述说建安十七年十月,曹操第二次兴兵下江南,被东吴败了第二次之后,在第二天的白日午时做了一梦:

操伏几而卧,忽闻潮声汹涌,如万马争奔之状。操急视之,见大江中推出一轮红日,光华射目;仰望天上,又有两轮太阳对照。忽见江心那轮红日,直飞起来,坠于寨前山中,其声如雷。猛然惊觉,原来在帐中做了一梦 。

毛氏在“太阳对照”后落批曰:“日而有三,正应鼎足之象”。并在“做了一梦”后批曰:“正征战时,忽然叙却一梦,一部《三国》皆当作如是观”。从字面看,这里的批语似是说三方纷争没必要,孙权也罢(江中推出的红日),蜀、魏也罢(天上两轮太阳),最终只是一场梦而已。但结合此处小说的内容,尤其是随后隔了几行文字,曹操与孙权相遇,孙权的指责:“丞相坐镇中原,富贵已极,何故贪心不足,又来侵我江南?”——明显可看出,这里的评语应该也是针对曹操而发。

南开大学的鲁德才教授说:毛氏“在《读三国志法》及回评与夹批中,重在严诛乱臣贼子” ,笔者尚未看到这方面的统计数字,不能确定毛氏批语是否“重在严诛乱臣贼子”,但这第六十八、六十九回以及六十一回中的一些批语的确是明显针对曹操一类的乱臣贼子的。

三、同情蜀汉的败亡

这方面的意图可从第七十七回和第八十五回的批语看出。

第七十七回的回目是《玉泉山关公显圣洛阳城曹操感神》。该回写关公被害后其英魂不散,荡荡悠悠到了玉泉山上空,大呼曰:“还我头来!”(毛批:既在空,何有我?本无我,何有头?本无头,何有还?本无头去,何有头来?)山上老僧普净以手中麈尾击其尸曰:“云长安在?”(毛批:此语抵得一声棒喝)“关公英魂顿悟,即下马乘风落于庵前,叉手问曰:‘吾师何人?愿求法号。普净曰:‘老僧普净,昔日汜水关前镇国寺中,曾与君侯相会,今日岂遂忘之耶?”(毛批:云长空,普静亦空,何必忘,何必不忘)

正文前有与之相应的两段回评:

“云长安在”一语,抵得一部《金刚经》妙义。以“安在”二字推之,微独云长为然也。吴安在?魏安在?蜀安在?三分事业,三国人才,皆安在哉?

关公既经普静点化之后,人相我相,一切皆空,……。

这里,由“云长安在”一语,引出“微独云长为然也。吴安在?魏安在?蜀安在?三分事业,三国人才,皆安在哉”?由“关公既经普静点化之后”,“云长空,普静亦空”,引出“人相我相,一切皆空”,这里的做法,让人想起一故事:一女大学生看电影《骆驼祥子》,为虎妞的死哭得很伤心。她的同学对她说:“那是电影,不是真的;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假的,不是真的。”毛氏在《读三国志法》里把关羽奉为三国“三绝”之一,对其气质、品格、为人、才干赞赏备至,称其为“古今来名将中第一奇人”。当关公座下马被伏兵长钩套索绊倒,他落马被潘璋部将马忠所获时,毛氏批曰:“读至此,令人拍案一叫”。孙权闻知关羽父子被擒获,大喜,毛氏批曰:“可恶”。可以想见,毛氏会如何的为关羽之死难过!他们可能好几次对关羽被害的经过都不忍卒读,他们多么希望那不是真的,全是一种幻相。所以在“人相我相,一切皆空”之后,他们继续下批语说:“何又有(关羽)追吕蒙、骂孙权、惊曹操、告玄德之事乎?曰:云长不以生死而有异,玉泉山之关公,与镇国寺之关公,非有两关公也。善善恶恶,因乎自然,而我无与焉。追所当追,骂所当骂,惊所当惊,告所当告,直以为未尝追、未尝骂、未尝惊、未尝告而已矣。不宁惟是,五关斩将直是未尝斩;水淹七军直是未尝淹也”。此中的六个“未尝”,等于说:“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过,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这明显是悲极之后的极度企望。

第八十五回的正文写刘备驾崩后,紧接着录了杜甫的一首感叹诗:“蜀主窥吴向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翠华想象空山外,玉殿虚无野寺中。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武侯祠屋长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咏怀古迹五首》之三)毛氏在书中异乎寻常地给这首诗作了详批,里面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么几句:“不独玉殿翠华徒劳想象,抑且空山野寺亦属虚无。蜀主与武侯,同尽千载,莫辨君臣;村翁与水鹤,俱湮一时,何分人物。昔年白帝托孤,已作英雄往事;今日蜀中怀古,岂非文士空花。可于此诗得禅理矣”。此中的“徒劳想象”、“ 亦属虚无”、“ 莫辨”、“ 何分”、“ 空花”等的用意与关羽死后的批语意图相似,不再赘析。

这两回的批语都是为蜀汉一方的不幸而写,都在强调一个“空”字,和卷首词的意蕴明显是相应的。

这里还需提及第一百一十六回的批语。

第一百一十六回的回目是《钟会分兵汉中道武侯显圣定军山》,毛氏在正文前写了五段回评,其最后一段曰:

邓艾未入川时,先得一梦;钟会于定军山前,亦得一梦。人但知艾与会之梦为梦,而不知艾之以梦告卜者亦梦也。会之祭武侯,与武侯之托梦于会亦梦也。不独两人之事业以成梦,即三分之割据皆成梦。先主、孙权、曹操,皆梦中之人;西蜀、东吴、北魏,尽梦中之境。谁是谁非,谁强谁弱,尽梦中之事。读《三国》者,读此卷述梦之文,凡三国以前、三国以后,总当作如是观。

这里有十四个“梦”字,不惟是句句不离一“梦”字,甚至是一句有数个“梦”字;重复自然是为了强调,毛氏首先强调邓艾、钟会平蜀事业将是一场梦,无疑是告诫乱臣贼子:争战不值得。这和第六十一回中曹操做梦那一节是相应的。至于“不独两人之事业以成梦”以下批语,结合前面所说其七十七回、八十五回的批语情况,笔者认为当是为同情蜀汉而发。在毛氏看来,“三国以汉为主”( 第一百二十回回评),“正统者何?蜀汉是也” (《读三国之法》)。在这第一百一十六回里他们奉为正统合法的蜀汉一方就要完了,他们不可能不难过,正像他们曾为关羽、刘备的死难过一样。由此,他们可能还想到和他们有同样爱惜之心的读者或许也会很难过,所以他们要在读者看到蜀国悲剧的结局之前说三国领导人“皆”是“梦中之人”,三国之地“尽”是“梦中之境”,是非强弱“尽”是“ 梦中之事”,“读《三国》者,读此卷述梦之文,凡三国以前、三国以后,总当作如是观” 。“凡”、“以前”、“以后”、“总”四个词语明显强调不只处在现在时态的“三分之割据皆成梦”,过去时态、将来时态,所有的人类历史也尽皆一场梦幻而已。这些话真有点像一张大网,把人类所有的悲哀都打在了里面。很显然,毛氏是在给人打速效预防针,希望读者能够持着“人生如梦”的道家超然观对待不愿看到的结果,并在不得不看到之后以此慰藉自己。

现在,我们可以做个小结了:《三国演义》全书一百二十回中除首尾两回外,毛氏批语与卷首词的内容有照应的共六回,其中第六十八回、第七十七回、第八十五回的批语直接彰示了卷首词中“空”的意蕴,第六十九回通过呼应卷末诗之“天数茫茫不可逃”而彰示卷首词中“空”的意味,第六十一、第一百一十六回则通过呼应卷末诗之“梦”字而彰示卷首词中“空”的用意。

按这六回书中的毛批内容,第六十八、六十九回、第六十一回为一组,是用于警戒乱臣贼子的,第七十七回、八十五回为一组,是同情蜀汉的,第一百一十六回既有警戒乱臣贼子的成分,也有同情蜀汉的成分,以同情蜀汉的成分为重。从这些批语出现的位置(时间)看,一是在曹操攻打江南时、他自封魏王时、魏国将领将要灭蜀时;一是在蜀方将领或领导败死或蜀国将亡时;而于孙权一方没有专门说,只是在说曹魏、蜀汉时顺带提及,其警戒乱臣贼子之心及同情蜀汉一方败亡之意图是显而易见的。还有更彰显之处——这几回批语中的一些用词:毛氏在第六十八回两次称曹操为“奸雄”,第六十九回不只两次称曹操为“奸雄”,还骂他为“老贼”;第八十五回中对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三的“前解”中一再言及蜀汉古迹“苍凉”。显然,他对曹魏一方尤其是对曹操的憎恨溢于言表,对刘备一方的同情同样也是溢于言表,因而毛氏是“云空未必空”。换言之,毛氏在设置卷首词时已藏有拥刘反曹之情矣,只是长期以来我们似乎都忽略了这一点。

(本文主要依据的是岳麓书社2006年出版的《毛宗岗批评本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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