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下雨就好了
2009-05-05唐镇
唐 镇
第一章
夏天厚拿着一只三节电池的大手电筒,一级一级平静地往上走着。楼道很黑,每一处拐角又都用沙包、短粗的圆木垒成只能侧身而过的障碍,但他没有打开电筒,一路走过时也没觉得困难,甚至于连一点儿磕磕碰碰都没有。
从进驻这座大楼以来,他几乎每天早上或者晚上都要上顶层平台走一趟,他的部下都认为他是上去看看全市形势,或者是想独立思考一些战略性问题,他承认有这些因素,但他更明白这主要是从读中专时开始养成的习惯。那座远在北方的学校也有这样一幢有平台的教学楼,他喜欢一大早跑上去读俄语,而不是像其他同学那样在田径场上读。毕业后分配到这座城市,他无法保持那习惯了,因为他报到的重型机械厂无论办公楼还是厂房,都是尖顶红瓦。后来他注意到这座小城所有的建筑都是这个模式。他曾经问过为什么不把房顶修成平台。人家告诉他,这是一座多雨的城市,而且那雨一下起来就特别凶猛、特别狂暴,平台不就积水了吗?
当他几乎要把上平台的习惯彻底忘却了的时候,史无前例的大革命扑面而来了,他困惑了一阵子,然后便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会很快成为一派群众组织的“一号勤务员”!
“一号”?他有点儿莫名其妙。不错,他为人正派——可是在那个年代为人正派的人很多很多。他思维敏捷,看问题尖锐——可是身边比他智商更高的大有人在。他自己心里很清楚,这里起着重要作用的,恐怕还是他那一口纯正的、在这座南方小城里听之不多的北京话!
夏天厚轻松地往上走着。两年多前他来这里开过一次会,全局的先进生产者、工作者代表大会。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会以“主人”的身份在这座大楼里一住住了一百天!
是的,明天就整整一百天了!他在心里又一次默默地算了算。而明天……他不由得把手中的电筒用力握了一下。
明天将是他们的对立面向他们下达的最后通牒上的最后期限。
他们真的会打上门来吗?真的会像他们的宣传车在大街小巷里声嘶力竭叫喊的那样不惜一切决一死战吗?外地大规模武斗的报道看到不少了,那些激昂的文字所描绘的血淋淋的战斗场面和血淋淋的伤亡数字让他每次都在心里暗暗地同时也是深深地震惊!可在这座小城,小打小闹的、最多不过是二三十人的冲突已经发生多起,而像模像样的武斗还真没有一次!夏天厚想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楼道里的空气比会议室清新得多。
那会议室其实不算小,可抽烟的人太多,又大都是些劣质烟,而临街的窗户又全都紧紧地关着,而且还拉着窗帘。靠走廊的那面墙本来就没有窗户,只在快挨着天花板的地方开着两扇小气窗。不抽烟的夏天厚在整整五个小时的会议中便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一块南方农村挂在灶口上方的烟熏肉。
文攻武卫——会议最后的结论其实就是这四个字。这是敬爱的旗手江青同志的指示,我们别无选择。可是……夏天厚突然站住了。面前是通向平台的最后一道障碍,除了沙包、圆木,还有铁丝网,还有两只巨大的、灌满了汽油的汽油桶——在最后的时刻,这两只汽油桶的威力和作用将不亚于美国人扔在日本人头上的那两个原子弹。
但夏天厚的突然站住绝不是因为这两个几乎熟视无睹的“原子弹”。他突然地停住脚步是因为他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一直深深埋在心底、有所感觉但未及发现的问题:我们和他们之间的根本分歧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夏天厚在黑暗的楼道中呆呆地站着,他想不出答案来,他只觉得满脑子忽然间一团混沌。上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和轻轻的话语。夏天厚抬起头,从两只汽油桶中间的空隙看过去,正看到踏上平台的小门,门是开着的。在昏昏夜幕的映衬下,夏天厚看出刚刚走过去的是两位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她们是作战部布置在平台上的“哨兵”。他没有听清她们在说什么,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去听,但有两个字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那两个字是“妈妈”。
夏天厚想起了自己远在北方的妈妈,但没容他想多少,那思念已经转移到了妻子和女儿身上。他离家已经百天,这期间,妻子到这座已经被他们命名为红旗大楼的总部来看过他一次。妻子是带着女儿来的,他高兴地向所有的战友展示他六岁的漂亮女儿。但随后他便用不容商量的口吻对妻子说:“这里太危险,你们快回去吧!以后不要来了。”而他自己,却一次家也没回。那个虽不富有但却温馨的小家离这里并不太远,骑自行车打个来回也不过一个钟头吧!
夏天厚觉得身体里某一部分的血液流动速度忽然开始加快。明天,他们真的会打上门来吗?他再一次想。他们的人很多,是我们的十倍还多。假如他们攻破了我们的大门,攻破了我们的第一道防线……他想着,不由得伸出手,在一只汽油桶壁上抚摸了一下。
夜光手表绿莹莹的光出现在夏天厚面前。他缩回手臂,辨认一下,他看出这时已近凌晨一点了。离天亮还有五个多小时,还有五个多小时……他想。我为什么不回家一趟呢?他忽然抑制不住地想。这里一切都布置好了。没有什么事了。骑自行车来回也不过一个多钟头。看看妻子,看看女儿,看一眼就回来。看一眼就……
夏天厚闭着眼睛默立了几秒钟,然后有点急迫和匆忙地转身往楼下走去……
第二章
夏天厚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骑自行车了,局里的大车小车都早已全归他们调动,而他自己更是有一辆专用吉普。可此刻他不想惊动任何人,他不愿任何人知道他们的“一号勤务员”在决战前夕突然莫名其妙心血来潮回了一次家。
他很快找到了他那辆二六的小凤凰,车棚里本来就没有几辆自行车,而且基本上又都是二八型的大车,找到他那辆小凤凰是很容易的事。他轻轻打开车锁,轻轻退出车棚,沿墙根悄悄地推到后院。后院有一扇平时不开的小门,常年铁将军把守,他自己有一把打开那锁的钥匙,是进驻这座大楼后作战部长给他的。大他两岁、在部队上干过侦察排长的作战部长赵冬亮那天晚上进来把钥匙放到他的桌上,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这是后院小门的钥匙,给你一把。”就转身出去了。
当时他正在台灯下看一份中央文革首长接见某地某派群众组织的讲话材料,他瞟了那黄铜的大钥匙一眼,似乎在心里说了一句:“我要它干嘛?”便继续看那油印的讲话去了。直到他站起来准备上床睡觉时才又看到那把暗黄的大钥匙,他摸起来看看,随手扔进了抽屉。他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有一天用上它!从平台下来,他先来到自己房间。他拉开抽屉,急急地翻找了半天,把所有的文件、材料、笔记本抖落了一遍才找出了它。
夏天厚轻轻地打开那把很大的弹子锁,轻轻地把自行车推出去,又回手轻轻地把门掩好。门外是一条很窄的小马路,勉强能够跑开一辆吉普车。夏天厚把自行车推到路上,一种无比舒畅的感觉立刻涌漫全身。出笼的小鸟恐怕就是这种感觉吧?夏天厚想着,飞身上了车。
他很快发觉前后车胎几乎快没气了,而且由于长期没有擦洗,脚蹬一踩一响。但他顾不了这许多了。
路上空无一人。
夏天厚心里计算着时间,默默地喊着妻子和女儿的名字,使出全身的力气,赛车般往前飞蹿。
夏天厚飞出小巷,眼前顿时一片宽阔。这是市里最大的主干道之一的中山路,并排行驶六辆解放牌卡车还绰绰有余。夏天厚的心也一下子宽阔起来而且温暖起来。
是的,就是这条中山路,给夏天厚和他的妻子提供了第一次微妙而温暖的邂逅。
夏天厚和妻子韦小兰就在同一家工厂而且在同一个车间,只是在那天之前他们从来没有单独说过话,更没有过只有他们二人的并肩而行。
他不记得那天的具体日子了,他只能肯定那是一九五九年元旦之后春节之前这个期间的某一天。那一天,为了声援地球那一边的古巴人民的反美斗争,不过二十余万人口的小城组织了号称十万人的大集会大游行。他不知道是不是确实有十万人,他只看到游行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把条中山路塞得满满登登。
工人们都很高兴!重型机械厂距离市中心很远,到中山路来一趟被大家叫做“进城去”。这样的政治活动正好给大家提供了一个用公家的时间名正言顺“进城去”的机会。而且因为中午不可能赶回来吃饭,还给每人发两个面包、一只咸鸭蛋——只收二两粮票,不要钱。那时候三年自然灾害还没有开始。
像每一次集会游行一样,那一次也是轰轰烈烈开始,潦潦草草结束。开完会游完行就没人管了,让大家各自回家。有孩子的中年人大多饿着肚子去最大的中山路百货公司买买头天计划好的东西,然后提着面包咸鸭蛋匆匆返回。年轻人则一手面包一手咸鸭蛋地吃着,悠哉游哉地逛起来,不少谈恋爱的就进了公园或者电影院。
夏天厚是钻进了新华书店,直到人家关门下班。
那时候夏天厚来到这座小城还不到半年,人不熟,路不熟,当地人说话只能听个差不多,更不会说,从新华书店出来后懒得问路,自己四处瞎转悠着找汽车站,没想到就看见了车间技术室的描图员韦小兰——那个娇小的当地姑娘。
确切地说,他们是同时发现了对方。
因为在中山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有他们两人接头暗号般手里拿着卷起来了的小彩旗——那是要求游行结束以后必须交回去以备下次再用的。
于是他们就在这摩肩接踵的中山路人行道上无可逃避地并肩而行了三百公尺。
然后在公共汽车站并肩而站了十分钟。
除了猛一见面时几句可想而知的简短对话,并肩而行时他们再没有说话,他们两人都“一心一意”地看着脚下的路,避让着对面的人。然而在汽车站并肩而站时不说话那就太“那个”了。搜索枯肠之后夏天厚终于找到了话题:天气。
夏天厚说:“你们这里真暖和。我们家这会儿可是冰天雪地了。”
“是吗?”韦小兰手里一直不断卷动着小彩旗,她就看着那卷成了彩棒的彩旗轻轻地应了一声。她用的是很不标准的普通话。
夏天厚断断续续地又说了几句什么,韦小兰一律是一个字顶多两个字的应和。
夏天厚便觉得浑身热躁起来。
好在公共汽车终于来了。
上车后夏天厚掏出钱递给售票员说:“两张重机宿舍。”
韦小兰连忙拦住他说:“不!各人买各人的。”
于是就各人买了各人的。
在车上他们再也没说一句话,都“一心一意”地看着车窗外面。
结婚以后他们不止一次地笑谈起那一天的不期而遇,不止一次地互相追问当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而韦小兰那句“各人买各人的”便成了他们之间的经典句式,那个“买”字可以随时随地换成“吃”、“穿”、“走”、“睡”、“喝”、“玩”、“看”、“做”等等一切动词,以至于女儿很小的时候也习惯了用这种句式说话。
而节假日“进城去”逛商场或逛公园时,哪怕多绕一大圈路,他们两个人——后来是三个人——也一定会走到那个汽车站再上车回家。
夏天厚忽然一阵心血来潮,忽然想大声唱一支歌或者放开喉咙喊两声。夏天厚在这条宽阔的大马路上不止一次声嘶力竭地喊过,除了那次声援古巴,后来又抗议过印度,声援过巴拿马、越南、多米尼加,还有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五周年等等,每一次都声嘶力竭地喊过。不过那都是在身边有很多很多人的情况下,有人领着,大家一齐举着三角小纸旗。那吼声真个是排山倒海啊!你不能不感到那一瞬间的血脉贲张,你不能不惊奇地发现你和大家在一起有着怎样估量也不会过分的力量!虚弱的人这时变得强壮,胆小的人这时变得张狂,有些腼腆的白面书生夏天厚就是在这一次次大马路上的呐喊声中不知不觉地锻炼了自己或者说是改变了自己。这里真是一个奇妙的磁场!可是,夏天厚忽然想,此刻,当我独自一人的此刻,如果我在这里放开喉咙大喊两声会是个什么感觉呢?夏天厚被这个欲望强烈地鼓涌着,他想试一试。他两边看看,除了黑黝黝的房子和偶尔亮着的两三盏路灯,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清了清喉咙,朝着沉沉夜幕张了张嘴,又清了清喉咙,又张了张嘴,然而最终他还是无法喊出来。他嘲笑着自己,你居然还是什么“一号勤务员”?哈哈!
这时夏天厚看见了天边的乌云。那一大团一大团你追我赶汹涌翻滚的乌云如同一大群灰黑色的发了狂的骏马朝他奔腾而来。它们越来越低越来越近,刚才还闪闪烁烁的星星们很快就被它们一片一片地踏在了脚下。在那同时夏天厚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夜风中浓浓的雨意。以他八年多的小城生活经验,他知道一场大暴雨已经真正的迫在眉睫。夏天厚没有想是不是该返回去,这个念头压根儿就没有出现。连“一闪念”都没有。夏天厚满脑子只有一个目标:回家!我一定要在大暴雨之前赶到家里!我一定会在大暴雨之前赶到家里!他坚定地对自己说。夏天厚仿佛看到妻子正在家门口翘首以盼,他甚至听到了妻子啦啦队般的呐喊:夏天厚!加油!夏天厚!加油!夏天厚俯下了身子,抬起了屁股,于是车胎瘪瘪的小凤凰在空荡荡的中山路上飞了起来……
第三章
韦小兰没有睡着。
自从丈夫进驻机械局大楼以来她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今天更是这样。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或者说很正常的女人。她有着对明天的憧憬,但更关注当下的生活。她讲求实际,但也多少有些虚荣,无论是男人的工作还是自己的工作,在这个七八千人的大厂里都算不上什么,到了社会上更显不出什么来,可是摆在车间里一看就不一样了,那二三百人的车间正儿八经坐办公室的干部不足十人,而他们一家就占了两个!还用说别的吗?
因此,这个对生活并无奢望的女人一直是幸福的。她和丈夫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他们没有红过脸,没有吵过架,饭桌上和床上他们争论得最多的话题是什么时候再要个儿子?也争论过“一分为二”和“合二为一”,也争论过“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丈夫的妙语和那些绝对不能向任何人公开的论点论据每次都让她心惊胆战而又咯咯笑个不停。
运动来了。所有人的生活都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大家仿佛都是突然停药了的妄想症精神病患者一样烦躁不安,虽然毫无能力建立什么,却狂妄地要摧毁面前的和脚下的一切。
她不反对丈夫积极参加运动。男人嘛!怎么能不关心国家大事呢?可是,当丈夫有一天突然被推举为“一号勤务员”时,她忐忑不安起来。她说不出什么,就是一个女人的莫名的不安。夏天厚笑她没出息。她紧紧地偎在男人怀里说:“就是没出息!就是没出息!”
今天下午下班后对立面的宣传车从城里开来了,在她住的宿舍区外面转了三圈,男女播音员交替高呼着“誓死捍卫”、“坚决打倒”和“决一死战”的口号,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播送林副统帅那段“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的语录歌。
他们肯定摸清了情况,知道夏天厚老婆孩子住在这里,于是先来一场攻坚战之前的攻心战。可惜他们的情报并不精确。他们还不知道夏天厚进驻机械局大楼以后,他老婆孩子都是在他岳母家吃了晚饭才回来。
韦小兰没有直接听见宣传车的叫嚣,天擦黑时她才带着女儿从父母亲家回来。听着邻居们七嘴八舌不无担心的描述,韦小兰感觉到了形势的严重。韦小兰什么都没有说,脸上是很符合“一号勤务员夫人”身份的平静和微笑,但她心里已经立刻就决定了:明天一早就“进城去”!
韦小兰给女儿洗了澡,安顿她上床睡觉以后就开始清理衣服。韦小兰想过了。她不可能把夏天厚拉回家来。那么她就只有一条路:在那里陪着他。为此,她得把女儿送到父母亲那里去住,为此,她得清理出女儿的和自己的全部换洗衣服。这是个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的事,多了不好拿,少了不够用。韦小兰清理好衣服分别装进两个提包以后已经是夜半时分。她潦潦草草地冲了个澡,上床之后却无法合眼。怎么能睡得着呢?她还没有见过真正的武斗,可是她和大家一样已经听说过很多很多了……
韦小兰抱着枕头翻来覆去之际忽然听到了门外的自行车声。她一怔。夏天厚!一定是夏天厚!她霍地一下坐起来,扔下枕头光着两脚冲了出去。
夏天厚举起的手掌还没有落到门上,那门就哗的一声拉开了。
夏天厚怔住了。他真奇怪妻子怎么就像是在门后头等着他似的!
就在这时,天地之间突然亮如白昼。一道耀眼的、如同一根长长枯枝般的白光在翻滚的乌云间一闪,不见了。紧接着,那天夜里的第一只雷在这座小城上空咔嚓一声蓦然炸响。
韦小兰一哆嗦,呼地扑进了夏天厚怀里。
他们立刻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他们谁都没有来得及说出一句话来。
他们的眼睛里和耳朵里甚至于根本就没有外面雨暴风狂天地交合的世界。
此刻,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他们自己……
第四章
赵冬亮被雷声震醒了,他在跳下床的同时已经把枕头下的短枪提到了手上。他疾步抢到窗前,用枪管把窗帘撩开一点,这才发现外面是倾盆大雨。他吐了口气,刚才他还以为是对立面开始了进攻,并且使用了重武器哩!他轻松地笑了一下,用力“哗”地一声把窗帘全拉开,然后把手枪插到枪套上,摸出一支烟,点着了……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之下,大马路上有一盏没一盏的路灯如同荒野里的鬼火晃晃动动、闪闪灭灭。这种天气可是进攻的最佳时机啊!假如他们真的如他们的宣传车所广播的那样“不惜一切决一死战”的话。赵冬亮默默地抽着烟想。
赵冬亮眼前浮现出了对方的作战部长——一起当兵时那位曾经的战友,在一次不大不小的演习中被他捉了舌头的蓝军连长。
他微笑起来。
每次想到那次的辉煌赵冬亮都会忍不住微笑一下。
然而,如同赵冬亮一辈子不会忘记那次辉煌一样,那位蓝军连长也一辈子不会忘记他的耻辱,那可真是奇耻大辱啊!一个连长,居然连同他的通讯员一起被人家捉了舌头!赵冬亮的辉煌毁掉了人家的前程。那位据说已经决定送军校深造的连长演习一结束就退伍了。
赵冬亮没有想到他和蓝军连长原来就生活在同一座小城里。
更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又成了“对立面”。
他的这两个“没有想到”,那位连长肯定也没有想到。
因为在第一次两人相见的那个大辩论会上,那位连长和他一样看到对方时不由得就愣怔住了。也就是从那次大辩论以后,赵冬亮一直感到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的“路线斗争”忽然间有了十分具体的内涵,仿佛准星终于找到了靶子一样。
这一次的所谓“决一死战”,赵冬亮的防守方案就完全是针对着那位连长制定的。
赵冬亮本人并不喜欢这个方案。赵冬亮建议拿过主动权。赵冬亮说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但是夏天厚不同意。夏天厚说:“那就不是文攻而是武攻了。那样我们就失去了话语的主动权。”
这时,赵冬亮突然想起了夏天厚的另一句话:“在我们自己区域里的进攻是可以考虑的。因为那属于武卫。”这是几小时前的那个会议结束时夏天厚对他单独说的。
赵冬亮眼前忽地一亮,为什么不在对面楼里埋伏下一支队伍呢?那位傻乎乎的蓝军连长绝对不会想到我赵冬亮会有这步棋!说不定我会让那小子第二次尝一尝做“俘虏”的滋味呢!谁说历史不会重演呢?赵冬亮轻轻地笑了。
沿着这个思路赵冬亮开始在脑子里调整兵力,部署队伍,检点着每一个细节,分析着每一种可能……十分钟之后他深深地拔了一口烟,细细地吐出来以后向门外走去。他要给夏天厚说一说这个作战方案。
走廊里静悄悄的,从两边房子里传出枕戈待旦的兵团战士们轻轻的鼾声,他们居然都睡得那么香甜,好像明天等待着他们的不是一场厮杀,而是悠悠闲闲的星期天,是阳光灿烂绿草茵茵的公园。是的,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呵!赵冬亮想。
赵冬亮忽然站住了。
他听到了从走廊尽头传来的细微的、叽扭叽扭的声音。
那里曾经是局长办公室,现在是夏天厚的卧室兼办公室。
赵冬亮轻轻地走了过去。
夏天厚的门微微开着,在风的作用下轻轻摆动。那叽叽扭扭的声音正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屋里没有灯光,也没有任何动静。
赵冬亮有些奇怪。
他走到门旁站住,轻轻咳了一声。
没有任何反应。
他一手拔出枪,一手轻轻敲了两下门。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他一把把门推开,往门旁一闪,在那同时拉动了门旁的拉线开关。
日光灯噼啪响了两声,刷地亮了!
屋里空无一人。
赵冬亮刀子似的目光迅速在屋内划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他推开卫生间的门,里边空无一人。
赵冬亮怔了怔,走出夏天厚的办公室立刻便扭开了旁边的一扇门——那是夏天厚贴身警卫陈涛的住处。
陈涛也不在。
赵冬亮低头看看手表:凌晨一点五十五分。
这个时候他们会到哪里去呢?赵冬亮想。但他心里已经不怎么担心了!他们毕竟是两个人在一起。而那个年轻的陈涛,是他亲自考察、挑选出来的。他把夏天厚的门带上,回到自己屋里,重又躺到床上。
但他睡不着了。奇怪,此时此刻,又这么大的雨,他们会到哪里去呢?
如同每一个老侦察兵一样,他闭着眼睛,却支棱着耳朵。
他等待着走廊上将随时出现的脚步声。
第五章
韦小兰居然睡着了!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放松地睡过觉了。
夏天厚再一次扭动手臂看看表。他真想就这样搂着妻子一直睡到大天亮。那才叫幸福哩!可是不行,他终于下定决心轻轻推了推妻子。
韦小兰反而又往男人汗津津的怀里钻了钻。
夏天厚轻轻地说:“哎!”
韦小兰扭动了一下身子,呓呓怔怔地说:“又想干什么?不累呀!”
夏天厚顿了顿,说:“女儿呢?”
韦小兰撒娇地说:“这才想起你女儿啊?”
夏天厚笑了,就要起来去看女儿。韦小兰却不动身子,说:“你别去了。把她弄醒了还不吓她一跳!你女儿又跑不了,天亮再看吧!”
天亮?夏天厚张了张嘴,终于把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再一次看看表,心里说:再过五分钟吧!
被夏天厚弄醒了的韦小兰却再也睡不着了。
再也睡不着了的韦小兰眨巴了一会儿眼睛,终于想起了刚刚被夏天厚惊走了的那个甜甜的梦。
她吃吃地笑了。
夏天厚说:“你笑什么?”
韦小兰说:“我刚做了个梦。”
夏天厚说:“什么?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你还做梦了?”
韦小兰陶醉在自己的梦中:“我梦见我给你生了个儿子。”
夏天厚说:“真的?”
韦小兰说:“长得可像你了!简直一模一样!好像就是你哎!”
韦小兰咯咯地笑起来。
夏天厚说:“好啊!你占我便宜!”
两人顿时在床上闹作一团。
嬉闹了一会儿,韦小兰想起来问了丈夫一句:“哎!你突然跑回来干什么?”
夏天厚的手在下面不老实地动了动说:“合二为一啊!”
韦小兰的小拳头就捶到了男人的胸脯上:“什么一号勤务员?你是一号流氓!”
夏天厚捉住妻子的手,笑笑地揉搓着,半晌,轻轻说:“小兰,我该回去了。”
韦小兰猛地仰起脸:“什么?你还要回去?”
夏天厚轻轻说:“是呀!我这个一号流氓是偷偷溜回来的,我还得偷偷地溜回去。”
“不!我不让你走!”韦小兰紧紧地抱住了男人。
夏天厚轻轻一笑,拍拍妻子的后脑勺说:“怎么可能呢?如果明天早上有人突然发现他们的一号勤务员不翼而飞了,那可是特大新闻了!”
韦小兰不说话,只是把身子和男人贴得更紧。
夏天厚的胸脯很快感觉到了滚烫的泪水。
“哎!你这是怎么了?”夏天厚轻轻扳了扳妻子的小脑袋,却没扳动。
“我知道,我都知道。”怀里的妻子含混不清地说。
“你知道什么?”夏天厚终于扳过了妻子的小脑袋。
“他们的宣传车今天下午来过了。”韦小兰仰起脸说,“在咱们宿舍转了三圈,说是今天要和你们决一死战,不拿下红旗大楼誓不罢休。”
夏天厚不想隐瞒什么,他知道妻子不是那种不明大义的人。他顿了一下,然后轻轻抚拍着妻子光洁的背,轻轻地说:“所以我更必须回去了!我不能临阵脱逃。别说我还是一号,就是一百号,我也不会临阵脱逃是不是?你不用担心。他们那一套是吓唬人的,虚张声势。越是这样越没事。懂不懂?你想啊!两军对垒,谁有那么傻?要打人家了,还得到处喊着告诉人家几月几号几点几分我去打你,你准备好啊!可能吗?真正的打仗向来都是偷袭。德国打苏联是这样,小日本打美国也是这样。是不是?再说,夏天厚是谁?夏天厚运气多好啊!你看这雨,都得等我到了家它才下。天厚、天厚。老天爷都会厚待我的。你就把心踏踏实实放到这里吧!”夏天厚的指头在妻子柔软的胸脯上轻轻地按了几下。
男人说的不是没有道理。韦小兰心里想。但是她不出声,依然紧紧地贴着男人。
夏天厚又一次看看表,然后坚决地抽出胳膊一下子坐了起来。
“小兰,我真得走了。”夏天厚严肃地说,“再不走就晚了。”
韦小兰长叹一声,又闭着眼睛躺了一下,也就起来了。
夏天厚已经穿好了衣服:“我去看看女儿。”
女儿蜷在她的小床上,像一只猫。
我们会不会在以后的某一天告诉她,她的父亲今天深夜回了一次家呢?如果告诉她,她会相信吗?她又会相信我们这一代人不同于前辈的革命吗?夏天厚在女儿床前默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俯下身子,在女儿额头上轻轻地亲吻了一下。
妻子从厨房里出来了,变魔术般两手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碗。
夏天厚立刻闻到了米酒香。
他接过来。
碗里浮着蛋花。
这个身材娇小的南方女人,每次做完这件事,都要给男人冲一碗滚热的米酒,并且打一个鸡蛋花。这是她的母亲传给她的。
夏天厚深深地看韦小兰一眼,一气喝光了鸡蛋米酒。把空碗递给韦小兰时,他猛地抱住她狠狠地亲了一口,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拉开了门。
外面依然是雨暴风狂。
“等一等!”韦小兰在后面喊了一声,跑进里屋从门后拿下一件雨披。
夏天厚和他的自行车一起冲进了大雨中……
回去是一路顺风。夏天厚感觉完全不用费劲连人带自行车就好像飞起来了一般。宽阔的大马路空空荡荡。夏天厚像中学生一样玩起了车技。他松开双把,两手朝天放声大叫:“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夏天厚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放松和舒畅。
然而,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有一个没有了盖子的下水道口在前边等着他。
夏天厚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整个人已经腾空而起。
那只红色的雨披飞上了高高的天空,呼啦啦地旋转着,很快不知去向。
夏天厚的身体匆匆地在大雨中抹出一条粗大而潦草的弧线,然后头朝下重重摔到了十数米外的坚硬路面上……
他摔昏了。但很快又被暴雨浇醒了。他感到浑身发冷,好像头顶心裂开了一道口子,体内的热量正从那道裂口汩汩地往外冒。他本能地伸手去捂那道裂口,他的手掌心果然感觉到了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不行,这样不行,他清醒地想。得找个什么东西堵住那道裂口。他浑身上下摸了摸,可是什么可用的东西也没有找到。他艰难地抬起头四下看看,他多么希望能够看到一个人或者一辆车,可是除了雨,除了风,除了自己躺卧其中的满街的流水,什么也没有。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感到疲倦极了,浓重的睡意在体内像身下的水一样四处流淌。不!我不能睡!他顽强地又睁开了眼睛,眼前有一点儿绿莹莹的光。他愣怔了一下,想起那是他的表。他看了看表,那表真好!还在不管不顾的以它自己固有的步伐走着。它告诉他,现在是凌晨4:00。
我得回去,我必须在天亮之前回到总部大楼里去!他清醒地想,他想站起来,可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整个身体像一袋软绵绵的棉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艰难地往前爬起来。
他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动,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长时间,他发现雨小了,他发现前面的天边仿佛有了一点儿亮色。他清醒地想,我要爬快点,一定要在天亮之前爬进大楼里去,不能让兵团战士们看见我。可是一阵无可阻挡的浓浓的睡意就在这时忽然之间在他全身无孔不入地弥漫开来。睡一会儿吧!就睡一小会儿。他在心里轻轻地对自己说。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混混沌沌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家里,又躺到了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又搂住了妻子那娇小而温软的身体。
他甜甜地微笑了……
第六章
列车又晚点了。
旅客们一个个骂骂咧咧。
是的,今天既没有塌方、泥石流,也没有哪派组织堵铁路,平白无故就晚了七八个小时。这也太让人愤怒了!又下这么大的雨,让他们怎么回家?我们有车接,他们呢?只能在车站里等天亮了。
那个上班不久的小马又和旅客吵起来了:“这能怪我们吗?我们是客运段的,不管列车运行。你们懂不懂?”
他的本意是解释,可一张口就像是和人吵架。再说,跟旅客你说得清吗?旅客就认你列车员,你就代表了这节列车的一切。人家哪知道你们还分什么客运段、车辆段、机务段等等好几个不同的单位呢?这小马脑子好像有点儿不清楚。俞文娟下意识地想着,一节一节车厢走过去。
人都下空了。外面的空气太湿太重,车厢里污浊的气味久久弥漫不去,但俞文娟还是坚持着走完了全部车厢。习惯了,每次出乘之前和车到终点之后她都要这样走一趟。不这样走一趟她就睡不安稳觉,无论是在车上,还是回到家以后。每次她都能发现一些别人没有注意的问题,拾到几样旅客遗落的东西,她毕竟跑车十年了,很有经验了。
俞文娟走下最后一节车厢,手里多了几件零零碎碎的东西。她把它们交给站台值班员,向自己的队伍走去。这个一直以来就是严格半军事化管理的大铁路,许多规章制度都还惯性沿袭着。她在那小小的队列前站住,给大家道了辛苦,说了谢谢,本来还应该作一个简短的小结,布置下一班次的工作,但她省略了。她说:“杜师傅可能都等急了,咱们赶紧出站,别的话上了车再说。”
一行人出了站。
杜师傅在大客车的后排呼呼睡觉呢!
俞文娟说:“杜师傅。对不起!今天这点晚得太多了!您等急了吧?”
杜师傅笑呵呵地说:“没事。回去我可以报两个夜班了。”
“杜师傅,你这可是经济主义啊!”小马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听不出他是真是假。
杜师傅呵呵笑着打着了火。
路上无车,无人,凌晨的小城空寂一片,孤零零的大客车像一个雨中撒野的孩子,朝着铁路分局宿舍一路飞跑……
俞文娟三言两语作完出乘小结,看看一个个哈欠连天的同事们说:“回家都好好睡觉!明天上午的政治学习移到下午三点。”
杜师傅在前头接了一句:“还明天啊!”
大家就都笑了。
是呀!俞文娟看看表,一会儿到了家,洗洗脸,洗洗脚,也就五点多了,还睡什么觉呢?干脆去菜场买肉吧!俞文娟忽然想。儿子上个星期就吵吵着要吃红烧肉了,这个月的肉票好像还有一份吧?现在去菜场站队,这么大的雨不会有多少人,说不定可以站个第一名,可以买上一块肥点儿的呢!
俞文娟往外看了看。
路边好像躺着个人?
她脱口而出喊了声“杜师傅”,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下面的话,杜师傅已经吱吱地把车刹住了。
摇头晃脑的人全醒了,好几个人撞到了前面的椅背上。小马捂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大喊一声:“开的什么车?!”
杜师傅不吱声,轰轰地把车倒回去一截。这才回过头,用俞文娟从来没听过的权威口气说:“路边好像有个人,下去两个男人看看怎么回事?”
俞文娟起身拉开车门先下去了,接着便急速地向车上招手。
小马怔了一下,不情愿地起身下去了。整个乘务组连他在内只有两名男性。
夏天厚被抬上了车。
“杜师傅,赶快去医院!”俞文娟抹一把满脸的雨水急匆匆说。
杜师傅也不言语,判断了一下方位就开始调头。
“怎么往回开呀!”用衣服胡乱擦着头发的小马喊了一声。
“二院离这里最近。”杜师傅飞快地打着方向盘。
一直盯着夏天厚看的俞文娟抬起了头,顿了顿说:“杜师傅,还是去三零七吧!”
三零七是部队医院,可离这儿远多了!
杜师傅回头看俞文娟一眼:“为什么?”
俞文娟不肯定地说:“这个人好像是……夏天厚。”
“夏天厚是谁?”好几个人问。
“红总的。”
“那个夏司令?”呼啦一下子,乘务组的人都围了过来。
杜师傅愣了一下,把车停住,起身过来看了看,问俞文娟:“你能肯定吗?”
俞文娟摇摇头说:“我只是觉着有点儿像。”
“我也觉着有点儿像。”又一个乘务员说,“不过,他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呢?他只要出来,那都是前呼后拥的啊!”
杜师傅看看俞文娟的脸色,对这个也不算年轻了的列车长他是信服的。他看出她其实已经基本上确认了这个人的身份。他也知道市二医院现在的领导权在另一派手里。他一言不发地回到驾驶座上,把调了头的车又调回来,直奔“三零七”而去。
第七章
走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赵冬亮睁开了眼睛。
脚步声从门前走过。
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只是一个人?赵冬亮下了床,拉开了门。
陈涛已经走到他自己的门口,一只手刚刚抓住门把手。
他看到了赵冬亮,怔了一下,立刻就扭过脸匆匆地推门进去了。
赵冬亮回头往楼梯口看看,那边空无一人。
赵冬亮快步走到陈涛门前,一把扭开了门。
刚刚躺到高低床下铺上的陈涛一下子坐了起来。
赵冬亮“啪”地打开了灯。
他看到了陈涛不自然的神情。
“你到哪里去了?”赵冬亮问。
“我……上厕所去了。”陈涛的目光躲躲闪闪。
“上厕所?”
“嗯。”陈涛点点头。
“拉肚子?”赵冬亮问。
“什么拉肚子?”陈涛一怔,连忙又摇着头,“没有,没有,没有拉肚子。”
赵冬亮看看表说:“现在已经快五点了。”
陈涛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赵冬亮走到陈涛挂着手枪的床头旁说:“你上厕所上了三个小时。”
陈涛的头慢慢地垂了下去。
“你到底上哪里去了?”
陈涛垂首不语。
“老夏呢?”
“老夏?”陈涛抬起头,往墙那边一指,“在睡觉啊!”
“你没和他在一起?”
陈涛摇摇头:“没有,怎么了?”
赵冬亮一动不动地盯着陈涛。
陈涛一下子站了起来,紧张地问:“出事了?”
他不像是在表演。
他们走进了夏天厚的办公室兼卧室。
陈涛愣住了。
半晌,陈涛说:“我……我看到他关灯睡下的,后来……我就去了……广播室。”
赵冬亮一声不响地盯着陈涛。
陈涛看着赵冬亮的眼睛说:“真的,你……可以去问小梅。”
小梅是总部漂亮的女播音员,有着一副甜美的嗓子。
赵冬亮走到窗前。
天色微明。这南方小城特有的暴雨已是尾声。
奇怪!夏天厚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桌上的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
赵冬亮回过头。
陈涛已经一把抓起了话筒:“喂——”
“什么?你们可以肯定吗?”陈涛质问般说。
不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赵冬亮只看见陈涛的脸色渐渐严峻。
“好吧!我们马上就到。”陈涛缓缓放下电话,抬起头,看看赵冬亮,说,“三零七医院的电话,他们说,刚刚有人送来了一个脑外伤病人,不过,还没有上手术台就已经停止了呼吸。他们说,这个人,可能是老夏。”
“什么?什么?!”赵冬亮像听到了天方夜谭。“怎么会是老夏?”
陈涛摇摇头。
赵冬亮略一思索,手一挥:“去三零七!”
十分钟后,机械局机关大院加装改造后的沉重的大铁门打开了,一辆吉普车冲出大门,冲进了已是尾声的暴风雨中……
第八章
赵冬亮和陈涛怀着一肚子的狐疑急匆匆走进了停尸房。可是,当医生揭开白床单的时候,他们呆住了!
确确实实是夏天厚。
夏天厚从头到脚湿漉漉的。盖在他身上的白床单因此都濡湿了。
赵冬亮呆呆地看着不过几小时前还在主持会议的“一号勤务员”,脑子里好像有一万个问号在剧烈奔突、跳跃。这是怎么回事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艰难地、仿佛浑身的关节都生了锈一般转过身来,语气涩涩地问:“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白大褂下露着红领章的军医说:“你们跟我来。”把他们带进一间办公室,指了指身着铁路制服的俞文娟说:“具体情况问她吧!她是铁路分局客运段的列车长。”
俞文娟把情况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赵冬亮奇怪极了:“什么?你说什么?你们在红旗路口发现的他?中山路上的红旗路口?”
俞文娟点点头。
陈涛又问了一句:“确实是红旗路口吗?”
俞文娟再次点点头,看看他们两人说:“我们也觉得很奇怪。一开始,大家都不相信他真的是……”俞文娟没有说下去了。
赵冬亮说:“你能带我去红旗路口看看吗?”
“现在?”俞文娟往窗外看了一眼。
赵冬亮说:“我们有车。”
俞文娟说:“好吧!”
赵冬亮说:“谢谢你了!列车长。”
俞文娟说:“不用客气!我们是红铁军的。”
赵冬亮“哦”了一声。
陈涛立刻说:“我们是战友啊!”
他们到了中山路和红旗路交汇处,雨还下着。吉普车缓缓地在现场转了一圈,他们就在车里指指点点地看了看。
这里是一段下坡路,除了雨,除了风,除了满地没过脚面的流水,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
夏天厚怎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个地方呢?
赵冬亮和陈涛互相看了一眼,他们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巨大的困惑。
第九章
陈涛敲门的时候,韦小兰正在客厅里钩窗帘。夏天厚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能睡着,那匆匆忙忙的片刻温存让她回味,又让她不安。她抱着枕头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儿就起来了。去买菜时间还早,做早餐时间也早,她不知道干什么好。梳洗完毕就拿出了钩针,继续那钩织了一半的窗帘。这是重机宿舍刚刚开始流行的,在窗帘布前再加一层钩花窗帘,屋子里一下子就平添了几分漂亮和温馨。
可她老是错,一会儿多了一针,一会儿又掉了一针。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想想丈夫说得有道理,两军对垒,谁会把开打的时间告诉对方呢?可一会儿又想,人家吆吆喝喝的把大话说出去了,不打,又怎么好收场呢?忽然,她想起了那个梦,她一下子怔住了!她想起了老人们的话:梦是反的。那是个不吉利的梦啊!真的是这样吗?不!不!迷信!那是迷信!韦小兰拼命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