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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物公墓

2009-05-04蔡双燕

中国新闻周刊 2009年15期
关键词:巴蒂小点墓地

蔡双燕

他们是独居的空巢老人、没有孩子的夫妻、兼顾工作与家庭的中年主妇、远离家乡的外来打工者、没有兄弟姊妹的独生子女……他们郑重其事地把爱宠葬进墓地,成为现代城市的另类情事

这时,一只狐狸出现了。……“来和我一起玩吧,”小王子说,“我现在很伤心。”

“我不能和你玩,”狐狸回答,“你还没有驯养我。”

——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

车从水泥路拐进一片林地——位于北京大兴东中堡村北的宠物天使园。远处树下一只黑色小狗躁动起来,“汪、汪”高叫着,不停地扑腾,试图挣脱脖子上的链子。“木耳,你好吗?”郭晋和孟丹像老朋友一样打着招呼迎过去。

林地靠近中央的地方,木栅栏围起一片四方形,装饰着人工草坪。正中间是一块黑色的大理石墓碑,刻着:

巴蒂 我们永远爱你 爸爸 妈妈 奇奇 杰克 六顺 2009.1.8

郭晋和孟丹失去自己的狗巴蒂,是一个平常的冬日。那天,像其他工作日一样紧张、忙碌。孟丹打电话联系客户,郭晋设计网站。他们既是夫妻,也是工作搭档,自己的公司注册不久,不得不全部精神应付工作。他们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和自己的狗去河边晒太阳了。

下午三点,夫妻俩起身,上了客厅拐角的楼梯。仅容一人上下的楼梯,斜斜地通向天花板。楼梯尽头,靠墙有一扇小玻璃门,门外是楼顶的露台。白天,家里的4条狗都在那儿活动。三只哈士奇,西伯利亚雪撬犬——大杰克,奇奇,还有它们的女儿六顺已经在玻璃门后吼叫。

巴蒂七岁了,有着美卡犬标准的圆圆大头、长长的卷毛耳朵、一双纯真的大眼睛。郭晋拍了拍巴蒂的头,注意到它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层白色的膜,巴蒂瘦了⋯⋯

冰箱里已经空了,两人决定出去采购。一个小时后,回到自己的家,孟丹在楼下整理购物袋,郭晋去放狗,门一开,大杰克欢快地从楼梯上窜下来,紧接着是奇奇、六顺儿。奇怪,没有巴蒂。

天台上静悄悄的⋯⋯郭晋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上去看看。”他翻身上了天台的第二层,转过一个拐角。巴蒂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听到郭晋的喊声,孟丹飞快跑上天台,只见巴蒂横卧在郭晋的怀里,头无力地垂下来。巴蒂陪伴了他6年,见证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时光,他早已习惯它的存在⋯⋯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狠命地敲打自己的头,一只手重重打在门把手上,裂开了一道血口子。他开始哭泣。

“让这里看起来像个宠物乐园”

从市区向北,驱车两个多小时,引水渠边,一片很不起眼的杨树林,那是北京昌平马池口镇百福宠物天堂动物安葬中心。

2009年3月底,北京的杨树林还是光秃秃的树梢。然而,每天会有三三两两的人,来这里替自己的宠物扫墓。

墓区分为四片,稍早一点的是铁灰色的中式立碑,后来的换成了西式的大理石墓碑。每一个都用小栅栏围起来,装饰着大红、粉紫、金黄的绢花,深绿色的人工草坪。有的还用玻璃整体罩上,镶嵌上金莲花,栅栏门口摆上两尊白象。玩具骨头,小布熊,花皮球,随处可见。碑上刻着“笨笨”“大黑”“球球”“臭臭”这样的名字,贴着的照片,是可爱的猫猫狗狗,甚至还有鸭子和狒狒。它们和主人生活短的几个月,长的有二十多年。

“这只猫活了26年,主人是一对老年夫妇。老太太都八十多岁了,每次她起不了床,这猫就会去叫老头帮忙。猫走了,老太太哭得很伤心。”守墓的张师傅说。

几乎每块墓碑都写着:我们爱你。还有很多墓碑上印有主人撰写的纪念词。一篇这样写着:逢于麻省水府,别在京都康城,同行千万里⋯⋯能够揣测出这只狗和主人共同穿越了半个地球。一对商人夫妇写道:你的顽强激励着爸妈努力的工作和用心的生活。一位主人还专门请来僧人念经超度。

“这些动物和自己的主人有很深的感情,就像家里的一个亲人一样。它们走了,谁也不忍心随意抛弃。我来做宠物墓地,让他们有所寄托,得到安慰。”墓地的经营者陈少纯说。

9年前,看到有人把死去的小狗扔到垃圾箱里,“这样既不环保,也不尊重动物。”陈少纯想到了用自己承包的林地来安葬宠物,“既环保又可以促进林木生长,还可以给人们一个怀念宠物的地方。”他在互联网上发帖,称只要花一百元认养一棵树,就可以安葬宠物。第一个来埋葬爱犬的是一位女白领,她迟到了一个多小时,因为太难过,她开车时走神,和别人发生了剐蹭。

第一年,林地里埋下8只宠物,第二年15只,第三年20多只。越来越多的人向他咨询宠物墓地的事情,陈少纯改变了想法,决定把宠物墓地做成一个长期的经营项目。但在申请营业执照时遇到了麻烦。“现在根本没有这个行业。”工商局的工作人员说,他们要陈少纯到民政局和畜牧局去问问,看是否需要他们审批。找到民政局,人家说:人的殡葬归这儿管,动物的我们不管。找到畜牧局,人家说:活的我们管,死的我们不管。申请执照历时几个月,最后,陈少纯以国家法律并未明确禁止为由,获得工商局批准。

“我们做得比较早,但并不是第一个拿到营业执照的。之前还有一家,我们之后,也有一些获得了审批。”

他所说的第一家,是北京博爱伴侣动物安葬服务中心,设置在北京小动物保护协会的基地里,同样是私人经营,面积不大。

宠物墓地自此开始在北京零零散散出现,大部分集中在北京北城的昌平,少部分在北京南城的大兴。这些墓地地处偏远,条件简陋,但发展速度惊人。

不到三十的张秋生,去年在北京大兴租了一片废弃的桃园,经营起自己的宠物墓地。开业不到一年,已经接收了近一百个客户。“我计划在这里建一个荷花池,再多栽些树,让这里看起来像个宠物的乐园。”他说。

她知道了他有条叫巴蒂的狗

在北京这个城市,郭晋和孟丹代表了一个庞大的群体:远离家乡、独自在外打拼的年轻人。

郭晋来自四川盆地西部一个小城,孟丹生长在天津。他们的缘分是从郭晋的狗巴蒂开始的。

2002年夏天,大学刚毕业的郭晋,住在苏州城一条老旧的小巷里。小房间的地板下是潮湿的泥地,地板有好几处沤坏了,一不小心会踩出一个洞。

郭晋的专业是医学。在大学里,他组织过摇滚乐队。毕业前去医院实习,儿科病房住了好些患肿瘤的孩子。昨天这个孩子还在,今天去查房,可能就没了。一次,在卫生间里,郭晋看到一个父亲失声痛哭,那个抽泣的背影让他难以自持。“作为一个医生,每天都要面对这种情况。救不了病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对我来说,太残酷了。”

郭晋放弃了医生志向,转向互联网行业,但没有公司愿意录用他。那些日子,郭晋吃着泡面找工作,独自面对压力、焦虑、压抑、孤独和闷热的天气。

巴蒂是郭晋唯一的伙伴。每天,听到主人开门的声音,它就立刻窜到门口,摇着尾巴,一头扑进主人怀里。“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每天回家有人迎接你,这种感觉太温暖了。找了两个多月,一家台湾人开设的幼儿早教机构聘用了郭晋,负责设计网站和宣传资料,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工作,如接待家长,给小孩子买蛋糕,买餐盒什么的。

“有一次,差不多有40度,老板让我出去买餐盒。我买了两百个餐盒,没法骑车,只能用两只手扛着走,后来实在太渴了,路过一个小区门口,那里有一家杂货店,我想进去买冰淇淋吃,门卫竟然不让我进去。”

郭晋心情不好,巴蒂便趴在一边,时不时看看主人。郭晋说,它无邪的眼神,给了他莫大的安慰。一年后,郭晋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到技术部经理。2003年年底,在公司颁奖的年会上,郭晋这个扎着长辫子、穿着T恤和破牛仔裤的年轻男人走上领奖台。他得了公司网站设计比赛的全国第一名。

“挺另类的。”坐在台下的孟丹想。

孟丹在北京总部负责市场运营和产品培训。有一天,她忙完工作,已经很晚,坐在办公室,惯性地打开MSN。郭晋的头像亮着。

“怎么你也没走?”她敲下一行字。

“没有。我在家。”

“你一个人吗?”

“一个人,还有我的狗。”

⋯⋯

她知道了他有条叫巴蒂的狗。他给她看巴蒂的视频,她被逗乐了。孟丹很喜欢狗。第二天,孟丹忍不住在MSN上问:巴蒂怎么样了,它好吗?屏幕上,长发男郭晋抱着他的长毛狗巴蒂,冲孟丹招招手。他们有了共同的话题,共同分享的乐趣。巴蒂的淘气和天真,拉近了两个人的生活。

一年以后的冬天,郭晋请假从苏州到北京来看望孟丹。中午,他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家乡的海椒面,炸好辣椒油,调好作料,为孟丹做了一碗热腾腾的醋浇面。“我觉得这碗面特别香,一个人在北京,还有人关心你。”女孩的心被彻底打动了。

那个雪夜,她和他一起在街边漫步。她给他讲她最喜欢的几米漫画。一个冰冷的、钢铁一样的城市,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带着各自的梦想,在这个城市里游走。

他决心到北京去。2004年临近新年,郭晋带着巴蒂挤进大货车的驾驶舱。隆冬的大地,越往北,雪下得越大。驾驶舱里没有取暖设施,寒冷和困倦折磨着车上的人。巴蒂仿佛明白主人的苦心,安静地钻在郭晋怀里。尿憋急了,它只是轻轻地咬咬主人的手。

夜里,郭晋帮司机下货。巴蒂在一旁蜷缩着身体,冻得不停打寒战。郭晋一咬牙,找来一瓶小二锅头,自己一半,一半给巴蒂,酒精下去,一股热流升腾上来。三天后,一人一狗终于到了北京。

“爸爸”“妈妈”、巴蒂,一个新家诞生了。房子依旧是租的,在一个破旧的老居民区里,没有阳台,家俱也都是房东的。

郭晋被调到总部,职位降到最基层,工作得不到赏识,复杂的人际关系也让郭晋有些不适。一段时间后,郭晋调到集团下另一家子公司当项目经理,郭晋请来朋友用好几个月时间完成项目。不料公司告诉他,市场前景不好,这个项目的预算取消。承诺给朋友的报酬无法兑现,郭晋自己也不得不面对好几个月领不到工资和无所事事的状况。

两个人开始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他不喜欢她事事讲条理,她讨厌他把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吵得厉害了,各自坐在一角,生闷气。这时,巴蒂悄悄地爬出来,蹑手蹑脚到主人旁边,用爪子轻轻刨刨这个,再刨刨那个。

日子在磕磕碰碰中过去了。

与宠物相伴的都市

有多少只宠物生活在北京城市当中?北京市小动物协会的调查显示,北京市犬类动物的注册量已超过60万只,猫的注册量也达四五十万只。这意味着,至少有一百万个家庭和宠物一起生活。这是两年前的数据。实际的豢养可能远远超过这个数字。

在巴黎、东京、伦敦、香港,宠物墓地不是一个新事物。人们出于感情,也出于遵守规则。这些城市的法律对宠物遗体的处理有明确规定——宠物遗体必须火化,骨灰可安置在墓地中。北京并没有这样的规定,人们的此类行为主要出自情感。来埋葬宠物的人,有私营企业主、外企白领,也有普通的工薪族、退休教师、下岗工人。

电影《入殓师》有这样一段台词:死可能是一道门,逝去并不是终结,而是超越,走向下一程,正如门一样。在墓地工作的人,如同看门人。一年多时间,张秋生见证了很多人的眼泪和情感。

半年不到,薜巍已经第4次来扫墓。照片上的小点是一只普通的白色波斯猫,趴在薜巍肩上,懒洋洋的样子。那时薜巍不到40岁,烫着卷发,微笑着。现在,她已经头发斑白,小点和她一家人共同生活了20年。有一年夏天,全家人都睡着了,平时性情安静的小点突然跳上床,拼命地把他们抓醒。睁开眼,已经是满屋浓烟——毛巾掉到蚊香上,火苗蹿起老高。如果不是小点叫醒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最后两年,小点连沙发都跳不上去。薜巍知道它已经很老了,这件事情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怎么送走小点?把它埋在小区的花园里面吗?她否定了这个想法,尽管它只是一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得猫,但它是家里的重要成员,不能随便埋在什么地方。

炎热的夏天过后,天气很快冷下来,小点起不来,薜巍守护了它好几天。她记得那是半夜一点,她把它搂在怀里。它的身体软得像棉花,在她怀里睁开眼睛,随后,头耷拉下来。早晨,30岁的儿子打来电话:妈,把小点葬到宠物墓地去吧。这是他连夜在网上查到的。

他们给小点立了碑,树起小栅栏。从此,这块小方地成了薜巍新的牵挂和寄托。薜巍想它了,就去扫墓。“给它扫墓,不像到人的墓地有那种阴森压抑的感觉,就像去看望自己的孩子似的,只想到它的可爱。这跟人不一样,人之间没那么单纯,就算是自己的亲人,也会闹矛盾。”

76岁的秦阿姨总是一个人来。她的狗毛毛已经去世两年,每次她依然泪流满面,“我一天也忘不了它。这只狗太懂事了,别人对我说话大声点,它都会冲他叫。”她呜咽着,“非典时,到处都要抓狗,我们天天躲在家里,哪也不敢去,爷爷跟它说,毛毛,你不要叫,你一叫你的小命就没了,它真的就不叫了。每天晚上悄悄带它出去上厕所,它也不叫。你说它聪明不聪明?”

一位阿姨在小狗下葬时,反反复复问同一个问题:你确定它没有呼吸了吗,你确定它没有心跳了吗?就在前一天,张秋生接待了一对年轻夫妇。“他们本来已经自己葬了,就葬在家附近。回家后两人同时听到狗的叫声,心里不安,又连夜送到我这里来。”“昨天一夜他们都没有睡觉,就坐在车里抱着小狗。早晨那个男主人坚持自己安葬小狗,不让我帮忙,他自己一锹一锹地填土。”

宠物墓地有专门的网站,可以在网上祭祀。每天都会有主人新加上去的留言:宝贝,你在这里开心吗?周围的小朋友越来越多喽,你一定不孤单吧,天气暖和了,要常常出来玩啊。

他们是独居的空巢老人、没有孩子的夫妻、兼顾工作与家庭的中年主妇、远离家乡的外来打工者、没有兄弟姊妹的独生子女⋯⋯他们郑重其事地把爱宠葬进墓地,表达对这些忠诚陪伴他们的动物的感谢,即使它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似乎也依然在温暖他们。

桃花树下

2007年,巴蒂跟随主人第5次搬家,这回不再是租房子。为了养狗,他们曾经住到一个带院子的半地下室,但是,总有人不喜欢狗,要投诉。经历了一段东躲西藏的生活后,夫妻俩决心买房子。新家在北京南郊的一个小镇上,在这里,狗户口比城里宽松,巴蒂有了北京户口,再也不用担心被打狗队抓走。

郭晋依然记得那天,巴蒂静静地躺下了,像睡着了一样。郭晋把它的每一根毛认真地梳理过,放在床前,哈士奇犬整齐地坐在旁边,似乎在守护巴蒂,和它做最后的道别。第二天清晨,他们把它送到宠物公墓,葬在一棵桃花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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