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巧若拙 大辩若讷
2009-05-04徐彦利
徐彦利
或许在有些人看来,一千余字的《晚饭花》并不太像小说。它过于平淡,没有一般小说的令人震撼的矛盾冲突、曲折离奇的情节、人物的悲欢离合大起大落,更没有任何悬念与出人意料的结局。它淡得像一泓清水,通体透亮,直视无碍。这使习惯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读者多少有些失望,也使意图寻找字词美感的读者感到失落。作者想告诉我们什么?一个凄清的爱情故事吗?可一般来说,故事的讲述都会波澜起伏,紧紧抓住人心,《晚饭花》何以如此冲淡平白?而且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篇小说居然没有用什么修饰语或形容词,通篇都在用最普通的生活语言讲述,简洁得如同一匹白布。连一个小小的花边都非常吝惜。
李小龙单恋着王玉英,然而这种单恋却并不执著,既没有体现在语言上也没有付诸任何行动。他只是每天放学路过时看看那静坐在天井中的女孩子,若无其事地度过一个又一个黄昏。被暗恋的王玉英也并未察觉男孩儿的心事,只是日复一日地做着针线。在晚饭花前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她没有反抗订下的婚事,上演一出林道静逃婚出走的“青春之歌”,也没有“还君明珠双泪垂”的幽怨。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婚姻的到来,等待命运塞给自己一个并不可靠的男人。王玉英宁愿相信钱老五会改好。宁愿接受早已注定的结局,,而钱老五并未改好,新婚的王玉英面对孤独,穿着新嫁衣在河边淘米,一切看来都顺理成章,但却让人读着心有不甘。就这样算了吗?这哪里算得上爱情?幸福的爱情令人怦然心动,痛苦的爱情让人黯然神伤。而《晚饭花》里的爱情简直什么也没有。作者要告诉我们什么?
虽然文学来源于生活,但不得不承认,它是经过提炼与加工后的生活,与现实生活并不等同。文本中常见的爱恨情仇、聚散依依在现实中往往并不常见。生活中,我们曾对多少人萌生过纯洁的爱恋?又曾与多少人失之交臂?并非每段情感都会有圆满的结局,并非每个所爱的人都会相守一生。有时候,我们会看着爱情渐渐远去而不去挽留,不去争取,像李小龙一样徒然等待,最后成为一声叹息,,林道静式的轰轰烈烈固然并非没有可能性,但日常所见却多是庸庸碌碌的小人物,如李小龙与王玉英。他们默默地生活着,追求与等待并存,或者,惰性等待要多于主动追求。他们顺势生存,并不坚执。他们在生活的浪峰中辗转徘徊,头上并没有高悬着理想、信仰、民族、社会等宏大概念。他们只是平凡的一群,是我们每天在熙熙攘攘的市场、人头攒动的街头所能看到的人,那些真实可感、伸手可触的人。这才是生活,这才是真实。汪曾祺并未违背生活的真实,用文学的手段进行过滤,而是严格地恪守了这种真实。王玉英、李小龙、钱老五,远比其笔下的阿庆嫂等英雄形象更具现实意义。
在通篇小说中,我们几乎看不到作者个人观点的流露,或作出任何倾向性评价及引导。他仿佛只是客观地书写着见到的一切。不为李小龙惋惜,不为王玉英扼腕,更不对钱老五的行为进行评价。因此,我们似乎可以说,作者在叙述中彻底隐退了,将写作情感降低为零。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如果细读文本,我们又会发现作者已将其强烈的情感倾向注入到平淡的文字中。那潑辣的、使劲盛开、叶子多得不得了的晚饭花,那平凡的、在山墙角下艰难地生存的小东西,是那么富于生命的韧性。它用尽力气绽放着自己的美丽。尽情挥洒着对生活的热爱,这不就像王玉英、李小龙吗?他们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的作为,没有骄人的成绩,但他们却在认真地生活,在角落里盛开,在平淡如水的岁月中生生不息地存在着,只要一点点水分、阳光和土壤。便泼实地生长。正是这些平凡的人构成了平凡的社会,并拧成一股坚实的力量,不屈不挠,不为环境击倒。难道他们不值得歌颂吗?
“这是李小龙的黄昏。要是没有王玉英,黄昏就不成其为黄昏了。”谁说这样的语句中没有饱含作者的情感?一个男孩儿最隐秘的心理已通过简单的陈述跃然纸上。在李小龙的心里,王玉英便是他的全部,没有了对方。生活便不能照常进行,他的脑子已被这痛苦的单恋塞得满满的,然而作者却并未说出一个“恋”或“情”字。“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原来的王玉英了。”这句又包含着多少李小龙的悲伤与作者的唏嘘?那对人生,对不可掌控的命运的慨叹。用最少的词语、最舍而不露的表达展现最复杂的情感,也许只有汪曾祺这样成熟的作家才敢于如此蔑视技巧。而返璞归真,就如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所说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以无字、无言显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以空白显示充盈,以克制反衬冲动。在近于木讷的含蓄与内敛间,留给读者无比广阔的想象空间。因此可以说,平淡无奇的《晚饭花》不仅是一篇成功的小说,而且体现了汪曾祺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的创作境界,实为不可多得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