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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的冬天

2009-04-30

散文百家 2009年4期
关键词:澳门

许 淇

每年冬天,我都要到澳门小住两个月,因为南粤亚热带地区其实没有冬天。

我大半辈子几乎都生活在北方。大草原的暴风雪是严酷的,入冬后,心境难免渐感荒寒,于是大雁遂思南飞,寻找温暖的滩涂。

澳门回归,女儿落户,这块连少年梦都不曾梦想过的地方,如今居然频频出入,成为我温暖的滩涂,嗟叹命运的拨弄比一场赌局更无轨迹可循。以往这弹丸小岛,谈赌色变,被称为“东方拉斯维加斯”,是消费欲望的城市。近几年来,在我的公寓周围,盖起了不少异国情调的新建筑,犹同世界公园,如“巴比伦游乐城”、“星际国际”、“希腊神话”、“威尼斯人度假村酒店”、“美高梅”娱乐城……一处更比一处别出心裁的豪华,将古老的赌博改造成现代传奇,由此可见资本的力量。资本能制造美的时尚,如实现某些建筑的独特构想。但美必须超越资本不为所役。澳门人并非个个都是赌徒,相反,赌桌旁边本地居民绝对少于外地。圈定那茨威格描写的绿桌上痉挛的手。儿童是禁止入内的,这比大陆最偏僻的农村小镇都有未成年人沉湎于游戏机要严格得多。

任何地方,人类的生存总需要谋求和平的常态。同样是衣食住行,同样是生老病死。老年人已无竞择的负担,只关心生活的细枝末节,只愿意外部环境的宽松。澳门大城市而不嘈杂,寸金地而不拥挤;车辆等行人,街面无痰迹,文明礼貌具欧风美雨。若果返回为一个自然人,变成大潭山海湾的一只白鹭,独立在浅水中,那该多好!不知此身在何方,亦不知今夕何年,我和白鹭互换,遂生禅意:参悟不妨居闹市呢!

我并没有记忆丢失在这里,此地于我是陌生。我的“此在”即为“当时”,除了家属,我既无同伴又无旧友。我不必去攀附权贵豪门,或结识文艺界同仁,我可以自我封闭在公寓,也可以独来独往,“目中无人”,所谓像市民一样生活,像上帝一样思考,真是葛天氏之民,帝力于我何有哉!

我每天的日课是“看海”和“散步”。我住在孙逸仙大马路观音堂附近的一幢公寓的11楼,卧室的窗户面海。我往往闭上眼便梦海,睁开眼便见海。早晨,我一骨碌起身坐在床上望海发呆;有时候天还未亮透,海平线黑沉沉、灰蒙蒙,雾似烟,滞留着残梦不肯遽散;蓦然,一支金箭射穿了天与海的界限,使天海像上下唇似的永远分离。有时候,醒来迟了,在我眼前的便是常态的晴朗的海的蔚蓝,看不见繁忙的港埠,少有船只穿梭其间,惟日夜守望着的观音大士的塑像,仿佛风尘仆仆地渡海到这一片不兴波澜的水域,宣告和平的降临。在看海发呆的片刻,我的意识流开始旋转流动,必须无意识地任其驰骋,如草原上无驭手的脱缰的野马,不著鞭而远及天边,又如涵满罡风的红帆,飘荡在命运之颠簸中。这些意识流程,若天际浮云,若波纹的一闪烁,转瞬即逝,抓不住,也无法记录,纷纷如流星雨坠入深渊,这才是东坡吟哦的境界:“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

第二项日课便是“散步”。让呼吸配合着脚步,让旋律为节拍的延伸,使散步的意义纯粹抽象起来。因为窗前看过了海,下楼后,即使近距离可亲,却不想在海堤散步,沿着廊街咖啡座酒吧,路过晚间有菲律宾三人乐队配英语唱电影《保镖》插曲的那家,白天则空桌椅绊行人的脚步。斜穿马路,便到了宋玉生公园。我喜欢随黄昏一起降临这城市中央的一块绿地,她太小了,称得上是“袖珍”,却禁不住步伐与思想的展开;犹如高楼峡谷中的草甸,苍翠陂陀;犹如黄尘瀚海中的沁湖,碧湛明净。似乎并无季节的印痕影响那些植物,大叶相思依然盈绿着,大丽花丛依然红绽着,长不大的灰鸽子依然黑瘦着,池塘里的金鱼依然冥想着……我来回从这头走到那头,又沿着林间小道转圈,职业习惯使我不自禁地注意零零落落游园的人。每当中午,两旁小道花坛的石阶上,坐满了盖“美高梅”楼和筑路的一部分吃盒饭的打工仔,树荫下避开尘土,吃完了可以小睡片刻。中间大道旁的绿漆长椅,我见到采购中途休息的主妇;说悄悄话的恋人;暂避上司眼线忙里偷闲养神的白领;来自大陆或和大陆打手机联络的跑街商贾;推着婴儿车牵着幼仔的“菲佣”在夕晖中出现;也有一些我的社会经验无法将他定格的人物——偶然栖落目光阴鸷衣着褴褛的可疑的人……公园里暮色渐浓,于是路灯和周边大楼里一间间窗户都亮出惊讶的眼睛,店家的广告灯、霓虹灯,映衬着远楼高空的建筑轮廓灯,不约而同如在T形舞台上比赛艳丽。一位作家曾写道:仿佛近旁有人拍了一下手,“啪”的一响,眼前中了魔法,身体的内部几乎在呼应,敏感的神经被点燃了。特别是临近圣诞节的那些天,花园张挂雪花灯饰,一朵朵天上降下的六角形大雪花,霎时齐唱平安夜,我的心也会涨满和平的喜悦。

整个冬天难道就是看海和散步么?别在狭小的天地里转圈了,女儿说。在女儿闲空的时候,驾车拉着我逛遍全澳门,甚至老街斜巷,板障堂巷的旧式门楼,望德区的徒步小街,还有那围墙高耸的西洋坟场,虽不是拉雪兹墓地的神圣,我也不妨去一探客死异国的曾经煊赫一时的孤魂。

澳门最佳去处是博物馆:历史博物馆、艺术博物馆、海事博物馆、葡萄酒和赛车博物馆,都需要反复地细读。我每年必到离家最近的艺术博物馆去看展览,看完必到地下图书室去浏览画册。别的博物馆依次限定一家,不匆匆地走马观花,而是看看坐坐,消磨半日,饿了,找一家葡国餐厅,喝一杯里斯本原装黑葡萄酒,点一份焗海鲜和蛤蜊汤。细叙观感,要写另一篇长文,此处从略。若说港澳地区是“文化沙漠”,这帽子应赶快摘掉。

去年(2007年)是澳门回归八周年,我躬逢其盛,参加了“庆澳门回归公益基金百万行”活动。12月9日那个早晨,我醒来并没有看海,却打开窗户瞧热闹,只见楼下海堤旁搭盖了主席台,大马路排列警察暂交通管制,远近已经人头攒聚,锣鼓喧天。台上先表演节目,有国粹武术,也有弹吉他唱歌的学生,接着,舞狮队、舞龙队相继登场,一时纷华腾嚣、高潮迭起。整9时,“特首”何厚铧和“中联部”官员、驻澳部队首长登上主席台,并没有长篇讲话,主持人致词后,“特首”和“中联部”副主任分别为“金龙”簪花挂红、洒圣水;重要程序是请何先生用朱笔替“金龙”点睛,于是“金龙”如开天目,仿佛立刻欲凌云而去了。剪彩完毕,游行开始。我们一家赶紧下楼,加入到女婿祖籍福建南安同乡会的行列。全澳门所有的机关团体公司学校都集中在这里了,游行队伍包括不同国籍、不同种族、不同职业、不同阶层、不同信仰、不同年龄的澳门市民,起步于南湾湖畔,经旧澳氹大桥、西湾大桥、观光塔到妈祖阁止。沿路设表演队、军乐队助兴鼓劲;以鲜鱼行总会的醉龙队最出色,舞者醉态可掬,酒花四溅,醇香漫溢。据报,慈善大军共38000多人,得善款创历年最高记录。

12月20日,是澳门回归日,上午庆典在莲花广场前召开。我下午随缘到氹仔体育场看万人演唱会,皆港澳歌星的节目,尽管“粉丝”们狂热捧场,我却一句也听不明白。

接着到了农历冬至。闽粤诸地,对这一节气特别重视,相当于除夕,这一天,店都打烊,员工放假祭神拜祖,故街面冷清,行人寥寥。中国的冬至刚过,洋教的圣诞节便大张旗鼓地准备了。

圣诞节成为欧美基督世界的全民节日,澳门也如此。澳门从来没有朔风呼号大雪飘扬的圣诞夜。晚餐后,我们全家出门赶“洋庙会”,满城区溜达。议事厅前街和“大三巴”牌楼夜市如昼,流光溢彩,巨塔般的圣诞树上缀满了星星,每一幢建筑都打扮了一番,悬挂着珠光宝气的首饰。有洋人化装的圣诞老人祝福每一个行人,也有青年男女戴通红的圣诞老人帽在互道平安。人们似乎无目的地穿梭着,无意识地快乐着;对于圣子耶稣为了受难为了救赎而来临人世,似乎并无期待。我们从“大三巴”又步行到板障街,犹如被三星指引的东方博士和牧羊人,去朝拜广场一角的马棚模型,躺在马槽麦秸堆里的草根婴孩,如果去掉神圣的光环,不正是一曲生命的礼赞么?前面是澳门大主教的座堂——玫瑰堂,我们晚10时30分入内,在教堂里耽了很久,洗涤一年来蒙垢的心灵,谛听穹顶回荡着钟磬敲击的《平安夜》、古诺的《圣母颂》的凄美倾诉。子夜前10分钟,所有的灯烛都燃亮了,所有的阴影奔窜逃遁。祭坛华严辉煌,大钟丁当欢唱,管风琴巴赫的圣乐赋格和声随着香烟袅袅上升,阿来路亚!基督降生了!俄顷,香港“特首”曾荫权及夫人、家属专程赶来从边门鱼贯入跪前排。主教黎鸿升开始主持子时弥撒,徐行上祭坛中央。众高唱圣歌,直达天庭。我旁边的葡籍嬷嬷竟喜极而泣。弥撒及半,黎主教布道,他的圣诞感言以珍惜生命为题,祝福和平和谐降临人间。

从教堂出来已是凌晨。街上仍有成群结队的少男少女,通宵达旦地放任着青春,在我们面前呼啸而过。

从圣诞节到元旦,几乎天天在过节。除夕,澳门有7处均设倒计时迎新演唱会。在观光塔广场,演出到子时结束,立刻倒计时宣告新的一年开始,于是礼花喷薄竞发,映彻夜空,忽黄忽红忽绿,如朵如云如烟。

元旦逝去,众神迎春,春节春节,春之佳节,澳门的冬天就此过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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