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祭
2009-04-30周火雄
周火雄
一
今年的秋风透着别样的寒意。白露未过,清秋的风已在迷蒙的雨意中一阵紧似一阵地寒凉。清冷的夜晚,卧听秋叶的自说自话,疑心祖母走到了床前。
然而,我的祖母已真切地离开了我们。
三年了,一千多个日夜在指缝间滑落。常常在恍惚间毫无来由地念及祖母,念及她的音容笑貌。分明在一转身、一闪念之间,祖母还在我们身后,微笑着,用和善的目光关注着我们,那样真切,那样叫我们心疼。
二
2005年,在整顿风潮中,我所供职的报社被取缔。
前路迷茫,后退无着,我在两难的境地徘徊,不能自已。远在广州的弟弟几次电话邀约,让我赶到广州合伙创办小型纽扣厂。拿惯了笔墨的手改行去操练铁锤、锉刀,这不是我的本意,但是,进退无路,舍此其谁?正如掉在河里的人,在迷茫的扑腾中,是无所谓选择的。
临行前,祖母几次拿目光凝望我。其实我又何尝不知,93岁高龄的老人像孩子一样害怕孤独呢。打点好行囊,仔细将兄弟们的十万元积蓄盘点过一回,再将它们扎在腰上。走出大门,在转身的一瞬,我看到祖母无助地站在窗前,青色衣衫使她的身材愈发显得瘦小。
初到广州,是第二天的早晨。天上下着密密的小雨。二弟骑着自行车到站台来接我。他的乐观迅速感染了我。他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创业的日子充满了艰辛。为了节约人力,我每天工作十五小时,一人承担了办公室的全部事务,电话、传真、收货、发货忙得团团转。半年下来,人瘦毛长,身心疲累。国庆长假,我刮净了脸上的胡子,独自走在异乡的街头,别样的孤独。
我给我的母亲打了电话,问到家中的一切。说到祖母,母亲说,怕是想念你们哟,常常念叨北鲲什么时候回来。北鲲是我的乳名。母亲这句话像针扎了我一下。其实,在内心,我又何尝不想念家乡,想念祖母。
小厂渐渐有了起色。客户愈来愈多,业务越来越大。弟弟的破自行车早已丢掉,换上了摩托,不久又换成了小汽车。
我的回家的念头愈发强烈。
三
故乡的一切叫人觉着如此亲切。
我知道,我是个极其怀旧的人。我是那般深切地眷恋梅城,眷恋梅城的家以及家中的亲人。
祖母依旧安坐在床边,手里捂着取暖用的水袋。挂在嘴边的安然的微笑已然透着苍白和无力。那种熟悉的慈祥依然在唇边,淡淡的,让后人觉着安详。
祖母失聪多年。她是凭先前的生活经验和我们讲话的口型,猜测我们讲话的内容。
母亲忙碌自己的事。祖母则坐到我身边,问我一些外界的事情。每每此时,我会放缓讲话节奏,辅以手势,让她大略明白一些事情,譬如,我的小厂在干些什么,怎么干,每月能赚多少钱。因为耳背,祖母就格外想了解外面发生的事。而母亲,偶尔也给她讲一些。但是,常常是讲着讲着,耳背的祖母听不明白,母亲只有翻来覆去地讲,久了,就烦。顶撞是有的。在抢白后,祖母不再说话,很落寞地坐在一旁,目中似有所见,似无所见。只有我们兄弟几人能耐心与她交流,当然,多半是闲暇时。
祖母一生吃过许多苦。先是少年多病。病到快要咽气,走到了阎罗殿前,阎王爷说,你怎么也混进来了,快走罢!奄奄一息的祖母就回到阳间,已然是脱了一层皮,而且,头发差不多掉光,耳朵也听不清世间的气息。再是青年丧夫。父亲才十岁,在轮船上打短工的祖父就极其不幸地碰上日本人布下的水雷。最后是改嫁个性格暴戾的农夫。虽然在印象中,祖父对我很疼爱,但是,他在毒打祖母时双目猩红的样子,实在让人从心底生厌。以致多年后的今天,留在印象中深深不去的仍是那种非打即骂的凶悍样子。
祖父是田地间的一把好手,再瘠薄的土地经他盘整一年半载,就能产出好的庄稼。一样的菜地,别人种出的菜稀密不均,菜长大了,也是大的更大,小的更小;而祖父在耙地整厢时就格外仔细,那行距仿如尺子量过,整齐划一,不偏不倚。浇水施肥,亦是瓢勺轻点,株株均匀。使菜地的出品身形一致,个头均匀,看有看相,卖有卖相。虽然如此,许多庄稼人仍不敢苟同,尤其是种“懒庄稼”的人,他们绝不愿在地里如此费时费力。
因了严谨,因了勤勉,祖父的田地连年丰产,岁岁增收。
丰收的季节,我总是搭在祖母的肩上,在田野疯玩。稍稍大了些,懂得帮祖母捡谷子,拾麦穗。累了,就撇下祖母,在沟渠里摸虾捕鳝,让晚炊的饭桌有了香味。
虽然对祖母、父亲、母亲甚至村庄的其他人凶悍,但是,祖父对孙辈尤其是长孙的我呵护有加。几次,暴怒中的祖父粗糙的手掌将要拍下来,我梗着脖子,横眼以对,但是,祖父的手无力地垂下了。一次,我对将要动手施暴于祖母的祖父说,打吧打吧,三年后我会撅断你的手!祖父居然立即放手,怒冲冲走了。
四
分明在冥冥中有种预兆。
回到梅城,我不愿回自己的家。
夜晚,我把母亲赶到三弟家。我则住在与祖母仅一墙之隔的房间里。这是母亲的住房。
冬日的风刮过马路边的树梢,奏着尖利的乐音。我难以入眠。在半醒半睡间,似乎有人爬到房顶,把一根结了活套的绳子来勾我的脖子。这人怎么这样可恶呵,我想制止他,但是,我发不出声音。在挣扎中,我终于发出了自己的怒吼:“你要干什么?”
这人一溜烟跑了。
我躺在床上,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幕,大汗淋漓。
我把梦讲给母亲,她听了,说,你连日坐车,没休息好,心虚易梦。又说,梦是反的。哪有那样怪的事情。说罢,母亲陷入了沉思。
谁知道这梦很快就应到了祖母的身上。
三天后的傍晚,一家人吃过晚饭,准备看看电视。祖母和我三弟十岁的儿子闹着玩笑,祖母像个孩子,笑得眼泪直流。祖母有迎风流泪的眼疾,年迈时尤其如此。祖母一边笑着,一边眼泪直流,十足的爱疯的孩子。母亲还有我们都笑了。
晚上十点,祖母还不愿上床睡觉。那种依恋的样子至今记忆犹新。我将祖母的床铺好,扶祖母坐下,然后,端起她的双腿,慢慢地,慢慢地放到床上。
谁知道,这竟是永别的夜晚。
夜晚,我端着书本,在灯下品读。临近十二时,祖母忽然一声轻唤。我走过去,猛然发现祖母痛苦地挣扎。她在努力往下吞咽,却又止不住地往外吐着气息。
我叫起来。但是,祖母已是年迈气衰。生命的最后一息,竟是如此无助。
我的祖母,饱经磨难的祖母,就这样走完93岁的人生,离开了故乡,离开了亲人,走到了全然陌生的、阴冷的世界。
五
我的歇斯底里的呼唤惊扰了邻居的梦。
在忙乱的脚步声中,大家七手八脚给祖母搭就了灵床。
一连三个夜晚,我都把亲戚朋友赶走,让他们去休息。而我,则坐在祖母的灵前,不时接续香火,给油灯添油。漫长的夜晚,我回顾祖母的种种不易,泪流不止。
是上苍的眷顾,抑或是祖母的福祉,祖母出门的日子竟是细雨绵绵。
我的淳朴的乡亲,用最隆重的礼仪迎接普通寻常的老人。
两里路的故乡小街,家家户户摆出供品,烧化了纸钱,燃放了鞭炮。弟弟只好一家一家地回礼。小小的一条街竟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半个多小时才走到尽头。
阔别的泥泞的村路,祖母在乡亲的力捧中走过。绵绵细雨中,谁为祖母举起洁白的引路幡,轻轻招摇。祖母,你飘摇的魂灵就随着幡的指引,稳步向前吧。在前面,家的方向,和善的乡邻为你的灵魂寻找到了温暖的栖息之地。
站在黄泥岗上,我俯瞰连绵的起伏,泪雨绵绵。
这是我亲爱的故乡。
我知道,从此后,山一层,水一层,故乡和祖母在我心中是永远的风景;从此后,春秋交替,岁月更迭,有一份念想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