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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梦中奔跑

2009-04-30刘平勇

散文百家 2009年4期
关键词:指甲老伴阳光

刘平勇

半年前,八十五岁的母亲股骨被摔断了。半年后,母亲依然不能下床。母亲不分昼夜地躺在床上,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看来我已经走到尽头了,只有这样躺在床上等死了。

母亲开始无休无止地做梦。梦见的全是年轻时候的事情。全都跟走路和奔跑有关。

母亲梦见了强壮如牛的老伴,穿着一身威武的军装,胸前挂着一个硕大无比鲜艳欲滴的红绣球,挺拔地站在通向山外的小路上。一只漂亮的小毛驴,驮着一个全身火红的美人儿一摇一摆地从山外走来,火爆爆的唢呐声惊飞了一只正在栖息的山鹰,它展翅飞向辽阔的蓝天,硕大的翅膀把春天的阳光扑腾得丁当作响。强壮如牛的老伴双手托起一片美丽的火烧云,轻轻地放在还散发着油漆味的木床上,把红盖头一掀,露出一张貌若天仙的脸蛋。强壮如牛的老伴就变成了一汪柔情的水,瞬间激情的风又掀起了一股樯倾楫摧的浪,那张木床就成了一片海。她和老伴在大海里一扑腾就是几十年。扑腾着扑腾着,就扑腾出了一串娃儿,扑腾着扑腾着就抖落了青春和红颜,扑腾着扑腾着就扑腾进了一抔黄土。那抔黄土掩埋的是那强壮如牛的老伴吗?看着那堆了无生气的黄土,母亲想,属于自己的那抔黄土又在哪里呢?一眨眼间,母亲就看到那个零乱的坟场里高起了一堆新土,新土上有坟飘在摇晃,像一只呼唤的手,对着母亲。一个飘渺而又熟悉的声音对母亲说:老婆子,你还在磨蹭什么呢?迟早都要到这儿来的。母亲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轻声说:是啊,还在磨蹭什么呢?黄土都快埋到腰杆了,还有什么东西让你留恋呢?

日子默默地在孤寂中流淌。白天去了, 黑夜来了,黑夜去了,白天来了。母亲躺在床上,脑海里奔来拥去的,全是过去的人和事。母亲在心里说,你们这些儿女呀!整天人影都难见到,你们在忙些什么呢?忙来忙去,到头来,还不是就像我,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一天挨着一天等死。母亲好想说话啊!但没人听母亲说话。母亲就只有自说自话,她不停地说,说些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在说话。只有那些苍白的墙壁,那些呆头呆脑的锅碗瓢盆,那些在阳光中漂浮不停的尘埃,那些在旷野里随意玩耍的风们,或许知道母亲的话语。

女儿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每次要离开的时候,母亲眼里都含着眼泪,母亲是多么地希望女儿多陪她一会儿啊!

母亲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一个劲地不停地说话。她生怕稍微一停顿,儿女们就在这停顿中一转身走了,她就只有对着空气独自说话了。因此,八十多岁的母亲讲起话来滔滔不绝,连标点符号都省略了。母亲说儿女们小时候的淘气,说父亲的好,说她年轻时候一顿可以吃八十个鸡蛋,说她一天可以走一百多里,还要挑着五十斤小麦,说村子里的某某死了,说某某死了老伴又找了一个,说谁家的儿子不给老人吃饭,说谁家的姑娘在外打工被人害死了,说谁家的母猪一窝下了十二个猪崽,说谁家的母鸡一天下了三个蛋……母亲说起这些的时候,气色好极了,眼睛亮亮的,脸红红的,灰色的头发也似乎焕发了生机。

母亲灰白的头发很凌乱,女儿想为母亲洗一洗头。女儿看了看明晃晃的阳光,把整个屋子照得暖融融的。女儿就决定为母亲干洗,女儿用温水稀释了一些洗发液,然后就在母亲的头上轻轻地搓,轻轻地揉,母亲灰白的头发因为水的凝聚,看上去就显得很少,母亲的头皮露在外面,土黄土黄的,很薄,像一张纸,似乎轻轻一用力,就会破了。女儿记得,年轻时候的母亲是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的,那长发又浓又密又柔,直至母亲的腰际。可现在,母亲的长发不见了,被岁月吞噬了。女儿的眼里汪着泪水。

女儿用一块干毛巾快速地擦着母亲头上的洗发水,然后又用清水打湿毛巾,擦母亲头发上的洗发液,再拧干,再擦,直至母亲灰白的头发柔柔顺顺的时候,女儿才说,妈,你就坐在太阳下晒一晒,以防感冒。母亲笑着说,洗一下,好清爽哟!

女儿拉着母亲的手,看着母亲皮包骨的手指时,心很疼。女儿还惊奇地发现,母亲曾经饱满的布满血色的指甲,干了,瘪了,灰灰的没有血色了。而且那指甲已经很久没有剪了,看上去很长,很难看。女儿就掏出指甲剪为母亲修剪指甲,可那指甲很坚硬,女儿费了很大的力都难剪动。但女儿还是专心地剪,丁的一声,剪下一小块,再丁的一声,又剪下一小块,那白色的,像坚硬的雪粒似的指甲屑在阳光中,蹦着,跳着,落满了一地。女儿慢慢地为母亲磨指甲,她要把母亲的指甲磨得又圆润又光滑,避免指甲划破母亲脆弱的皮肉。

女儿开始为母亲修剪脚指甲了。那些指甲依然又干又瘪又没有血色,女儿握着母亲的脚,感到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恍惚。这就是挑着五十斤麦子一天要走一百多里山路的母亲的脚掌吗?握着母亲的脚掌,就像握住了一段往事,握住了一段历史,握住了一段随风而逝飘渺如烟的岁月。那些细碎的指甲,就像是母亲裸露的骨头,在阳光中冷着,白着,疼着。女儿的心也有一种被撕碎的疼痛。

这些就绪了,女儿又为母亲擦身子。女儿不敢脱了母亲的衣服,女儿就把温水打湿的毛巾拧干,从母亲的衣服里伸进去,先擦母亲的脖颈,胸脯,肋骨,再擦母亲的背和腰。女儿的手透过毛巾,感受到了母亲的温度,感觉到了母亲皮肤的松弛。特别是母亲的乳房,像个干瘪的布袋,怎么也不能跟一个女性充满生机的乳房联系起来。女儿明白,哥哥姐姐弟弟和自己,就是含着这一双乳房长大的。女儿的心悠悠的,说不清是酸楚还是疼痛。

母亲被女儿这一清洗,就好像瘦了一圈,就好像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照片,似乎风一吹,就可以把母亲吹走。

女儿手里握着梳子,轻轻地梳理着母亲灰白稀疏的头发,阳光在母亲的发尖上跳动,在梳子上流淌。女儿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沉静着,美丽着。女儿怀里揣着一泓梦想,用细致和柔情精心地铺平通向梦想的路途。不知不觉中,女儿就叫了一声妈。不知不觉中,妈就答应了一声唉。阳光很暖,很静,剪影很虚,很幻。

母亲说,女儿,你姐回来了。

女儿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去,就看见了夕阳下黛青色的远山,深红色的土地,还有变成剪影的羊群。

你姐走得好快,她怕我饿了吧,忙着回来做饭给我吃。

女儿沿着母亲的目光再看过去,就看到了一个奔跑的剪影,挑着箩筐,黑黑的,袅袅的,逆着阳光在风中奔跑,阳光像血一样的红,影子像墨一样的黑。像皮影,像剪纸。

女儿说,妈,你咋知道那就是我姐?

母亲说,你姐走路的样子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姐的气息我在老远就嗅得出来。还有风,还有阳光都会告诉我,说,你姐回来了。

女儿说,妈还真神呢!

母亲得意地说,我透过玻璃窗,就能轻而易举看清了你爹的坟堆呢,你爹的坟堆上草好深。清明节那天,我还看见你爹的坟上插了好多春花,我一数,是十九支,我让你哥去数,不多不少,刚刚十九支。

女儿说,妈,你真是神仙呢!

母亲笑了笑说,神仙都是会飞的,满世界跑来跑去的,哪像我只会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不一会儿,姐姐明菊真的回来了。脸上的汗水亮晶晶的。女儿一丢下箩筐,就忙着做饭。

女儿跟母亲睡一张床,母亲讲了一夜的话,不知是半夜还是什么时候,女儿好像睡着了,朦胧中,萦绕在女儿耳边的,依然是母亲滔滔不绝的话语。

朦朦胧胧中,母亲说,女儿,我这段时间,天天晚上都在做梦,我在梦里总是在奔跑,跑得好快好快,一会儿在山上奔跑,一会儿在地里奔跑,一会儿好像长出了翅膀,飞了起来,飞得好高好高。一会儿是你爹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你爹边跑边回头向我招手,大声喊着我的小名,玉芝,快来!快来!前面风景好得很!

母亲说,女儿呀,那时你好像只有六岁,我带着你在火塘旁剔苞谷,你一边剔,一边唱着你爹教你唱的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万恶的旧社会……唱着唱着,你就打瞌睡了,你摔倒了,把火塘上的那壶水打泼了。当我把你抱起来时,你半边脸都脱皮了,你爹在外修水库,我只有用挑箩挑着你,到城里去治疗。挑箩的一边是你,一边是空箩。于是我在路边捡了一块大石头,放在空箩里,挑箩才匀称起来。到了医院里,医生都觉得奇怪,怎么我会挑着一个大石头进城来。我挑着你在山路上奔跑,汗水湿透了衣背,鞋子什么时候落了一只,都不知道。幸好那晚有月亮,三十多里的山路,我一口气就跑完了,到了医院天还没亮。女儿啊,你不知道,医生说,要是再晚一点,你的半边脸就疤了。好在,后来你的脸上只留下了一小点的疤痕。要不,一个姑娘家,好端端的一张脸破了,就惨了。也怪,那时,我跑得多快啊!哪像现在,只有躺在床上等死了。

女儿呀,那时你爹长得呀,又高大又好看,特别牙齿那个白呀!硬是让人看不够。不知为什么,你爹那么好,偏偏也会挨批斗。我从地里回来,得知你爹被一辆拖拉机拉着进了城,那时我还光着脚板,还来不及穿鞋,我就光着脚板追。我跑得飞快,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黄灰。我抄近路去追,但始终还是没有追到,我就躺在山坡上哭,一直哭到太阳落山。一直不知道你爹的消息,我就坐在通向县城的那个山丫口去等。我想,你爹那么好,肯定是不会有事的。总有一天,我也会把你爹等回来的。直到第四天,你爹终于回来了。他是走路回来的。你爹看见山丫口那个穿着红棉袄的我,愣了一下,就向着我跑了起来,我也向着他跑了去。我们两人都跑得很快,像要飞了起来。你爹一下把我抱了起来,飞快地转了三转,然后把我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走得很快,脚下呼呼生风。

女儿呀,你猜我为什么要穿上那件红棉袄?那是我的嫁妆,你爹最喜欢的衣服。你猜你爹咋个说?你爹说,我一穿上那件红棉袄,就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他一看见我,身子就轻飘飘的,就会化成水。你说给奇怪了,我怎么就像火焰呢?他怎么就会化成水呢?

女儿呀,我老是做这些梦,其实不是梦,都是真实的,可偏偏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出现,让我都弄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了。只是在梦中,我总是在奔跑。

女儿呀!你说气不气人?待我一醒来,我哪里跑得动半步?我像死人一样的,我哪里跑得动半步呢?

女儿实在太疲惫了。女儿在似梦非梦中嘟噜:妈,你跑慢一点!你的腿被摔伤了,你的股骨断了,妈,你跑慢点啊!

女儿被一声巨大的声音惊醒后,惊奇地发现,母亲躺在地上,一只脚伸直,另一只脚蜷起来,一只手向前伸,另一只手往后甩,整个人就像一个运动员在尽力奔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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