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愧
2009-04-30白瑞兰
白瑞兰
一日,正忙于案头之事,却接好友贺虹的电话,说无论这会儿你忙什么,都要过来坐坐。这似乎不是贺虹的风格,我们聊天总会找一个彼此忙碌后的空闲,那样既安心又聊得从容。我顿感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许多时候,贺虹都安静得像只猫,柔柔的话语,一丝浅笑挂在眼角眉梢,一袭长裙着地,使得本来修长的她愈加婷婷玉立。有时却也像只虎,那是有人扰乱了她的宁静,偶尔咆哮一回。
贺虹今天既不像猫,也不像虎,眼睛深得仿佛秋风吹皱的池水,泅着一种久远。
良久,才开口,问的却是:“你说,世间真的有因果报应么?”我惊异地望她:“这话从哪儿来?”“胡老师死了。”“哪个胡老师?”“还有哪个,我的班主任呀!”“不会吧?怎么可能呢……”我吃惊极了,简直语无伦次了。“是真的,我刚刚听说,但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是最近的事。”
于是,我的眼前站立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细而高的身材,一副深度近视镜架在塞北的风怎么也吹不黑甚至有些苍白的脸上,两块不怎么对颜色的大补丁补在膝盖上,永远的深灰色的中山装,不皱不褶,很干净。他是复旦大学的高材生,上海人,没有毕业就背着“反革命”的头衔流放到燕山深处。恢复高考后,便抽调到师范学校,任四个班的物理课兼三班班主任。
胡老师给学生上课从不带教案,只象征性地带着课本——说是象征,因为他从未打开过,而且每天都只用三个手指捏几个粉笔头便走上讲台。那时,我常常奇怪成根的粉笔都哪儿去了,粉笔头怎么居然变出那么好的字来?记得第一次物理课上,全班同学的惊讶表情甚而有小女同学的窃窃笑声水一样漫过了教室,流向讲台。站在“水”中的他,目视前方,脚不潮,鞋不湿,依然讲课,仿佛眼中无他。那一节课,胡老师平和流畅的语调,深入浅出的讲解,漂亮潇洒的板书,都未能吸引同学们,因为他的脚太让同学们吃惊了:那双大大的圆口家做布鞋,很旧很破,鞋足足比他的脚大几个号码,真的像只船,脚在船里四边不靠,就有些可怜,惟独胡老师讲课时两脚不停地在船里一翘一翘的姿势,又有些滑稽,整整一节课,他就站在讲桌旁边,把那条船不动声色地呈现出来,自己却毫无感觉。以后每周四节的物理课,都是从不打开的书、粉笔头、船,只是同学们习以为常,把注意力从地上移到了黑板。那节课老师讲了什么,一点也不记得了,可是,那条大船以及一翘一翘的脚,却化石一般的存留了。
第二个学期开始,胡老师的装束陡然改观:一身藏青色的西装,一双锃亮而合脚的皮鞋,依旧是苍白的脸上架着深色眼镜,依旧是一丝淡淡的稍纵即逝的笑;但好像爱和同学们说笑了,也常出去散散步了。后来同学们神秘相传:暑期胡老师相对象了,是老母亲托人介绍的,据说那女的怕他回不了上海,他也嫌人家俗气,便作罢了,那是他自“发配”之后第一次回上海。
以后的消息便是:胡老师调进市里了,胡老师调回上海了,胡老师结婚了。可是,胡老师怎么就走了呢?疾病?车祸?自杀?为职称?为房子?为感情?为希望后的无望?
一向矜持的贺虹向我讲述了十几年前一些往事: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胡老师看我的眼光变了,我真的很害怕。每当物理课我总低头作笔记或看书,从不抬头,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那时我是班长,班里的许多工作胡老师是要过问的,而且总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说班上的工作,眼里却是一种热切。以后每每他再叫我,我总是叫上好朋友杨楠,或事先说好,让杨楠过一小会儿去胡老师办公室叫我,杨楠那时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在班里,在同学们眼下,我又得落落大方,从容依旧,生怕大家看出什么,说出什么。
终于有一天,物理作业发回来了,我打开一看,里面夹着一首诗,当然是一首情诗,没有称呼,没有落款,但那笔迹再熟悉不过;仿佛诗中的每一个字都是胡老师热切的目光,我顿时心慌意乱,无所适从。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个“流氓”,于是我恼怒地写了两个字,夹在作业本里交了上去。等作业本再发回时,我不敢打开,其实作业本里除了两个大大的红“×”什么都没有。我仔细一看,那天的作业,真的一道题都没有做对,那几个超过平时几倍的红“×”显赫而霸气地站在我的本子上,而且踢破了三、四页纸。物理课成了我的灾难课,我听不进去,不敢也不愿交作业,但又不能不交。我开始失眠,情绪极坏,并且影响了其他课程的成绩。我便有了退学的想法,于是请病假,回家小居,但无法和父母说这件事。两周以后,勉强来到学校,所庆幸的是学校来了个实习生,恰巧教物理课,我的生活学习才逐渐恢复正常。
残酷的两年过去了,我终于熬到了毕业。新的工作,新的环境使我振作如初,我为那一页被风吹走而庆幸,昨天的垃圾成为历史了。可是,有一天,一封来信打破了我的宁静,一看信封的字迹,仿佛一下子就阴云蔽日了。打开,没有信,却是当时流行的日本电视剧《血疑》的主题歌,我撕碎了它,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我的内心和生活都需要一种平静。于是,我换了工作,换了地址。可是仍然没有逃脱他的纠缠,他又来信了,信中第一次直白地告诉我:我和他大学的初恋情人长得太像了!包括气质,甚至一颦一笑,但他的恋人却因他的变故而自杀了,他所有的情爱、困惑、牵念都系在我身上了。他说他没想到对我造成这么大的伤害,还说,他不但是高材生,是我的老师,还是一个感情丰富、纯洁纯朴却失衡的男人,他不会放弃他的所爱,只是以前的态度失当。
这封信不但没有化解而且加深了我对他的怨恨与不解。二十岁的女孩子会宽容什么?况且那是八十年代的初始,人们的观念走得比时代更慢。我便给他写了平生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告诉他:不要再打扰我,你不配做我的老师,尤其不配做我的朋友,且在信末咒他“不得好死”,并把他的来信烧掉,把纸灰一并邮回。
之后,果然再没有他的讯息了。
十几年过去了,这些沉渣般的往事从未再浮游到记忆的上面。他居然不在了,该不是应了我咒他的话吧?其实,现在我已经理解了一个三十岁都市男人的情感以及来自高等学府的那种观念,是我心高气傲以及愚昧,唯恐有一丝一毫的纤尘蒙住我的纯洁与率真,其实何必?如若我现在的心境与观念,至少我们可以做朋友。仅仅因为我像他的初恋情人,仅仅因为他想给自己的爱找一个载体,并寻回一种慰藉。他没有得到,他临死时是什么心态呢?
贺虹已快人到中年,岁月的笔痕在她的手上、脸上尤其是心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着墨不同的印迹;她拥有了理解,拥有了宽容、也拥有了无奈。
生命怎么这般的脆弱。我们的老师曾经经历过许许多多的坎坷,承受了那个年龄所不能承载的生命之重。而后,阳光出来了,难道在月亮温情的对语里,没有属于他的那句?偌大上海滩,你是一滴水,一粒沙,还是一丝粉尘?
打补丁的裤子呢?粉笔头、船呢?那是你叛逆性格的点点流露,还是人之卑微的特写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