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
2009-04-30王往
王 往
夜里,落雨了,小巷里一高一低的青石板,湿湿的,亮亮的,像刚刚用布抹过。卢阿婆挎着篮子去买菜,熟人经过卢阿婆身边,和她打招呼。卢阿婆满脸皱纹舒展开来,笑容在脸上晃,看着人家拎着菜,说:压你亲娘的,尽挑好吃的买。熟人也都笑呵呵的。小巷子里一时像亮了许多,卢阿婆就加快了脚步。
卢阿婆去买菜,是为了小纪。小纪是江北人,跟泥瓦匠做小工,才十七八岁,瘦瘦的,个儿不低,有一米七几的样子,头发长长的,又乱,把个小圆脸衬得更像孩子。可是,他力气不小呢,一包水泥,两手一托,就上了肩;挑五十块砖头上楼梯腰板挺挺的,腿肚硬硬的,不打晃。跟瓦匠吃得又不好,米饭冬瓜汤,哪来的力气?卢阿婆想不明白。
卢阿婆家的房子建好后,小纪就随建筑队到另一个工地做工去了,但小纪晚上还回她家,就在新楼里,每天骑自行车来去。小纪昨晚说,建筑队明天上午还有半天活计,工程完了,拆拆脚手架,两小时就干完。新工地还没开工,要歇一段时间,他中午就回来。卢阿婆说,早点回来吃饭。小纪说,我要买米、菜,自己做。卢阿婆说,压你亲娘的,把阿婆当外人了,就几天,你能吃穷我家?小纪的脸又红了,挠挠额角,头发里掉下沙土。阿婆说,活计完了,把头理理。压你亲娘的,你是贼哟!女儿阿水嗔怪母亲:妈,你老是说小纪这不好,那不好!说完,脸微微红了,赶忙拿了水杯转身添水。阿婆就哈哈笑,一边笑一边转身,到里厢陪老头子看电视去了。老头子见老伴进来,说:这越剧多好,你也不来看,在外边诳白。卢阿婆转身关厢房门时,快速瞅一眼中厅,见阿水正抓住小纪的手往脸上贴,吓得她心一跳,把门轻轻一掩,没敢碰出声音来。
去年五月份,老头子决定造楼房。按说几年前就该造了,长江南岸哪家不是楼房,有的人家还住上了别墅。可是,卢家不一样。卢阿婆就生了阿水一个,卢阿婆一辈子就觉得欠老头子的。阿水大学毕业后,在镇上当了一名会计。23岁那年,阿水招了女婿。女婿叫刘成。25岁那年,阿水流产了,以后一直未怀孕。就这样,小俩口还蛮好的。坏就坏在刘成身上。刘成蛮有本事的,在老头子的厂里跑供销,钱没少赚。五年前,刘成拿了一笔钱,说到广州办个鞋厂,这一去,和阿水的感情就变了,提出离婚,说家产他一分钱不要。阿水也是有头脑子的,她有个同学在刘成所在地的税务部门工作,就去了同学那儿,根据刘成鞋厂的营业税推算,刘成已挣有700万了。阿水就说,离婚可以,老家的东西,一人一半,你这儿挣的钱也得一人一半。刘成舍不得钱,离婚的事儿就一直拖着,一直不回来。阿水过得冷清,这是不用说的。父母都劝过阿水,算了,少要点钱离了吧,再找一个。阿水说,不行,我不能便宜他。其实,就是离了吧,老俩口也有一个心病:阿水流产后,一直没怀孕,岁数又大,再找人,哪有那么容易?
卢家的老房子有几十年了,早该重造了。钱有,地也够。可造新房,那么大,空空的,小俩口的事老悬着,冷冷清清一家人,哪有兴趣提起?
去年春天,老房子漏雨,修了两次,麻烦死人。老头子一狠心说,在对面小菜园地上建二层楼吧,不拖了。卢阿婆说,也该建了,院子两边都是楼,遮得自己家黑黑的。问阿水,阿水说,老房新房一样住,造个新房要忙一两个月,哪有空操心,还是等等再说吧。老俩口晓得女儿心情不好,就不提了。哪晓得,没几天,阿水说,还是造吧。卢阿婆问,怎么又想造了?阿水说,妈,前两天,我做个梦。卢阿婆问什么梦?阿水说,我梦见一只豹子。豹子怎么了?卢阿婆问。
阿水就咯咯笑起来,笑得脸红红的,一下子扑在卢阿婆身上。
笑什么?鬼囡囡?
阿水笑得喘不过气来:我,梦见新房子里,有一只豹子……我,怀孕了。
卢阿婆大笑起来:压你亲娘的……
卢阿婆笑着笑着,泪水就流下来了。
卢阿婆回屋后,躺在老头子身边,说:老头子,囡囡的日子苦啊。造个新房吧,囡囡住进去,心情也许会好些,心情一好,以后什么事情都会好。
新房包给了当地一个建筑队。
开工头天晚上,工头儿找到卢阿婆,说,有个江北的小工,晚上没处困觉,能不能找个地方给他?卢阿婆说,有的有的。老板就叫小纪过来,说:卢阿婆让一间房子给你,要注意卫生,饭自己烧。小纪直点头。
工人走了,卢阿婆就把一间空房子收拾了,找了个被子,洗脚盆。卢阿婆收拾好了出来,就见小纪在那儿码砖头。三块砖头立起来,摆成三角形,放上锅。卢阿婆问小纪:做什么呢?小纪说做饭。卢阿婆呵呵笑起来:压你亲娘的,做什么饭?就在我家吃。小纪说,不,不。卢阿婆说:给我家造房子,在我家吃,怕什么?小纪还是说,不,不,不。说着,就去打水往锅里倒,倒了水又去淘米。
小纪在屋外做饭,引来了几个邻居。
卢阿婆笑着说:压你亲娘的,叫他在我家吃,还不肯,驴脾气。
小纪不说话,低着头,往锅底添木柴。
这时,阿水回来了。架好摩托车,阿水也过去看。阿水问卢阿婆:妈,这是……
卢阿婆说:江北的一个小工。阿水说:妈,叫他在我家吃吧。卢阿婆说:不管他了。
小纪吃了饭,卢阿婆家才开始吃。卢阿婆叫小纪到屋里坐,小纪怯生生的。
卢阿婆问小纪:多大了?
小纪说:十七。
卢阿婆问:这么小就出来打工了?
小纪低头不说话。
卢阿婆又问:家里有什么人?
小纪说:父母,一个哥哥,两个妹妹。
卢阿婆又问:家离这儿多远?
小纪说:600多里。
卢阿婆问一句,小纪答一句,好像电视上记者采访老农民。
卢阿婆说:看电视去吧——阿水,把电视拧开。
卢阿婆家有两台电视,一台在卢阿婆厢房,一台在阿水厢房。
阿水起身,到了卢阿婆房间,把电视打开了,叫小纪去看。
小纪却直摇头,说:不看不看,我要睡觉。
阿水就说:妈,你不是给他收拾了房间吗?带他去困吧。
安排好小纪,卢阿婆说:压你亲娘的,小纪还害羞呢。
老头子插嘴:才多大啊,十七岁,跟初中生差不多大,江北是穷啊。
第二天,卢阿婆在床上听阿水说:这小纪起得真早,又做饭了。
卢阿婆就大声说:阿水,拿点榨菜给他。
阿水说:好的。
中午,阿水一回来,就在老银杏树下帮小纪和砂浆。
阿水问小纪:你怎的不读书呢?
小纪说:家里负担重,不读了。
阿水问:做工不怕苦?
小纪说:不怕。
阿水问:累不累?
小纪说:累……不怎么累。
阿水又问:干几年了?
小纪说:过了年才出来的。
老板在墙里催着小纪挑砂浆。小纪拿过担子,阿水就把砂浆又挖了一铲子出来。小纪说,加上加上。阿水说,你少挑点,吃力。
正说着,老板又催。阿水就走到墙内,对老板说:老板,让小纪少挑点吧。
老板笑笑说:你蛮心疼人的,挑多少还不是为你家造房子嘛。
老板两眼直勾勾的,让阿水讨厌,赶忙走了出来。
自打小纪来后,阿水每天下班都帮他拌砂浆。
卢阿婆买菜回来时,小纪还没起床。院子里虽说被两家邻居和前面自家的新楼遮着,可还是有些亮堂堂的,老银杏的新叶投下片鲜亮。卢阿婆吸了一支烟,就忙着做菜了。她要做上满满一桌菜,让小纪好好补补身子。两只猫围着菜篮子又跳又叫,卢阿婆骂道:压你亲娘的,这菜是给你们吃的?不要脸。
菜,该洗的洗了,该切的切了,忙得卢阿婆腰杆酸。这时,小纪下楼了。卢阿婆说:压你亲娘的,睡了半天,还累不?小纪说:不累了。阿婆,我做什么?卢阿婆说:看电视去。你会做什么?卢阿婆打开煤气灶,火舌跳出来,将她满脸的皱纹映成了揉皱的红棉布。小纪说,阿婆,那我去看电视了。
小纪是很爱看电视的。开始时,卢阿婆让他看电视,阿水也让他看,他不好意思。他想,住在人家家里,还麻烦人家,不好。
每天晚上吃了晚饭,小纪就洗洗脚,睡了。白天很累,很容易睡着,睡了一觉,力气就来了。不过,有时也睡不着,那就是白天老板训他,或者当地工人欺负他。他是小工,干活比别人苦,还吃力不讨好。那天,他给一个瓦工师傅打砂浆,那个瓦工师傅嫌他的砂浆和得太硬了,就用瓦刀铲了砂浆,摔在他的脸上。他气得发抖,怒视着那个人,拳头握得“咯咯”响,要不是另一个师傅来解围,他怎么也不会轻饶那个家伙。以后,敢再这样,老子让他头脑开花。晚上,他躺在床上想。每遇到这些事,他就睡不着,想家。他想,熬过了这段时间,一定和老板说说,给他找个师傅,也学个瓦工手艺。有了手艺,将来能带一帮人承包建筑,赚大钱。他们村里有钱人,几乎都是包工头。小纪还想,等自己成了包工头,有钱了,巧娥上大学也不成问题了。巧娥是小纪同村的女孩,和小纪一直是同学。小纪不读书后,巧娥也不想读了。小纪说,你学习那么好,怎么不读了?巧娥说她爹老想让她回家放鸭子,说没有鸭蛋卖,连弟弟读书都成问题。小纪说,我出去打工,有钱了,给你学费。小纪出来打工时,巧娥送了他一双手套,是她自己织的。巧娥把手套往小纪手里一塞,泪水就下来了。那一刻,小纪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也就在那天晚上,大概12点多了,阿水的电视还开着,隐隐约约能听见声音。后来声音更大了,小纪听到一首歌: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小纪听着听着,忍不住哭了,一哭就收拾不住,越哭声音越大。
小纪,你怎么啦?是阿水的声音。
小纪猛抬头,见了阿水,赶忙刹住哭声,拉住被子蒙了头,肩头仍然在一耸一耸的。小纪感到阿水抓住了他的手。他感觉像碰到了电,往回一缩。但是,他没有挣脱她的手,那手的温热迅速传遍了他的全身。紧跟着,他就被更大的热流裹住了:阿水钻进了他的铺盖,把他搂在了怀里。小纪不再哆嗦了,只是感到两手不知放在哪儿。阿水把小纪的手拉过,放在她的腰上,他又缩了回去,只是把头紧紧贴在阿水的胸前。
阿水说:哭什么?
小纪不说话。
阿水说:姐姐好不好?
小纪还是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小纪听到了阿水的抽泣。
小纪说:你也哭了?
阿水轻轻抚着小纪的头发:叫姐姐。
小纪又不说话了,只是伸出手,搂紧了阿水。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阿水对小纪说:好好睡吧,我走了。
小纪松开手,阿水坐了起来。黑暗中,小纪感到阿水笑了一声,很轻,很冷。
阿水走了,小纪的头脑里一片空白,他弄不清楚刚才为什么躺在了阿水怀里,脸一阵阵发烫。过了一会儿,他从包里翻出了一双手套,心才静下来。自从离家后,他还从未给巧娥写过信。他想写,又怕打扰她。他又翻出了计工本,仔仔细细算起来,看挣了多少钱……
卢阿婆把菜端上桌时,老头子回来了,接着阿水也回来了。
阿水一回来,就朝小纪笑。小纪也笑说:姐姐回来了。
阿水说,坐下吃饭。
小纪坐下了,阿水就坐到了小纪的身边。阿水说:小纪,看我妈多喜欢你,这么多菜。小纪笑了。
卢阿婆说:小纪歇工了,好好补补,挣点钱,回去嘛,家里也高兴。
阿水把一个虾尾巴咬了,把虾肉夹到小纪嘴边,很心疼地看着他,努嘴示意小纪吃。
卢阿婆看了阿水一眼,又看看老头子,老头子的目光没有注意她。卢阿婆就很随意地说:囡囡,灶上还有汤呢,你看看好了没好?阿水把虾往小纪嘴里一按,起身了。回来时,卢阿婆已坐在了阿水刚才的位置上。
阿水愣了一下。卢阿婆说,好了吗?阿水说,还没开。
卢阿婆说,那就坐下先吃。
阿水就坐在卢阿婆的位置上。
卢阿婆是担心邻居来串门,看见了不好。
卢阿婆一直担心阿水和小纪的事被旁人知道,就是老头子她也没敢讲。
小纪刚来不长时间的一天晚上,卢阿婆起床解手,听见阿水厢房里电视的声音。卢阿婆凑近柜子上的钟一看,一点钟了。解了手,卢阿婆就推开阿水的门。厢房里没人。卢阿婆正奇怪着,又见小纪的厢房透出光,小纪的厢房没有门,挂着布帘子。这小赤佬也不关灯,卢阿婆嘀咕着,就去小纪的门口,撩开了帘子。卢阿婆吓了一跳:阿水站在小纪床头。小纪敞着胸,穿着裤衩,只有肚子上搭了被子角。小纪睡得很沉,像一条大白鱼。
卢阿婆吓得不轻,赶忙放下布帘,轻手轻脚地走了。卢阿婆想去叫回阿水,又不敢。
卢阿婆上了床,披起衣裳坐着。老头子迷迷糊糊地说:你盖好了,别冻着。卢阿婆说,哎哎,还是坐着。
过了十多分钟,卢阿婆又悄悄开了门,看小纪的屋里已熄了灯,阿水的电视声也停了,一颗心才定下来。那一夜,卢阿婆怎么也睡不着。死囡囡,怎么这样贱呢?要是出什么事,就丢人了。卢阿婆想着想着就掉了泪:阿水的男人走了五年,五年了,阿水一直守着空房啊。阿水也太犟了,非要那几百万块钱,少要点,离了,再找一个,好好生活嘛。
卢阿婆想着,就捣捣老头子:老头子,等房子盖好了,叫阿水离了,找个人。老头子迷迷糊糊的,说:是该离了。你睡好了,别冻着。
新楼造好后不久,小纪就跟卢阿婆说出要到新楼上住。
卢阿婆想到小纪刚来时,阿水晚上痴痴地站在小纪床前的事情,犹豫了半天说,新楼有个人住着也好。
小纪跟着建筑队去了另外一个工地,离这儿也不是太远,晚上还回来住。
那天,下雨,小纪没去工地。阿水也没去上班,是星期天。
快要吃午饭了,卢阿婆上楼去叫小纪。小纪原先是自己做饭的,后来,阿水说,你在我家吃,到时候给点钱,不就行了吗?小纪才同意了。其实,阿水家哪会要他什么钱,哄他的。
卢阿婆到了楼上。楼还没装修,没有门。
卢阿婆在门外叫:小纪,小纪,吃饭了。
没人答应。
卢阿婆走了进去。
被子连头带脚裹住人。
卢阿婆骂:压你亲娘的,还睡。
被子里还是不动弹。
卢阿婆又要叫小纪时,却见到了床边的一双高跟鞋!再看被子撑的样子,哪会是一个人!
卢阿婆赶忙走出了房间,急慌慌地下楼了,到了楼梯口,好险跌倒。
吃饭时,卢阿婆见阿水和小纪坐到了一块。小纪红着脸,阿水却什么事情也没有的样子。
吃了饭,小纪又上楼去了。
老头子也串门去了。
卢阿婆掩上了院门,端个盛螺蛳的盆子,拿了两把剪刀,递给阿水一把。
母女俩低着头,“咔嚓咔嚓”,尽是剪刀的声音。
剪了一会儿,卢阿婆说:上楼去吧,注意些旁人。
阿水停下剪刀,手中的螺蛳落进了盆里,“叮”一声的清脆。
阿水的剪刀也放下了,伏在母亲肩头,轻声哭起来。
打那以后,卢阿婆最怕阿水和小纪进进出出了。卢阿婆担心,阿水和小纪做得过分了,被旁人看出。
几个月后,小纪经老头子介绍进了皮鞋厂。
当初,阿水对卢阿婆说:妈,让小纪到爸爸他们厂去吧,做建筑工太苦了,进了厂,还能学技术。
卢阿婆和老头子说了,老头子也一拍脑瓜子,说:对对,我跟厂长是老朋友,还不是一句话。
小纪安安稳稳地做工,阿水每天去上班,可是,卢阿婆的心思不小。
阿水已经怀孕7个月了。冬天衣服多,阿水的腰又缩得紧,看不出来。死囡囡,前几天才告诉她。
当时,卢阿婆吃了一惊:谁的?
阿水说:妈,你又不是不晓得。阿水只是嗔怪,一点儿也不害羞。
卢阿婆问:有没有旁人知道?
阿水说:没有。
卢阿婆又问:小纪晓不晓得?
不晓得。
你告诉他呀!
我会告诉他的。
卢阿婆看着女儿,心里暖和起来,可也慌张,卢阿婆说:先别告诉小纪,我和你爸爸说说。
卢阿婆从来没和老头子讲过阿水和小纪的事,不晓得说出来,老头子会说什么话。
卢阿婆想了半天,没有好词,只好老老实实地对老头子说:阿水,怀上了。
老头子像早就晓得了,说: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
卢阿婆没问老头子怎么晓得了,虽然有些奇怪。
卢阿婆拉拉老头子的衣角,小声问:老头子,这事情……
老头子不紧不慢地说:先叫她问问小纪,看小纪怎么说。
其实,不用父母多催,阿水早想问小纪了。
吃了晚饭,没有像以往那样,等父母休息,邻居安静,才悄悄上楼。小纪刚上楼后,她就跟了上去。
爬上楼梯,她觉得步子沉了。
新楼造好后,那个雨天,她进入了他的房间。他躺在那儿,手里摆弄着一双手套。她说:蛮漂亮的,在哪儿买的?
他说:人家给我织的。
她问:谁?
他说:一个人。然后,他就侧起身子,背对着她不再说话。
她绕到他面前,坐在床边,看着他的眼睛。
她问他:还想家吗?
他说:想。
她说:那你就想,一直想。
他不说话了。
她说:姐姐对你好吗?
他点点头。
她想对他说,做我男人吧,做我们孩子的爸爸吧。
可是,她又似乎感觉到,她的这个男人,这个孩子的爸爸,心里面缺少什么。
有几次,她搂着他,问他什么感觉,他说:真好玩。她就生气失望地拧他。
仅仅是好玩吗?她对于他。但是,她只能得到这样的回答。
他又在摆弄那双手套。
她问他:告诉我,谁给你织的?
他说:巧娥。
巧娥是谁?
他不说话了。
她拉过他的手,放在肚子上:你摸摸。
他不摸。
她说:你听听。
他很奇怪的样子:听什么?
她伏在他耳边,又拧了他一下:我怀孕了。
他说:你会怀孕?
她嘟起嘴,撒娇:不都怪你。
他说:怪我?
她又笑又气,又拧了他一下:你的小蝌蚪到我肚子里,就会怀孕的。你要做爸爸啦!
他一下子哭了,好像受骗上当一样。
她去哄他:做爸爸还哭?
他呜咽着说:不怪我,不怪我。
她坐在那儿,咬着唇,含着泪水。
好久,好久,她低下头,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怪我,怪我……
好久,她又问:巧娥漂亮吗?
他点点头。
她笑了笑:你想她?
他说,我要挣钱,供她上大学。
卢阿婆和老头子都没想到,阿水会那么犟。她把她肚子里的情况不当回事。随着春暖花开,阿水的肚子变化更明显了。可是,她不怕,整天笑得格格响。
前几天,卢阿婆问她:小纪怎么说?
阿水说:不怎么说。
那你怎么想?
自己怀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了。
他愿意不愿意留下来?
随他。妈,你别问了。
压你亲娘的!卢阿婆生气了,去找小纪。
小纪,阿水对你好不好?卢阿婆问。
好。小纪说。
那就留下来呗,跟着阿水,你看,我们这儿有班上,有钱拿,多好。
小纪不说话。
压你亲娘的,你是哑巴?小纪,阿水都怀上了你的孩子了。
小纪还是不说话。
卢阿婆没想到,老头子也没想到,卢阿婆找小纪说过话,当天夜里,小纪就逃走了,留下的小纸条上写着:阿婆,阿公,你们全家对我好,我永远忘不了。我走了,到别的地方打工去了,请你们把我忘记……
卢阿婆着急了,问老头子怎么办。
老头子的意思是让阿水请假,去广州。卢阿婆问,刘成要是不理阿水怎么办?
老头子说,不管理不理,在那儿住上一年半载,把孩子生下来,回来不就好说话了?
卢阿婆想,这是个好办法。
好办法,阿水却不听。阿水说,我就在家里生。
那你说,这孩子算谁的?卢阿婆急了。
是谁的就算谁的!
小纪不是已经走了吗?
走了就走了,我又不是养不活一个孩子。
外人,可不这么说。
妈,我晓得你怎么想的。外人会说是野种,野种怎么了?野花野草,野狗野猫,都是野种,可照样活着,照样一天天长大。
这囡囡!卢阿婆拥着阿水,说:你想,孩子生下来,还是有个爸爸好,不管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是小纪的。
看你,又绕回去了。
卢阿婆说不通女儿,只好搬出了老头子。老头子一辈子话不多,可大事还是老头子拿主意。
老头子对阿水说,依我的意思,不上广州也行,就到亲戚家躲几个月,对外人说是上广州,生下来后再回来。
阿水说,你们要刘成做孩子名义上的爸爸?他不配!
五月到了,江南的春天浓烈了。空气像打开的酒窖,到处醇香。阿水坐在新楼的阳台上,撩开衣衫,露出饱满的乳房。孩子抚着一个乳房,把小嘴对着另一个乳房,一吮一吸中,阿水就幸福成一只蜜罐,蜜汁沿着她的幸福和骄傲流进了孩子的嘴里。是个小男孩,壮得很,沉得很。小纪走后没几天,阿水和丈夫办离婚,他的财产,她一分也没要。这大大出乎刘成的意料。刘成回来后,只用了半天,他们就办完了离婚手续。
阿水不时亲一下孩子:妈妈给你取的名字好不好?纪念,纪念,哦,纪念。
孩子吃饱了,小家伙把乳头咂得有点痛。她放下衣衫,她要给他封存好他的蜜罐。卢阿婆走过来,接过孩子说,这儿阳光太烈,我抱抱,抱后院去。
卢阿婆轻轻拍着孩子,唱起了童谣:
阿婆呀,给我一把刀。
拿刀干什么?
切糕。
切糕干什么?
给阿公阿婆吃。
吃多少?
一半。
还有一半呢?
喂狗了。
狗呢?
追兔子去了。
兔子呢?
扑通扑通,跳到洞里去了。
……
责任编辑:雪月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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