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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说出真相

2009-04-30王兴华

江门文艺 2009年8期
关键词:工头小雨女儿

王兴华

其实,南方的天空很通人性:每到腊月,大公无私的太阳竟然不愿抛头露面,即便出来,麻红麻红的,像被人踩扁了的橙子。干冷的风,刺过灰黑的阴霾,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嘶哑地吼着,像远来的亲人寻找未归的游子。每当此时,张菁的神态也像阴霾的天空一样颓废,给人一副病态。其实,她的体质较好,基本上没生过大病,不过一到腊月,她便变了模样,望着匆匆的归客,想到离别三年的亲人,心里像多日没吃肉那样慌,做事也丢三落四的。张菁所在的制衣厂效益颇好,每到腊月,订单较多,由于张菁心神不宁,电平车不听使唤,工作连连出错,为此经常遭到主管的责骂。主管是位四十开外的男人,又高又瘦,特别是骂人时,圆鼓鼓的眼球像刚去皮的龙眼。主管骂人,言辞简短:不想干就辞工!别耗着!

张菁本就心情不好,挨骂后无异雪上加霜。面对主管叱骂,张菁不做回辩,好像读了“忍经”一样。然而,下班后,当她躺在硬邦邦的铁床上,心中的屈辱才像洪水似的泄出来,以至连夜不能入眠。她在想她娘家的亲人,夫家的婆婆,儿子小飞和女儿小雨。小飞虽然没考上大学,但是进了一所较有名气的技工学校,出来总能混到饭吃。最让她牵挂的是小雨,今年正在读高二,也不知咋搞的,好长时间都没来电话了。张菁觉得不对劲,早就想回家看看,但手上又没积蓄,只有像鱼缺水似的渴望着。

在某天的后半夜,疲惫的张菁带着难熬的思念迷糊过去,忽然看见婆婆和女儿小雨。三年不见,婆婆的头发更白,背更驼了,像一棵开花不多的老梨树。小雨站在婆婆身后,冷漠地瞪着她。张菁忽然发现,小雨原本窈窕的身材忽然臃肿不堪,像孕妇一样。这样的形象让张菁气得要死,便无休止地追问小雨为何如此模样?小雨沉默不语。后来,被逼急了,连珠炮似地说,你没权力问我!你不是我妈——从生我后,你管过我关心过我吗?现在,怎么假惺惺地关心起我来了?小雨说完,捂脸哭泣。她看见泪像泉眼似的从小雨指缝中渗出来,心就像裂帛般――碎了。醒后的张菁,非常恐惧。月光像刀片一样从窗外划进来,整个屋子便愈加寒冷阴森,窗外的风一阵阵地吼叫,像绝望之人在悲伤嚎啕。想到以往和亲人们在梦中团聚,都是嘘寒问暖,有说有笑的,醒来虽然泪湿枕巾,却不失温馨,她希望重回梦中,永不醒来。然而,此时的梦境是那样的可怕,她诅咒这个令人胆寒的噩梦。

翌日清晨,张菁的手机便嘹亮地响起来,张菁见是陌生号码,便不想接,但手机一直嚎叫,誓不罢休似的,令她不得不接。张菁接电后更觉诧异——从没用过手机的婆婆,竟然用手机给她打电话?婆婆告诉张菁,由于事关重大,不便去公话亭打电话。她现在是借邻居的手机,躲在屋后的柏树林中打的。梦境被婆婆的来电证实:婆婆在电话中迟疑了好半天才告诉她,小雨出丑事了。这消息张菁无法接受。一个高中生怎么会出丑事?她嘴唇发白,怔了半天便一顿咆哮:怎么搞的?怎么搞的?电话那边一阵沉默,张菁只听到呼呼的风声与婆婆的抽泣。好半天,婆婆才沉缓地答道:小雨的事说不清楚,反正是和一个完全可以做她父亲的人乱了套……这事在电话中说不清楚。老师要你们赶紧回来;老师给你留了电话。婆婆向张菁报了老师的电话号码后,再次叮嘱:老师说了,这事先不要告诉她父亲;最要紧的是叫你们赶紧回来……现在发火有什么用?你们也不想想,自打小雨出生后,你们多少年没回家了?当兵的二年就复员,就是坐牢也有个期限……因此,这事也不能全怪小雨啊。婆婆的话像针一样扎着张菁的心。是的,婆婆说得对,这事不能全怪小雨;小雨自小就听话,很本分。自己和丈夫间或回家时,第一件事便是量小雨的身高。他们量小雨身高的方法很特别:每年回家时,将小雨拉到门框上刻一道印,再回家时又把小雨拉到门框前量一量,看长高了多少,看到春笋一样成长的小雨,笑!正因为小雨本分,他们才在外面放心打工。现在,笑不出来了,巨大的恐惧扑面而来,像一道黑色的鞭影。怪谁?是自己对小雨缺少关爱才导致这种结局。做父母的有罪,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冷静后的张菁,沉着地拨通了小雨班主任的电话,询问小雨的情况。班主任说小雨没啥大动静,但你们一定要赶快回家!

第二天,张菁便向主管请假,说家中有急事,需要回家。主管说现在厂里接的是急单——没有完成任务,谁也不准请假!任张菁怎么哀求,主管就是不松口,木着神像一样的脸,追问是什么急事。张菁自然不肯说出真相,只是急得团团转。一位工友见她如此模样,把张菁拽到一边,悄悄说:妹子啊,求有啥用?还不如买点东西送给他。张菁却不知送啥好。工友说,妹子啊,你是不是急糊涂了——你看主管满口的黄牙,还不知道送啥?工友比张菁进厂时间长,知道主管的脾性。张菁感激地望着支招的姐妹。热心的工友又说,你给主管买烟,一定要买好一点的——最差是“芙蓉王”!这……张菁犹豫了。她在算,一条“芙蓉王”二百多元,够她忙多少天?工友见她犹豫不决,十分世故地说,要想办事,只有这样,唉,这年头啊……

张菁只好买了条“芙蓉王”悄悄塞给主管。主管见了礼物,假意客套一番,便像狗见骨头一样,一张瘦脸笑得只剩嘴巴。说张菁啊,不是我要为难你,你是知道的,我也是给老板打工啊。主管口气软得像面条一样啰嗦一通后,终于准了张菁的假。工钱却没结清。主管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张菁是本厂最好的员工。优秀员工爱跳槽,主管怕给张菁结清工资后,跳到别的厂去了。

至于工资结清与否,张菁并不在意。小雨的事像蛛网一样罩住她,恨不得插翅飞回家去。

张菁火烧火燎地赶到车站,自作主张地买了两张车票——另一张是给老公刘子怿买的——他在市内某建筑队上班。眼下已过十五,归客如潮,根本买不到近日的票。最后总算运气好,从票贩子手中弄到两张北上的票,价格虽然比原价贵了一半,但为了早点回家,只有这样了。张菁攥着两张车票时,心踏实了。

张菁赶到子怿的工地,看到子怿正一身灰尘地忙碌着。子怿见了张菁,非常惊讶。张菁简洁地告诉他,明天回家。子怿闻言大惊,问,你不是说今年不回家吗?怎么突然又要回了?张菁不答腔,脸色很不好。子怿见张菁如此模样,笑道,你不是老陕成不了大器,即是思家的缘故吧?现在,你比我还思家;看来看去,我们都成不了大器呀。子怿说完,笑得更响亮了。是的,张菁经常对子怿说这句话,但那仅是夫妻想家时的自慰。一个人成大器与否,既有自身条件,也有社会因素。比如子怿,二十多年前,他也是个热血青年。他是父母的独子。父母见他天资聪慧,便含辛茹苦地供他读书。子怿知父母供读不易,学习愈加勤奋。子怿喜欢音乐。他梦想有一天,自己能成为音乐家,像雄鹰一样飞出大山。

然而,正当他向自己的事业靠近时,父母却殒于暴疾,父亲死时正是秋收。正在田间忙碌的父亲突然跌倒,任凭母亲怎么呼天抢地,终没醒来。后来,有懂医学的人说父亲死于脑溢血。父亲一死,家中失去顶梁柱,子怿自然辍学了。理想也被利斧砍断。

子怿居住秦巴山腹的高川镇。高川虽穷,但地盘不小,分上下高川镇。子怿居住在上高川。子怿返乡不久,便被上高川初级中学聘去当音乐教师。在穷乡僻壤的高川镇,没毕业的高中生也算是个人才。

生活的失意,并没有粉碎子怿的梦想。执教期间,他刻苦自学大学课程,希望人生有所转机。可以说,子怿是这个学校最好的老师。

张菁当时也是学校的教师,非常敬佩子怿的事业心。由敬佩到恋爱,最终结为志同道合的夫妻。

正当希望之火蓬勃燃烧时,突然又来了个撤乡并镇,二高川合并成现在的高川镇。学校也随之散了架。屡屡失意的子怿,心中充满无限的悲哀与绝望。

子怿下岗后,手中的教鞭成了赶牛棍;张菁也成了家庭主妇。这时,他们的小飞已经四岁了。

在以后的岁月里,苦难的生活将两个乡村教师的气质荡涤殆尽。他们和普通百姓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当然,他们也像所有的失意者那样缅怀过去,发泄胸中的愤懑。惟一不同的是,他们毕竟教过书,自然也不会像普通农夫那样用咒骂来泄愤。子怿泄愤的途径便是笛子。笛子是自制的。每当子怿心情烦躁之际,便对着门前的竹林,两腮鼓突,心中的愤怒从小小的竹管中缕缕而出,幽怨的笛音和着呜呜的风声掠过林梢,飘向辽阔的山野。一曲歌罢,道不尽的辛酸。忧伤之后,仍得面对现实;现实是什么?就是循着先人的足迹活下去。

然而,就是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他们也无法延续。因为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小雨出生了。其实,子怿夫妇的本意是只生一个的,他们脑子里并没有普通百姓那种多子多褔的概念,至于后来添了小雨,纯属意外,主要是安全工作没做好。

小雨出生时下着牛毛细雨。那天,张菁在自留地里挖红苕。那年雨水特别调和,红苕格外好,地也特别地松。锄头轻轻一刨一钩,不带一点泥的红苕便滚到脚尖;白里透红的红苕非常可爱,像娃娃脸一样望着她笑。张菁猛然想到肚中的娃娃,他(她)的皮肤像不像胭脂色的红苕?肚中的娃娃像知道她的心事一样,在肚中欢快地动起来。紧接着,羊水破了。就这样,一个可爱的小生命便诞生在田野之中。

小雨出生时,子怿在邓家坝犁田。收工回家刚踏上自家的地坝坎,便听到小生命的哭声。声音是那么的嘹亮,像一曲雄壮的交响乐,和着悠悠雨丝。子怿听到哭声,神情振奋,扔掉犁头,顾不上拴牛,旋风般地跑进屋,谷茬似的胡须一下一下地蹭孩子的脸蛋。

孩子是雨天出生的,故而取名小雨。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小雨出生后,全村哗然。某些肚皮上划了口的妇女,串通一气,跑到计生专干那里举报。群攻之下,子怿夫妇自然有苦吃了,倾家荡产的交罚款不算,张菁也得结扎。张菁啥都不怕,就怕结扎。用张菁的话说,那叫挨刀。张菁一想到明晃晃的手术刀,就不由得浑身发悚。

那时,农村剩余劳动力已经外出打工,张菁有个舅母,在新疆某甘草厂打工,于是,张菁为了不挨刀,便带着小雨投奔舅母去了。

张菁前脚逃走,子怿后脚也跟去了,留下小飞让婆婆照料。

子怿夫妇的打工生涯便从这一刻开始。出逃在外的日子里,他们一直都想结束打工生涯,但人一旦走上打工路,就好比是上了贼船,永远下不来了。

张菁望着乐呵呵的子怿,心中真不是滋味。她真想把小雨的事告诉他,但涌到喉咙口的话却像铅球似的沉到心里。张菁知道,小雨的身上寄予着子怿的未竟梦想——小雨极具音乐天赋。作为善解人意的妻子,怎能告诉他真相呢?眼下,她只能说工厂效益不好而放长假,与其耗着,不如回家。子怿听后很高兴地说,这样最好——其实,我早就想回家看看小雨了。也不知她现在好不好。子怿的话刚落,张菁的手机便响了,发现电话是小雨班主任打来的,赶紧关机——她不愿当着子怿的面接电话。子怿发现她动作反常,警觉地问谁的电话,这么神秘?张菁闻言,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说是骚扰电话,然后催子怿快向老板请假。

事情一点都不顺利,子怿并没有请准假。包工头说这栋楼虽然竣工了,但老板又在别处承建了一栋楼,眼下急着用钢架。所有员工必须尽快将钢架拆下来,运到新工地后才能放假。

子怿将请假告吹的事告诉张菁后,一脸灰色地仵着。张菁急得脱口就吼,你不管小雨吗?顿觉失口,赶紧改口说,你不是想小雨吗?子怿说,是的,我很想小雨,可是端了人家的碗,就要受人家管。况且,工头说了,拆完脚手架就放假——也不过多挨几天罢了。现在是金融风暴,失业的人多,出门在外,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不图今年还图明年嘛。和工头硬顶,一点好处都没有。子怿说完,便沉闷不语。张菁怒冲冲地拽住子怿的胳膊,吼,我要你回家!回家!回家!雹子似的吼声,惊得几个正在忙碌的工友停下手中的活,诧异地望着他们。子怿也大吃一惊,他不知道向来温顺的妻子为何变得如此蛮横。这样的情形让子怿非常不快。他蹙着眉,瞪着眼狠狠地回敬张菁,你以为工地是旅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想想,从新疆到南方,我们什么时候自由过?咆哮声像一面铜锣,敲出了张菁的眼泪。张菁的眼泪像酸酸的杨梅,使子怿的心骤然变软。他伸出手,将张菁轻轻地揽在怀里,粗大的手指像竹枝一样摩挲张菁枯涩的头发,充满歉意道,张菁,对不起,我让你生气了。我理解你的心情——我这就向工头告假去。

子怿刚走出十来步,张菁忽地叫住他,说子怿,你不能这样空着手去。接下来,张菁将子怿拽到离工地不远处的商店,狠下心买了两条“芙蓉王”,塞到子怿怀中,说这样好说话些。张菁这样做,是想到自己厂里那个满嘴黄牙的主管,那么难说话,还不是在“芙蓉王”面前松了口。

然而,天下的领班并非一丘之貉。子怿抱着两条“芙蓉王”敲开工头房门,工头松驰的眼皮睥睨子怿手中的“芙蓉王”,下巴一仰,说,刘子怿,你这是干什么?你以为我缺烟抽么?工头说完,像是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似的,摸出烟盒,在子怿眼前画个弧后停下,似乎要子怿明白,他抽的是大中华!工头的手指在盒底轻轻一弹,一枝香烟便冒出半截。工头将烟衔住,摸出一个亮晶晶的打火机,点燃猛吸一口,惬意地吐出一串妖雾般的烟圈。工头咳了几声后,猛然道,刘子怿,我知道你的来意——你不必多言,老板有令,必须将这栋楼的钢架拆完、运到新工地后才能放假。目前,无论是谁,无论任何理由,都不能离开工地。

子怿的宿处很糟,几十号民工在半成品房间中,用砖砌几个垛,搭几张木板,便是床。这样的环境,自然不容张菁栖身。况且,这些工友,大都言语粗野,张菁虽然目前和大家一样打工,但她身上仍残留着清高气质。心情烦躁的她决定回到自己所在的工厂,等候子怿拆完脚手架后一起回家。

张菁是晚上离开工地的。本来,她可以早点回去,但想到夫妻虽然相隔不过郊外到市内的距离——不坐车,走路也能来,但一年仍难得见面。这样一想时,便不忍心离开。子怿也没时间陪她。整整大半天,张菁就像石柱一样杵在工地边缘,目视着蚂蚁一样在脚手架上攀来攀去的子怿,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有此时,她才明白,子怿的工作是何等的艰辛。相比之后,反倒觉得自己那份工作是幸福的,自己毕竟是在没有风吹雨淋的工厂做工,下班后,还可以和姐妹们开点不荤不素的玩笑;停工待料时,还可以和姐妹们逛街,饱饱眼福,颇有以苦作乐的况味。

张菁就这样呆视着子怿,直到他下班时,才滞涩地对灰头土脑的子怿说她要回厂去。子怿闻言一怔,粗大的喉结像滚珠似的蠕动几下,却没吐出一个字。他知道张菁是个爱洁净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他纵然万般依恋,却是无能为力。

子怿步履沉重地走到饭堂,将自己那份粗劣的伙食领回来,找一个黄瓷碗,将饭分了多一半,并同黑得如风干的枣核般的肉团尽数拨到瓷碗中,然后,郑重地递给张菁,深情地说,吃!吃完了我送你走。

张菁捧着碗,看到子怿碗中只有一坨净饭,既感激又心酸。她拿起筷子,默数着碗中的肉团;不多不少,正好十七粒!张菁一想到十七这个数字,心忽地沉下去:小雨今年正好十七呀。十七粒肉团是一个不祥的征兆。肉团在她碗中变幻莫测,像一滴滴眼泪。张菁把碗中的肉团一粒粒地挟起来,放回子怿碗中。但子怿又很快地将那些肉团挟回张菁碗中,十几颗暗淡的肉粒无声拥抱着苍白的米粒,这样的情景,让张菁无法下咽。张菁不吃子怿也不吃饭,他们像两尊菩萨似的凝视着彼此。两张面孔经岁月磨砺,日趋苍老,辛酸的情感像暗流一样从胸中穿过。门外,工地上的机器声像铁锤似的砸向辽阔的黑夜,敲击着彼此的心。更有凄凉的风助阵似的吼着,渲染着离别的伤感。

车站距工地三里来地,但他们希望这条路最好能再延长些。他们步履沉缓,在酽酽的月光下像蜗牛一样并行。即使这样,三里来路像是抬脚就到了。

到郊外的车一辆接一辆地从他们面前滑过,张菁却没上车——她舍不得离别子怿,但不得不离开。她用月光一样柔和的目光凝视子怿片刻后,转身踏上去郊外的公交车。张菁的脚刚踏上车门,便被子怿拽下来了。子怿拽着张菁像风一般地卷进站台后面的榕树林,气喘喘地停下来,目光热切地盯着她。张菁明白子怿想做什么。在南方三年的时光中,他们找不到欢爱的场所,子怿的宿舍就不用说了;张菁的厂虽然洁净,但有森严的规矩——不准外人留宿。好在南方到处都有茂密的榕树林,这些天然的屏障便是他们欢爱的伊甸园。张菁第一次被子怿带到林子时,抵死不从。她说,我是人民教师,我不能像狗那样不要廉耻。但她最终在另一位教师的攻击下屈服了。事后,张菁的拳头像雨点般地擂着子怿,泪痕的面孔在月光映衬下愈加凄婉。后来,在无奈的环境下,她屈从了;何止是屈服,是主动了,每次她到子怿住地,瞅没人时,悄悄地问子怿想不想去那里。这时的子怿揣着明白装糊涂,问她去哪里?张菁白他一眼掐他一爪后,子怿便不笑了。每当他们在林子中欢爱后,依偎在柔软的草地上,凝着月色的林子,在柔软的夜风簇拥下轻轻地晃悠,像身着霓裳的天使。这里,听不到嘈杂的车流,望不到倨傲的楼群,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他们仿佛真的来到了亚当和夏娃的伊甸园!心情好了,话匣子也像水一样泻出来:他们憧憬美好的未来;相信鲜花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快乐的日子总会来临的。漫无边际地唠叨,让他们暂时忘却了眼前的烦忧,感到了生活中难得的温暖。他将她拥入怀中,对视着在月色的粉饰下,似乎年轻了的面孔。这时候,子怿便会给张菁哼上一曲,像是纪念苦涩的欢爱。

然而,此时的张菁没有这份心情。她挂念着小雨。但子怿不知道,也没觉察到张菁脸上的忧伤。他的进攻是那么热烈,像狂风暴雨在摧残孤零零的小树。她只有接受这强暴式的欢爱。当他们像两株树一样的倒在草坪上时,忽地射来几道凌厉的手电光,紧接着,两名面色凶恶的保安冲了过来,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后,呵斥道,不准在这里乱搞,市民投诉得厉害——又不是狗!他们像丧家犬那样逃出林子,悲哀地相偎着。月光穿过树枝,将斑驳的光影逸在他们身上,两具身体变成灰白色,像一尊天然的塑像。

张菁,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我们真的不如一条狗么?子怿沉闷地问张菁。张菁没答腔。没有一个人来慰藉这月夜下的两具空虚的、疲惫的灵魂,又有谁知道这两匹拉着生活马车的瘦马,正被命运的皮鞭无情地抽打,只要一息尚存,便要不停地前进!

张菁,你跟着我,算是吃尽了苦头;想当初,你要是跟着镇长的儿子,或许你现在仍是一名教师。子怿攥着张菁的手,充满深情地说。是的,张菁当年很美丽,镇长的儿子看上了她,然而,她却爱上了子怿。镇长虽算不上多大的官,但毕竟手握实权,因此,他们下岗似乎也合情合理。如果他们不走在一起,生活或许不是这样的。

子怿,当我们的理想化作夜半的钟声、落山的夕阳;当岁月的风霜吞噬了我们的青春时,剩下的、惟一的只有相濡以沫,携手走完剩下的路。相信未来吧,日子终归会好起来的;我从来没有悔过。张菁握着子怿的手,一往情深道。可是,我怎么看不到未来;这么多年,从北到南,我们像候鸟一样迁徙,寻找生命的乐土,用哲学家一样深邃的目光企盼未来、相信未来,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连睡在一起的权力都没有啊!想当初,还不如把我给结扎了。我感受到世界混沌一片,让我辨不出南北。亲爱的,你能告诉我,未来是什么?穿着什么衣服,乘着什么样的马车?啊,亲爱的子怿,未来一定很美丽,就像……像我们的小雨……是的,是的,亲爱的,你说得对,小雨就是我们的未来!哦,张菁,我还没问你呢,小雨最近给你打电话没有?这丫头,这么长时间都不给我打电话,也不知爸爸多么想她。唉,去年,我送那位伤愈的湖北工友回家时,为了见小雨顺便回了家;但那时小雨正在市校园歌手决赛中。我怕她知道我回家了,因想见我而分神,故而没敢说我回家的话。我只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鼓励她。其实,我也好想见小雨一面:把她拉到刻她高度的门框前,看看她又长高了多少。但是老板只给了我连去来六天时间,超时视为自动辞职。我本来是把时间安排好了的——除了路上用四天之外,我还可以在家呆两天,但把湖北工友送到家后,湖北工友硬留我耍了一天,这样一来,我在家里只能呆一天了。我走时给妈和小雨买了几套衣服,留了一点钱,并让妈给小雨解释一下——你说小雨是不是怪我回家不看她而恨我?即使她恨我也不该恨你呀。张菁,小雨到底给你打过电话没有?子怿说完,目瞪瞪地盯着张菁的脸,非常渴望从张菁那里得到小雨的信息。张菁凝视着子怿因渴望而更亮的眸子,不知如何回答。这一切又叫她如何回答?至于小雨究竟怎样,她也不知道。每当子怿在她面前提及小雨时,她的心便一阵缩紧,脸僵硬得如一块岩石。她既不敢流露心中的痛苦,也不能说出真相——如果将小雨的事说出来,那将会像打碎的瓷器一样不可收拾。自然夫妻之间到了不可以说真话的地步,除了缄默便是谎言:小雨打过电话了……她说……一切都好。

张菁回到郊外的工厂后,第一件事便是找一个背静的地方,打开关闭了多半天的手机,给小雨的班主任打电话——但班主任的电话却接不通了。这让她非常恐慌。她仍执着地拨着,一遍又一遍的失望后,她不由得悄悄啜泣。

这天晚上,张菁无法入眠,她不知道,她的小雨到底怎样了。她像一只发疯的鸟,在屋中撞来撞去。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晚上十时左右,张菁的电话忽然激昂地叫起来,见来电显示是小雨的班主任打来的,心中便抑制不住地狂喜。更让她惊喜的是,小雨的班主任说,她已和小雨来到广州车站,由于不熟悉到张菁住处的车次,要张菁告之应坐哪一趟车。这个消息太让人振奋了,她抑止不住心中的狂喜说:我到车站来接你们。

当张菁见到离别三年的小雨时,心中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惊喜。小雨穿一套蓝底嵌竖白条纹的学生装,个子比三年前高出半尺,并且胖了,不长不短的头发温顺地披在脑后,背后背了个条形的包——张菁一看便明白,她把她爸爸多年前给她买的小提琴背来了。这样的形像让张菁怎么也无法把她和坏女孩联想在一起。但是张菁很快便发现了小雨的变化,那就是小雨凛若寒星的目光和毫无表情的面孔,让她感到站在面前的已不是三年前的小雨了。她多么希望小雨能叫她一声妈!可怜的母亲,她就这么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女儿,迫切地等待着女儿的呼唤——无论是充满深情还是冷得像雹子似的一声妈,都能让她破碎的心得到一丝安慰,至少知道自己在女儿的心中还有她的位置,但小雨并没发出她期待的呼唤。小雨似乎忘记了妈妈这个名词。从母女相见到现在,她既没叫她妈也没说话。她一直坐在张菁对铺的床沿上,虎着脸,神色不屑地觑着张菁,像随时接受审问的囚犯。

送小雨来的老师连夜回去了。老师在临别时将小雨的情由对张菁做了简单介绍:小雨确实和一个年龄大得可以做她父亲的人乱了套,这个人是开水果铺的。他的店距学校不远。至于小雨究竟怎么和他搅在一起,作为小雨的班主任,确实不知道;直到果铺店的老板娘找到她,向她讲述这事件,她才感到非常震惊,因为在事发之前,小雨一直都是品学兼优的学生,谁都没发现她身上有不良倾向。特别是她的身上具有音乐天赋,除已取得的成绩外,明年即将参加省校园歌手选拔赛。学校对小雨寄予极大的希望。不用说,你们家长对小雨也抱有同样的希望。当她将小雨的事报告校方后,有关领导震惊之际,非常重视。但在找小雨谈话时,小雨拒绝交代细节不说,还说她是自愿的。这样一来,如何处理这件事,校方感到非常棘手。故此,校方经过研究后决定,为了拯救这个品学兼优的孩子,便不能将此事声张,否则,这个孩子将越陷越深,最终会走上不归路。况且,果铺老板娘也这样认为,她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除了指责自己的丈夫外,也希望大家都能从孩子的角度出发,郑重对待这一事件。她说她听过小雨的歌,很喜欢小雨;小雨经常到她家去玩,她把她当女儿一样看待,基于这个前提,她才做这样提议——并非想让丈夫逃脱惩罚,而是为了孩子今后的路。有了这么一个前提后,校方决定让我把小雨带到父母身边;交给你们,听听你们的意见后再做处理不迟。在校长做出决定后,我便打你的电话,也不知你为什么不接;后来再打你竟然关机。我也不知你这边发生了啥事,只好将小雨带来再说。

老师临走时,反复叮嘱张菁,你们一直在外面打工,一年和孩子见面的机会不多,因此,对小雨的教育要适当,不要一味地呵斥,要想尽一切办法让这个走错路的孩子回头才是最终目的。况且,在我们学校因缺少亲情而误入歧途的孩子不止小雨一例。

但问题在于怎样和小雨沟通,况且,宿舍这么多人,也不适合问这样的事情。张菁又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小雨的事。正当张菁焦头烂额时,楼管来了。楼管是个三十开外的女人,体瘦肢长,一袭黑衣,像猛然飞来的黑蝙蝠。楼管指着小雨问张菁,这个人是谁?张菁说是我女儿——小雨。楼管说你知不知道本公司不准外人留宿?张菁说,我当然知道,只是深更半夜的,你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女儿留一宿?我保证不出任何事情。楼管闷哼一声道,说得轻巧,你已没上班,公司能给你提供住宿,就够意思了,怎么还能让你女儿留宿呢?

张菁欲待再言,楼管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没说的。听着,我是这里的楼管,有权命令你立马离开!如不遵从指令,我将通知保安上来,强制执行!

楼管……张菁还没说完,小雨嚯地起身,说,走就走!你以为你这里是金银宝地啊。这是她母女相见后说的第一句话。

张菁带着小雨在繁华的长街转了好几圈后,才找到一个价格较便宜的旅店,她想这样也好,终于能静下心来和小雨谈谈了。但话题从何而起,她又显得茫然。她猛然想到小雨来后,还没吃东西,自己应该去买点好吃的来,先缓解一下气氛,明天再带她逛街或什么的。然而,当她正准备出去时,小雨却喝住她。小雨冷冷地说,别走,我现在给你讲个故事。小雨,你坐了这么远的车,太累了。我下去买点东西上来,吃了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妈妈再听你讲故事好吗?张菁微笑着对小雨说。不用你费心!我不饿——我现在就要你听我讲故事。当然,你如果对我讲的故事不感兴趣的话,可以不听。不过,我要提醒你,你将失去听故事的机会。小雨咄咄逼人。张菁闻言一怔,她不知道小雨会给她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她默不作声地站在小雨面前,算是默许了。

小雨盯着张菁,说,听着,我现在开始讲了——

我先将故事基本情节向你概述一下:从前,有这样一对夫妇,两人都当过几年人民教师,后来下岗了,至于下岗原因我就不向你细述了。不过有必要向你交代一下,这对夫妇尚健在,目前尚在打工。他们有一对儿女,儿子我就不做细述。在这里,我只向你讲她女儿的故事——因为,我太熟悉她女儿了。如果要她女儿来回忆她父母在她心中的印象的话,那也只是在新疆的三年,尽管那个地方是那样的寒冷,但她女儿依然怀念那个地方——因为那毕竟是充满亲情的地方。后来,在她女儿三岁时,这对夫妇便把她女儿送回老家,交给她婆婆照料直到如今。这对夫妇的女儿非常听话——她知道她爸爸对她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女孩的爸爸热爱音乐,由于种种原因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于是,女孩的爸爸便把自己的未竟理想寄托在他女儿身上——因为他女儿身上具有较好的音乐天赋。他女儿为了不负父望,苦习乐曲,并有所成就,成为优秀的校园歌手。可是……小雨说到这里,忽然停口,直瞪瞪地盯着张菁的脸,问,你有兴趣听听这对夫妇的女儿为什么恨他们吗?

张菁默不作声,像受审的罪犯似的。小雨丝毫不理会张菁的感受,狠狠地瞪了张菁几眼,继续说——事情还得从去年夏天说起:那个夏天本来非常炎热,但在这个女孩心中是那么的冷;因为那个夏天这个女孩正参加市级校园歌手决赛。这时候,她多么希望能见到父母,得到父母的鼓励啊。要知道那次是全市中学生决赛,如何能在众多的歌手中胜出,这个女孩心中充满了惶恐。在这种情况下,她更需要她父母来到身边,鼓励她,给她勇气,给她力量——因为其他选手的父母都非常关注自己的孩子,每场比赛,他们都站在台下,用温情的目光注视自己的孩子,用激烈的掌声鼓励自己的孩子。这对夫妇的女儿虽然羡慕别的孩子有父母鼓励,但明白远在南方的父母不可能回来鼓励自己,便将自己的不安通过电话倾诉给远方的父母,接下来以平静的姿态迎赛。

你自然不知道,这个女孩是以怎样的毅力去决赛的啊:那天,她把台下别人的父母想象成自己的父母,把本来不属于自己的掌声当成自己的,这对夫妇的女儿就凭借这种毅力独占鳌头。她唱的是《掌声响起来》,并获得一等奖!

然而,当这个女孩将奖杯带回家时,竟然发现自己的父亲回过家后又走了。他女儿不明白她父亲为什么不见她,为什么在她最需要鼓励的时候不关注她。悲哀至极的女儿,抱着父亲给她买的小提琴,狂跑到门前的河边,望着两岸的树梢,挑着泪珠般的夕阳。河水也被夕阳染得血红。这个女孩的心也在流血。河风很大,将女孩的头发全部拉直,飘在脑后,像魔鬼一样。两岸的树林在风中悲哀地摇晃。女孩望着血红的河水,放声痛哭。呜咽的河水挟着女孩的哭声奔向远方。一阵酣畅淋漓的哭嚎后,女孩将父亲给她买的小提琴奋力扔进河里,然而,当女孩看到雪白的浪花簇着树叶一样的小提琴即将远去时,女孩忽然不顾一切地扑进河中,将小提琴捞起来:她要将它还给父亲。还有那个奖杯。并彻底与音乐决裂。这一切都是因为女孩的爸爸欺骗了她。

不,小雨,不是这样的。你爸爸……张菁凄苦地叫道。

请不要打断我,小雨冷冷道。请听我把关键部分讲完:——历经伤痛的女孩,父亲的形像在她心中像余炭一样的暗淡。女孩觉察到自己的父亲是多么的虚伪啊。悲哀之后是愤怒,她觉得自己实际上是任凭父亲摆布的棋子。那么,究竟什么是父爱?哪一种爱才算得上是父爱?世上到底有没有真实的父爱?女孩百思不得其解。在后来的时光中,女孩便开始踏上寻找父爱的历程。再后来,这个女孩果真在果铺老板那里找到了父爱……

小雨……求求你别说了,妈妈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你爸爸,他是送一个受伤的工友顺便回家的——他只能在家呆一天啊。

不要在我面前做虚伪的辩解——呆一天跟多呆一天有什么区别?即使一天不行,一早晨该可以吧——因为我已告诉他,第二天早晨就回家;如果能让我看他一眼,我便不会怪他!因此,不要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也不要说什么爸、妈。我不理解爸妈这两个名词。假如你们硬要说是我的爸妈,那么,我问你,从我长这么大,你们回了几次家?看了我几次?即使你们回来,除了量我的身高,问我的学习,你们还为我做了什么?说,说呀!

小雨,妈妈承认对你缺少关爱,但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爸妈一直漂泊在外,像牛一样劳累。还不是为了你们能有出息,还不是为了你们不像我们这样生活。难道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停,停,停,我知道你当过几年老师,会讲道理,但是现在,请收起你那繁琐的大道理,只给我讲一个道理——什么叫亲情就可以了!如果,你讲不出来,你就不要自诩是我妈。你是张菁,和我没一点关系!

小雨,张菁凌厉地怒斥一声,愤怒地扬起巴掌,但巴掌却在半空中滞留着。小雨望着扬在半空中的巴掌,赶紧将头凑过来,说,打,打呀,你不是我妈么?那么,让我尝试一下,所谓的妈,会用怎样的力量来打她的女儿!快打,记住,这是你显示威力的最后机会;同时,也是我最后一次挨你的打!

张菁的巴掌无力地飘在小雨肩头,像摇一棵树那样摇小雨,颤声道,小雨,我不打你……只是,你怎样向你爸爸交代?你知不知道,你身上倾注着爸爸未竟的梦想?他做梦都想你能成为真正的音乐家啊。

看来,你还没听明白我给你讲的故事,还在这里废话。音乐家?哈哈,多么好听的名词,耀着佛光般的光圈,可惜离我太远了。还有,我为什么要去实现他的未竟事业?他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未竟事业强加在我头上?明天,小雨把带来的小提琴拿起来,在张菁面前晃了一下,说,我亲自交给他以后,从此,我们便没有任何关系了。

小雨,妈拿你没办法,所有的一切,都让妈妈来承担。妈妈承认对不起你,你走错的路妈有责任;妈妈真诚地对你承诺,我愿意坚守秘密,原谅你的过去。但是,妈这一生也只求你一件事:如果你承认是我生的,就不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爸爸;如果你硬要告诉你爸爸,他绝对会经不起打击垮掉的!只要你能答应妈:当见到你爸爸后,喊他一声爸爸,对他笑一下,哪怕是违心的,都可以。妈宁愿给你下跪,求你做到这一点,小雨啊小雨。张菁如鲠在喉,双膝发软身子在小雨面前矮下去了。小雨忽地一把薅住她,冷冷道——我答应你!小雨说完,从床上抓起装着小提琴的条形袋,对着张菁晃晃后,说,你不必恐慌——我只不过将他的东西还给他;另外,再将给你讲的故事向他重复一遍。记着,讲的人和听的人都是最后一次!不过,你最幸运,能再听一次。

第二天清晨,小雨起得很早,其实,这一夜,母女谁也没睡。小雨起来后,也不刷牙,望着还蜷在铺上的张菁,冷冷地说,起来,带我去找他!张菁面对执拗的小雨,心里非常难过。昨夜,她为小雨的事通宵未眠,她看小雨像烈马一样狂奔不止,小雨的面前是万丈深渊,然而,小雨却浑然不觉地狂奔。不要啊,小雨。她的心,在凄苦地呐喊。想尽一切办法,拉住这匹烈马,缰绳就在自己手里!但怎样挽住小雨,她竟无所适从。苦熬通宵后,仍没找到最好的办法,她感到自己犹如进了深山大泽,没有一条通行的路。更害怕小雨去见她爸爸。她不敢想象当小雨将事实真相抖出来后,是怎样的结局。然而,她最不愿面对的事却偏偏要叫她面对,可怜的母亲,除了用一对伤口般的红眼望着自己的女儿外,一点办法也没有。小雨却表现得毫不迟疑,她将小提琴斜背着,像冷漠的侠士一样催张菁快走。

张菁将小雨带到子怿的工地,子怿正在上班。站在脚手架上的子怿,见到忽至的女儿,非常意外。他敏捷地从脚手架上溜下来,旋风般地跑到小雨身边,欣喜地叫道,小雨,你怎么来了?

小雨还没答腔,张菁赶紧接话,是我叫小雨来的:我想小雨还没到过大城市,现在正是寒假,让她来开开眼界。

嘿嘿,还是贤妻想得周到!我早就有让小雨来的想法;让我们的小雨见识一下美丽的大都市后,绝对会激发她的音乐灵感。是啊,是啊……我想,我们的小雨会的。张菁茫然应道。小雨杵在一旁冷笑。

子怿发现小雨背着小提琴,眸子兴奋得如发光的珠子,说,小雨,你这么远将小提琴背过来,是不是想在爸爸面前显一曲——让爸爸评点一下?

小雨忽然笑了,笑得是那样的凄婉。张菁感受到自己的心在痛苦地痉挛。而子怿没感受到,他一直用慈爱的目光凝视着小雨。小雨的笑声像高昂的曲调戛然而止。张菁感到空气中浮着浓浓的火药味。

是的,我今天将小提琴带来,就是给你献上一曲;不过,你得听我先给你讲个故事,我才能为你演奏。你放心,当你听了我的曲子后,绝对会感动得流泪。

嗬嗬,张菁,你看,我们的女儿不但歌唱得好,还会讲故事呢。让我猜猜,我们的小雨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故事?哦,绝对是有关音乐方面的,是吗,小雨?

不错,这正是有关我在音乐路上成长的故事:我郑重提醒你,无论你是坐还是站,都要认真地听!否则,你将失去机会——因为,我不会再重复。现在,我,开——始——讲——了——

小雨……张菁凄苦地叫了一声,哀怨的目光像可怜的羊羔一样凝视着小雨。她多么希望小雨不要讲出那个令人心碎的故事啊,然而,迫切的希望变成泡影。小雨终于开始讲了,平静的语调不像是在叙述自己惨痛的经历,而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然而,故事还没进入实质时,包工头虎着脸来到子怿面前,说刘子怿,现在是上班时间,不准聊天。子怿说这是我女儿,小雨——她现在正在给我讲故事。工头,能不能让我听完女儿讲的故事后上班?工头闻言,将脸沉得石板一样,瞪眼吼道,我与你重复一遍,现在是上班时间,不得和任何人聊天。拒不执行者,将受到罚款!

子怿闻言无奈地望着小雨叹口气,道,小雨,爸爸没时间听你把故事讲完,等我下班后讲吧。子怿说完,便上班去了。当他刚转身时,却被小雨凌厉地喝住。小雨说,你必须听我把故事讲完后再走!命令的语调使子怿像木桩似的杵着。工头闻言,眦着被烟熏得像霉玉米似的牙齿,鄙夷地嘲笑小雨,你以为这是你家呀,想咋样便咋样?我就要他听我讲故事,怎样?小雨说完,向工头逼近一步,目光阴冷,凛然不可侵犯似的。

工头伸出两个指头,夹下嘴角的半截香烟,用烟头指着小雨,阴阳怪气地叫,唉哟嗨!你以为你是谁呀,到这里来耍性子;你要有本事,就好好读书,有出息后,把你老爸老妈养起来,不让他们受苦,天天给他们讲故事,省得在这里像泼妇一样地嚎。没教养的东西!工头的嘴像蛤蟆似的一张一合,挖苦小雨一顿后,手一抬,半截香烟又斜挂嘴角。

你再说一句!小雨凌厉地喝道。

没——教——养——由于工头嘴叼香烟,嘟囔的语调比破折号还长。

姑奶奶打你个狗日的!小雨娇叱一声,手像鞭子一样抽向工头的脸颊。迅猛的巴掌将工头嘴角的烟拍在脸上,现出一个灰黑的圆点。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工头抹了把脸,像鬼一样地嚎了一声,说,没教养的狗东西!敢打我?好,你打我一掌,我还你三掌!不然,你不知道我是谁。

当工头打到第二掌时,子怿手中的板子在阳光下划了一道金色的弧线后,毫不迟疑地击向工头的面部。顿时,工头的上唇像兔子嘴巴一样豁开。一颗带着血丝的门牙掉在地上,被阳光照得格外地红,像颗畸形的红辣椒。后来,警车来了。子怿被带上警车前,小雨向他讲完尚没结尾的故事。不过,小雨是这样讲的:她说,有这样一对夫妇,他们都当过几年人民教师,后来因各种原因下岗了。他们有一对儿女。为了供儿女读书,他们被迫卷入底层,至今尚在打工。值得一提的是,女儿的父亲是个才华横溢的音乐教师,由于下岗,断了他的前程,于是,他只好把希望寄托于极有音乐天赋的女儿。

他的女儿非常理解父亲的心情,刻苦发奋,不负父望,蝉联县、市级校园歌手之桂冠。他女儿为了让自己的爸爸分享喜悦,便背着小提琴和奖杯,千里迢迢到南方来向她的父母报喜。但是,当他们的女儿来到父母打工的地方,目睹妈妈没有留宿女儿的权力;爸爸连听女儿讲故事的时间都没有时,才明白什么是底层生活。特别是他女儿亲睹自己的父亲为了女儿不受到伤害,即将承担失去理智的后果时,女儿的心中是多么地震撼啊,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也突然改变心性。她为自己的执拗而后悔。现在,他女儿决定再接再厉,明年,一定要摘取省校园歌手桂冠来报答恩重如山的父母。小雨语速极快地讲着,哽咽着伴着滴答的泪水。当她讲完这个故事后,抽搐着从条形皮包中取出小提琴和奖杯。小雨小心翼翼地将奖杯捧到父亲面前,深情地叫了声爸爸,那个父亲就是你;那个女儿就是我!现在我把这只奖杯呈给你,它属于你的女儿,也属于你——天底下最伟大的父亲!

子怿接奖杯的那一刻,神情是那样的肃穆,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已了却多年的夙愿。子怿凝视着女儿的脸,欣慰地笑了。然后,他将这只凝结着女儿心血的奖杯递到张菁的手中说,它更属于你,最伟大的母亲!张菁也笑了,尽管笑得那么复杂,但她还是努力地笑,用慈爱的目光望着小雨。但她的鼻翼分明在不停地颤抖,却是心潮难平的迹象。现在,他们两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奖杯,像捧着儿时的小雨,渐渐地,他们看到彼此的眼角涌现的泪水,像毛毛虫一样在瘦削的脸颊上蜿蜒。

小雨弯腰拿起小提琴,郑重地向父母亲鞠躬后,像羊羔般地跪在父母面前,斜抱的小提琴像一个巨大的感叹号!美丽清澈的眸子溢出明珠般的泪水。纤细的手指凝着复杂的情感,在弦上轻盈地一抚后,凄婉的歌声激扬地冲出喉咙,和着凄怆的寒风一齐飞扬。小雨唱的是《父亲》,那不是唱,而是充满内疚的呼喊,她反复地喊出歌词中的六句:……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儿只有轻歌一曲和泪唱,愿天下的父母平安度春秋。小雨唱歌时,头一直不敢抬起,直到警车拖着哭腔远去,她还在唱!

责任编辑:鄢文江

题图插图:石剑

本栏目下期推出:黎明渠的《我们的爱情无处归家》——两颗年轻善良的心因为互相欣赏而擦亮爱的火花,然而,是什么变故,给他们的心灵留下一道永不磨灭的疤痕,使他们依然深深相爱却两地相隔?无家可归的他们,能否携手再续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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