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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冷,谁给我阳光

2009-04-29陈贻英

椰城 2009年1期
关键词:陈家孩子

2008年8月24日——我60岁“大寿”的生日。上午,我办好领退休工资的手续,徘徊椰城街头,走进海府路佳乐坊餐饮厅,想一边品茶,一边孤独地铺开这页稿纸,回顾人生。面对洗手间的镜子这是我吗?1米69高,不胖不瘦,两鬓白发,眼睁锁眉,五官端正;精通书画,能讲善辩。心直口快;不为人奴,视民为母,侠骨柔肠,厌恶势利。曾几何时,饥寒困苦,勤读笔耕,官场苦斗,蒙冤落寞。可毕竟应该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让我凭这副本不强壮。还算强硬的身躯。终于挺到60岁的生日。

呵,光阴似箭,眨眼间60年的春播、夏耘、秋收、冬藏一晃就过去了。总算一生很幸运,别人60岁才经历过的,我30岁就经历了。60年的风风雨雨,这一切与其说是历史的巧合,不如说是历史的必然。

1948年8月24日卯时,当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在准备拉开淮海战役、济南战场序幕,跟国民党军队在枪林弹雨中撕杀得横遍野的鼠年之秋,我在嗷嗷的哭声中,出生于泰国曼谷一家政府办的贫民免费的医院里。几十年后,妈还说在那里留医、生孩子连吃饭都不用自己掏钱。1994年,我在曾获中国新时期新文学长篇小说创作一等奖的《椰城发廊》序言中自述道:“……后来听妈妈说,当时在育婴室里,由于护士疏忽,错把一个棕色男婴(泰人血统)跟一个黄肤男婴对换给两位母亲。喂奶时,黄肤男婴哇哇地哭个不停,他的生母在对面产床上大叫一声:‘那才是我的孩子,生下来时我看过一眼,很精灵的眼睛,皮肤也白。这孩子长大了。谁都说像他的父亲;后来这孩子的孩子,谁都说像孩子的父亲。此后几十年,一晃而过,知道这故事的人都说,如果当时孩子的母亲没有及时发觉换婴的事,那么,这孩子的历史就得重新写。是写泰国工人、普通职员?是写佛国富商,还是街头流浪汉?反正不会写一位圆了作家梦,有时用‘遗婴笔名的海南省信访办主任。那就是我。稍大些,这孩子便和姐弟一起随母亲回祖国。初中毕业务农,上师范,当教师,读大学,当警察,之后进入党政机关。这孩子怀念那块生身之地,开放后回去过两趟,但真正使他留恋的还是故乡那片椰林,还有他作品中常出现的地图上永远也寻找不到的口路沟溪。因为那里有他的真正的童年,有那块沙地上世代繁衍生息的淳朴的乡亲,有他的祖居,有父辈、祖宗的坟墓,这都是他之所以成为一名作家的生活根基。那就是我。在泰国打工的父亲很少往家里寄钱,他与姐弟3人靠体弱的母亲日晒雨淋、扛锄拉耙养活,幸好有家乡锦山镇一代名医——外祖父吴盛兴公接济,老人家在这孩子到后坡塘小学上学那一年病逝,外祖父跟五十年代在曼谷故去的陈玉璋祖父是这孩子童年生活中最值得怀念的人。他是带着这种深切、崇敬的感情去写《椰城发廊》中那位老爷爷的,所以写得十分逼真、感人。时至1960年前后那天灾人祸的岁月,正是这孩子长身体的时期,细糠熬空心菜当饭。难得吃顿番薯粥,饿了,到野外采心竹,山稔子,甜酸酸的直往肚子里塞。玩归玩,读书还是读书,他小时从书本上懂得要立志作人,首先得立志读书,才有出头之日。他眼睁睁地看到母亲卖金戒子或四处借钱,懂得这几张钞票的重量,才使他成为几十位村前村后养牛坡上的童年伙伴中。唯一个拿中师、大专、大学3张文凭的人。他的启蒙母校文昌市锦山镇后坡塘小学共计全校师生才30多人,后来合并到建中小学去了,可现今他的文学功底却是在这最小的乡村小学打好基础的。童年在口路沟垂钓占去不少时光,那不是想玩耍,而是为了填饱肚子。饿饭的童年使他长相清瘦,钓鱼的时光使他养成爱清静、善思考的习惯。童年的他,很少挨到村邻乡亲冷眼,村中陈嘉隆三公就预言:这孩子将来一定出息!在曼谷就有了‘虾歹这乳名,他心里就像猫抓狗咬。回国后,外祖父给他起个‘新存的名字,直到念书,村中的一位堂兄才随便给他起了现在这个名字。梦幻的童年,使他做了多少回作家的梦。后来。他在《海南日报》上发表的散文《远去的剁薯声》中写道:‘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最美妙的时刻,便是夏夜在庭院里乘凉。我眼望星空,手拿番薯干,偎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沉沉地睡去……夏去秋来,薯田蛙鸣,鸟语花香中混合着贫穷和忧愁。番薯养育我渐渐长大。我学会做农活,割草、放牛、收花生、种番薯。哎,童年的缩影都写在里面了。不想再重提了,免得泪下。那就是我”。正因为如此。“我的最大愿望是,自己一生的历史和作品,可以用血写,用汗写,也可以用泪写,但绝不能用水写。”感到欣慰的是,这点,我基本上做到了。

当官有远朋,下台无近友。其实人跟人之间,不外是鱼与鱼、鱼与钩、钩与钩之间的三种关系罢了。我对自己只求以健康为中心,糊涂一点,潇洒一点,忘记年龄,忘记怨恨,有个窝,有个伴,有点钱,有儿孙,有友,有点事做,这就足够了。尽管我不能说身边难逃脱孤独寂寞、亲朋薄情寡义与势力眼光的阴影。我人生走了60年,熟人越来越多,朋友越来越少,这时才知道,大多数的朋友已经由自己的资产变为一种不再提携的负累与陌生路人。

此时此地,在感情最落寞的时光,虽然两个当公安、检察干警的儿子还孝顺,老伴也忙,但我不想打扰他们,不让他们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自己以独饮一杯咖啡奶来庆祝60岁大寿。餐桌上,没有美酒、白斩文昌鸡,没有蛋糕与红包。嘴如咖啡苦,心无奶饮甜,天闷、胸闷,哑笑中心在流血。然而,单飞的孤鹰不怕文场冷落、官场的惨败、冤情的折磨,怕的只是亲人的无情与朋友的背叛。到此时,也只有这时才相信人说的:人生最美好的是,在18到28岁时能有姣好的容貌,在28到48岁时能有良好的性格,在48岁以后就要有大量的现金。我看这不能不说是有道理。当然,这现金要靠自己辛勤的劳动双手或合理合法去获取。

人,总是以相同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又以不同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不久前,我的一位高干老乡,据说是因癌症折磨难受而在任上跳楼自杀身亡。早先他帮过不少人,可当他在故乡的坟头尚未长出萋萋茅草时,一夜之间由门庭若市变成门庭罗雀了。我何不如此?当年跪着求我帮忙的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凭心而论。时下有几个人做得到“少一点势力眼,多一份同志情”呢?这不得不说是世道炎凉吧。当然好人还是绝大多数,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大有人在,那就是我们可爱可亲的普通老百姓。他们就是当我寒冷之时晒在我身上温暖的冬日阳光。

我的手头有一本《中国信访写真》的书,书中记述了我在海南省信访办主任任上跟接访老户一位名叫陈家锋的农民的故事。陈家锋原籍广西平南县。70年代初迁居儋州光村落户。1985年因建于某农场范围内的房屋缺少手续被拆除,致使他无家可归。于是,他便携妻带子到当时的海南区党委上访,陈家锋于1988年被非正式安排进海南安置农场,搞土地承包种植,期限9年。后因与场方发生经济纠纷,被场方废止合同挤出农场。这样,陈家锋一家大小8口人,不但进退两难,而且生活窘困,尤其是几个孩子在海口地区念书,因是非本地户口,收费加倍,升学被卡,犹似烂疮上撒把盐。在第二次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情况下,

自1992年起,陈家锋又开始了一次马拉松式的上访,但都一次次失望而返。陈家锋绝望了,他给我们写了封绝命信。于1995年初在省政府办公大楼服农药自杀(此前他曾两次企图跳窗自杀被拦)。面对此情此景,我深怀恻隐之心,率人将他送往医院抢救,还护送脱离危险后的他回到安置农场的家中。当我们一踏入陈家锋家门时,只见低矮的房屋似鸡窝,屋内没有任何现代家具,仅有的是那屈指可数的维持生计的坛坛罐罐。我既有几分伤感,又有几分不平,我将身上自己仅有的200元零花钱塞给他的孩子。我想,这8口之家正面临苦不堪言的生活绝境,一旦失去家庭支柱,简直是雪上加霜。此事信访干部不管还有谁管呢?可信访部门的体制瓶颈是:什么都管,什么都管不了,什么都不能不管,什么都可以不管。经三思后,我决心如此事办不了就干脆辞职。于是,我亲自行文将陈家锋的实际情况向当时分管农业、民政的陈苏厚副省长汇报。陈苏厚是个爱民清官,雷宇的老同事、老朋友,几年前退休回临高县南宝镇松梅村老家务农,前年春节雷宇还从广州来临高乡下探望他。当年陈苏厚副省长在我送的信件上立即批示:“这属无家可归的困难户,应当作特殊情况解决。”接到批示后,我又一次次派人与有关单位协商,并亲自找时任省公安厅治安处处长的麦兴文求助,陈家锋家那历经9年的户口等信访老大难问题终于妥善解决。当时陈家锋还给我们送来锦旗。本来这件事过去了十多年,我早已忘记了。不料到2008年中秋节前夕,陈家锋携儿带女,三人手提两只肥鸡、还有中秋月饼到省政府大院宿舍区找我。现今早已不是那个一只手残废、脸黄饥瘦、未老先衰的陈家锋了,他财大气粗地告诉我,儿女们这几年大学毕业后分别找到医生、律师、教师的工作,有的还结了婚、生了仔,孩子们很争气,他在原安置农场盖房,建了养猪场。我当时便请他们到海府路佳乐坊餐饮厅吃套餐。陈家锋感慨地说:“我找您好多年了。这鸡是自家养的,还养了几百头猪,日子好了更想来看您。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哟!”我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倒是我应该感谢你,教我如何学会做人,懂得宽容与感恩。”一顿饭竟吃了5个钟头。陈家锋当场问我的手机号码,让在上海当律师的小女儿陈国华(复旦大学法学系毕业)给我发来短信致谢,她叫我有时间就去上海玩,等她回琼时一定来看我。临别时,陈家锋摸着我那消瘦的肩膀,哭了。我说:“别哭,我最怕老百姓当着我的面哭。”说着,我将自己那支验钞笔送给他:“当心别人用假人民币骗你!”少年时因有了信仰,什么都信;中年时因有了理想,才会半信半疑;只有到了晚年,懂得怀疑,就有了思想。记得60年代初,我在文昌市锦山中学就读初一甲班读书,老师带我们到学校附近的山坡上挖无主的旧坟取白石砖、石碑建校舍用。一块清代立的墓碑上凿着几行字,其中右侧写着:“公享寿稀一”。全班几乎无人知此公死时多少岁,我说:“古时习惯是60岁一寿元,稀是少,应该是59岁。”带队老师笑道:“对了,难怪你在这次全校作文比赛《家乡变了样》中获第一名哩!”时间眨眼间已过去几十年了。现在看来,比起那些或因困苦,或因病痛,或因种种原因自尽而活不到寿元的同学、同乡、同事来说,我总算是幸运的了。知足常乐,从明天60岁后算起,倘如因病因祸而离开这个世界,那也知足了。因为这个世界,有多少人比我还不幸啊。毕竟中老年时,我还没有衣食之忧。1966年11月6日,当红卫兵串联在北京天安门广场见过毛主席。先后受过江泽民、李鹏、朱镕基、罗干等中央领导接见并合影。跟省领导挨坐在主席台多次。1999年7月荣获全国归侨侨眷先进个人称号,领过金牌。上过中央四台频道专访。参加过国务院高级公务员赴澳大利亚培训班。著书立说,名利双收更不要说了。

我为能活过60岁而庆幸,我不为活不到100岁而悲哀。

纵观此生:“妚歹,新存,陈贻英,陈焱,英老师,陈常委,贻校长,陈校长,遗婴,陈主任,妚歹。”从椰乡来,最后还是要回到椰乡祖坟坡上去。笔耕不辍,虽说是风雨人生,孤鹰单飞,但也官至正县,文达国家一级作家,何怨星流云散,一沉遭百踩。我的60年,是一部由人变羊,再转为由羊变人的历史,恪守身心的寂寞,沟沟坎坎,划地为牢,心态平静,淡泊名利。晚年寅吃卯粮,面对冷月孤灯,朝避流言,夕听蜚语,没有锦衣玉食,只有清白处世。天外哀鹰,形单影只,岂能与狗为伍,与蛇共眠?难怪有人说,事业是国家的,成绩是领导的,工资是老婆的,财产是儿子的,只有错误与疾病是自己的。其实走近人生尽头才发现,下台是福气,因为无事一身轻。对贪官来说,是否叫“安全降落?”

由是观之:贪是祸胎,直是怨府。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好在宽窄都是路,好在足不出户,领退休工资闭门造句,不必为二氧化碳放量超标埋单,也不必对全球气候变暖负责。单飞寻找没有风雨的云层也罢,流落市井街头巷尾觅食也罢,反正我要学会淡然。因而拥有淡然,就会拥有一个淡泊而充实的人生;因为我是崖边树,遥望老屋,相信瓦片也有翻身之日。

走向60岁,我觉得晚年的时光虽不算美好,但倒很珍贵,应该珍惜。孔子说这是“耳顺之年”,不必怨天尤人,也不必自责自怨;不必意气风发,也不必马放南山;疲惫之年还是把人生的一切是非曲直、金钱地位泊然处之。站在最后的终点上,争取拒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因为生命告诉你,十七、八是回不去了,八九十还是有希望的。

走到60岁,我觉得自己依然要在沉潜中继续殷实。一是在有限的人生最后时光好好学习、总结与思考;二是在寂寞的清静中学会摆脱世俗的烦忧,变得超脱与坚强;三是在失落中刺激思维,争取让“忍”、“韧”的哲学理念安静下来整理出版与不出版过的文稿与著作。正像我在逆境中所写,今挂在老家祖屋中的那首七绝《问天》:“精神百园非晚餐,我存囚笔典文章,云横五指家何在,怀抱古今归竹居。”

走过60岁,我凡对人对事,一切都不想去计较了。人生已看到夕阳,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可以知道自己老了,但不能觉得自己老了。还是重新定义自己,既然品尝过文坛成功的甜美,也该感受到官场陷入低估的苦涩。

眼下的自律是:质疑生命,抗拒老化;不要远离亲朋圈,忘掉自己是个老人。话是这么说,可不论是欢乐还是悲愁,温饱还是饥寒,也不论是健康还是病残,成功还是失败,60岁的我依然感觉很冷,谁给我阳光?尽管我清楚,在海南岛上阳光灿烂的日子要比阴雨寒冷的天数多,因为这里没有冬天;因为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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