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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散文)

2009-04-29蓝燕飞

椰城 2009年11期
关键词:九寨旅行丈夫

蓝燕飞

总的说来,我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喜欢像一棵树或者一株草那样认真而卑微地活着,但时间一长,不免对身旁的那些鸟和远方的风景滋生一些艳羡。因此,在一年中的某些日子,我会到别的地方走走。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旅行了。我的旅途多半是沉默的。先是一个人躺在铺位上,听着火车咣当咣当一路向前,窗外的风景扑朔迷离,而前程却一寸一寸地被碾得粉碎。车厢是个没有去路与来路的场所,弥漫着方便面让人窒息的气息。昏暗的廊灯下,神情暧昧的男女窃窃私语,或含笑相视……

半梦半醒间,与等在某个站台的丈夫匆匆会合,奔向预定的目标。

那些途中的人和事,如水一般在记忆里蒸发,没有留下一点印迹。

而我真正想去的地方并没几个。我在远离城市的地方生活,对城市却没有多少向往。我喜欢的行程是这样的:先去走一走丝绸之路,然后翻越冰川大坂,在藏区的草原策马高歌,最后停留在丽江。这是一首完整的乐曲,苍凉、激越、舒缓。随着年龄的增长,前两个地方能够成行的可能性渐渐减少,如此说来,现在我想去而又能够去的地方只有丽江。

我说自己的旅行是沉默的,不仅是火车上的寡言少语,更是旅行结束后的不着一词。作为一个喜欢文字的人,这似乎是不可原谅的懒惰。其实每见别人所到之处均有收获,一方面虽也羡慕他人的能力与勤奋,一方面却觉得他们有些功利。山水是多么美好的事物,美好到只属于眼眸与心灵。所以我怕自己的文字非但不能给它增色,反像一架劣等的相机,破坏了它的美丽。

但有些记忆会固执地锁定某个瞬间,定格某个片断。它们有着梦幻般的色彩,在午夜的寂静中和人群的喧嚣里慢慢浮现。那是深秋的九寨,斑斓绚丽的九寨,与之相对应的是一个灰扑扑的、疲惫的旅人。

车自成都出发时,曙色尚未降临,街灯下影影绰绰的人群,焦灼、无奈。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大巴在人们的期许中姗姗来迟,它辗转于方位各异的宾馆、酒店,我们是最后一拨。车未停稳人群蜂拥而上。我本能地退后一步,要命的是丈夫也并没像别人那样奋力抢搏,结果是我们上车时已无任何选择。丈夫挤在最后一排,我落坐在一个陌生人的旁边。如此安顿下来,心里难免生出几分委屈与憋闷,对丈夫所谓的绅士举止很瞧不上眼。所幸邻座叙起来却是个江西老乡,赣南人,在广西工作,目前在四川大学读博士。他们一行四人,也散落在车厢的不同部位,这让我稍稍心安。觉得以我和丈夫的能力,要得到一个相连的座位确实不容易。

车半旧不新,透着沧桑的意味。一路摇晃、一路颠簸、一路惊喜。靠窗的人们纷纷举起相机乃至手机。那些风景我无法描摹,九寨的山水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山水,那种极致的美丽,我的笔力根本无法抵达,我只能把它留在心里、梦里、歌声里。我记下的是一些琐事,它像漫舞的尘埃,只在阳光里闪闪发光。

到沟口已经日近黄昏。一层薄薄的阳光覆盖在山冈,照拂着皑皑白雪与悠闲的牦牛。天蓝得十分纯净,放学的藏家孩子缓慢地行走在一条斜坡上,从那里一直向上,是否就是天堂?眼睛突然有些湿润,我掉转头,深深吸了口气,凉丝丝的空气扑进我的肺。

沟口的景点是个藏寺,有着悠远的历史和厚重的藏经阁。建筑色彩鲜艳,红、黄、绿、白交叉叠合,脸色赤红的喇嘛用生硬的普通话艰难地讲解着,一拨又一拨的人潮水般涌来,然后退去。我们是凡俗的人,没有信仰,对经书和建筑毫无兴致,那个真正的朝圣者夹在一群追逐快乐的人中间,衣衫褴褛,发如乱草。他沉默黝黑,目不斜视,双手合十,然后匍匐在无处不在的神祗面前,和蜂拥而至的观光客完全不同。而我们颈项上的哈达,那么扎眼,雪白或者金黄,在向晚的寒风里猎猎飘扬。圣洁之物成为道具,大家都在镜头前摆着各种姿势。江西老乡提议合影,我把丈夫拽来,一个重庆的小伙子说他祖籍也是江西,四个人左一张右一张地瞎照一气。几天后,当大巴停在川大门口,那不知名姓的老乡向我挥挥手,然后消失,没有谁留下自己的地址,他相机里的那些照片只需按下删除键,一切将荡然无存。陌路之交,萍水相逢,人与人的相遇多半如此。

我们一车人有四对夫妻,其中一对状如姐弟,那个男人像个孩子,一路把头埋在他的爱人怀里,他晕车,脸色蜡黄,不断地呕吐,整整一天没有进食,或许他们尚在蜜月中,但他们没有像另外的三对那样住“星”级宾馆。在旅行社填表时曾与丈夫争执过,觉得没必要住什么星级,到得九寨才知道,所谓的星级不过是普通的标间,仅有热水、空调。三对夫妻都是一副恩爱的模样,牵着手在夜色阑珊的街市散步。最年长的来自沈阳,他们在南方已经滞留了月余,旅行、休息,再旅行、再休息。夫妻相伴到一定时候,彼此的思想与性情就像齿轮和齿槽一般互相胶着,达到了天衣无缝的境界。我们都穿着秋装,而九寨的气温已经到了零下,旅馆的周围有尚未消融的残雪,小河细流涓涓,在不远处蜿蜒,迎面的寒风扎在脸上有微微的疼,新月的光辉皎洁而凛冽,照着异乡的夜晚陌生的风景。牦牛肉、角梳、藏银首饰、弯刀闪着青冷的锋芒,它们沉寂而又纷扰的簇拥在一起,刚宰杀的牛、羊二十元一斤,现烤现吃,碳火熊熊,油烟滚滚,一些人掩鼻而过,一些人大快朵颐。几乎没有叫卖声,所有的交易都在沉默中进行,街道狭小短促,似乎到处都是尽头,又或者都是开始。一切似真似幻,亦真亦幻,所有的场景都像在梦里见过或者前世经历过。它们亲切而辽远。老夫妻为自己买了“羽绒服”,很便宜的那种,三十多元一件。他们觉得三十元就能够给自己带来温暖是很好的事情。确实很好,至少在视觉上有暖意。丈夫给我买了一只银镯,四周流苏般垂着细小的饰物,行云、流水、花朵、图案非常写意。另外一对买了披肩,沉静的宝蓝,碧空一般裹着女子的脸。这对夫妻外形相距甚远,男的身量高大,超过了一米八,女的却似比我还低一些,挂在男人的腋下,娇小而俏丽。这个川妹子,快言快语,性情如川菜般火辣辣,年纪也轻,只三十出头,男的来自香港,说着磕磕碰碰的普通话,慢条斯理,恪守秩序。东北夫妇略走走,就回房休息,我们四人继续瞎逛,男人和男人交流,女人和女人私语。川妹子谈起自己的生活,她说这个丈夫比她大十四岁,有个儿子,她也有个女儿,他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娶了她。她把衣袖绾起来,前臂上的伤痕让人心惊,一条、两条、三条,像蜈蚣一样地爬在白皙的皮肤上。她说那时她刚离了婚,独自在广东打工,在一个夜晚,遭遇了劫匪,被砍了五刀,另外的两刀在身体的腹部。那时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觉得活不下去了,后来遇上了他,她说,如果没有他,她不敢想象自己今天的样子。我一边感叹着她的幸运,一边却在好意地提醒她,趁着年轻生个孩子。在我的经验里,孩子是婚姻的强力胶,一些琐细的局部的破损一胶就可复原,没有孩子的男女如同沙砾,狂风一扫,就被吹散了。她这样告诉我,说她曾经非常爱自己的前夫,他们也有孩子,但后来又怎么样呢?我无言,我知道,解体的家庭几乎都有孩子,但又固执地认定,相对于感情,孩子总归更靠得住些。

我想我已经老了。所以不再相信爱情的功效。爱情是人间最美的花朵,但它易损易折,折了谢了,花落情亡,人也就老了。老了的人和心开始向生活妥协。

妥协是哲学的命题还是生活的艺术呢?

这个川妹子已经没了音讯,就像生活中的很多人一样,分手后石沉大海。但是她灿烂的笑容我无法忘记。我希望她过上平静而幸福的生活,虽然我至今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幸福的生活。她在合适的时候遇上了自己的爱情,那么我希望她在十多年之后像我一样,三十年之后像那对东北夫妇,在自己的中年和晚年,还能够和自己的男人一起去看一看那些自己喜欢的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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