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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小说)

2009-04-29庞钧友

椰城 2009年11期

庞 灼 庞钧友

雪芬是个冷艳的未婚女人。

她喜欢把那两片红唇抿成刻薄的形状,然后再去挖苦一个毫无戒备的人,而有幸成为其挖苦对象者又一律是那些对她呵护备至的男同事。她这样做并非恶意。可能是一种幽默的独特方式,也可能是性格方面的小小缺憾。总之,她就这样度过了花样年华。

我同雪芬成为同事的时候,雪芬已芳龄二十九。虽然皱纹已开始蚕食她的眼角,莫名其妙的坏情绪也常常同她纠缠不清。可是她仍喜欢坐在自己的影子里,孤芳自赏。

初次领教雪芬的手段,是在一次小小的聚餐会上。那天雪芬好像有点快活,因为左右树敌,妙语连珠,无人可敌。

在她妙语连珠的时候,我剥开一颗鸡头,准备嘬食鸡脑,她突然发问道:

为何有的人专吃脑组织部分啦?

目标既然被锁定,躲是躲不掉的,于是我说:吃啥补啥呗。

她就挑出一枚鸡屁股奉献过来:那么请用此物啦……

我只好张开血盆大口,迅速准确地吞掉了鸡屁股。那一次,被我吞掉的大约还有雪芬的快感,因为她有好一阵子不再妙语连珠了。

在办公室,我们面对面共用一张大的办公桌。自从我吞服了那枚鸡屁股,她竟拒绝同我讲话,甚至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整整一个星期,她都在生气,或埋头编稿,或仰着一副冷艳的面孔,默读电风扇和天花板。

一个星期后,报社给了我一项任务,让我写一明星企业家的专访。专访的真实目的当然不全是替那企业家扬名,报社是另有图谋的。

我是个不擅辞令的人,但任务下来了,推诿是不可以的,只好硬着头皮去采访。

明星企业家是个大忙人,而且已被大大小小的报刊扫荡过多次,所以,对我的造访毫无兴趣。那几日,我因此事发愁,而忧郁得食不甘味,这就唤醒了雪芬的怜悯之心。

她主动提出与我合作,前提是我必须望着她的眼睛笑一次,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笑。我只好傻乎乎地笑了。

合作非常成功。

雪芬在明星企业家面前理所当然地魅力四射一回。就是说,她成功地扮演了一次诱饵,企业家则是一条蠢鱼。

为此我决定请她吃一顿饭。

当我把这个想法悄悄地传递出去,对面坐着的她“哇”地叫了一声,她说:好呵好呵,但不知道您要请本姑娘吃什么好东西?

火锅,打边炉如何?我说。

她又哇了一次,她说,在三十八度高温中打边炉实在罗曼蒂克……

等同事们陆续走掉,我们就来到了街上。

我的口袋里有近百元。以我的个人经验,近百元钞票供两个人应该绰绰有余。可是她让跑堂把近百元一份的菜连上四种,而且要了一瓶闻所未闻的洋酒。吃吧吃吧。喝吧喝吧。她说。

她让一只五味俱全的火锅沸腾在我的腹中,自己则举箸不定,毫无胃口的样子。她说,这些东西,看也看饱了。所以我就吃了个心惊肉跳,喝了个坐卧不宁,直到最后,也不知同她谈了些什么,一旦想到结账的事,脑门就渗出水。那顿饭自然是雪芬付的账。这令我自卑了很长时间。

据我所知,雪芬曾经有过几个男朋友,可她从不承认自己具备这方面的经验。

男人是什么?她说,男人皆为猪!

就是这句话使我摆脱了自卑感。因为我坚信,和她在一起,自己不可能成为猪。至少不是她经历过的那些猪。

我与雪芬成为同事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年轻人的生活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浪漫,年轻人也有年轻人的寂寞。

不知不觉间,我们便被寂寞这根绳子拴在了一起。如同吊在一棵树上的两只鸟。我们冒着同志们的目光出双入对,招摇过市,而且公然拒绝了食堂的大锅饭,在同一个小锅里搅起了勺子,大有登堂入室、谈婚论嫁之嫌疑。

一个周末,报社的年轻人结对去海滩浴场游泳,让我去雪芬的宿舍催促一下,因为她的步调总是同大家不一致。结果她说:哇,那么多人,煮饺子似的煮在水里,不怕得艾滋病呀……众人簇拥在我的身后哄笑,令我傻B了片刻,我说,那好那好,你不去就是了,我们自己去还不行吗?

雪芬于是就咆哮起来。她说:

烦死人啦,烦死人啦,人家正午睡,你却带这么多人来敲门,烦死人啦……

说着就把众人关在了门外,仿佛我是个迷了路然后被一群路人送回家来的孩子。

大约我在那一刻表露出了不满情绪,当门外的喧哗倏然消失之后,她立即换了一副温和的面孔。她说她有一件泳衣非常漂亮。她说她才不让那么多人看到她穿泳衣的样子呢。

她从枕套里抽出一件薄如蝉翼的泳衣,在我的眼前抖了几抖,说:

你们这些男人——去浴场不就想一饱眼福么?可惜我不会上这种小勾当……

我们办的这张报纸据说要被另一家报纸兼并,在传闻未经证实之前,我们都成了无所事事之辈。这期间,正逢台风季节,大家出不了门,就各自找了个伴儿,打扑克,喝酒,胡吹乱侃。

那天,我站在窗前看台风。

我看到路旁的椰树披头散发仿佛一位泼妇,而且力不可及的海浪则疯牛似地东奔西窜,顿感澎湃。

心潮澎湃,因为我感到世界的末日正隆隆驶来,而自己在末日降临之前竟无缘爆发一次爱的力量……

我在窗前伫立良久,渴望雪芬的出现。

如果她不来敲门,我就去敲她的门。

结果,她就如期而至了。

那个黄昏,雪芬勇敢地冲破了台风的围困,让我澎湃的心潮突然就归于静。哇,站着别动,千万不要动,也不要回头,哇,真是好极啦……

破门而入的雪芬说。

她说她看到了基督。

哇,你的淋浴在黄昏里的背影极像一副耶稣受难图。她说。

她让我把衣服除去,展臂靠在窗框上,垂首做受难状,不经她允许不准乱说乱动。

不许动。一动你这个人就完了。她说。

接下来,我们就玩起了扑克。两个人也不摸牌。一人分一半,全凭运气。我的手里来了张大王,她的手里是张小王,我甩出大王镇压了她的小王,得意之际,不由失笑出声。

她竟翻了脸。

算啦算啦。她说,全一样,我看你们这些男人全是一丘之貉。

在她生气的时候,我就有足够的理由审视她了。我发现被阴郁天光笼罩着的这个女人此时此刻充满了诱惑力,那隐约可见的乳房在蝉翼似的纱裙后面鼓胀得像某种预兆。而且唇红齿白,吹气如兰……

我把我的观感向她做了如实表述。我说:雪芬,你如果再生气,我就走火入魔了。

她让扑克牌在我的目光中扇了一下。她说:唉,你们这些无用的男人呀……

这之后。我就同雪芬躺在了床上。

我们肩并肩以立正的姿势平躺着,凝视同一块天花板,倾听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雪芬说:你是否以为我这个人太清高了呢?过一会又说:你难道不认为我们皆为凡夫俗子吗?

我凝视天花板,做苦思冥想状,其实我一点也不在意她说什么,只在意自己的心跳。

她说:其实我的内心深处早已伤痕累累。她说: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成功的女人,而每一个成功女人的背后,唯有一个伤痕累累的自己……喂,你说,我该做一个男人背后的女人呢?还是做一个伤痕累累的自己呢?

她用肩碰了碰我的肩膀说:

喂,你怎么了,你在听吗?

我说:听着呢。

她说:下面要讲的,可以说是我的初恋,也可以说是爱的结束,要听吗?

要听要听。我说。

她说,那个人的嗓音非常好听,她说那个人的声音若撞在墙壁上,世界也会发出嗡嗡巨响。

那是用特殊材料铸成的嗓子。

她说,那天她穿了件象牙色碎花连衣裙,崭新的,一粒灰尘都未曾沾染过。那个人一见她就跪在了她的面前,他跪下来,让象牙色连衣裙蒙住他的由于过度亢奋而扭曲变形的脸……

我用十枚手指梳理他的乱发。哇,你该知道,那时我才十八岁,十八岁的姑娘意味着什么,知道吗?

她发出质问,然后抽泣。

她说那个人那天用她的新裙擦拭他鳄鱼般的眼泪,以心脏的剧烈震荡去感化她的小腹……

后来,我们就到了床上,就像咱们此刻一样。你在听吗?

在听在听。

她说那天她肯定是灵魂出窍了,因为,当她发现一个少女的秘密被一匹大色狼从崭新的连衣裙里发现并予以揭穿,她便从此告别了少女时代……

这样,我就侧身依偎了雪芬,虽然这个故事有点脏乱差,却能启发某种想象力。我的智商不错,情商自然也错不到哪里去,所以我在她胸前偎依了片刻然后又让手落在了她的小腹上……

雪芬谈兴盎然。

她说那时她是一朵刚刚开放的鲜花,而那头猪却在她日渐枯萎的时候不明去向了。

你在听吗?

在听在听。

那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你说你把那个有着金属喉咙的白马王子判进猪圈里了。

雪芬于是破涕为笑,她说:

那么,想不想知道故事的结尾呢?

夜幕四合之时,我们把赤裸了的身体交给了彼此。汗水把凉席打湿了,可以说油腻不堪,床板不甚牢固,所以就会发出骇人听闻的声响。有时蚊子也来凑一凑热闹:“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因而我们刚一交合就泄(谢)了。

怎么会闹到这一步。

她说,全然没有了谈话的兴趣。

我说我有点紧张,主要是怕……

怕什么?

怕你怀孕。

她长叹一声坐了起来,说:

你以为你会在此生此世搞出点什么名堂来吗?

台风过后,重新组合的领导层决定雪芬出任社长助理。

当了社长助理的雪芬顿时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不再同我面对面地坐了,因为她同社长坐在了一起。此外,她也不能同我在一只小锅里搅勺子了,因为她要经常性地陪社领导出席各式各样的新闻发布会和酒会舞会。

新任社长姓余,虽然四十出头,却习惯了人们称其为余老。余老视雪芬为红颜知己,视我却如人间垃圾。那段日子,他的目光常常电光火石般从我的脸上掠过,令我汗颜不止。我就想:

雪芬是否也把我虚构成故事讲给余老听了呢?是否也在某一个黄昏,突然挥起判官笔,把我判进了猪圈呢?

有了这样的忧患,我便夜夜失眠。失眠的结果是出虚汗,出虚汗的结果是形容枯槁。而且一想起那个浸泡在汗水里的床板,心中就郁闷地发痛。后来我就把徐志摩老前辈关于泡妞的言论加了两个括弧压在办公桌的玻璃下反复揣摩,结果如同服用了速效救心丹,神也安了,脑也醒了。要说徐老前辈有何见教,即可谓:

得之幸(命)也

不得命(幸)也

这天晚上,我正准备下班,竟接到了雪芬从隔壁办公室打出的电话。她约我晚饭后在沙滩上见面。

什么什么?

我以为她把电话打错了。即便没打错我也不敢再见她,尤其不想在沙滩上见她。

可是隔壁的雪芬竟做了一次河东狮吼。她说:

记住,天一黑你就去沙滩见我,十万火急,事关重大。

这是个月明星朗的夜晚。

等候在沙滩的雪芬一扑就扑进了我的怀里。她伏在我的胸前,颤栗得如同伤寒症患者。就是说,那个在电话里怒吼的雪芬此时竟如同流进大海的小溪,连声息也发不出了。

我就望着夜,望着夜色中汹涌的海水胡思乱想。是呵,面对云谲波诡的大海,面对无奈的生活,面对一个女人,我已形容枯槁地像个呆人。

我已过了好几天了。她说。

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是说例假,例假懂不懂?

不懂。或者说似懂非懂。我说。

她一把将我推开,尖厉地叫了一声,随手给了我一个嘴巴子。

怀孕懂不懂?你的一次早泄竟让我怀孕了懂不懂?

那个瞬间,雪芬的目光如同灾难般笼罩了我的命运,令我一生不得开心颜。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宿舍大楼。

离开沙滩之后,我们甚至连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宿舍了。

我在酷热的这个夜晚辗转反侧,许多梦幻一样的东西在窗上晃动,有人的影子,也有动物的影子,有黑色的,也有白色的。

蚊子们起初还在我的感觉中嘤嘤地叫,后来就不叫了。它们吻我的皮肤,吮吸我的血浆,渐渐地就陶醉过去。

隔壁那小子的噪音不知何时从外面嘹亮起来,我就想,可能是喝醉了,也可能是酒醒了。平时,我一听他玩吉他就烦得要死,但这一晚,却发现他弹得着实不错。

叮叮咚咚的乐曲在这个荒诞之夜将我送进了荒诞的梦境。梦,一个连一个,比噩梦还噩梦,比死尸还恶心,所以我对我的醒来庆幸万分。

原来是一场梦呵!

那么同雪芬在沙滩上的约会是不是梦呢?

隔壁的吉他仍在弹,叮叮咚咚,已经乱了套。那条自以为可以唱美国乡村歌曲的喉咙也哑了,仿佛一只鸭子在叫。

我挣扎着坐起来,耳畔发出一片轰响,原来是那些蚊子也醒了。它们是被这个突然坐起来的尸首惊醒的吗?

我数着身体上的疱肿,嘴半张着,总也数不清楚。平时我对蚊子的恐惧胜过了对地震、车祸的恐惧。而这一夜,我却傻乎乎地笑了。我笑,因为我想到自己竟使冷艳的雪芬有喜。

仅仅是一次早泄。

我想我他妈的就如同一只臭蚊子,仅仅在她的皮肤上叮了那么一小口,结果就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社长助理有了身孕。

我在这个荒诞的夜晚自说自话,门突然开了,从门外突然就飘进了一条白颜色的影子。这白色影子飘进我的怀抱,突然就哭成了泪人儿。

天亮了咱们去医院吧。我说。

天于是就一点一点地亮了。先是窗外的海亮起来,然后映亮岸上的椰子树。

水天一色亮出了一月一片的帆影。

我用唇和腮帮子擦净了雪芬的泪水,抚着她的肩膀,相偎相依着出门,没想到,弹吉他的小子正站在门外。他怀抱一架老吉他,脸色如铅,神色迷茫。雪芬说:喂,你看见什么了?吉他手打一哈欠说:没看到什么呀。雪芬说:那好,你等着,改日我送你一瓶好酒。

这样就到了医院的走廊里。

我靠在墙上,目送雪芬进入手术室。半个小时后,雪芬便步履蹒跚地出来了。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被黑色衣裙衬托极其难看。我踉踉跄跄迎上去,扶她在长椅上坐。整整一个小时,她把脸埋在我的膝上,不声不响。

当出租车把我们送回来的时候,人们还未下班,唯有那小子坐在阳台上,抚着吉他吼他的《西北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噢……

那一刻,我知道我与雪芬的心都落进肚里了,包括那个突如其来的胚胎,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又去了何方?

半月之后,雪芬从她的宿舍中走了出来。仍是那件蜡染花裙,仍是那顶竹编斗笠,仍是那副一览众山小的高傲神态。可是在我企图走进她时,她用目光逼退了我。

走开。她说。

在我同她擦肩而过时,又听她说:你这头病猪,再也别提这件事。

我便走开了。当时我想,即使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提这件事的。我若提这事儿,那么,我还是我吗?

这天傍晚,我从阳台上往下看,一眼就见到了余老的“坐骑”——那辆白色皇冠。同时我还听到了从雪芬窗内洋溢出的阵阵笑声。整座楼的人都去了雪芬那儿,唯独吉他手和我未被邀请。

我当然知道,每每逢余老来找雪芬,总要从酒店带许多塑料饭盒来,那是酒店厨子配制好的海鲜和熟食。此外,还会有一束美丽的鲜花。

其实,那个傍晚从雪芬房间里传出的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并未使我产生怅然若失的感觉。当吉他手唱起“我不知道”的时候,我甚至在想:无论如何我也不该视余老为情敌。这就如同海鲜不可与猪肉同日而语,星星不可与太阳共放光芒一样。

怎么说呢?像雪芬这样的女人,即便不是鲜花,也该同鲜花为伍。吾等,不过一猪粪耳……

转眼又过去了半个月。

这天中午,气温好像并未高到令人虚脱的程度,但我竟虚脱在办公室里了。从身体里渗出的汗水,污染了地板。

余老与雪芬闻讯而至。

余老说:小伙子,何必要亏待自己呢?来日方长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方便面要吃的,海参鱿鱼也是要吃一吃的……

我同雪芬面面相觑。

余老又说:这样吧,我同雪芬小姐正巧要赶赴一个酒会,顺便用车送你去医院行不行呀!

我摇一摇头,表示出坚定的阶级立场。

余老于是就再度以目光抚摸了我的额头。这目光是慈祥而且深邃的。

晚上,雪芬出现在我的宿舍。她说本来酒会要持续到凌晨,但她却中途退场了。

你好点了吗?

她坐在床沿上,以手掌抚摸我的额头。哇,好烫!她说。于是决定送我看医生。我不肯去,说什么也不去。雪芬于是就叹息起来。

这之后,雪芬就同余老到越南出差了,有关他们的桃色新闻弥漫在空气里,流淌在地板上,陶醉了一座报社。而我,从此之后再也没见到雪芬,在孔雀东南飞的季节,我这只麻雀,只好飞向了北方。至于雪芬,至于余老,我在梳理羽毛时常常会想,还是不要去想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