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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时间,我走过山河(外一篇)

2009-04-29葛水平

椰城 2009年11期
关键词:匈奴生命

葛水平,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国家特贴专家。创作过戏剧、诗歌、散文。出版有小说集《喊山》、《守望》、《陷入大漠的月亮》、《官煤》。代表作品:《甩鞭》获《北京文学》2004年度当代中国文学最新排行榜,获《中篇小说选刊》2006年度优秀小说奖;《地气》、《黑雪球》、《连翘》、《比风来得早》连续四年获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比风来得早》获2007年《上海文学》特等奖。《喊山》获2005年度“人民文学奖”,同时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有作品被翻译为英、蒙文。

我是一个喜欢行走的人,尽管一个人行走有时候很孤独,但是孤独中也有几分交织的快感和苦痛。我在行走的过程中有时候要停下来,不是为了喘息,而是因为一些我不曾料想的美丽。我为这些美丽的自然景观洒上一些眼睛里的汁液。我知道,多少年之后它们依旧泛着生命蓬勃的馨香,而我肯定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成永远。我因此珍惜每一次行走。每一次,蓦然间都会有如梦如幻的伤感和恍惑;每一次,群峰出现在我的视野,河水流动,百鸟和鸣,无端地我会为大自然这宗从不含糊的专制而心生出寻常的况味。我用我有限的文字记下这些事情,记下我曾有过的呼吸,在山川河流、岩石和乱丛棵子中间找到我唯一的情人——精神居所。

生命是易脆的。一个人既然背负了自己沉重的命运,就不要去设置背景和道具,只有行走才能寻找回岁月透露出的希望。每个人都有自己灵魂的行走,时间意义上的行走可能千差万别,而行走意义上的精神依托却是最为重要的。我走过时间,我走过山河。面对河流,我停下来,我是它的读者。我从它的水波流纹里读出了精神行走中的丽日天光。我的行走不仅仅是在时间中穿梭。我读群峰,遥想造山运动时,岩浆奔涌,地壳急剧强劲的自我搏斗之后,地质史终于迎来了一段珍贵的平静的时光,自然过度到了它运动的没有目的的合理目的性,找到了秩序。不仅使秩序具有了更强的生命力和无限的可能性,更让我,一粒细小的微尘,可以在浩渺的天地间自由舞蹈,心情释放自己凝固已久的情感湖水与内心火焰。当我用自己的人生阅历、审美经验甚至生命态度回首行走留下的痕迹时,宛如回应了我平庸生命中的贵族气质。行走潜在的目标,没有功利,没有矫饰。地理的奇妙组合为我的命运提供了太多的可能性,并赋于了我强劲的身骨,行走告诉了我,什么是速朽,什么是永恒,什么是肤浅,什么是本质,让我在时间流逝中获得了一种生命原始激情,滋养了我灵异的思想并有着毒药一样的过瘾。

在山河中行走,时间迅疾而过。有多少生命骨殖深埋于时间中,亲情、友情、爱情,终于呆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哪个去处直叫人呼吸到了月的清香、水的沁骨。生命的决绝让我在行走所产生的文字中获得回归。当这些已逝的生命从我的文字中划过时,我体悟到了温情与哀绝,惆怅和眷念。“但使亲情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我不知这是谁的诗句,却与我内心的感触对接了。时间如中国画缥渺的境界,明知道一切不可能出现,却还愿意在疲倦的时候沉溺其中。天地方寸间怀古,秋风年年吹,春草岁岁枯。逝去的以另一种方式活在现实中。当我把逝去的还原成一个具体的事件时,我就更深刻地了解了那段历史。驻足默哀,我看到了时间尘埃掩盖下的一些浓厚背景,无论轻贱卑微的生命还是辉煌伟人的喧嚣,一切都在时间的行走中验证了一条真理:在已逝的历史,在别人的转述中,歌哭笑骂,述不完的无奈与辛酸,我无法穷尽这些多样的人生。我用我浅拙的语言在时间中抽拔出丝情感,给我平庸的生命注入无尽的美学成分,这种对生活质量的尊重让我精神上获得了慰藉。每当夕阳西下我牵了我的小狗皮皮,在门前一条老路上踯躅时,我常常会想起我的出生地——窑洞。院中的枣树,窑内的毛驴,向晚的炊烟和归来的羊群,一切的一切让我结想成疾。我记得去冬的一领苇席,来年的夏日在院中央一铺,就等于给梦找了一个憩身之地。我听到了不远处的玉米地里,蛙鸣声弹着青玉米的叶子,明丽的月影朗照一切,我不敢大声喊叫,怕一不留神碰落了玉米的香气,青草的香气。老窑花纹繁复的窗栏板,一棵树宽的门扇,紫铜的门环,铁葫芦锁,还有那年节时的甩鞭,我的先祖们进进出出的背影,在我的生命中显影。

我想,窑洞里的人对生活绝不是敷衍的,他们寻常生活是具备音乐的韵律的,他们过着世界最平淡本分的日子,无羁无束,他们也滋生一些死去活来的故事,但他们不屑与人表诉。星光下那旱烟锅粗大明灭的情怀,成为我时间行走中最幸福的怀念。当我再一次回到窑洞时。我看到了时间消释的光芒,我和我先祖的脚印重叠着,在荒凉、萧瑟的窑洞中走进走出。那棵枣树早已在追逐时间中高过窑顶,然而坐在它的叶子下守望幸福和丰收的人,早已不在人世了。他们的坟墓在对面的山坡上,夕阳落了,晚霞退了,在一切都可以颠覆的时间中,怀恋被放置在多维的记忆上,他们给了我精神的薪火传承。

窑洞,柔软肥沃的土地上长出的耳朵,它在听见时间的叹息和自己内心的曾经热闹的同时,它还听见了热爱它的人在寂静的土地上对于生命的守护,对于时间的绝世应答,对于永不会撞给满怀的转瞬即逝的繁华。面对时间,我只能学圣者浩叹一声:逝者如斯夫,逝者如斯夫……感通广宇,戳破时空的沉寂,我写下它热闹的一页。

我走过时间,我走过山河。我把这些行走的记忆写成文字,历史、现实、存在或存在过的生命,一切都始于行走,也在行走中结束。我想生命的价值仅仅在于,是否向真、向善、向美,即使目的地并未走到,但她是朝向这个目的行走,她行走得认真,她摒弃了种种诱惑。走得执著。有眼光有慧根的人们啊,相信生命中的任何一种行走都是一笔写不完的精神财富。

一部被黄沙

淹去的史籍

出雁门关北去,冬日的寒风扬着黑色的尘粒旋过一马平川的朔州大地,一丛丛低矮的胡杨枝蓬在风中摇晃着,一派隆冬肃杀景象。

塞外边城。我在地平线上看到一堆堆土丘似隆起的汉墓,暮色下望不到尽头。风吹过,拔地而起的墓堆上空,发出呜呜的声响,一个朝代隐遁与融归自然了,风光不再。我想象不出它曾经的颜色,我对历史知识的欠缺,让我面对这庞大的汉墓时,无话可说。我只能想象曾经有过一段世俗秩序,从生到死,就像被岁月风干了的一块扁鱼,你已聆听不到迫岸涛声,嗅不出水的味道,浪的气息。生命终于变成了这样的结局——平静。一切隐埋在厚土之下亘古之寂情,在无法被言说的时空中平静。我放开所有的想象也难以穷尽它的曾经,我在它面前就连想象都变得孱弱和无用。

我们停下车,站在空旷无际的平原上。汉墓以一种真切的庞大和寂寥嵌在地平线上。一条并不繁忙的马路,偶尔才有一辆车轰隆隆地驶过,这使得我有足够的时间安静地注视着这群集的汉墓。没有飞鸟,没有落日,甚至没有长河和孤烟。只有风——亘古已有的强有力的风在这里驻足。二千多年,时间遮去昔日的血腥和悲壮,宁静和安适,它告诉我们,活着的即将走远,死去的却坚硬地存在着,并以坚韧的沉默述说着历史。这是一片多么开阔的地貌呀,它以绵延的群山为背景,以横无涯际的天空为背景,一种令人惊讶的形态在朔州大地上恣意生长,它那隆起的从容与天接近的苍凉显示着曾经一个朝代睥睨一切的傲气。

朔州,连接塞外边关的战略重地。在历代王朝血雨腥风中,靠将士们忠勇与热血,支撑着中华民族北部的江山。西汉初年,匈奴在冒顿单于的统治下,武力空前强盛,它灭东胡,败浑庚,征楼兰,拥骑兵三十万,连年入侵西汉边境,掳掠人口牲畜,“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成为汉民族的大患。公元前200年,汉高祖刘邦亲率大军30万北击匈奴,被冒顿骑兵40万围于平城(大同)西的大白登。后大将陈平利用冒顿单于夫人嫉美之计才算解围。至此以后六十余年,边境战乱不断。到汉景帝时,由于经济上的逐渐繁荣,军事实力逐渐增强,汉与匈奴的对峙发生了大的变化,力量均衡。匈奴只能“小入盗边”。公元前133年,汉武帝从巨大的政治舞台的角落里,抖落身上的尘埃,开始大规模的讨伐匈奴战争。汉兵30万埋伏在朔州马邑附近的山谷中,遣马邑人聂翁壹诱匈奴主力入阵,准备一鼓聚歼。不幸,大汉王朝出了汉奸,谋泄未成,终成匈奴笑谈。从此拉开了长达二十多年的战争序幕:汉派将军卫青、霍去病连续三次讨伐匈奴,均大败之。大家都知道,汉武帝是一个一意孤行的人,在很有眼光的同时,也很有个性,他就不信征服不了一个边塞小国,一而再、再而三。匈奴单于且靼候害怕汉朝袭击他时,假惺惺说:汉天子是我的长辈。这时候谁都觉得,这是匈奴在讨好汉。然而,汉武帝飘飘然认为世界大同没有什么危险了。历史的辙印是沉重的,它代表着那些来来回回的将士沉重与失落的生命,也代表着一个王朝心气过盛的浮躁。之后,坚强的民族匈奴部并没有战败,而是内部分裂让他们远逃沙漠。汉在追击内部混乱的匈奴余部时击杀匈奴新一任首领郅支单于。从此,这条连接汉与塞外高原边境之地的基本问题才得到解决。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用武力征服一个民族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也无法真正地征服,所以,强大的攻势是一个民族的内部,不团结是分裂和衰落的最大弱点,它可以让一个强大的民族在时间面前溃于一地。

“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为了发展边疆经济,汉武帝在武力征讨的同时,曾大量从关中移民充实塞外。据《汉书·地理志》载:仅雁门关一郡,即领县十四。有户13176,人口213454。之后,在袅袅的烟霭间,流过了寂寞与喧哗的岁月。汉朝近百年的战争以及尔后的屯兵设防,使无数的从征将士、驻守官吏和当地豪门大族、土著百姓一起骨撒塞外。相传宋辽交兵时,杨家将曾利用墓群的封土冢上。由此可见墓群之大,封土之高。如今风云聚散,尘埃落定,而这些大自然所赋予的细节还是那么生动清晰。我看到整个大地因生命扩充而令人窒息,他们在永恒的距离之间亲近起来。铁马金戈的土地不再永久颤栗,一腔悲愤的壮志也在刀光剑影中凝成落日的苍凉,没有引魂张幡者将他们送回千里之外的汉地,他们沉重的气息已渗进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无数的山河岁月在他们身后消退得比生长得还快,他们高大的墓堆在风雨中不断地缩小、缩小,在无法形容的旷野上显出峥嵘,显出苍凉,显出一个王朝终其一生也不能读懂的最后隐迹。

从雁门关北去,到处都是战争的痕迹,绵延的土长城,随处可以望到的烽火台。据说点燃烽火的燃料是狼粪,因此,狼烟四起在这块广袤的地域里似乎从来就没有断燃过。尸体纵横遍野,上百万、上千万人死在这片土地上,汉墓对照情形也只是生活在相对稳定时期默留的亡录,而我们脚踏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经有鲜血染红,他们的生命缈小到被泥土腐蚀得不留痕迹。他们滞留在这块土地的时间已经太长了,他们的姿态已凝成了千古不变的泥土,他们就这样訇然倒地面对这个世界的未来。

两千多年,心怀生存理念的汉民族开拓者们,为自己的命运,也为别人的命运守护奋起反抗者们,我没有多余的话再向你们诉说,该说的似乎历史已经说完。时间韧长有力,我感到我饱经沧桑的脸颊上有两行清泪流下。我惟一的愿望是天下真正的大同,而我心中存在的爱与悲伤的沉痼,则是我慌恐历史将要被淡缩成薄如纸的平面了。我害怕它不再负载世间诉说的能力,它将在演进中不断重复,不断轮回,不断消释。

汉墓啊,你惊悸与悲怆的痕迹,在夜幕下必然被幽暗吞噬,那么“一片孤城万仞山”,难守而死守的亡灵们,在历史隐伏的时间中,你们是否终于缩成了一个承前启后的终结?而我在朝前走的路途中,我明白了,所谓故土,其实终是心上的。

于是我只能长久默然。

浮萍寄渺茫,何处是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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