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开垦荒芜的心灵
2009-04-29刘正绪
刘正绪
在2007年第二届长篇小说“乌江文学奖”得主中,《傩赐》是受读者关注较多的一部作品,究其原因,正如《傩赐·编者按》O中所说的那样:“……王华以优美的情歌笔调,向我们讲述了大山深处一个叫摊赐的地方,因为贫穷,兄弟三人同娶外乡姑娘秋秋的故事。在那远离尘嚣愚昧的地方。贫穷和苦难演绎出的凄美爱情直抵读者心底情感最脆弱处,缠绵悱侧的爱情挽歌,令人潸然落泪。”
《傩赐》比较巧妙地解决了农村题材小说中语言形式的难题。以一个辍学高中生蓝桐的身份和视角来审视自己所处的世界,这就避免了乡下人说城里话的弊病。其语言风格的生动活泼,是很值得注意的。例如:在“我”遇险之后的一大段描写:“大大小小的白色的坑。后来,秋秋的脸突然跌落下来,落在我的右肩上,秋秋终于没有能压抑得住的尖利的哭声就在我耳朵跟前响起了……
“这样,我才有力气狠狠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才真正的活了回来。”
“我们的身边围着很多人,全是近处听到出事后赶来看热闹的。他们看我真的活过来了,脸上也松活开了。刚才被关在喉咙里的一些话这时候才出了口。”
“全都闷死在里边了,就他躺在洞口不远的地方。”
“把他拖出来时他也差不多没气了,都以为他可能也没得活了。”
好了,这回好了,只要有气就好了。
把他背回去吧,背回去好生缓缓。
雾冬跟我爸说,我们背回去吧。
爸把一张挤得坑坑洼洼的脸不住地点。
雾冬跟秋秋说,我们背他回去吧。
秋秋把脸抬起来,把泪珠子点得满天飞。
秋秋和爸把我软得跟面块一样的身体扶起来,放到雾冬的背上。
一路上都很宁静,像死亡一样宁静。
回到家,我被洗干净放到床上,屋子里才开始显得热闹起来。
雾冬铺开了他的道士场合,随着一阵锣声响起,香火味儿也进了我的鼻子。还有桐叶汤的味道,也涩涩的弥漫在屋子里。我爸和我妈,被雾冬安排在道坛边正襟危坐。雾冬举着他那把叉长叉黑的剑,舞着他那件叉黑又重的道袍,凶神恶煞似的在我爸妈头顶上空劲舞,嘴里叽哩叽哝念上一阵,突然喊一声,呼哈!”……
这种把宏观世界与个人心理感受融于一体、把声音、行为、气味(视、听、嗅觉的作用)环境变化同步表达,形成活脱脱的影视画面的写法,使书中人物在读者心目中“生物学范畴”的人的形象,突变为“社会学范畴”的正常人,似乎是游离于体外的灵魂俯瞰自己曾经共生的群体,感受到完善而浓厚的终极关怀,堪称“神来之笔”。
每个人都是一个历史的、具体的现实人,作者笔下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感情丰富多彩,充分体现了人物的真实性。在人物塑造上,蓝桐是比较典型的。蓝桐原是无聊的农村知识青年,是村里唯一上过高中的人,因此,对外界一“现代世界”充满向往之情。可是,他既是“傩赐”人,就免不了有“地域”、“民族”的基因(从人物的名字上,我们不难推测出来),因而其心理活动就显得互相矛盾。这首先表现在他对“性”的心态上:蓝桐在“偷窥、偷听新房”、旁观“野合”以及与秋秋发生肉体关系时,性格的分裂性表现得非常充分。当然,蓝桐最后还是走了。相信他在进一步融入现代社会后,会有某些改变,这是因为:“我”没有离开傩赐,就得接受秋秋。因为我不会允许自己去促成秋秋和雾冬离婚。……我得把岩影的女人挣来了才能谈这件事情。……我不想让雾冬痛苦,也不想让秋秋痛苦,我不愿意为救任何一个而去伤害另外一个。
当然还有其他许多的原由促使他坚定不移地出走。尽管“带着我去远方的路穿行在傩赐庄的包谷林里,迷蒙中包谷禾秆像为我送行的乡亲,默默地站着,凄凄地望着。有一会儿,我就停下了脚步。我站在这里,让目光越过坡下茫茫的一片包谷林,我想对它们说点什么。”然而,他还是“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了,走向一个离白太阳越来越远的地方。”
我们那一代人,都记得托尔斯泰描写爱斯基摩人的婚姻情况时,用过“婚姻朋友”的概念,但记得最牢的,还是下面一些话语:“只有爱情才能使婚姻变得圣洁;只有被爱圣洁化了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婚姻。”;“爱是神奇的,它使得数学法则失去了平衡;两个人分担一份痛苦,只有半分痛苦;而两个人共享一份幸福,却有两份幸福。”;“爱情不是一种尘世的感情,乃是一种天上的感情。”因此,我们最初都难以认同《傩赐》式的婚姻。
我们还记得,培根说过:“在舞台上,爱情总是喜剧的素材,偶尔还是悲剧的素材,而在生活中,爱情却很是惹事招祸,有时像一位妖妇,有时像一位复仇女神。”或者,王华就是受此启发,故意在故事的开头让蓝桐们的“爱情”近乎“生物学范畴人”的行为一其实绝大多数动物对配偶也是有选择的,而且严守“界内”规则的。为此,我们不能不对《傩赐》式的婚姻感到焦虑。直至看了蓝桐出走的部分(这部分真是“冗长”而缠绵呀!)后,我们才从根本上改变了看法——“傩赐”人,同样有自己的尊严和追求一王华只是为了强调全社会有责任和义务关注他们的尊严和追求。
《傩赐》中,对两三个男人合伙娶一个妻子提供了许多假设的理由。我国确实还有个别少数民族地区存在“走婚”、兄弟共娶一妻的“民族风俗”,但“傩赐”的情况明显不是,而仅仅只有一个原因:贫穷。贫穷还派生出了残疾(秋秋也是残疾人,否则不会下嫁到这个村予)婚姻:“我哥雾冬同时还是去替我和我同母异父的三十五岁的老光棍哥岩影提亲,之所以要选我哥雾冬去,是因为岩影太老,而且还没有左耳和左手……”
那么,贫穷落后的根源又在哪里?解放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政治运动太频繁,推迟了社会的进步是原因之一;10多年前,笔者在乡土作家潘年英的《扶贫手记》一书中又了解到,改革开放以来,不适当的开发也是导致农民连传统生活方式都不能维持的重要原因。由于开发的效益多被开发商所提取,尤其是矿产资源开发(《傩赐》中主要是煤矿开发),一般都伴有生态的大面积破坏,土地因污染而不能再耕种;水源断流使农民无法生存于故土……开发一处,贫穷一处的事例俯拾皆是,而无人负责的工伤事故后遗症,更给农民造成巨大的、永久性的痛苦。问题是,承受这些痛苦的人们,往往由于种种原因而失去了应有的话语权,除非有人来替他们说话。我想,这很可能就是作者创作的初衷。《傩赐》旨在引起社会的注意,以期改变“傩赐”的生活方式。目前,政府正在进行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大力推进“三农”问题全面解决的工作,“傩赐”现象绝不能继续保留下去。因此,我宁愿相信《傩赐》仅仅是一个寓言,一个开垦荒芜心灵的寓言。
王华致力于艺术上的创新和突破,致力于反映出不断前进和变化的,而不是死水一潭的农村生活,以代表性作品奉献给社会的目标,造就了《傩赐》。同时,他把人物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特别是性的关系)去揭示生活中的矛盾。作家以自已感受到的热点与焦点,反映了农民的要求和愿望。《傩赐》真实地揭示生活中的矛盾,但并不是简单地暴露阴暗面。而是提示我们关心“这一个”现象,并对其作出积极的反应;通过生动鲜明的人物活动激发人们的共鸣,警示我们应高度重视农村弱势群体。《傩赐》能够引起人们深刻的思考,正是由于它能够以情动人。王华写出了人的遭遇、命运、痛苦、失败,以及“可能的”成功和欢乐;通过描写人物之间复杂的社会关系和种种矛盾冲突来反映特殊的生活。
另一方面,王华站在新的角度和高度,反映新的(或是过去未被关注的)矛盾;以新的题材(非“主流”题材),在艺术上、形式上、风格上充分发挥文学的特性和优点,并在结构、语言以及各个方面力求提高艺术魅力,增强了作品的活力。写人、写情是非常困难的,《傩赐》能把人和情写到如此的高度,应该是“乌江文学奖”评委们慧眼所衷的原因吧。
注:见2006年《当代》杂志第三期《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