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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美是我一生最大的乐趣”

2009-04-29李怀宇

文艺研究 2009年12期

杨之光教授,1930年出生于上海,广东揭西人。中学时期曾师从书法家李健学习书法、篆刻,师从诗人顾佛影(大漠诗人)学习诗词。1949年入广州市艺专及南中美院,从高剑父学习中国画,1950年考入苏州美专上海分校中国画科学习。1950年夏考入北京中央美术学院绘画系,接受徐悲鸿、叶浅予、董希文等教师指导。1953年至1958年任教于武昌中南美专,学校南迁广州后任教于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历任教授、系主任、美院副院长。现为广州美院教授、学院咨询委员会委员、中国画研究院院务委员、中国国家画院首批院士。本刊特委托广州《时代周刊》首席记者李怀宇先生对杨之光教授进行采访,并整理出此篇访谈录,以飨读者。

李怀宇你在艺术上的探索也是和共和国这六十年同步的。

杨之光对。评论家梁江给我的新画册写了一篇序言,题目是《与时代同行》。他的意思我理解,他是说我的画一步步地记录了共和国的脚印。我的创作没停过,差不多每十年就有一张比较有分量的代表作,也算是历史的真实记录,而且我选择的题材也多是能够代表国家的比较重大的关键的事件。从国画本身来说,我对此前没表现过的题材也进行了一些探索。这六十年我一直在有意识地进行艺术上的探索,没有停步。

当然这六十年不是平凡的六十年,里面甜酸苦辣都有。在这个过程当中我还是比较坚强、比较自信的,是非分得比较清楚,作品里面该表现什么不该表现什么,我自己知道。我对我们党的历史功过的评价,心里也清楚。我是过来人,什么罪都受过,什么荣誉也都得到过。在我的经历里头甜酸苦辣都齐全了,这在旁人来说是比较少有的。我的家庭也受了很大的灾难,可以说是“文革”搞到我家破人亡,我的母亲和鸥洋的母亲都在“文革”当中死了。对这些我们也还看得比较开,这是国家的不幸,不能说由谁来承担,我们的国家领导人那时也都受罪,何况我们这些人。我们都希望国家好,现在国家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我们算是盼望到了。我的心情跟一般人是一样的,可是也有点特别,心里想着这一天总算是来了。

我在台湾流浪过,生活很困难。我有时候也设

李怀宇在你的成长历程里,革命精神的影响有多大?

杨之光现实主义和爱国主义不可分。我觉得我对我的国家是特别热爱的,从我的创作来讲,我没有表现丑的、悲哀的作品;从我的创作视角来看,也是以歌颂的、向上的、鼓舞人心的作品为主,有点时代号角的意味。当然我不能这样说自己的画,但的确是达到了鼓舞人心这么一种作用。譬如说《雪夜送饭》,表现同志之间的友谊;《一辈子第一回》表现一个人翻身做主了,站起来了;《浴日图》表现军民关系。这些比较重要的关系我通过比较轻松的方式来表达,不是说教式的,是抒情的,能够让人接受。在生活当中只要发现充满感情的题材,我是抓住不放的,所以我一生当中抓住了很多看起来平凡,可是内涵比较深刻、很有意义的题材,这一点也是公认的。当然,也可能有人说我是“歌颂派”、美化生活,可是我觉得不是这样,因为生活本身就应该是美的,我一直都是这个主张。我曾经说过一句话:追求美是我一生当中最大的乐趣。因为美的东西可以鼓舞士气,建设于国家。现在中央提出和谐社会,中国要是像“文革”那样不和谐是搞不好的,我们的社会就是需要和谐,和谐就是最大的美。我的创作也是一直这样坚持的。当然现在画派很多,看法不同,有的对现实主义评价很高,有的对当代艺术评价很高。可是在我看来,画派是各种各样的,有各自的主张,所以我很少参与这种争论,也很少去评价。我觉得画画很简单,你画你的,我画我的,各走各的路,谁也管不着谁。邓小平讲过一句话:画什么,怎么画,是画家自己的事情。这句话给我的印象最深。如果说改革开放给文艺界带来了思想解放,那么其中这句话对我影响很大。画什么、怎么画,当然是作者的权利,旁人是不能干预的。我六十年里作的画,除了有一张是农讲所命题的历史画,其他都是我自己找的题材,自己的构思,并没有长官的意思在里头。想,如果我当时留在台湾,也许就没有今天的杨之光了:跟不了徐悲鸿学画,到不了中央美院,历史也就不能这样写了。幸好,解放前我就比较果断地要回来迎接解放,这是我一生当中非常果断的决定。当时我也就十七八岁,非常年轻。

李怀宇你这一代和上一代有很大的不同,正好遇上了1949年之后中国美术教育的新变化。你这一代正好是共和国成立之后培养的第一代。

杨之光也是幸运的一代。因为那个时候徐悲鸿先生还没有过世,他给了我一些关键性的指导。蒋兆和先生也没有过世,所以应该说我们这些中央美院第一届的学生很幸运,这些是影响我们一生的。再加上我们接受的很重要的教育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这对于我们的学习来说,是在艺术技巧之外,给予我们艺术思想上的深刻指导,教导我们接触生活,为人民服务,深入群众,了解人、熟悉人、表现人。

当时对我们有影响的还有很多优秀的俄罗斯作品。巡回画派的画家在世界上有地位,即使现在来看,他们的作品也还是好的,并不过时。因为他们对生活抠得非常紧,对人物的塑造也是空前的深刻,其程度超过了任何时代。这些都是从生活中来的,比如要塑造一个人物,就要从生活中挖掘很多素材,这种严格的创作程序当时在中国还是很少见的。我接受了这种经验并开始了自己的创作。我觉得艺术是一个严肃的事业,我的创作过程基本上以严肃为主,外界评价我的创作也认为是严肃的艺术。我都是抓住一些事件的重要环节进行创作,对人物的塑造也不是马马虎虎,随便张三李四可以代替的。我画“毛主席在农讲所”最典型,一个人我要画出十来个形象进行挑选。这幅作品这次也会在北京展出,这次展览的特点是把我的创作和素材一起展出,从中可以看到这些创作的严肃性。我的创作方法和今天青年学生使用的方法相比较有一个明显的距离,现在,在这方面认真下功夫的人还是比较少。所以我觉得这次展览的意义是汇报性的,或者说是总结性的,对后面一代人有启示性。到底创作是为谁创作?怎么创作?给谁看?一个有分量的创作的过程是什么样的?这些问题的答案归根结底是一个画家自觉的责任感。

李怀宇你读中央美院的那个年代,对祖国的未来、对新生活充满了希望?

杨之光当然,充满了信心。但是“文革”的时候失望了,那个时候简直不想活了,但那是例外。从总体来说,我对这个国家是充满信心的。我举个例子,在我母亲家里藏着一些文物珍品,上海博物馆建馆的时候,我动员我母亲把西汉的铜壶捐献出来,壮大博物馆的藏品。我母亲同意了。到建(广州)美院的时候,美院白手起家,没有什么藏品,我又动员我母亲把明清的十二张画,还有敦煌出土的两卷唐人写经都捐给了美院。1990年我退休,到美国参加了一年的研究工作,拿了绿卡,在那里生活了多年。在1995年,我突然决定回广州,同时也把我的一

千二百张作品全部捐给国家。当时没有第二个人会把一千二百张画捐给国家,我这个举动在当时来说引起了一些震动,文化部因此颁给我一个“爱国义举”的奖状。因为我已经在美国了,可是还回来,把画全部捐给国家,我觉得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我对国家的感情都是用行动来表示的,不是空谈。比如学校里有什么困难,贫困学生比较多,再困难我也要捐几十万给他们。可以说我对学生的爱超过了其他。随便举个例子,方楚雄考研究生的时候没有名额,我去帮他争取,这是一个天才,不培养可惜了;陈永锵是和陈振国他们一届的研究生,这几个学生我都很宝贝。后来陈永锵毕业了,我要求他留校,但是当时有些不太好的同学作怪,留校这个事情就没成,他回到西樵山去当画家了。我女儿杨红是学画花鸟的,我让杨红去拜陈永锵为师,拜我的学生为师,还带了一瓶拜师酒去。我和学生的关系是非常亲切的,像亲朋好友一样。我很关心年轻人的成长,看到他们现在成为很有名的画家我感到很欣慰。

李怀宇你的老师当年对你也是非常好的,这种精神传承了下来。

杨之光对,这种精神传承下来了。比如李健老师,大书法家,他也是很爱护学生的,我们对他也非常尊重,磕头拜师,每天给他磨墨。拜师学艺也是一种磨练,看到老师那么刻苦,我也要那么刻苦,不怕困难。

在高剑父先生身上我也学到很多,我跟他学的时候他还很清贫,都是在春睡画院的园子里教我。他上课的地方是一个阁楼,爬上那个阁楼,里面黑乎乎的,这位老先生穿的背心也浑身是洞,好一点的衣服都没有。我很感动,一个人画家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教学生,实在是无话可说。高老师也比较爱护我,方式也是很奇怪的。他是用请学生帮他做一件事情的方式来培养学生。他跟我说:“你能不能帮我夫人刻一方图章?”我当然高兴得不得了,这是老师交给我的任务。他就用这个办法来鼓励我。我给他刻了,他很满意,然后他就让我临摹日本的《景年花鸟画谱》和《梅岭画谱》。他交给我的这个任务就是他对我的关心。到现在为止,我都还很感谢那个时候练就的画花鸟的基本功,给我的以后奠定了基础。我在上海学的也是画花鸟,可那是海派的,不求形式,不去认真研究对象,只讲笔墨趣味,到了广州来之后,学习方法改变了。这对我的一生都很重要,一个是追求形象,一个是追求笔墨,两者糅合在一起,两个对我都有用。然后我又到中央美院学西画,学水彩,又把水彩的东西糅在一起,这些综合的因素就成了我自己的风格。

李怀宇画家的造型能力是不是天生的?

杨之光不是,是苦练。而且这个过程很苦,很枯燥。现在有些人不同意把徐悲鸿的造型地位提得那么高,我想是因为他们没有经过这样的训练。有好多骂他的、批判他的人,我后来一研究,发现他们本身都没有这样的经历,包括关山月在内,他也体会不到素描的作用在哪里。所以他和我之间发生了大争论,报上也公开的,他写了一篇《论橡皮的功过》来贬我,因为我当时主张造型严格,他来唱一个反调,当时影响不小。虽然这样公开地在学术上进行争论,但是并不影响我们的关系。现在证明了,人物画如果要发展,不抓这一点是不行的,否则只能回到古人不求形式、张冠李戴的人物画去。像我画的很多肖像画,都是很准确、很传神的,这个功夫不容易,我也担心今后很难有人能够回复到我现在的水平,因为没有这个条件了。

李怀宇我仔细观看了你和靳尚谊先生的作品,他用油画的形式来画,造型能力非常强,也非常准确。

杨之光我觉得徐悲鸿老师对造型准确性的要求非常严格,已经接近甚至是超过科学的标准,他观察东西很准确。我觉得先要求准确是对的,夸张、变形是第二步才来考虑的事情。基本功首先要过硬,在我看来要达到照相机的水平。对所画对象水平线、垂直线的衡量,对每一个几何形体的衡量都应该像数学那么精确,可是很多人不走这条路。因为它艰苦,很少有人能走到底。我们这一代的幸运就在于接受了徐悲鸿先生的这种教育,得益一辈子。所以即使我有了今天的成就,也不能忘掉当初的第一步,到后来我要画“没骨”等等,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可是基础是动摇不了的,它是基石。所以有些人对徐悲鸿有误解,有些人对他有门户之见,抨击他的写实派、写实主义、现实主义,其实都没有很充分的理由。我对当代的艺术、新画派、现代美术都不加评价,因为这是个人的自由,而且各人有各人的对象,观赏者的口味也各有不同,没必要去打击人家。

现在为了名利,不惜手段,自己封自己是“大师”,“大师”满天飞,大师都贬值了。艺术艺术,我们是搞“艺”不搞“术”,很多人是搞“术”不搞“艺”。

李怀宇后来你创造的这种“没骨法”,是对过去的突破。

杨之光对,应该说“没骨法”是我探索当中的一个亮点。“没骨法”的综合因素比较多,包含了几种基本功,花卉、书法、造型、色彩,色彩又包括中国色彩和西洋色彩,缺一不可,所以“没骨法”也很难有继承人。现在的年轻人,没有这个条件,画得好的,书法不行;国画基础不错的,又没有西洋画的基础。我还学过雕塑,学过版画,这些综合的因素对我很有利。除此以外还有画外功,比如戏剧、音乐这些我都学。对于戏剧来说,舞台的构图就是画画的构图,我画“毛主席在农讲所”的时候,一大堆人物形象构成的就是一个舞台,这些人物怎么摆,这是一个修养问题。音乐,我学过小提琴,虽然没拉好后来放弃了,可是我懂得音乐的规律,音乐跟舞蹈的关系很密切,这也是为什么我画舞蹈比较上手的原因之一。很多人画舞蹈画不好,虽然他们有技巧,可是他们不懂得舞蹈。舞蹈的节奏、转折、动作、姿态,我都比较熟悉。这些就是画外功,是促使这张画作完成的综合因素。

这样来看“没骨人体”,可以说前无古人,也可以说后无来者。我可以大胆地这么说,因为这种技法太难了,需要很多因素促成。这里面的画外功很关键,很多人画舞蹈画不出那种节奏,画不出民族舞蹈之间的区别。新加坡有一个很有名的舞蹈家,看了我的舞蹈速写展览,在座谈会上给了一个让我很吃惊的评价:杨老师画的舞蹈比我们专业学生跳的还好。这句话评价很高,我对舞蹈始终是外行,但是她认为我体会到了舞蹈深层的内在的东西。

李怀宇在历史上很有成就的大画家,他们除了绘画,其他功夫也是很到家的。像齐白石,他的诗、字、印各方面的功夫都很高妙。

杨之光我基本上走的也是他那条路,我也是诗词画印都能来的,我还出过诗集。其实这些都是必然的,艺术的门类基本上是互通的。有些画作,我的脑海里还没出现画面,诗就已经想好了。举个例子,我到云南画五朵金花,在他们劳动的地方,我问:“金花在哪里呀?”云南的小姑娘哈哈大笑,她们说:“你别找啦!我们个个都是金花。”我当时马上就想到“金花朵朵今何在,遍及苍山洱海边”这两句诗,后来题在画上。这反映出来的是我在中学打好了诗词的基础,这很重要。所以这样看来,诗书画印

缺一不可。印,本身就是构图,以刀代笔。这些道理讲起来很简单,要真正做到真的太难。一个人一生有多少时间?我练书法的时候每天倒锁房门练一小时,所以今天有这样的书法水平完全不是偶然的,真正是苦练出来的。

李怀宇现在的很多画家都只是沉浸在画艺里,对其他的艺术没有一种通观性的学习,不免流于画匠。

杨之光对,有这个问题,还有浮躁。浮躁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是一种病态。做学问不能浮躁,而且不能有杂念,不能老想着名利地位。越是想着要一鸣惊人,越不能达到目的。从古以来的大学问家、大艺术家都有一个很好的经验——淡泊名利,耐住寂寞。你不吹我,我也不在乎;你吹我,我也不会得意忘形。这其实都是做人的道理,懂得怎么做人,画品也就上去了。所以说,还是先做人,做人该怎么做,每个人的态度不一样。有的人对名利太着急,我不是很赞成,这些事情越急越不行。

李怀宇你这一代人受的教育和现在不一样,你们的名利思想和现在市场经济情况下产生的名利思想也不一样。

杨之光我画画基本上没考虑过要卖多少钱,所以我一直不卖画,是近几年才进入市场,以前一直没有的。我捐那一千二百张画的时候,他们就给我算过,那些画值一个亿,我如果不捐,大概可以拿来买一套比现在这套还宽敞一点、像样一点的房子,还有我的画室也有很多空间上的限制,可是我还是捐了。因为我觉得这些不是主要的,一个艺术家不应该以这些为标准来衡量自己。生活低一点,艺术也许会高一点。所以我很少考虑到经济、地位这些问题。比如说过去得国际金奖,按照道理来说,建国六十周年应该记上我们这笔功劳,可是我们也没有拿这些事情来夸张、吹捧,兴趣也不在这里。当时反而批我有名利思想批得更厉害。当时拿了金奖以后,学校警告我,不要滋长名利思想,结果领奖的当晚我就大哭了一场。鸥洋也记得这个事情,她说:“你从来没哭过,这是惟一的一次,拿了奖反而哭了。”因为我心里头别扭、委屈,我从来没想到我的画能够拿国际金奖,这些不是我所求的,也是求不到的。结果学校借发奖这个机会批我一通,我觉得委屈。

现在看来,我们这个国家受“左”的影响很大。为什么邓小平改革开放三十年伟大呢?因为他纠正了这个方向,使得我们能够有今天的日子,这不容易,我们要珍惜。对中国今后的发展,我始终是抱乐观态度的。尽管经历过“文革”那种最苦的时刻,那时候也想过死,幸好没死成,才看到了今天中国的变化。当然也有很多不好的现象,这是另外一回事。从整体来看,中国将来在世界上会是最成功的国家。也可能是因为苦难多、教训多,所以我们总结了很多经验,从反面来看,这反而成了一个好事,能够、止我们的进步更快一点。可惜我年纪已经大了,八十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基本不能画画了,有点遗憾。

李怀宇除了“没骨法”之外,你在艺术上还有哪些方面是展现自己特点的?

杨之光恐怕下一步展现“书法入画”的技巧会多一点,用书法的笔韵来处理我的画面。根据我年龄的特点,不能画得太细太累,不能放开了画,所以可能会走这条路。齐白石的晚年还能坚持画画,也是依靠这个手法。

李怀宇从中国的传统上讲,其实一直是书画同源的。

杨之光更重要的是同理。因为平衡、节奏、韵味这些方面,书法的道理就是画画的道理,不能分割的。画里有书法的味道,书法里有画的味道,这都是很好的。

李怀宇有些画家的字看起来让人不敢恭维。

杨之光是,画家能写字写得很好的太少了。最典型的就是黄胄,画画得那么好,字写得很难看。在60年代的时候,他的字写得很难看,他自己也知道,别人也给他提意见,他就开始苦练,后来就进步了。现在是写字的人越来越多,好的越来越少。这是很自然的,太泛滥了。看一个人的书法就能看出这个人的毛病,浮躁、不下苦功、霸道,全在字里头,一看就清楚了。真正有修养、沉住气来写好字的人不太多。现在书法家协会的活动我也很少参加了,有一半的人都是不够水平的,我懒得去参加。

李怀宇就广东来讲,康有为、梁启超的书法好,是因为学问融入书法之中。我想现在的书法关键的问题是要和文化结合在一起。

杨之光对,当然是这样。书法的培养有一套规律,现在很多人抛弃了这套规律。现在小学生书法比赛,都是事先知道哪几个字,然后就专门苦练这几个字,能得奖就行了,这不是办法。我们练字的时候没有这个观念,就是按照程序来练的,每一个程序都要花一两年的功夫去攻,这样才能培养出书法家。现在业余的写两个字玩玩可以,可是真要成“家”不行,他没这个基础。所以我说一个世纪里,画家能够出一批,可是书法家出不了几个。这是真心话。这跟传统的基础有关系,基础比较深厚的话,收到的效果要好一些。现在的年轻人不愿意花时间在这上面,没有时间去做学问。

李怀宇文化内涵对书画作品的创作是很重要的。一个画家有文化与没文化对绘画的境界有很大的影响。

杨之光画画说到底就是画修养。画的本身表现的就是人的修养。就像学生上学,老师是一样的,时间是一样的,作业是一样的,最后毕业的时候比出谁高谁低,还是修养最重要。说到底,画画就是比修养。

李怀宇有些画家只重视技巧不重视修养。

杨之光这恐怕是当前的一个问题。浮躁就是静不下心来做学问,连看书都很少,怎么静下来?他们都在考虑怎么样画画卖钱,能卖多少钱,考虑这样的问题多,吃亏的还是他们自己,这也影响了我们作品质量的提高。这次六十年回顾,看了一些以前的画,有的人跟我反映,还是以前的画耐看。我们这批人对每张创作都很认真、很严格的,所以耐看,过了几十年也还是好看。现在有些人昙花一现,很热闹,可是不耐看。特别有些当代艺术,新是新,但是不精,很容易就被忘掉了。

李怀宇在你的人生历程里,教学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培养了很多优秀的学生。

杨之光教学应该说是我的一个重点,我的重点不在创作。所以这次北京的展览,我跟他们说,你们要研究我的东西,不要忘了我首先是一个教育家。这很重要,我一辈子培养了一大批学生,而且我的培养方法也比较正确,如果不是用我的方法来培养,无法达到现在的成就。最近电视台采访我的几个学生,林墉、陈振国、陈永锵,他们都谈了一些心里话,陈永锵谈了我对他的一些影响,这些对我来说比评价我的一张画重要多了。做一个老师不容易,不仅仅是要关心他们的画,还要关心他们的生活、思想,甚至是恋爱,他们恋爱我都干预的。方楚雄跟林淑然谈恋爱的时候,我干预过的,因为当时学校考虑让方楚雄留校,但是不允许学生谈恋爱,我就把他们俩找过来,让他们转入“地下”,后来就过关了。对于这些东西,老师也要关心的,帮一下。

李怀宇后来办“杨之光美术中心”,也是你的教育思想的延续。

杨之光也是我教育生涯的延续。因为我没有力气再教大学生了,杨红刚好在搞少年儿童美术教

育,我正好接上这个班。教育是不分大小的,道理也是一样的。这个中心的成立能够体现我的理念,我以前提倡速写、摹写、写生,现在多了一项——联想,创意思维的发展,这是我新补充进去的。我对想象、联想、创意思维的提出,把国画的教育提高到一个新的层面上去了。从小培养人的创造力比美术重要,比如将来要当一个工程师,设计汽车、设计图样,没有创造力就只能制造不能创造,这样中国就没有前途可言。我现在做的就是一个基础的工程,从小就培养小朋友们的联想思维、创造思维,这是颠覆当前中小学美术教育的一个大动作。这的确要颠覆,以前学画,都是临摹,老师怎么画,小孩子也怎么画。就像画太阳,只能是红的,可是小朋友说:“我画绿太阳可以吗?”这也有他的道理,也是一种突破。老师的指导思想很重要,鼓励小孩子做什么,他们就会往那个方向发展。比如小孩子很喜欢麦当劳,让他们每个人设计一个麦当劳餐馆,他们的想象力丰富极了:楼梯怎么设计的,食物怎么送到顾客手上的,小朋友都有他们自己的一套理想。我们把它变成艺术,这样的培育方式比临摹好得多。这是对思维开创性的启发,让他们头脑的另一半也开动起来。

李怀宇现在报考美术学院的人多得不得了,这种现象在你那个时代是不可想象的。毕竟艺术教育是非常特殊的教育。

杨之光我也搞不清楚,现在人越来越多了。绘画是特殊人才。不能培养很多画家,太多画家也没用,各行各业都需要人才,但是学生都需要有这样的基础,艺术修养的基础很重要。比如钢琴有没有用?真正的科学家会告诉你它有用;建筑师也说造型艺术、绘画对他是有用的。比如你是学国画的,硬要很好的英文基础,当然英文是有用的,可是用处不是太明显,又占用很多时间。比如要升国画教授了,一定要英文过关,这也是有问题的。

李怀宇现在艺术家发展的大环境和你那一代成长的大环境已经不一样了。特别是在市场化的冲击之下,整个艺术界呈现出多元的状态,思想上也是如此,不像你那个时代思想那么单纯了。你跟当前的艺术家接触多吗?

杨之光不多。我觉得现在的教学质量到了这个阶段,应该好好总结以前,不能盲目创新。把以前好的经验传承下来,我这次在北京办的展览也有这个意思,给以后学画的人有一点启示。对以前不应该盲目丢弃,只搞新的一套,基本功也不要了,准确也不要了,可是往往准确就是美的。很多东西是说不清楚的,有的人说准确不好,太机械了,可是准确本身就是一种美。我画芭蕾舞就有这个体会,有时候不准就是不美。这是个人看法的问题。

李怀宇你在岭南生活了这么久,现在回想起来,你觉得自己身上的岭南气息重吗?

杨之光有,我现在提倡的创新就跟岭南画派有关系。

李怀宇岭南画派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向日本学习。

杨之光对,日本就是写实,跟我们传统的临摹、写意的起步不一样,他们有点像宋元的风格,画工笔,他们有他们的道理,正好弥补了我们中国画的一个弱点——不去研究对象。他们主要是在研究对象方面给我们一个启示。高剑父就是接受了他们这个长处,我觉得他很善于接受别人的优点,这一点很重要,不是没有选择地学,日本画有时候也很小气,看起来不好。

李怀宇你到美国多年,那段时间对你的艺术影响有多大?

杨之光很大。开阔了眼界,门户比较多,比较自由,我的“没骨法”就是在美国的时候开始研究的,到90年代中期以后进入成熟阶段。这是一个过程,最早是在美国的时候打了一些底子。跟我一起住的两个人都是国外华侨,相互之间也有影响。比如有些画我用重背景画的,就是受了他们的影响。

李怀宇谈到画派的问题,我印象很深的是有人问你对岭南画派的看法,你说,你不是岭南画派的,你是“杨之光派”。

杨之光对,我不入派,这个观点我以前没有公开讲,町是我心里面是这样想的。拜师不入派是对的,入派就受了它的约束了。比如让我代表岭南画派,这是不行的,如果我画画的风格离岭南画派远了人家就会说离谱了。我不受这个约束,我应该是忠于自己,才能够超越前人,起码和老师们有不同的地方。如果我承认我就是岭南画派,那徐悲鸿老师肯定有意见,要说我还在中央美院学了几年,颜文樑老师也有意见了,因为我也在苏州美专学习过,这就太复杂了,干脆不入派。可是我人在岭南,岭南画派的一些活动我也积极参加,这也是应该的。

李怀宇这种门派之间不同意见的撞击,现在看来真是有很多恩怨在里面。

杨之光有恩怨,老的恩怨是有的。

李怀宇好像代代都免除不了。

杨之光是,比如刘海粟和徐悲鸿之间的恩怨,最近吴冠中先生也对徐悲鸿先生进行了一些攻击,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画家之间应该各做各,这是有道理的,自己的弱点和别人的优点不能摆在一起。让吴冠中写实,他是写不了的,他留学那么多年,学的不是徐悲鸿那一路,大家不在同一个平台上,没有可比性。刘海粟和徐悲鸿之间是历史的恩怨,是历史的问题,这些都是有证据的,可是我觉得也没必要把老账翻出来。这里面有历史原因,有时候一个人做一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不要去计较,影响到现在团结的大好局面,这样不太好。吴冠中在很多场合攻击写实主义,甚至于说徐悲鸿把学生培养坏了,这说不过去的。不应该拿自己的理论去压别的画家的理论,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经验,我只会说向你学习你的经验,绝对不会学习你的缺点。当然他有他的做法,我也不干预,我对吴冠中从来不表态。我觉得对艺术风格这种东西不应该去计较。

我相信历史会给出答案,因为艺术是历史的沉淀。

责任编辑金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