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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痛的边缘(外二篇)

2009-04-29于仲达

青年作家 2009年2期
关键词:鲁迅生命精神

于仲达

雨还一直在下,丝毫没有停下的样子,北京的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里,狂躁、阴郁、潮湿的气息,随处蔓延。在漆黑的灯影阑珊的夜晚,徒步走在立交桥上,看远处闪过的车灯,如同一盏盏飘忽的灯笼在身后飘逝。

一个人身处异乡,听着冷雨,无聊地看着一本书,然后,深掩自己的孤独和寂寞,任思绪缭绕。灰蒙的天气,慵懒的人群,暧昧的表情,充满盅惑的眼神,投射出来的全是狡黠。

是气恼吗?不是;是愤激吗?不是;是痛苦吗?不是。我真想笑自己,生活明明就是一个可恶的婊子,而我却板着纯真的表情和她谈情说爱。四周分明冰天冻地,我却一个人独自在燃烧。

感觉自己很脏,粘满了社会的病毒,无法康复。苦心经营起来的一点温暖和爱意,却还是遭遇更为刻骨的寒冷。我是撞上鬼了吗?现在越来越看清楚自己了,屡战屡败,就是不肯服输,执拗的性格,接连碰壁,心在流血,明早起来,依旧还是纯真的笑容。用遗忘来说谎,这是逃避。我拒绝习惯并安于这种生活,不想停止内心的波动。10多年了,或者追溯到更久以前,对于感情,我躲避痛苦的能力丝毫也没有提高。

以前上中学的时候,我老是被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所打动,为主人公孙少平身上独有的纯洁、超然和圣化所深深感染。从极度贫困中成长起来的路遥没有因为生活过于悲哀,心灵而被扭曲。生活的苦难、残酷和卑微实际上并不那么真的让人感到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一颗同样高贵而关怀他的心。孙少平和田晓霞之间的爱情无疑是纯粹而美好的,它能让每一个青年男女都怦然心动,从而生出强烈的憧憬和向往。孙少平这个人物浸透作家的血肉体验,来源于苦难的生活,是一个真实可信的人物。相反,我觉得田晓霞这个人物多少有点虚幻,这个省长的千金为什么心甘情愿地会爱上一个社会底层的矿工呢?不会也让田晓霞爱上孙少平的“苦难哲学”吧?地位的悬殊,远远脱离了现实,这大约也是路遥让田晓霞去死的原因吧?这种设想包含着路遥太多的书生意气和对美的向往与珍惜。回顾多年在S城的生活里,我的记忆里很少有田晓霞这样的女子,即便是有,她也只是用一种“欣赏”的眼光来看我,顶多同情而已,绝对不会真的爱上我,而爱上我的也只能是那些出身卑微或者受过感情挫折的女子,能否与爱我的女子走到一起,还要经受住生活的考验。在这样的生活里,我的感情世界几乎是一潭死水。经常深夜里醒来,无人说话。只有自己与自己对话,这时候心灵反而敞开了。虽然说人生短暂,可这短暂的人生里充满了真实的苦痛。男女之间刻骨铭心的真爱,是我生命里的匮乏。我害怕,连爱也不能有勇气言说的时候,在无边的黑夜里沉默。身边有太多的人陷入了“无爱的悲哀”,加速着沉沦。环境再怎么艰苦,我可以依靠强大的内心世界来支撑,当一个人没有爱的支撑的时候,他应该怎么办呢?总不能报着《圣经》过一辈子吧?朋友告诉说,爱情是众多爱中的一种。我不是鲁迅那样的强者,我难以想象一个人脑子里只有民族、国家、民众、他人,会是一种什么状态?面对狰狞残酷的现实,我只能选择先爱自己。但是,我的灵魂里浸透了黑暗,充满了荒凉与焦灼。在S城那样的环境里,我既没有爱人的能力,也缺乏爱自己的信心。生命枯槁之时,该是一种何等的凄凉与无助啊!我讨厌自恋,还是不自觉的偶尔陷入一种伤感。无趣、无智、无性长期以来就是我们的生存状态,这种生活深深伤害了每一个人,这种灵魂里悄然滋生出来的怨毒,就像挤不净的狼奶,时时伴随着我们,摆脱这种东西的桎梏,就成了一生的宿命,直到生命的终结。当别人还在放纵和享乐的时候,我依然还在写这种文字,心灵获得的只有粗糙和荒凉!在鲁迅那里,我窥视到了无性生活带给人的压抑、孤独、死寂。《伤逝》里,它使我感到爱情的绝望,人性的悲哀,甚至会感到人生的无望。

那个曾经使我萌发最初爱情的地方,S城的曾经租住过的两间小屋,并且实实在在与我共渡过一段时光的爱人已经永远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之外了。她刚见我时绯红的脸,还有处女一样的羞涩……往日的温情与甜蜜不在,取而代之是无比的寂静与空虚。生存艰难本属正常,我们爱情的生活因此而受到沉重打击则是毫无疑问的。我在努力了一段时间以后就放弃了对于生活的抗击,我以为自己是在直面,而她却是胆怯。事实却是,我把自己内心的怯弱投射到她的身上,同时又把这种怯弱心理看成是她的专利。苦难来了,可以成为两人相依为命,互相搀扶着共同面对的契机。但它也可以成为一个人向往自由,幻想逃避的理由。我选择了后者。我为自己在现实面前的无力而辩护,现在亲手品尝到了生活对于我的惩罚!“我要将真实深深地埋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鲁迅《伤逝》)这么多年,我用尽全力去反抗,拼命去摆脱非人的宿命,而且确实直面了生活的残酷,即便疯狂鞭打自己,可是,等待我的依旧是寂静与空虚。

人总是会衰老而抑制不住衰老的,一个丧失了美感以及对美的向往的俗人,一个对两性生活深深绝望的人,该有多么可怕?!这是长期非人生活,对人造成的深刻精神创伤。无人不承受爱的枯涩,无人不承受爱的折磨。我的文章为什么尖锐荒寒?就是精神状态出问题了。抗拒生命的干枯化和生命的硬化,不能增强生命的长度,可以增强生命的丰富度!渴望爱情,就好比一个人在沙漠中寻找生命的绿洲。我要寻找挽救生命的雨滴,绝不能让悬着的心感到绝望!

我还有将爱进行到底的勇气吗?

我终于明白,我所要直面的就是这种孤独。归根到底,人的本质都是孤独的,这是人的根本处境。只有直面困境,背负起自己的十字架。

我暗地里佩服自己,甚至怜悯起自己。正如周作人先生所说:“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难,——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重新订正思想,重新回到生活中去,需要怎样的勇气呢?这种想换一种姿态面对生活的尝试,还没有开始就夭折了,收获的却是更为世俗的嘲讽。每个人都有蔷薇之梦破灭的时候,或早或晚罢了。我明明知道这就是现实,却偏偏作“绝望的反抗”而已。易卜生说的好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是那最孤立的人。

内心的疼痛刚一浮上来,就迅疾被若干年前的冰窟窿所吞没了。我内心的寒凉与冷酷远比温暖的爱意要持久许多,真是一种令人可喜的悲哀!

从S城到北京,从外向内撤退,一退再退,抉心自食,已知本味,我该如何呢?曾经有过两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是对于知识分子报有期待,另一是对于美好的爱情还偶尔流露出幻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幻想的破灭,总能在某个冷雨的夜晚,唤起我对于生活最深的疼痛。

疼痛,是因为我活着;疼痛,是因为我曾经爱过!过去的生命已经朽腐,对此,我并不感到悲哀。与其于尘世麻木地存活,不如索性痛快地疼痛!曾经渴望一份美好的感情,渴望生命中出现过一个和我一样清澈、纯真、透彻的女人,但是,在她们那里,一个个浮躁,功利,刻薄,尖锐,更有一些接受高等教育的女的,几乎被知识玷污了。特别在北京,我见过的有知识的女的,一个个,疲惫,焦灼,干枯,无神,没有热情,更没有纯真。我看到的却是一颗颗陈旧的心,一颗颗被岁月和时光所锈蚀的心。她们的本心到哪儿去了呢?这样的心,已经被世俗形形色色的规范所修剪,已经被污臭男人的熏陶所弄脏,即便得到这样的心,又有什么乐趣?我不是一个喜欢猎奇和充满占有欲望的男人,对于女人,在爱上她的身体之前,我会首先爱上她的灵魂。我所渴望拥有的是什么?是一颗本真的、自然的、生气盎然的少女状态的本心,是一颗未被世俗人群所雕琢、改塑和洗濯的心。虽然,充满欲望的肉身还在蠢蠢欲动,我宁愿把这种激情献给婊子。

在北京这样干枯的弥漫着灰尘的天气里,我本能地觉得心灵缺乏支援的力量,但是,我并不想急着信靠基督。让一个女人尝试理解,这是荒唐的。人的经验都是有限的,人总是拿狭窄的经验糊弄漏洞百出的生活,总是拿有限的经验关照别人,在她们的眼里,看到的只能是她们自己。于黯然中孤漠,反观宇宙,心房寂静了。

想着想着,突然感觉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涌了上来。《红楼梦》中这样写道:“试想林黛玉的花容月貌,将来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断肠,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着年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便可解这段悲伤”,作者说的何其明白,真正做到“ 逃大造,出尘网”,也就是“无立足境,方是干净”了。然而,依照存在主义的观点看来,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痛苦的,人是天生自由的,贾宝玉在理想破灭后,将目光投向了“彼岸”,选择了出世,将意识转向虚幻的“茫茫”和“渺渺”。贾宝玉只有在充满青春的艺术气息的女儿周围和吟诗作画的“大观园”中才能感到快乐,但是这种艺术式的生活只能暂时的让他忘记现实的痛苦。在大观园里的“诸芳散尽”以后,他只能作道家式的回归于青梗峰下。

人生有限,宇宙无限。人从无处来,再到无处去,最后归为空蒙。面对空间格局的狭窄,悲从追问而来。面对春天消失,花朵殒落,当生命再次惨遭肃杀,我是当学宝玉恸哭,还是阮籍穷途而返?抑或是鲁迅笔下的《过客》那样独行呢 ?

面对苦难的N种方式

鲁迅曾说:“走人生的长途,最容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先生 ,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岐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择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不像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两地书.二》)

无论是“歧路”还是“穷途”,选择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的。每个人只能由自己承担选择的责任。鲁迅深信人生路途上选择的意义,他勇敢承担了自己的责任。鲁迅十分重视“历史中间物”的过程和个体生命的过程,而一下子直逼结局的透彻将使身处“过程”中的他充满矛盾、紧张和痛苦。

而我这个出生于70年代后期置身于后极权体制下的青年,却在闭仄的生存空间和精神空间里丧失了精神的立足点,面对“意义的真空”从而陷入了魏连殳的“虚无”之中了。同样是知识分子面临抉择困惑,我再也无法找到魏连殳式暴弃的绝望反抗了。魏连殳在无路的地方还可以“跨进刺丛姑且走走”,但是我的面前,便连“刺丛”也没有,道路消失之后让人茫然不知所终。阎真的小说《沧浪之水》中的池大为和刘震云《一地鸡毛》中的小林,我看到的更多是个人的渺小和生活无奈,因为他们生来就没有对抗虚无的有力武器,他们的异化也丧失了应有的悲剧性。

出生在一个激变时代,而对厚黑政治的残酷和经典传统的散乱流失,陷入迷茫和虚无之中,90年代初期由上海学者发起的“人文精神讨论”,实际上也就是解决知识分子精神危机的,但是这场讨论只让我隐隐约约看到了“旷野上的精神废墟”,仍然无法找一种精神上的皈依。从2000年开始,我就开始陷入了精神上的失缺状,一种深刻惶惑袭卷而来,在这样的精神荒原上惶惑了几年时间,我迫切找到一种终极上的依靠,否则我无法具有直面生命的虚无、绝望与荒诞的勇气。必须承认,在这个层面上,鲁迅、摩罗、张中晓帮助了我,给了我敢于反抗与追寻的精神资源。钱理群、摩罗、余杰、林贤治等人的著作,特别是鲁迅的著作,给了我这样一个处于彷徨和苦痛之中四处碰壁的年轻人以有益的启蒙孵养。我的灵魂获得片刻喘息。接下来呢,凭借着这有限而宝贵的精神资源,我在一个与外界隔离开来的,铁屋子中展开近距离的搏斗,这种搏斗与对峙并不以个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我只有把自己变成堂吉诃德不断膨胀起自己的自由意志,对准外部的伤害狠狠一击。我的搏斗与挣扎并非因为那些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的古老格言,也并非为了承传什么“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的精神薪火,而是我想活出真实的自己有血有肉的自己。我无意标谤自己这种生命履是“富有价值的牺牲”,也无需为自己设置“一个虚拟的战场”。我只执着于自己灵魂的探索。我只再乎自己精神生命的完整。

在《面对苦难的N种方式》一文,我大致勾勒出了六位作家面对苦难时的姿态,目的在于给自己找一些个案上的启示,其实心里十分清楚:他们只能给我一些手段,增长见识战胜苦难真正要靠的还是自己。六位作家面对苦难时,都采取了知识分子式的姿态,而非平民的立场。仔细想想,面对苦难何来N种方式呢?只能是直面惨淡的苦难现实。当人们还在为基本的日常生活、养老保险和住房而奔忙的时候,其实太多的人并不需要鲁迅,他们并不敢奢求公平的对待,只求那么一点一点可怜有限的生存资源,至少要让他像个人一样死去。但是,这个遍布暴力、冷漠、残酷、虚伪、狡猾的丛林社会,让我们无法为自己的驯服与麻木而开脱,于是长久的沉默蓄满了巨大的憎恨和愤怒。那糜烂、腐臭、无可救药的现实感,那种血腥、麻木、黑暗、荒谬的历史感,是我对中国现实生活的整体性感受。若论生存的苦难,我的那些小苦小难不提也罢,众多底层民众的苦难使很多受苦人丧失了喊苦的能力,已习惯了当牛做马默默忍受。我只是感觉心灵浸满黑暗和痛苦,这是政治压制、生活艰辛、精神匮乏、世态炎凉、人性淡漠和感情焦渴,双重原因而引起的综合症。在这种生活的持续剥夺下,我的心早已如死灰、枯井和荒淡,人与人之间互相欺骗、仇恨、诡诈和撒谎,为了名利,告密、撕咬、攻讦、倾轧、戒备、防范、敌视,在这样的环境里,以自由意志对抗外部的伤害往往让我深受更大的伤害,我无法以个人之力保护自己,我被人内在的罪性深深伤害。作为这些人中的一员,我在心里看不起他们,厌恶他们,也在心里看不起自己,厌恶自己,甚至开始厌倦自己年轻的生命。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活下去的欲望,我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周围的人两眼空空,只有贪婪的欲望在其中闪烁着光芒,那是野兽的光芒,让人害怕。这时,我才发觉以前的那些精神资源已不够用了,必需探寻新的精神资源。于是,我叩问先贤,能用什么才能安顿我这颗苦苦挣扎的灵魂?上帝告诉我:“凡劳苦誓担重担的人们,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让你们得到自由。”从此,我的灵魂开始从幽暗的地下室里救赎出来。我惊喜地发现,这条道路上的同道者越来越多,刘小枫、王英琦、摩罗、谢有顺、余杰、南朵、江登兴、道子、老酷、北村……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懂得爱、悲悯和罪性,我也与一种高贵的情怀不期而遇。《圣经》上说,要爱你的敌人。当对方作为敌人的时候,付出爱才是让人震憾的 ,才是十字架的爱。2006年4月10日,我把一篇题为《导致你十年来冷漠和失败的原因》的文章面对面地递给那个长期压制我的上司,看过文章以后,他在我的规劝下低下了冷傲的头,至此整整10年过去了,一场难言的仇恨在我这里得到化解了,确切地说,我用自己的生命践履“拯救”了他,这个对我严加“精神改造”的敌人,终于得到了解脱,我战胜了阴郁、仇恨和狭隘的自己,那些精神毒素开始远离我的灵魂。

这个世界好象从来都离不开痛苦。凡是有人的地方就必定有痛苦的存在,这是因为我们活着不光是一个自然与社会的主体,更是一个独立的精神主体。生离死别、恩怨情仇、失败成功等时时刻刻有如蛛网一样地纠缠交织在我们心头。自然界中到处都充满着苦难。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规律是残酷而无情的。人类社会同样到处遍布着痛苦。新与旧、生与死、野蛮与文明无时无刻不在激烈地对抗、搏斗。人的一生更是无往而不在痛苦之中!人,从他降生的第一天起,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永恒的两难境地之中。全然败坏兄曾把人的苦难分三个层次:第一、绝望,绝望来自人发现在死亡面前无路可逃。第二、虚无,虚无来自于人作为一个存在物他的存在失去依脱时所产生的茫然。第三、恐惧,每个人都害怕死,可是有一天都不可避免的要死去,这时人就会恐惧,恐惧就象一个人被罪犯绑着要扔下高楼大厦一样。

力瑾曾把苦难简单地加以归类: 一,人本身具有的苦难。即一个人的生老病死苦,也就是佛讲的人生“八苦”。这苦难,也可以说是基督教意义上的“原罪”。生而为人,谁都免不了这生老病死的苦难,除非你没有降生到这人世上来。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无一幸免。历朝历代的求修仙的皇帝,哪一个能求得来长生不老不死万寿无疆呢?二,上天降下的苦难。即我们平常讲的天灾。比如瘟疫、地震、海啸、龙卷风、雷击、降大冰雹等等,都是属于天灾的氛围。这里,我想还应包括从高处掉下大块的石头等东西把人砸死,以及现在的空难、海难、矿难等。虽然这些严格意义上讲是属于“人祸”的范畴,但我还是把这列入了“天灾”一类。我在此所讲的人祸,并不包括这些。如此分类,是为了与真正意义上的人祸区分开来,以便更好地讨论和叙述。三,一个群体给另一个群体造成的苦难(施虐、施暴等等)。即我上面讲的真正意义上的人祸。西方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二战时的“死亡集中营”,斯大林时期的“劳改营”等都是这种苦难的具体象征。这人祸,基本都是强势集团对弱势集团的野蛮统治造成的,其惨烈更甚。

对第一、二种苦难,一个人抱“听天由命”的思想还是可取的,但对于第三种苦难,无任如何我不能同意听天由命。面对人为的苦难,面对政治制度给人的迫害,我们绝不能妥协,绝不能听天由命。如果大家都听天由命,不去抗争,不去想方设法改变,那么,前辈的苦难就会在后辈身上重演,前辈的苦难就会流到后辈身上像接力棒一样一代代地承担苦难而没有历史的进步。但是以个人渺小的力量对抗整个迫害人的政治制度,显然是不可能的,那该怎么办呢?晓波先生在《如何面对苦难?》一文里说的好:

在某些特定的情景中,坚持活下来比毅然赴死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更坚韧的内心承受力。严酷的外在环境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内在勇气和健康心态的匮乏!

只有在希望中,某一时刻的绝望才不会变成自杀的毒药。特定的苦难才不会把人变成喋喋不休的怨妇,才不会陷于“为什么我如此倒霉?”的自我中心的深渊,才不会沉溺于“我是天下最不幸的人”的悲叹中而无力自拔,才不会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欠我一笔还不完的债”,稍不如意就大发雷霆或哀声叹气,并将自身的冤恨、愤怒、悲观、厌世、沉沦、颓废等情绪转嫁到外在环境和亲人、朋友及其他人身上。只有哀怨而没有希望,便无从在苦难中发现意义,无法将消极的苦难变成积极的生活动力并从中汲取人性的滋养。所谓生存的勇气,唯有希望才能给予,正如十字架殉难的意义来自神圣之爱和希望。不理解希望也就不理解人的存在。

应对恐怖的最好办法是战胜内在恐惧,用振奋代替颓废,用勇敢的挺立代替懦弱的颤抖和乞求,用诚实的面对代替背叛和说谎,用乐观代替悲观,用对未来的希望代替当下的绝望。

在苦难中发现希望(意义),就是为生命的品质树立起一个神圣价值参照,没有神圣价值参照的生命只是一种深渊似的贫乏。形而上学的维度所无法证信的东西,必须从信仰的维度来加以证信,人的生命能够从渴望神圣的信念及其践行中,获得存在的丰富性和高贵性。否则的话,历史和精神就是一片空白,虽有延绵,但无意义,至多留下一堆物质垃圾。

在苦难中保持寻找幸福的激情,绝非把苦难和死亡浪漫化为甜蜜的毒药,而是在医治无限制地放大灾难所带来的时代抑郁症以及个人心理疾患。苦难中的幸福和危险中的从容是无法伪装的,在直面苦难的同时,坚守对明天的希望,绝非廉价的自欺欺人的乐观主义,而是一种积极的悲观主义。

面对困难的内在明亮,首先是爱和希望,其次才是理智,绝对的爱和不灭的希望,无条件地构成人性向善和生存意义的必须条件或前提。

苦海茫茫,无人可以逃遁;应该承担的不要放弃,应该放下的不要执着。环顾四周,虐杀无处不在,难逃人性恶的阴影,应该怎样划解仇恨权衡利益?欲望满足的界线在哪里呢?罗素说过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是支配他一生的单纯而强烈的三种感情。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是每个人都可以具有的似乎成为一种本能。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是罗素的高尚所在。作为哲学家对人类苦难的一种先验感知。鲁迅说直面惨淡的人生……可人生这样充满苦难叫可怜的人如何面对呢?这就是要破除对人的执着,寻找神圣性的参照。人因着原罪和本罪的剥夺,使人不能靠着自己去达到神完善的标准,罪在根本上是爱自己不爱神,选择自己不选择神为最高的目标,罪人是以自己为生命的中心,以自己去抵挡神,以自己的利益为最高的动机,又以自己的意志为至上的统治,不肯无条件的投降于神,顺从神的旨意。如何面对苦难的折磨,也即如何安置我们的灵魂,深重的疑问呈现在我们面前。余华让我们看见了人类一生的苦难,但面对苦难,他显然缺乏受难的勇气,不愿意在苦难中前行,以倾听人在苦难中如何获救的声音;他选择了用忍耐和幽默来消解苦难。人在苦难面前是被动的,而消解是被动的承担,它鼓励人们遗忘苦难,接受苦难,用现世的、短暂的欢乐来消解苦难的沉重面貌。而消解的后果,最终使福贵与许三观成了被生活榨干了生命力,充满暮气的老人,他们的眼神貌似达观,内心却是一片寂静,在他们面前,站立着的只是广阔的虚无,厚重的麻木,以及庄禅式的自我逍遥,而没有受难后的豁然与快乐。消解和遗忘只能带来另一重虚无,很多人不能真正感知苦难的内涵,他们逃避开了,“走出荒诞的墙”,可“城墙内荒诞和恶的世界依然原封不动”(刘小枫:《拯救与逍遥》)。苦难是无法摆脱的,所以我也并不赞成消解和遗忘,这样并不能真正擦去人生存中苦难的痕迹,最多也不过是一种自欺和掩饰而已,它的结果只会使人被苦难吞噬,继续忍受着苦难与恐惧对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折磨。 正是在这个层次上面,我并不认同余华对待苦难的民间立场,虽然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作为一个觉醒了的知识人,可是我无法回到福贵和许三观的忍耐和麻木上去。面对苦难,只有担当苦难,受难将带来拯救,只有承担才能体味到苦难的真正意义。

鲁迅:“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吧……”

鲁迅来自苦难中国黑暗的深部,自小便为一种无法言说的焦虑、耻辱和仇恨的包围。人世最不幸的苦难均在他身上有所反映,他承担了所有的重负。家道中落、世态炎凉、经济重担、婚姻不幸、兄弟失和、论敌围剿、专制迫害,鲁迅一生体验的都是病苦、穷苦、悲愤、血污和恐吓,灵魂浸透荒寒、坚硬、粗糙和焦灼。

鲁迅天生敏感、激烈,不能容忍任何有害的事物,拒绝任何形式的压迫,与黑暗激烈抗争与拼搏。他把现实中国和文化中国都看透了,冷酷绝望,不抱任何侥幸幻想。故而以纯然的背叛面目出现,不合作,不妥协,不帮忙,不帮闲,惟有对峙和战斗。《过客》中的过客正是鲁迅本人的画像,困顿倔强、眼光阴沉坚韧地走着通往坟墓的道路,独自承载着精神的创伤和肉体的痛苦,“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吧……”那种由精神的创伤和阴暗的记忆所形成的不信任感,那种总是把现实作为逝去经验的悲剧性循环的心理探索,也常常会导致鲁迅内心的分裂。鲁迅经常用“铁屋子”、“死火”、“地狱”、“无物之阵”、“孤坟”、“深渊”、“冰谷”、“坟墓”、“高墙”、“灰土”、“火宅”、“牢笼”、“明枪”、“暗箭”、“坟”等来形容对存在的体验,并用“与黑暗捣乱”和“绝望的抗战”的方式应对苦难。鲁迅不是巧人、聪明人,他的性格与平和通达、中庸圆滑无关,他体验到的都是痛苦和罪恶,并逼迫自己作“绝望的抗战”,不作廉价的精神寄托。鲁迅称自己生活的世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人间“练狱”,生命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都体现在“历史中间物”自觉的精神定位里。

鲁迅笔下“眼光阴沉,困顿倔强”的过客,是一个“孤独者”,早已选定了“自我毁灭”的道路。过客没有获得精神上的新生,他的心灵无法和现实达成妥协,只有通过行走反抗虚无。为了寻找意义,为了能够继续走下去,他拒绝了任何施舍、同情、爱和休息,他走过了黑夜、荒野和乱坟,奋然向西走去。对于过客来说,他的目标异常明确,他以毅然的勇气背弃了一切令他憎恶的过去和现在,他以自己的行走表明了自己对现实的反抗和对生命之真实存在的追求。在面对“生存真相被撕裂”的觉醒之后,依然要选择“走”,没有说“算了”,但方向的把握权属于自己。这是一种残酷和冷漠中的个体尊严。

摩罗:“慢慢融入宇宙大生命”

摩罗曾经生活在底层,对体制和人性之中的虐害有着痛切的体验。在破败的乡村苦苦煎熬过着贫寒而又屈辱的生活,而后打工谋生和流浪游学,最后读研又在都市勉强立身,多年辗转的生活,自然对苦难有着深刻的体验。摩罗曾在早年出版的《耻辱者手记》里这样说:“每一个生命个体的苦难,都是全人类共同的耻辱,每一个生命个体的罪恶,都是全人类共同的耻辱。”摩罗的出现打破了昏聩、朦胧、浑噩、冥味的平庸精神世界,迅速成为新一代人的精神起点。钱理群先生因此称,摩罗承续上了鲁迅所开创已中断了的“精神界战士”的精神谱系。后来,摩罗在回答人民大学学生提问时反思说:“一个人只有承担得跟鲁迅一样多,才有可能比他走得更远。如果没有这个前提,这句话就不要谈。很显然,在个人所承担的责任、苦难、痛苦、绝望以及反抗的猛烈与沉勇上,当代没有谁能跟鲁迅相比。”尽管,摩罗批评现实的丑陋、文化的疾患、精神的堕落,呼唤具有担当精神的知识分子的出现,但是,中国根本没有西方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这实际上还是一种集体主义式的思维模式,放弃了作为个体的责任。

在我看来,摩罗不是钱理群所说的所谓“精神界战士”,精神气质倒很象一个抒情诗人,就像他文章《站在自己墓碑上发问》中的毕巧林一样,在十二月党人进行社会变革失败之后,痛感社会层面改革的不通,回归到个人,开始新的灵魂层面的祈求。实际上呢,摩罗那里社会关怀相对较少,文章中更多关注的是信仰和精神层面的东西,他反复言说上帝、爱、悲悯和宽容,意义也即在此。摩罗说:“不是有一个慈悲的上帝,站在东正教教堂尖顶上,时时呼唤着迷途的羔羊吗?毕巧林为什么不可以以其虔敬的追求之心,博得上帝的抚慰吗?但是,不幸他生活在无神论占上风、上帝的辉光日趋暗淡的十九世纪,生活在一心要以人文主义理想来改造俄罗斯生活的俄国贵族阶级的文化传统中,要他将生命的热情从失败的痛苦中撤回,投向上帝的怀抱,这不是一朝一夕之间能实现的转变,甚至也不是毕巧林这一代人所能实现的。”这表明摩罗从毕巧林的不幸之中,开始明析了自己的精神出路。摩罗通过对近代以来启蒙主义和人文主义的质疑,消解了对“知识分子”这一群体不切实际的华丽宏大的精神期待,转向成为独立的个体,并走向对信仰的求索,因大地的绝望而走向对天空的仰望。摩罗最近在《低调地生活,低调地写作》一文中承认,早年对自己缺乏的省察,他这几年最大的变化之一就是从来不用“知识分子”这个词,并反思到“可以把心思多多用于审视生命、体验人生,尤其多多用于细细体会那个超越所有个体生命的宇宙大生命。与其在俗尘中孜孜以求,不如与之隔着一条虚虚淡淡的小河,在柳枝摇曳的疏影中低调地生活,低调的写作,慢慢寻找个体生命与宇宙大生命的生物脐带和精神通道。”

摩罗对底层苦难生活的体验,使他过多感到了人在荒漠宇宙中的渺小,促使他关注生命和寻索信仰的根基。但在摩罗自觉实现了“精神界战士”的自觉变异之后,前期的激情不复存在。我要阐明的是,自救与救世,本就不是可分离的。自我找到精神的终极依靠,并不能使人因此安生。因为自我不是孤立的,是与社会关联在一起的。倘若整个社会的大环境政治经济制度没有改变,小环境—个人信仰建得再美也无用。一个人就算有能力把自己从苦海中拯救出来,仍然面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地球不存,人将安在的威胁问题。人把握世界的真实手段,不能只停留在空洞的思想上,而在具体的践履的。摩罗称他最近几年以来的变化之一就是不用“知识分子”这个词,从而避免知行脱节精神分裂,这当然说明了摩罗对内的省察。一个人的求真欲,倘只驻足在思维阶段,他至多只是个有着良好的求真愿望,但不是纯粹的求真者。他至多只能做到思想的真实,做不到实存中的真实。摩罗果真找到战胜苦难的方式吗?我不知道。

余华:“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

余华的自传中这样写道:“我经常坐在医院手术室的门口,等待着那位外科医生我的父亲从里面走出来。我的父亲每次出来时,身上总是血迹斑斑,就是口罩和手术帽上也都沾满了鲜血。有时候还会有一位护士跟在我父亲身后,她手提一桶血肉模糊的东西。”他甚至会在炎热的夏季睡在太平间的水泥床上而丝毫不感到恐惧。正是因为从小生活环境的影响,余华用他的笔无情地解构了现实的温馨和浪漫,这个世界和存在的真相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疯狂、暴力、死亡、鲜血、宿命、杀戮、妒忌、窥视、狂暴、自虐、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与许多作家相比,余华锐利、冷静、持久、执着,对人生、存在进行不懈拷问,对底层充满热情的关注。而从《在细雨中呼喊》开始,余华摆脱了死亡暴力、血腥的阴影,开始在生活中寻求慰藉和希望。小说《活着》则让所有的苦难都集中到了主人公福贵身上,家道中落、贫穷、战争、饥荒、亲人的相继死亡。而其他人物的苦难只是他的苦难的重复和强化而已。到最后他只能和一条与自己同名的牛相依为命,苟延残喘。他用一生和苦难抗衡,遭遇苦难、在苦难中煎熬、度过然后遭遇。《在细雨中呼喊》中的人物因欲望、无知、弱小,一次次地遭受苦难的考验。

《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观一生卖了十几次血,没有一次为了自己,甚至为了生活不得不频繁的卖血。总结一下,从三部小说来看,回忆、忍耐和幽默,是余华用来缓解苦难的办法。

围绕余华对待苦难的方式,以及余华的变化,批评界大致分为两派,一派如谢有顺认为:作为个体,福贵和许三观的存大可以被注销,但在他们所生活的世界里滋生出来的恶、暴力、耻辱和苦难却是无法被注销的。它们存在一天,我们就一天也不能乐观起来,所以,需要有人站出来承担。遗憾的是,福贵和许三欢都不是承担的人,他们在苦难面前是顺从而屈服的;或者说,他们只承担了现实的事实苦难,没有承担存在的价值苦难。余华忘记了,当福贵和许三观在受苦的时候,不仅是他们的肉身在受苦,更重要的是,生活的意义、尊严和梦想、希望也在和他们一起受苦。倾听后者在苦难的磨碾下发出的呻吟,远比描绘肉身的苦难景象重要得多。但余华没有这样做,他几乎把自己所有的热情都耗费在人物遭遇(福贵的丧亲和许三观的卖血)的安排上了。我记得八十年代的余华不是这样的。”针对谢有顺这种观点,作家王安忆则坦然表示自己的喜欢:“余华的小说是塑英雄的,他英雄不是神,而是世人。但却不是通常的世人,而是违备那么一点人之常情的世人。就是那么一点不循常情,成了英雄……他不是悲剧人物,而喜剧式的。这就是我喜欢《许三观卖血记》的理由。”在我看来,余华没有将福贵和许三观写成苦难的承担者,也没有什么不对的,为什么非要福贵和许三观这样的世俗凡人来承担呢?而余华为什么又非得要写“承担者”呢?他们已经承担了够多的现世的事实苦难,也让我们看到了够多的现世的事实苦难,这还不够吗?余华的小说之中,我们看不到传统作者对于时代和历史的批判,没有政治教义的宣传。没有力图改变人物们苦难生活的尝试。纯粹的展示了人物命运,让人物告诉读者他们的人生和故事。

启蒙往往是由知识分子所发起的形而上活动,余华的小说展示了知识分子以外的一个强大群体的生存空间。余华的视角,是民间立场。他曾这样说:“有的人跟我说,谁最近有一本书写得怎么好,好像是嘲笑小市民的。我一听就反感,不愿读,因为觉得这是个立场问题。我觉得现在我把自己放在起码不是知识分子立场。”从中可以看出,让余华来承担人文关怀的责任的确难为他了,他不是鲁迅、陀思妥耶夫斯或加谬,不能要求他去做精英知识分子。余华作为一个从底层走出来的作家,长期生活在严寒与残酷的生存环境中,对待生活中的苦难,他只有感到悲哀和同情,而不是悲悯与抗争。余华缺乏俄罗斯知识分子博大的心灵与圣人情怀,这也是中国作家整体性的欠缺。正是从民间立场出发,余华的立场变得与知识分子立场不同起来,他说:“《活着》讲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难,……还讲述了眼泪的广阔与丰富;讲述了绝望的不存在;讲述了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当然,《活着》也讲述了我们中国人这几十年来是如何熬过来的。”余华还在自己的随笔集《我能否相信自己》的开篇就引用美国作家艾萨克、辛格教授自己的弟弟时说的一句话:“看法总是要陈旧过时,而事实永远不会陈旧过时。”并且坦言自己被这话:“深深吸引”。十分显然,作家余华笔下的福贵和许三观,只是事实苦难的承担者,而没有承担存在的价值苦难。余华尊重小人物的活法,而没有采取知识分子的缓解方式,这样毫无存在自觉的被动生存者,按照知识分子立场来看,没有什么幸福和快乐可言。如果是鲁迅先生眼光来看,福贵或许三观与孔乙己、闰土甚至阿Q又有什么区别呢?用启蒙主义的视角来看,这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一群,但是他们却不知这就是黑暗。作为底层小人物,面对苦难,他们除了象福贵一样忍象许三观一样卖血,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面对苦难,精英知识分子千方百计放大自我,以压过现实,成就自我的主体性,福贵与许三观在现实面前,却是想方设法隐藏自己缩小主体性,通过消除自我主体性,来抢取现实对他们肉身存在合法性的认可余华拒绝超越和升华自己的人物,取消了上帝、未来、可能性及历史替代性选择,他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们:幸福不在彼岸,而就是此时此地;他温情脉脉地注视着笔下人物的生存,在他们遭受苦难、痛苦呻吟之际,则给他们以安慰。

王英琦:“背负自己的十字架”

人生的苦难是与生俱来的,毫无理由的。

王英琦从出生下来,就有系列不幸伴随着她。从谜一样被扔在雪地的弃婴,到童年少年时所受的凌辱,从青年时代的坎坷奋斗,到中年时代的孤绝凄凉;乃至三次大难不死,八年独身浪游;远嫁河南复又离异,回归故乡遭遇孽缘……众多的逆运苦命,挟带着心灵的耻辱、肉体的折磨和精神的创伤,一次又一次地考验着她对苦难的心理承受力;天生敏感,长期处于自卑、焦灼、忧伤、恐惧、苦痛之中,遭受排斥,成见和歧视,对于她这样一个生存已被撕成碎片,在血水中煮、在黄连中泡大的人来说,通往救赎的路在哪儿?

在当代女作家之中,王英琦几乎是少数的异类。她对痛苦的超常敏感,对信仰的苦苦求索,都是异常残酷的。1984年以来,她就陷入致命的生存性的不安与恐惧之中,陷入价值的终极失缺状。她没有自己坐标和人生信仰,没有自己的判断力选择力拒绝力。她是一个天生有着似“浮士德”不幸精神倾向的女作家,一个一日不可无支撑无信仰的人,为此,她常常焦灼不安。王英琦的《背负自己的十字架》,活录了一个苦苦寻求真理寻求灵魂解脱人的生活轨迹。多年的求道经历,使她无法忍受心灵不在场的写作和真实性的折磨。在她的笔下,我看到来自生命本性的颤栗、冲动、压抑、分裂和痛苦,她拒绝灰色中性,拒绝封闭自我的灵魂拯救,灵魂厮搏、人格分裂、人性渴望都是她所关注的,灵魂(生命力)在抵御外部压力所能够承载的深度,更是她所关注的。各种防御性手段和自虐都宣告失败,她开始向内开掘。找回自己,确立自己的身份,皈依信仰,“她不仅以自己的精神力量,且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审视自我,勇敢地承受命运的挑战,以爱以理性以信仰活着,将自己从苦难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将自身苦难与人类的认知之道打通起来,走出女性的狭小空间,冲出宿命的泥淖,拨开头上的迷乱星空,终于成为了自我的文人。”王英琦认为,任何外部超越都不是真成的超越,只有“向内型”超越才是彻底的超越,为此她认为,与其外部吞食肢解,不如自我解剖。她认为一个内在心灵尚未开启,不会审视拷打自己的灵魂,没有自己的信仰及信仰实践的作家,是不具备济世救世的能力。个体灵魂的拯救,是社会性拯救的先决条件。她认为,当前不是一个写作者如何言叙,如何启蒙拯救大众的问题,而是一个如何自我认识自我,警醒自我救赎的问题。写作的回归,首先是人的回归。于是,怀疑自我、寻找自我,反思自我,否定自我,重塑自我,实现自我,超越自我,从感伤埋怨到主动担当,她体认了人生的痛苦、绝望、深渊、地狱,由对人生的痛感,轨化为对自身超越的快感及对人类苦难的通感经验。她以个体的全部赤诚和勇气去面对红尘,与俗世同修,苦乐同驻。她选择主动的受难,在苦难中了解生存真相,分析不幸根源,发掘苦难的深层原因,加深人和人性的理解,以不懈的斗争改变命运,守住人的尊严,选择不与命运和逆境抗争的主动意识。经过多年的心灵磨难,终于找到了她的“上帝”,活出了基督的精神,与宇宙精神内在统一。从承认现实的苦难到承担现实的苦难,背负自己的十字架,将自己溶进信仰,纳入自我设计的人生目的中去。将欲望转为献身精神的基督徒形象,一个将生命与思想融为一体的哲学家的形象。

史铁生:“人的残缺证明了神的存在”

作为一个残疾作家,史铁生的苦难无须言说。他毫不讳言自己曾好几次自杀未成,但未遂的结果是使得他在炼狱中得以涅磐,他在《毒药》一文中借一个失败者的口说:“又何必这么急着去呢?”他说自己想了这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待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他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

关于苦难,也是史铁生一直所关注的问题,他在书中经常谈到“残疾情结”,非常坦然并正视自己的残疾。史铁生1985年之前很多写的是残疾人,之后更多是写人的残疾,就是人的缺陷。人生来就有问题、缺陷,不可能天生完美。史铁生说,残疾无非是一种局限,健全人也有局限,这些局限也送给他们困苦和磨难。很难说健全人就一定比我们活得容易,因为痛苦和痛苦是不能比出大小来的,就像幸福和幸福也比不出大小来一样。在史铁生看来,人生是苦海,是惩罚,是原罪。对惩罚之地最恰当的态度,是把它看成锤炼之地。宇宙那宏大浑然的消息被分割成肉体,成为一个个有限或残缺,从而体会爱的必要。看见苦难的永恒,实在是神的垂怜——唯此才能真正断除迷权,相信爱才是人类唯一的救助。人既看见了自身的残缺,也就看见了神的完美,有了对神的敬畏、感恩与赞叹,于是爱才可能指向万物万灵。

死,对于史铁生而言已不足为惧,当他决定重新享用活着的分分秒秒时,这才发现,人最大的苦难真实并非死,而是,活着。在《我与地坛》中,史铁生这样说:

“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与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乞味呢?我常梦想着在人间彻底消灭残疾,但可以相信,那时将由患病者代替残疾人去承担同样的苦难。如果能够把疾病也全数消灭,那么这份苦难又将由(比如说)相貌丑陋的人去承担了。就算我的连丑陋,连愚味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也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会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泥水了,是一块没有感觉也没有肥力的沙漠。

史铁生说,看来差别永远是要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又一次对了。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由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欢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上帝选择了史铁生去充任苦难的角色,选择他演一出荒诞剧,他别无选择,只有接受而已。同时他承认“(神的)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总会给你路”,所幸上帝总不吝啬给人可行的路,也愿意给人自由的意志。史铁生以球迷看球赛为例对“过程哲学”进行了论证,生活也和球赛一样,命运给人苦难,让你去奋斗去拼搏去超越,这一过程中你充满了渴望,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悲欢,于是才有了趣味和快乐。这就是生活的意义和价值。人如果把生命的意义定位在目的上,那他迟早会失望,目的没有到达时是漫长的等待和煎熬,怎么也摆脱不了痛苦、焦虑和绝望。史铁生的作品证明了神性的存在,而没有证明神的存在。

张中晓:“在黑暗之中,要使自己有利于黑暗,唯一的办法是使自己发光”

张中晓说:“悲剧不仅是哀痛的,而且是光辉的”。他受迫害十年,却始终不肯向“组织”作违心的忏悔,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张中晓还未来得及有一本成书的著作就失去了自由。在生命中最为苦难的最后十年,他以全身的心血凝聚了这些文字。阅读《无梦楼随笔》,是一件让人沉重与难受的事。一个精神永不屈服的天才思想者,在极度困苦中早夭了。余下的只有一本薄薄的杞记,也留下精神懦弱,灵魂缺失的我们,仍在世上营营扰扰的苟活着。在那样的暗夜里,黑暗却没有能够将他吞噬,他向着洞口依稀的光芒,苦苦爬行,手握着最初的执著,独自燃烧,凄冷而惨淡。他这样写下——“孤独是人生向神和兽的十字路口,是天国与地狱的分界线。”

1955年,受胡风案牵连,张中晓因一些莫须有的和诬陷的罪名被捕入狱。年仅二十五岁。他所经历的苦难有物质生活的困顿和艰辛,没有买笔和笔记本的锱铢之财,只能自己剪裁白纸装订笔记本,而且敝帚自珍地在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思想笔录;穷得没有刷牙的牙刷和牙膏,只能用破布洗牙;穷得衣食无着,只能将冬天的背心改成夏天的短裤来穿;有疾病的折磨,身体羸弱不堪,他患有多年的肺病,积重难返,所咳之血常以盆来计。1948年,张中晓急性肺炎发作,突然吐血,接受了大手术,锯掉五根肋骨,后来他的肩膀便有些倾斜,身体也一直羸弱;由于在狱中不断吐血,张中晓在1965年获“保外就医”,回到家乡绍兴。在这里,张中晓和他的父母、弟弟一起度过几年艰难的生活。150克米,这是他一天粮食的定量。一个蕃薯能使他免受断炊之苦,吃到蔬菜对于他已是奢望,少量的盐和油,甚至一小碗稀饭中放点盐,就算得上一顿有滋有味的午餐。他没有牙刷,没有毛巾,只能用旧布条刷牙、破布片洗脸。夏天把破了的汗衫改成短裤,冬天把破的棉毛裤改成棉毛衫。他要生存,为了这一点,他用尽了他能用得出的力量和办法。

有政治上的迫害,1955年因胡风案的牵连被捕入狱,狱中时常咳血,由于病重,他获得保释,在家仍然读书写作。文革初年,在杳无声息中逝世。梅志先生说:“至于他是如何死的,哪年哪月死的,那是更弄不清了”。有人深有意味地将这种苦难称为“权力作恶”,张中晓的批判也十分到位比比皆是。诸如:“在这多难的人间,人成为畜生的机会太多了,人堕落为畜生的可能,遭遇也太多了”“权力的灾难,一方面是明显的残暴行为,另一方面是一切通过强力或强烈的心理上的影响(灌输教育,愚民政策,神经战)对个人自由的干预”仁慈是上对下的恩赐,容忍是人对人的关系。“仁慈是对统治者的幻想,容忍是对人的尊重。一出于奴隶的道德,一出于自由心情”、“愚民之道,最妙之法是让人满足他所做的事情……不让人了解他的剥削的真相,他将会满足于被剥削,而把被剥削认为为社会服务,民可使由不可使知。”

“统治者的妙法:对于于己不利者,最好剥夺他的一切力量,使他仅仅成为奴隶,即除了卖力之外,一无所能。欲达此目的,首先剥夺人的人格(自尊心)。盖无自尊心,说话不算数,毫无信用,则无信赖,也就没有组织力量(影响)了。于是,人无耻的苟活(做苦工),天下太平。”法家以私为治国之大敌,儒家以私为修身之大敌”等等;张中晓对现代“统治术”的观察,这一半应归因于他的早慧,另一半,却不能不说是来自于他自己在苦难中那种血肉相联的痛苦体验,那种对专制体制下权力者控制社会与人心的卑鄙手段非同一般的真切感受。他是这个体制的一个杰出观察者与批判者。这种杰出之处在于,他不仅深刻地认识到这种统治者的权术手段,而且从“统治”与“被统治”的两个方面揭示了这种统治术得以存在的心理基础。在这一点上,他继承了鲁迅以来的现实批判与国民性批判的传统,他揭示了中国传统政治的现代转化之后的“主”和“奴”的发生心理学以及这种现代意识形态得以存在的道德、心理基础。“统治者的妙法:对于于己不利者,最好剥夺他一切力量,使他仅仅成为奴隶,即除了卖力之外,一无所能。欲达到此目的,首先必须剥夺其人格(自尊心)。盖无自尊心,说话不算数,毫无信用,则无信赖,也就没有组织力量(影响)了。于是,人无耻地苟活(做苦工),天下太平”(《拾荒集。五八》)。“特权与谎言是一对玩弄的伙伴。为了自己的特权,当然斥责别人对人类权利的要求。或把个人特权称为人类权利,把人类理性变为个人欲望。把权利变成了特权,或以特权形式存在的权利。一方面肆无忌惮地虐待别人,而另一方面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狭路集。九四》)

还有无尽的孤独,由于性格内向和疾病缠身,注定了他在现实中的孤独。在《狭路集》序中,他描述了自己孤独的情形“长年幽居,不接世事,贫困穷乡,可读之书极少,耳目既绝,灵明日锢,心如废井,冗蔓无似……”内心的无奈和孤独又有谁能体味呢?没有志同道合的师友可以畅谈心事,没有亲近的朋友可以倾诉心中的喜悦和愁苦。还好,孤独并没有摧毁坚强的张中晓,他这样坦荡地面对孤独:“孤独是人走向神和兽的十字路口,是天国和地狱的分界线。人在这里经历着最严酷的锤炼,上升或堕落,升华或毁灭。这里有千百种蛊惑与恐怖,无数软弱者沉没了,只有坚强者才能泅过孤独的大海。”张中晓深刻地指出了“统治者”的专制与“被统治者”道德上的奴性之间互为因果的关系,在这里,他也就揭示了这种体制之下道德败坏的制度根源,反过来说,也就是这种制度的道德基础本身就是败坏的。只有领会到他在观察、体验这些压迫与败坏时内心的惨苦时,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他在追溯这些“愚蠢”与“憎恨”的根源时,那么厚责古人──因为他痛切地感到:“中国人的所谓心术,是一整套没有心肝的统治手段,残酷地进行欺诈和暴力行为。所谓‘奸邪与‘忠正,不过是美化自己和丑化他人的语言罢了。心术越高,而他内心中的人性越少。”(《文史杂抄》七三)“古中国的一切精神训练(心术)是为了形成一个坚强有力意志,去奴役无数的意志和无意志。”(《狭路集。五六》)也只有理解了这些,我们才能体会他的振聋发聩之音其中饱含的苦味与心酸。“如果精神力量献给了腐朽的思想,就会成为杀人的力量。正如人类智力如果不和人道主义结合而和歼灭人的思想结合,只能增加人类的残酷。(《狭路集。九》)”一个人在面对强大的黑暗时,其心灵如果不被这黑暗所吞没,或者是因为坚强的意志,或者就是他找到了化解黑暗的方法。在《随笔》中我们处处能看到张中晓为了化解这种黑暗的努力,一种绝望中的抗争精神。事实上,他坚持了知识分子的文化传统中最为可贵的一面,那就是,在逆境中也仍然坚持对人类正义与良知的担当。在《狭路集》中他写道:“即使狂风与灰土把你埋没了,但决不会淡忘,当精神的光明来临,你的生命就会更大的活跃”,“知识人的道德责任,坚持人类的良知。只有正直的人们,才不辜负正义的使命。”(《狭路集》六一、六 四)张中晓显然明确地认识到了这一点。这种对思想、正义与良知的忠诚使他甚至对自己产生反省,下面这段话由于记录了他写作时的真实处境,其精神之博大深刻与其处境之困厄两相对照更为震人心魄:“过去认为只有睚眦必报和锲而不舍才是为人负责的表现,现在却感到,宽恕忘记也有一定的意义,只要不被邪恶所利用和牺牲。耶稣并不完全错。一九六一年九月十日,病发后六日记于无梦楼,时西风凛冽,秋雨连霄,寒衣买尽,早餐阙如之时也。(《文史杂抄。九九》)

张中晓当年“秋雨连霄,寒衣卖尽,早餐阕如”,何其凄惨,面对着苦难张中晓作不懈和顽强的抗争,直到在苦难之中丧失自己的肉身,可是他却矍铄地屹立在苦难跟前,把苦难当作锤炼自己生命和灵魂的利器,“越是经历过苦难,越应当珍惜自己和宝贵的生命,苦难越多,生命越宝贵,越有价值”。他在给王元化的信中说“我很困难,活不下去了。但我还想活……”在苦难中,他读自己喜爱的书,写下自己沉思后的只言片语,孜孜地追求真理和道德原则。在苦难的洗礼中,张中晓挣扎着,用永恒来抵挡现实的残缺和有限,“永恒——当前现实的否定,而现实——历史永恒的否定”。人对现实只有两种感情:爱或者恨。张中晓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对这个社会秩序,我憎恨”,或许是对现实的不满和对苦难的超越,他追索精神的绝对高度,对苦难的体验,使他钟情于精神世界和现象。《无梦楼随笔》劈头盖脸的一句就是对道德哲学的探究,“全部哲学史上的伟大思想家,几乎都提出了一个中心课题(道德原则),即哲学的任务是在于使人有力量(理性)改变外来的压迫和内在冲动”。而他又这样来解释道德,“道德——就是说归根到底要归于每个人的选择和行动”。

张中晓一直把对理性和真理的追求,对人类心灵和力量的探求当作他的方向和责任,“任何宗教,哲学,其中心之点,应是考究,提高人的心灵力量(反对蒙昧),反抗对物质的屈从,反对情欲”,“纯粹理性的思辨是灰色的,但实践理性却有着生机的跳动”。或许是深受权力之害,看透了官场的权力斗争,张中晓的记录中留下了对权力的警醒,鞭笞和讨伐。“当世俗的权力在精神的王国中挥舞着屠刀,企图以外在的强加来统治内心世界,于是就产生诛心之论,产生法外之意”,“人格摧残消灭了骄傲,也消灭了自尊心”,“权力的灾难,一方面是明显的残暴行为,另一方面是一切通过强力或强烈的心理上的影响(灌输教育,愚民政策,神经战)对个人自由的干预”。对权力者的地位和能力的不对称,他说:“特权者所缺少的不是权利,而是能力”,“特权与谎言是一对玩弄的伙伴”。张中晓孤独中的沉思渗透着自由主义的气息,对集体主义,他也有自己的反思和醒悟,尤其对自由主义的核心:个人主义,有独到而又超越时代的见解,“一切美好的东西必须体现在个人身上。一个美好的社会不是对国家的尊重,而是来自个人的自由发展,” 任何精神的都是私人的,个体性的,集体和国家只是空泛的概念,是个人品性的延伸和叠加。“只有作为个人,才会感到欢乐和痛苦,才会担负责任,才会做出好事或者坏事”。

通往《灵山》的路

高行健在《灵山》中写道:

人以愤世嫉俗为清高,殊不知这清高也不免落入俗套,以平庸攻平庸,还不如索性平庸。徐渭忍受不了世俗,只好疯了。没有疯的是龚贤,他超越这世俗,不想与之抗争,才守住了本性。他不想对抗,远远退到一边,沉浸在一种清明的梦境里。这也是一种自卫的方式,自知对抗不了这发疯的世界。也不是对抗,他根本不予理会,才守住了完整的人格。他不是隐士,也不转向宗教,非佛非道,靠半亩菜园子和教书糊口,不以画媚俗或嫉俗,他的画都在不言中。

鲁迅想做“超人”吗?我看倒也未必。鲁迅对于启蒙的作用和个人的力量向来持怀疑态度,然而,他的确受了尼采的影响,面对周围形形色色的压迫还是要出击和反抗。这实在是一种不得以啊。高行健说:

一代文豪鲁迅,一生藏来躲去,后来多亏进了外国人的租界,否则等不到病故也早给杀掉了,足见这国土,哪里也不安全。鲁迅诗文中有句“我以我血溅轩辕”,是我做学生时就背诵的,如今不免有些怀疑。轩辕是这片土地上传说的最早的帝王,也可作祖国,民族,祖先解,发扬祖先为什么偏要用血?将一腔热血溅出来又是否光大得了?头本来是自己的,为这轩辕就必须砍掉?

高行健没有贬低鲁迅先生的意思,他看到了个体被扭曲所要付出的代价。或许,应该把个体从国家、民族、社会、群体的桎梏中抽离出来,以一种静观的方式来审视一切。我也明白,这样的说法有一些徒劳,特别在中国的语境里。但是,高行健敏感地洞察到了这一点,他在《灵山》中写道:

小巷深处,他那“青藤书屋”,一个不大的庭院,爬着几棵老藤,有那么间窗明几净的厅房,说是尚保留原来的格局,这么个清静的所在,也还把他逼疯了。大抵这人世并不为世人而设,人却偏要生存。求生存而又要保存娘生真面目,不被杀又不肯被弄疯,就只有逃。这小城也不可多待,我赶紧逃了出来。

或许,一个连自身安全也无法得到保证的人,也只有逃这条路了。当年,于夜色掩映之下,鲁迅先生不也只能像“过客”一样执拗地走吗?“过客”内心充满焦灼和苦痛,一但停下来,后果将是什么呢?真诚直面生命困境的鲁迅看到了虚无的宿命,他勇敢的正视了黑暗又只能无路可走的存在于黑暗中,他的真诚让他活得孤独苦闷。在无路可走中向死而行的生命意志,使他孤独苦闷的灵魂具有燃烧的热能。鲁迅不能相信佛、道、儒及任何宗教思想所给的生命出路,又不接受虚假的愚弄,必有一死的人生对于他就只能在黑暗中。平庸如我辈这样的人,不是要继续与鲁迅在黑暗里纠缠,而当正视黑暗寻求个体的出路。若干年前读完《野草》的时候,我感觉鲁迅已经成佛了。我以为鲁迅的精神内质不在于反抗绝望,而在于肯定绝望。 悲剧性的伟大,不在于否定,而在于对必然性的肯定。正如西绪福斯一样,他肯定他徒劳的命运而使命运的制造者——宙斯——陷入尴尬的境地。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一点,在冬夜写作《野草》的鲁迅是做到了的。 悲观主义者都是活的现实的人,鲁迅在中国的文人中也许算“第一人”吧?然而,我疑问,人生来难道只是为了绝望而存在的吗?

鲁迅——一个清醒而绝望的“在场者”,让我感受到刻骨铭心的疼痛,那个过客呢?一边倔犟地走着,一边发出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过客找不到答案,就这样一直处于存在文化论意义上的流浪之中。佛陀说,人应当摆脱执着,摆脱自我。当你忘掉你自己,你方能成佛。意思就是你要摆脱现在意识到的那个自我,找出一直潜藏于黑暗中的却又在无意识中操控着你的那个自我——那个幕后的你。像鲁迅这样有着实践理性的人,他能放下自己吗?当鲁迅在为自己的存在焦虑和疼痛的时候,老子却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当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无所谓仁慈,把万物当作“刍狗”,任其自生自灭。当鲁迅为现代性而焦虑的时候,他却故意悬置人的生生死死的讨论。人人都只能有一条命,天地万物都不爱你,你只能自己爱自己。理解别人对你的冷漠吧,你对未知之物追问得越紧,就越离“本性”越远。

面对这个世界,西方人总是反复追问:人是什么?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并为此苦恼不已。许多国人认为,不管活着有无意义,反正都是活着。禅宗的种种捧喝公案,呵佛骂祖,都不过是在说,人活着的意义就在当下。这种文化悬置一切活着以外的意义,它实际上意味着一种纯粹动物本能的生存。鲁迅十分厌恶中国这种没有痛感的文化,他把中国书里的乐观都看作是僵尸的乐观,他批判老子的保全生命,认为老子的要义就在“不撄人心”,它压制了个体的求真意志,使得大多数国人处于精神麻木之中。晚年,鲁迅写作《起死》,让五百年前的骷髅复活,缠住庄子讨要衣服包裹,逼庄子不得不划清物我,分辨是非。鲁迅在中国文化里面,是极少数绝望得如此彻底的人。他有宗教性情绪或者超越背景,但归根结底不是宗教,所以只发现价值在过程中,最后是绝望,变成了审美,他的困境成了启蒙时代人的困境。但是,鲁迅为什么没有皈依基督?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话题。

我理解鲁迅的愤懑和决不妥协,并也同样长期浸淫于那种激烈的对抗当中,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了微妙的变化。我不可能长久地停留于这样的对峙之中,在某种既定不动的秩序里,击打我的力量正是我的力量。人生太短,有谁愿意一辈子生活在仇恨的阴影里,必须承认,仇恨是一种吞噬人的力量。释迦牟尼最初因为参悟不透,舍家别业,遁入山林,经过苦心修炼,终于在菩提树下参悟生死奥义:世界上一切皆是虚空,是非、成败、得失,都是人的意识之中的梦影。佛说:当你换一种思维看待生死时,就不会那么紧张和痛苦。但要做到谈何容易!像我这样的俗人,为生存袭扰,为感情痛苦,怕痛,怕孤独,怕寂寞,怕生病,怕活得没尊严,怕这怕那的,生活在现实的夹缝里,总是用别人的幸福和成功,用别人已经拥有的来折磨本已经疲惫不堪的自己,直至死亡。人这一辈子,欲望是无穷的,用有限追求无限,注定痛苦。人生在世,对社会和他人当然要负责任,不能只图自个逍遥快乐,但是,生命不能随太多重量,压力和包袱能把一个人压垮,何不轻装上阵?鲁迅先生终生背负沉重的包袱,肩住黑暗的闸门,堵住所有的自欺的逃路,最终结果呢?鲁迅被现实激怒和伤害。我不是鲁迅,一个卑微的小人物,有时候难免拿“精神胜利法”来宽慰自已,特别是在而立之年之后,早就明白了人生也有无法直面的时候,生存空间是如此狭窄,如果不想被社会的丑恶和人心的丑陋逼上绝路从而转不开脑筋的话,我只有寻找自我解脱的办法,让自己有限的生命尽可能旷达一些快乐一些。庄子将死,还拿自己跟弟子们开玩笑:天地是我的棺材,日月星晨、自然万物都是我的陪葬品。弟子们担心老师的尸体被猛禽破坏,庄子说,给鸟兽吃和让蝼蚁吃有什么不同,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偏心。读到此处,顿生感伤,我的老父亲48岁时就早早去逝了,他那样依恋人生,想着还没有做完的事,内心为诸事纠缠,不能开脱。从小长大到现在,目睹了那么多生离死别后反而解脱了,黄泉路上,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孤孤单单、凄凄惶惶,谁又陪谁上路呢?饮下这份人世的孤独,独自上路吧。生命从无生有,由有归无,一个自然的循环,何必那么执着呢?父亲年轻的时候崇尚做事,他应该知道任何人都只能做极有限的事情,而人短暂的一生就在无休止的做事中死去的。人应该做更有限的事情,从而腾出心力来反观生命,于静处品味流星消失后依然不变的天与地。鲁迅先生对老庄是那样深恶痛极,他推崇墨子的实干精神,批判“一事不作,徒作大言”的老子和无是非的庄子,这当然是有着特殊语境的,回到人的生命本身,“全身保命”又为什么不可呢?鲁迅身上有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实践理性的精神,但是,也应该看到,这种过分的执着给他带来的伤害。在不轻看鲁迅绝望的基础上,我提倡短暂的人生应该多一些余裕、从容、快乐、逍遥,鲁迅也曾自认是“中间物”,既然是“中间物”就应该活出快乐。这里不是“低调生活”一类经验话语所能劝诫的,如果再环顾四周这个处处充满丛林法则的异化社会,试想:一个热血正直青年如鲁迅那般肉搏空虚的暗夜,何异于孤羊投狼群呢?所以,人无法反抗这个发疯的社会,如果没有足够的精神解毒能力,很可能自己也一同疯狂。这样说呢,并不表明我已疏远鲁迅的痛苦和绝望,而是我置身这样的语境下,更加认清楚了人的有限和渺小。

鲁迅先生反复教导我“直面惨淡的人生”,然而,他同所有的先觉者有着类似的命运:遭到诟病、排斥、打击,甚至迫害。在茫茫的荒原上,鲁迅孤身一人踩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吕纬甫也是一个曾经富有热情和理想的人吧,在酒楼上再次看到他,却已经颓唐而“失了精彩”,他教的是“子曰诗云”,做的是“迁葬”、“送花”等无聊的事情,终于变得“敷敷衍衍”,“模模糊糊”了。虽然,他对于这种人生态度也是不满意的,然而,又能如何呢?他被无边的黑暗势力所击败了,失却了理想,失却了希望,终于只能像苍蝇一样,绕了一点小圈子,又飞回到原来的地方。《孤独者》中的魏连殳,由于幼年就丧失了父母,由继母抚养,受到亲族的压迫,所以他从小就对周围的现实产生反感。后来出洋游学,又接受了新的思想,被人视为“异类”和“吃洋教”的“新党”。这样,他与旧的礼教产生了深刻的矛盾。当大殓结束时,人们装模装样要走散的时候——

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模样,是老例上所没有的,先前也未曾预防到,大家都手足无措了……

理想破灭了,生活煎熬着,精神的寄托被扑灭了,魏连殳这时还能“直面惨淡的人生”吗?鲁迅很想摆脱魏连殳式的困境。

鲁迅那里是没有什么永恒的,他明确拒绝“完美”、“圆满”、“普遍”、“永久”、“完全”,用“中间物”、“有限”、“缺陷”、“偏至”、“梯子”、“速朽”等惊醒人们,让人们从这虚幻的梦境中走出来,并从这种正视、直面之中,杀出一条生路。当否定了永恒之后,在“过去—现在—将来”这三维中,鲁迅突显出了“现在”,因为“中间物”只能存在于“现在”而不可能存在于过去和未来。而从“天国—地上—地狱”这三相中,“中间物”也只能寄居于“地上”。也就是说,“中间物”只存在于现在的地上。鲁迅说:“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去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人们居住的。”只有现在才可能让生命在场,能动地显身存在,从而使过去与未来在此呈现。

鲁迅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先生毕生致力于“改造国民性”、“立人”、呼唤“精神界战士”和“真的知识阶级”的出现,积极介入社会,特别是后十年,高举文化批判的旗帜,锋芒毕露,效果怎样呢?结果,鲁迅留下了令人颤栗的遗言,在绝不宽恕的绝决中死去。

如今,而立之年之后,我才渐渐明白,一切迷惑都是自我搞出来的。我开始从“五四”时代“文学救国”的迷雾里走出来,那一刻会心一笑,抛书而自快了。先生自己也是自知搞不成政治才弄文学的,弄到最后,将自己和文学捆绑在文学的马车上,结果失去了文学,也献出了自己。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文学可以回避政治,而是指出这样一个现实,文学有着自己的规律,她无力承载失败政治家的济世功能。所以,鲁迅先生想让文学做的东西太多了,这是他个人的问题。如何走出迷惑,朋友王少农有三问:

第一问,我是不是虚妄的?

如果是,去之。

第二问,我是不是害人的?

如果是,去之。

第三问,我是不是烦人的?

如果是,去之。

如此“三问三去之”以后,心中自然会豁然开朗。由是观之,鲁迅先生思想中对中国文化、历史、社会的解析对今人仍有价值,他在《野草》和《故事新编》之中对人悲剧处境的追问,以及对人异化和荒诞生存状态的表现,更弥足珍贵。

孔子早年想“治世”,结果在鲁国遭到破产,旋即周游列国也无所得。孔子大惑不解,明白要从“治世”到“治身”上去,有此一悟,孔子终于保持了内心宁静,只管认真做自己的事情了。鲁迅从早年到晚年,都太执着“治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长期处于紧张对峙之中,又不注意修养调理精神,过于求真峻切的性格,始终得不到安妥,鲁迅崇尚“超人”意志,他自己又不屑于在任何一种文化传统中寻求安妥,所以,庄子指出,人应该放弃追求,才能到手。不追求无限,才会收获有限。中国文化中那种精卫填海、女娲补天的执着精神很好,时刻保存着这种乐观向上的精神,任何人都只能做有限的事情。有时,不妨换个角度看问题,要忘掉自己,做人不可执着于自我,以为怎样就怎样,进入一种空明的境界。

静静想一想,真是不可思议,鲁迅与庄子本质上是不同的人,竟然奇迹般的在我的身上统一了起来。一个没有经受过挫折和压制的人,是无法读懂鲁迅的,而一个没有经受世俗捆绑和心灵桎梏的人,是无法真懂庄子的。两者我都经受了,是不幸还是幸运呢?

鲁迅已死,并再次证明了一个真理,人需要关注的是“此在”。从鲁迅先生个人的悲剧里,让我明白精神自救的重要性,寻求个体精神的出路,或许,这才是首要的,若不然如何谈到救世呢?再说,自救救人,也是禅宗本意。鲁迅启悟人们从内部世界走向外部世界,摆脱奴隶根性,实现精神独立和思想自由,使人具有“主体性”一样的独立和自由的人。高行健启悟人们从外部世界走进内部世界,直面人类共同的生存困境,面对现实却又从现实抽离出来,然后高高地对现实进行冷静观照。鲁迅笔下有“疯子”和“狂人”一样的“超人”,高行健笔下的人大多是脆弱和渺小的人。

经过了艰难的精神跋涉,我终于以自己的方式找到了灵魂解脱的方式——或许,我对于鲁迅先生的敬畏可以暂且告一段落了,我对灵魂“原罪”的折磨也可以告一段落了,虽然,我十分敬畏上帝,还没正式成为一名基督徒——不错,前10年的时间,我从鲁迅那里认识到了人性的黑暗,社会的残酷以及个人的渺小,以后的时间里,我想接近对人生存本质的探讨,对于老庄和禅宗的兴趣与研究,以及中国传统哲学的研究就要开始了。从前,我只所以时时感觉痛苦,除了具体的生存环境以外,还在于我没有破除“我执”,只有心无外物,去迷见性,才能自由。“我执”是造成虚妄和痛苦的原因,在解除生存的紧张以外,我能做到不苛求,甚至不为外物所牵挂,也就距离逃离痛苦远了。庄子说,虚无恬淡,乃何天德。生命有限,流光苦短,每一个人的生命在我们的手中。我改变不了环境,环境也改变不了我,但是,我可以选择面对环境的态度。庄子给我提供一种态度,那就是达生,一种旷达的态度,而心态决定人的状态,这种态度能带给我生命的质量。人不要神而得救的意思是,人能通过顿悟“自质”而解脱。万物具有绝对独立的自质。人作为天地间的存在物,当然也具有自己的自质。自救,天堂和地狱都在我心中,关键决定自己。所以,心灵状态决定一切,应该用平常心对待一切。

人赤裸裸地诞生,最后又孑然而去。生命是如此的短暂,一切都如过眼烟云,转瞬即逝。人们每天忙忙碌碌地为衣、食、住、行而奔波,可是再往深处追问一下,这种忙碌和奔波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鲁迅先生一再告诫我们要直面现实,但是,他所说的直面不是放纵自己。再说,鲁迅先生的提醒有一个背景,那就是人的生存处境十分严酷,不少人的生存权利没有得到保证。如今,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这个前提已被取消了。是到了认真思考安妥自己灵魂的时候了。前10年的时间里,也就是我在安徽生活的时候,我试图通过写作战胜苦难和化解苦难,不料又陷入了一种新的困境。通过描述苦难缓解自己的绝望,但对苦难的讲述又加剧了我的绝望。当苦难被不加节制的繁殖,它的严肃性也将被取消,仅仅成为一种甜蜜的毒药。当关于“苦难”和“信仰”的言语蔓延开来时,是不是成了另一种媚俗?于是,我把痛苦深埋,《灵山》里安葬着我的愿望。从外向内撤退,从忙碌的追逐退回心灵的坚守,能否重回少年时候的平静呢?我已经厌倦了沉重,生活呈现出一片狼籍,简单一些,快乐一些,难道成了一种奢求吗?当坚守成为负重的抵抗时,我也只能放弃,让心再一次承受飘泊,命运这么沉重,连爱也缺乏一种言说和勇气了。暮色苍茫的时候,我在追问:活着的依据是什么?谁又能告诉我呢?王国在哪里?它在我的心里。我从鲁迅那里看到了痛苦,从川端康成那里看到了忧郁,从顾城那里看到死亡,从海子那里看到了孤独,从老村那里看到了倔犟,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并且读出了一种深深的孤寂,为什么会这样?我需要自我提升,我是一个不快乐的人啊。

鲁迅和庄子是几千年来中国文人中对人的异化和困境认识最深的代表,对于人的境遇感同身受。但是,鲁迅和庄子对“存在”采取了不同的态度,一个是直面(拯救),另一个是回避(逍遥)。庄子把心提升到天堂的同时,却把形体打入了地狱。这种分裂当然不足以呈现出一个健康的或者活泼的声明,它只是在畸形的环境中不得以的处境下的一种安顿生命的方式。可是在庄子这里,总有一种苦涩的味道。我们看到的是形体的无可奈何以及心对于形体的迁就和放弃,心为了接受这种放弃必须做出自我调整。我在安徽生活的多年时间里,身心为恶劣的生存处境所虐害,当一个人的形体时时受到桎梏的时候,他还能够一厢情愿地“逍遥”吗?庄子无法应对世界向自己提出的问题,他只能去消解,从而安顿心灵和形体。这个世界充满着无奈, 不公,痛苦,等等。庄子无力改变,因此只能接受。庄子是痛苦的,他想要消解痛苦,因此追求着回到本原处以获得对世界的不同理解。庄子留下一个全命的躯壳,一个没有了血和肉汁的躯壳,较这个仍在田地里过着吃虫子、睡觉无忧无虑生活的同类来说,鲁迅的生命无疑更充实!

我读出了庄子的绝望和抗议。我无法闭上眼睛自欺,所以,只能选择主动出击,以对抗这种伤害。这个时候,鲁迅自然成了我所依赖的主要精神资源之一。然而,一下离开这种环境,我便有一种失去重力的感觉。庄子自然进入了我的视野,我开始能平静地研读庄子了。文学可以是某种对社会不公的抵制和反抗,也应该给人安慰,从艺术层面来讲,我对于当今的艺术界的后现代风潮表示担忧,艺术要给人以安慰,而不像后现代要给人以痛苦、愤怒和绝对的黑暗。同样,我不能来沉浸和停留在鲁迅的痛苦、愤怒和绝对的黑暗之中。回顾从屈原到鲁迅的一批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我对知识分子家国兴亡的责任感和人生世路的苍凉感有深切的体会。在鲁迅以外,我想对自己说,在中国传统中,对宇宙本体的思考上,对人生社会的思考上,有老庄这一派思想。庄子对鲁迅的影响,既养成了鲁迅的深刻,也是鲁迅矛盾痛苦的根源之所在。鲁迅与庄子既是精神的知己,又是思想上的对手 。鲁迅让我直面社会中存在的痼疾和人生的苦难,这是主要致力于解决个人与群体、与社会的关系问题,但是,不能因此迷于经验世界的局限里,从而陷入现实和此在的泥潭里不能超拔,这样,会被现实的羁绊所缠绕和伤害;庄子让我意识到个体生命与宇宙大生命的深刻关联,这是个体生命与最高存在的关系问题,但是,不能因此迷于逍遥的天地里,不去关注社会和人生的真实处境,那样,就会凌空轻飘。高行健呢,潜意识里把鲁迅当过思想上的对手了吗?我看是有的,他《灵山》里想回到那种寂静的世界,隐隐约约中,让我感受到了。

人活着,这是第一个无可怀疑的存在论意义上的基本事实,没有比它更优先的。人活着,是为了追求一个更幸福的生活,更欢乐的人生,这是最高目的,没有比它更重要了。以这样一个事实为起点,以这样一个目的为旨归,庄子问:人,尤其是被抛在滔滔乱世中、作为个体的人,究竟应该怎样生活才更自在?鲁迅问:人,尤其是被抛在专制体制内的、作为个体的人,究竟应该怎样争取做人的权力?鲁迅抗争了一辈子,到死的时候,对于人彻底绝望。庄子虽然也有痛苦,到底还是解脱了。我不能像鲁迅那样在对绝望的肯定中度过一生,我还不想早死。在洞彻了世事的荒谬以后,在经历了苦难的生活以后,我渴望像庄子一样,从容和宽厚一些,超脱和飘逸一些。我知道自己也从来没有放弃希望!就如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说的:“坚强的人只能救赎自己,伟大的人才能拯救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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