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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亡者都带走汉旺的一部分(外三篇)

2009-04-29

青年作家 2009年2期
关键词:茶花

白 郎

深重的神秘中,白昼低垂着前额。废墟迷乱地闪着恶之白光。无尽的水泥块流淌着罪,罪意苍茫。几个戴白口罩的面色苍白者已流干眼泪,他们从水泥块里拖出一个绣花的红床垫,那红色爬上了他们的口罩。

这是5月23日。诸神已隐遁。每个亡者都带走汉旺的一部分。隐在的渊面深不可测。阴白的云像一张巨大的裹尸布在消散,朝大片危楼沉下去。众多危楼奇异地吐出一连串“X”纹,让人追忆起红色年代判决书上的“X”纹。一只鸽子在危楼上晃动着内脏,它粉艳的双足下,腐尸和消毒液的混合气味浓而稠。广场上到处是白帐篷和蓝帐篷,让人遥想起被一声大宛马的暴烈叫声串起来的汉代帷幄。“梦回吹角连营”,这宋词痛苦地从帐篷中挤出来,上面站着一个高高的钟塔,大钟上的指针定格在2点28分。这大钟是大地的按钮,这大地连续打着愤怒的哈欠,它于5月12日2点28分按动了丧乱的按钮,然后把它定格下来,它这么干是想示现劫数吗?

一种哀凉,如此浓郁,如此慢。风,噙着地狱里的温柔,让一朵落花颤栗着忧伤的紫晕。风中之烛白晃晃一片,那是一些人穿着白大褂从街头走过,他们中的一个捂着心口,他的哀恸像蓝色的火焰在燃烧,坠入废墟上一截镜子的倒影。镜子的另一头站着个女孩,她蓬乱的头发像一堆雏菊,上面冒出的童真之气,正在对时间受伤的肋骨进行理疗,当她微笑,缥缈的昨日便收拢双翼叹出一口蛇形的沉吟。

一只鹭鸟翻出隐忍的天意。无限的静谧有若一块无形无体的黑铁。一个湖绸绿的帐篷医院上,绣着猩红色的十字架。什么是十字架上的真?是那数千亡者弯曲的灵魂叠加成的幽晦磷光吗?

哦。春天已被亡者带走。一个母亲的心在余震中碎去。一个童子在危险的家门前咬着拇指。当我高高爬上一堆废墟,额头上突然浮出一轮白日,它凄怆的影像斜映着汉旺,它同时从过去现在未来三个垛口冲进我记忆的仓廪,照住了我之前的半生和之后的半生。那一刻,我似听到一位酒神祭司在旷野上呼唤。

旷野,旷野。浅金色的麦子笼盖变形的大地,那金色的纯光如此荒凉,包围了五月的汉旺,然后朝着远处祖先的墓园摊开。这麦子是昨夜抱着明月的麦子;这麦子是唱着哀歌的麦子。而收割的人一直没有出现。或者这是一个谋杀之地。沉甸甸的麦穗闪着比铰链更强悍的欲火,也许再过几天它们就将死于寂静的喧哗。

麦子接通善恶之源。麦子涌动着大地的灵意。讳莫如深的大地,万物之母,我的母体,此刻什么是你的灵意,我不懂。当我痛苦地站在麦田旁,发出质问,热腾腾的耳朵被无边的麦芒宰割,一只耳朵深信大地之爱的绝对,另一只耳朵则发出质疑的尖锐呼告。在两只耳朵的夹击下,我记起了自己在去年写下的一段话——

“是谁在呼吸?这个世界的本质即是这个世界的现象,它源出于斑斓的神秘,既不会增加也不会减少。每个人都来自这‘神秘,亦归于这‘神秘,万物无不来自这‘神秘,亦归于这‘神秘。这神秘无法去言说,它是活态的‘道,展示为万物,相互沐浴,相互效力,本自一体。当我呼吸,实质上是这‘神秘在呼吸,它呼出的灵能和吸进的灵能,就是——爱——这爱,永无止息。”

哦,无法言说的“神秘”。哦,我被这样的启示打动:“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今晚仍要在园中遍植玫瑰”(叔本华语)),“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也要走出门去,怀着永恒的盼望,亲手栽下一棵小树苗”(马丁路德语)。但当如此多的无辜者死去,当如此多的浓烟从焚尸炉中滚滚而出,一句“这爱,永无止息”,轻得像一只蝴蝶,它趴在此岸与彼岸间的渡船上,美丽,但饿着肚子。

茶花拉长了记忆之线

黑鸟在旭日上掠过,红花在白雪下绽放。这红花是茶花,这白雪是玉龙雪。当我用力拉动记忆之线,大片茶花便顺着丽江的某一根历史廊柱,覆盖了时间的镜面。

丽江茶花风雅叙事

在《茶花女》里,肺痨美人玛格里特总是随身带着茶花,一个月里有25天带的是白茶花,另外5天带的是红茶花。这些花儿迷朦地飘着几丝哀艳的清香,显出纯真的幻灭之态。茶花传入欧洲的历史其实不长,据说是英国医生甘宁于1677年从中国引种过去的。西班牙OKA花园里有一株高10米的云南茶花,据说是1851年引种的。

唐代时,山茶花叫海石榴。李白就写过一首《咏邻女东窗海石榴》:“鲁女东窗下,海榴世所稀。珊瑚映绿水,未足比光辉……”。那时候有个才子叫张籍,嗜花如命,见一个叫贵候的人养了一棵山茶,花大如盎瑰姿婀娜,喜欢得不行,最后竟用爱妾将这棵山茶换到手。完成于899年的珍品《南诏画卷》中,奇王之的圆形花坛中有两株高过屋檐开着大朵红色鲜花的山茶,表明大理一带那时已在庭院中种植茶花。

在与大理相邻的丽江,栽种茶花是传统雅道,这种热烈而单纯的花投合纳西人的脾性,所以广受欢迎。冬春之际,半空中堆满了玉龙白雪,雪影充塞万物,让人感到丽江仿佛是一座从白雪中长出来的小城。这时候茶花不断开放,花身遍浮烟霞之色,绢绸似的花瓣在虚空中迈着碎舞,红花白雪间,天空像蓝色的大湖覆盖了纳西人的沃野和祖先的墓茔。丽江家养茶花主要有牡丹型和蔷薇型,牡丹型朵大、瓣阔、色艳;蔷薇型朵若芙蓉,娟秀清雅。名品如“雪狮”、“松子鳞”、“童子面”、“大玛瑙”、“恨天高”等。丽江的山野中,另有大量的野山茶,这种山茶是常绿灌木,带有光晕的心型叶片长着小锯齿,花只有拇指那么大,花心灿黄,卷开的花瓣如胭脂与凝脂的混合物,一派天然,美得无法无天。每年春节前后,乡民们用竹篮将野山茶背下山,摆在街头卖,随处都是,每天都可碰到众多买回一束野山茶的人,他们把这一新春尤物插进大瓷瓶的净水里,在素雅的吉祥中迎接春天的到来。我母亲最喜欢野山茶,年轻时候在农村做农妇,新春时节到山上砍柴,每次都会摘一大抱野茶花拴在沉重的柴火上带回,后来住到城里,便每年都买。今年春节前,我回到丽江,到家的第二天,母亲专门去买了一大束野山茶回来,她推开门的一瞬间,我看见青枝上一堆红蕾突兀地伸进来,映着她的几丝白发,她慈祥地瞧着我时,想想自己漂泊异乡,陪她的时间很少,一种无言的痛便透入了骨髓。岁月静好,茶花依旧,生活在神秘地流逝,老母比去年又老了一点点。

家养茶花传入丽江的准确时间,已渺不可考。据《徐霞客游记•滇游日记七》,1639年农历二月初十,徐霞客在大研古城以南8公里处的木家院(即万德宫)辅导丽江土司木增的第四子木宿时,见到丽江最大的一棵茶花树:“转过一厅,左有巨楼,楼前茶树,盘荫数亩,高与楼齐。其本径尺者三四株丛起,四旁葳蕤,下覆甚密,不能中窥,其花尚未全舒,止数十朵,高缀丛叶中,虽大而不能近觑。且花少叶盛,未见灿烂之妙,若待月终,便成火树霞林,惜此间地寒,花较迟也。”侍候徐霞客的小官吏告诉他,这棵茶花堪称“南中之冠”,树龄有六十多年,于是徐赞叹道:“余初疑为数百年物,而岂知气机发旺,其妙如此。”由万德宫遗存的明代汉白玉石碑可知,这一馆阁是土司木高在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建造的,照徐霞客的描述,“六十多岁”的茶花应该长不了那么大,更大的可能是嘉靖三十五年前后栽种或移栽的,树龄至少应在80年以上。巨木环绕的万德宫门前蹲着大石狮,在几十朵“其妙如此”的大茶花远映下,四公子木宿以隆重的纳西待客礼节——搭建遍铺松毛的松棚来接待徐霞客,吃着丽江的烤乳猪、牦牛舌,以寒士之身餐霞咽云遍游天下的徐公,当从松棚浓郁的净气和粉丽的茶花映象中,感受到纳西人的诚意。

清代时丽江茶花极多,尤以福国寺、文峰寺、指云寺、普济寺、玉峰寺几个喇嘛寺繁盛。据《丽江光绪府志•艺文志》,丽江十二景中的第六景便是“福国山茶”。 福国寺在藏语中叫“奥米南林”,晚明时开始种茶花,至晚清时已蔚然长成众多高古之树,有合围的,有合抱的,有丛生的,有一次开数千朵大花的,花开时节,青山绿水鹤梦烟寒,美丽的茶花在清寂的佛鼓声中高下相照烂漫若彤云。可惜的是,这些奇品后来尽数被毁。

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丽江茶花长得最好的是文峰寺。文峰寺是喇嘛教噶玛噶举派圣地之一,始建于1739年,藏语叫“桑纳迦卓林”。1949年时,寺内尚有五十多个喇嘛僧,分住于大殿后侧的24座僧院。在“三房一照壁”纳西式僧院的堂屋里,酥油灯在静穆的佛像和彩绘唐卡前经久不息,每天黎明,喇嘛们都会在一阵空明而玄秘的法螺声中起床,上午10点左右,戴上高高的有毛边的曲型黄帽到大殿里集体念经。所有僧院里都种满了洁净的花木,正房前扎有一棚婉约的十里香,院子中央是一棵高大的茶花;生于1875年的丽江文人李白潭,在其《文峰寺记》中提到过这些茶花树。最妙的茶花,长在高玛亚法师的僧院里,这棵茶花树干粗壮一人不能合抱,婆娑的树冠如巨大的碧玉顶出院落,法师每年都会用几大碗植物油涂抹树干,使树身保持光洁,增加肥力,预防病虫的危害。这棵资质绝伦的大茶花堪称神品,所嫁接的花叶共分三层,第一层高齐平房,开出的茶花为花大富艳的“九心十八瓣”, 每朵花都有几簇金黄的花蕊,第二层高齐楼房,所开茶花为鲜红中晕染粉红的大红宝石似的“红玛瑙”,第三层高出楼顶,所开茶花为桃红色的珍品“恨天高”(亦称“汉红菊瓣”), 每朵花的花瓣多达40至45片,花身直径达9至11厘米,花树的下端,还嫁接有一种叫“小白梅”的品种,惜乎光照不足未成气候。每年花开之时,身披猩红僧袍的高玛亚法师坐在明媚的繁花下读着经书,恍同神仙中人。

数年过后,在激进的大跃进号角声中,丽江第二中学搬到文峰寺,近500名师生“攻占”了这一古老的庙宇,我父亲稍后亦成为了该 “团伙”的一分子。虽有一些喇嘛留守,每月十五还可在大殿念经拜佛,但庙产大多被改造为教室或宿舍,庙宇周围被自力更生的学生辟为田地,种满了瓜菜洋芋。1961年10月31日,汪宁生教授到文峰寺考察时,寺内尚有6个喇嘛,不久,这几个喇嘛也被迫离开了。1970年二中迁出后,文峰寺几近毁灭,仅剩下一院残破的殿堂和一院僧房,那些阆苑仙芭似的茶花,早被毁坏得干干净净。

一个茶花僧的性情

两年前,北方最著名的一棵茶花树枯死了。它是崂山太清宫三官殿前有600年树龄的“绛雪”,人们再也看不到那满树芳艳的红花犹如落了一层绛红色的雪。附近原有一株高及屋檐的白牡丹,也早已不复存在。当年,蒲松龄曾在“绛雪”旁边的房子里住过一段,终日与牡丹、山茶相对,构思出《聊斋志异》中的名段《香玉》。故事写一黄姓书生在太清宫附近读书,白牡丹感其深情化作白衣女香玉与之相恋,后白牡丹被人掘走枯死,香玉亦失踪,书生终日在花穴前恸哭,山茶花所化的红衣女绛雪见其对好友香玉如此情深,便悉心照料并与之常常悼怀香玉,花神被黄生的精神感动,使香玉复生与之相见;多年过去,黄生死后变成牡丹花下的一株赤芽,不幸被小道士砍掉,白牡丹和红山茶花于是相继殉情而死。在故事的末尾,蒲松龄感慨道:“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这句话让我不禁想起照料丽江玉峰寺万朵山茶40余年的茶花僧那督来。

2006年2月6日,碧空下,大片隐遁的蓝光朝着玉峰寺周围的森林落下去,空阔的松风在沉吟,仿佛怀着一阵古琴的玄音刮过我的骨头。寺庙不远处,有两个清幽的小湖,像一双森林的明眸,湖水一碧到底,倒影着松林的绿裳,阳光清澈地打在上面,高洁的水体泛出梦幻的碎光。我和家人游完了这两个湖,来到森林中央的玉峰寺。大殿内两个喇嘛正在虔心念经,一边念一边敲了几下身边的法鼓,其中一个是来自四川得荣县白松乡的纳西人,但一句纳西话都不会说了,他告诉我老家除了少数老人之外都不会讲纳西话了。大殿背后不远处是茶花院,以前来过多次了,我还未踏入院子便猜想,那督老人十有八九会在院子里,四十年多年了,除非有事外出,不然他是一定会日夜守护在茶花院里的。走进一看,老人果然默坐在屋檐下,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树冠已一片灿红的大茶花树。老人未穿僧袍,头戴1950年代时髦一时的伊万诺夫式鸭舌帽,身穿蓝布中山装,脚上套着黑色呢面棉鞋,看上去垂垂老矣,比两年前衰弱了许多。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向他问好时,发现老人的耳朵已聋了,靠拢耳朵大声说话,他才能略微听得到。老人告诉我,前久生了一场病,现在尚在恢复之中,不要紧的,他露出孩童般的微笑,眼眸中饱含着单纯的深邃和慈祥的澄明。而一旁的这棵茶花王,倒愈发地玲珑丰茂了。

茶花王, 是目前中国名头最响的一棵茶花,每年开花20余批,每批千余朵,持续一百余天,故俗称“万朵山茶”。据和在瑞先生考证,这棵茶花始种于明末,大清乾隆二十一年(1757年),一个叫隆品的喇嘛将它从福国寺移栽到玉峰寺今天的位置。实际上这是两棵不同品种的茶花树合生而成的“合欢树”, 日久天长合二为一,经历代寺僧精心培育,树身奇异地呈现出蟠根苍润的画屏状,纷繁的枝条遒劲如龙,被匠心独运地编为一个大花房,冠幅达56平方米,花墙高3米多,两侧花墙长约3米,中间花盖面积近20平方米。纷繁的枝头花开两种,一种是花有碗口大的“照殿红”,9丛蕊,并蒂而开艳若玫瑰;另一种是单朵开放的“红花油茶”,花身略小红似羊血。这两年,气候转暖,花比以前开得早,所以我们来的时候第一批茶花已经吐露绝代芳华,若是以前,这个时间花儿尚都是骨朵。走进花棚,见数十朵莹洁的红花挂在翠叶间,热烈而真淳,站在其间能仰天聆听到某种清凉的天意。叶腋里挺着大批丰满的花蕾,估计要不了多久,整棵树就将开成“红霞万朵百重衣”的花幄。

1994年,我在一篇短文中提到过那督老人,那年他76岁,转眼间,时光的恶之花已把他推向88岁。老人是附近的纳西人,自幼随做喇嘛的叔父出家,1961年后,喇嘛纷纷离寺还俗,他亦被迫离寺回到自己的村庄,文革开始后,破四旧风潮涌起,玉峰寺遭到严重破坏,“万朵山茶”也遭受损害,为了保护这棵珍宝级茶花,那督独自搬来砖头石块,将花树团团围住,然后日夜守护在一旁,饿了便以野果野菜山泉充饥。山下村民被他的坚贞打动,常偷偷送点干粮给他。此后的漫长岁月,那督一直撕守着这棵茶花,日日与之相伴,为其修枝、施肥、浇水,焚香默坐,静习佛典,成为一名为一棵树而活着的茶花僧。近年来,到玉峰寺看茶花王的人越来越多,只要见到有生人靠近茶花,那督老人都会善意地提醒不要去碰花朵,而对试图用手去触摸花朵的人,老人则会生气地加以呵斥。情到深处,可以通神,老人的一腔血脉早已融入这棵树中,它日羽化而去,精魄亦必将灌注于花树之中。民国时期,云南名士周钟岳深为玉龙大雪山浮在半空中天造地设的白雪震撼,认为山下当诞生有特立独行之士。他说对了,那督老人正是一位真正的特立独行之士。

茶花院的柱头,题有一幅对联:“花性即佛性乎?有机有缘有果;禅机乃天机也,无形无意无言”。 显然是有心人为那督老人而作的。这幅对联让我想起胡兰成有本书叫《禅是一枝花》,这五个字,倒和那督老人的一生很吻合。告别的时候,老人双手合十走到我跟前,深切地用纳西话缓慢地说:“不要牵挂我,不用担心,我很好,你们要珍爱自己,好好地活着。”他的话令我无限伤感,泪水已噙满了我的眼底,再不走就会滚滚落下,他那么大岁数了,身体又不好,却常年守护着一棵茶花。我低头离去的瞬间,老人那颗悲悯的菩提心,像一朵寂静的大茶花,刻骨铭心地映在我的灵魂上。

没有谁是独自存在的岛屿

在林克兄译的《死论》(云格尔著)里,第一段即言:“生意味深长。死并不逊于生。亚伯拉罕寿高年迈而死,扫罗横剑自刎,他的儿子约伯单(大卫的忠实朋友)暴死于青春年华,叛徒犹大自行吊死,以诺被上帝接去再无踪影。死是什么?”

死是什么?从空中俯冲大地结束肉身。最近,余虹先生的自杀令我震动。他和我的几位朋友挺熟,所以,虽和他素未谋面,但早就知道他是学术界的高手。这几年我对哲学已不感兴趣,所以没认真看过余虹那些艰深精微的学术著作,对他的思想可说全然不了解。他故世后,有一天,突然看到他的作品《有一种爱我们还很陌生》,不禁吃了一惊,其中的追问,像一根巨大的勾刺,勾住了我的肺门。哲学在我看来更多的是一种理性的强悍编织,是一种“识性”向度上对世界的冥想和探源,而从《有一种爱我们还很陌生》,可明晰地看出,余虹已全线突破了书斋式的探究,已从理性主义的“识性” 向度,突入到一个更高更本质的“元性”向度,尖锐地抵住这篇文章的,是他那深沉的丰如满月的灵魂,没有这样饱蘸爱之灵的灵魂,焉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我惋惜一个深情的智者离奇地离开了我们。

余虹说的这种我们还很陌生的爱, 几年前,我曾注意到过,当时我组织了一篇苏道璞博士(Stubbs.C.M.)的文章。苏是英格兰人,出生于1888年,他于1913年到成都华西协合大学任教,此后在华西坝工作生活了17年,他从不坐中国的轿子,这足以传达他内心的慈柔,按校方规定,外籍教师每4年可回国休假一年,苏道璞每次休假归来,都会从上海坐船到重庆,然后极为艰辛地徒步走回成都。不坐轿子的原因,他说得很明确:“坐轿子很不人道。我不愿把中国人当作牛、马一样使唤。除非有病走不动,否则我永不会坐轿子。”由于不愿坐轿子,所以苏道璞常骑自行车,成都人把自行车叫做“洋马儿”,当时极少。1930年5月30日晚,为获得自行车,四个氓流劫杀了苏道璞。第二天晚上,由于伤势过重,他在教会办的仁济医院去世,去世前,他对妻子玛格里特•莱斯(Margaret.Lees)说,你代我让学校转告中国政府,不要因我引起中英两国关系恶化。过了几天,听说凶手抓住了,会被处死,悲痛的莱斯跑到警署对官员说:“凶手已使我家破人亡,成了一位不幸的寡妇,如果杀了他,他的妻子也将成为寡妇,恳请你们从轻发落吧。”这一消息不胫而走,感动了无数的人。

这一善待凶手的举动,斩断了恨的世俗铰链,示现了一种深邃悲悯的博爱,类似的事例叶夫图申科在其《提前撰写的自传》里也记述过。那是1944年,白雪漫漫的莫斯科寒冬,两万五千名疲惫不堪的德国俘虏列成纵队垂着头从街头穿过,许多俘虏头上扎着血糊糊的绷带,有的拄着拐杖,有的艰难地靠在其他俘虏的肩头,街道两边挤满了围观者,大部分是妇女和儿童,她们“做着繁重艰苦的”工作,“手都变了样,嘴唇上没有血色”,德国人很可能对她们每个人多做了孽,夺走了她们的父亲、丈夫、兄弟和儿子。当俘虏们出现时,满怀仇恨的妇女们纷纷把手攥成了拳头,担任警戒的苏军士兵和警察竭力阻挡着她们,生怕她们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12岁的叶夫图申科跟随母亲挤在人群中,突然,他看到一个穿着破旧俄式长靴的老年妇女把手搭在一个警察肩上,要求让她靠近俘虏,她从怀里掏出用印花布方巾包着的一块黑面包,把它塞到一个两条腿勉强支撑得住的俘虏的衣袋里。这个俘虏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位老人,刹那间已泪流满面。气氛一下子有所改变,接着,许多妇女像这位老人一样,把面包、香烟等各种东西塞给了战俘。这时候,叶夫图申科感慨道:“这些人已经不是敌人了,这些人已经是人了……”

显然,上述的爱已不同于来自社会正义的爱和来自伦理道德的爱,是一种信仰意义上的“同体之爱”,也即余虹说的我们还很陌生的爱。如余虹所说,这种爱“不是一种不要社会正义的爱,而是一种在正义的要求与实施中将爱贯彻到底的爱。一个有圣爱情怀的人也会主张惩罚凶手,因为一个人必须为自己的罪行承担责任,这是社会正义的基本要求,但他不会怀着对罪犯的仇恨来实施这种惩罚,而是在惩罚中有一种巨大的悲伤和怜悯,他会因一个生命被罪行所毁而痛惜,他会为罪人的不幸堕落而伤心。”中国传统以儒道释为本,在旧时代,我毫不怀疑受这种传统浸泡的部分人拥有这种比世俗之爱更高的爱,但无疑近代以来这种爱没有得到彰显,恰恰相反,各种红旗招展瓦釜雷鸣的运动让传统的根脉断尽,其状令我想起胡耶达•阿米亥的诗句:“根,在搜寻它们的树,而树早已焚毁。”在这样焚琴煮鹤的滚滚形局下,这种爱在当代中国变得稀有,变得越来越陌生。

余虹在文内呈示了诸多锐利的细节与沉思,而最令我惊讶之处,还在于这种让中国人感到陌生的爱。在美国竟然有着如此广阔的沃野,记得美国国父之一的托马斯•潘恩曾说:“我们拥有重塑世界的内在力量。”今天,我倍感这一“内在力量”的所指。

越来越多的人已意识到制度革新对于未来中国具有的根本性意义,但《有一种爱我们还很陌生》让我从另一个维度加重了一直以来的警觉:一直以来,我注意到,美国等许多国家的立国之本实际上是两个东西,一是民主制度,二是信仰,此现象二战以来尤为明显,前者是外在化的社会基石,后者是内在化的心灵基石。从某个长远的角度来看,后者甚至可以说是前者的支撑。而在中国,自新文化运动到现在,大多数人在探讨中国的现实出路及西方的立国之本时,却严重忽略了“信仰”这一内在的“立国之本”——我说这话的意思,并非是中国应效法美国或西方,成为一个以基督教为主流信仰的国家,而是在此千年罕见的“礼崩乐坏”的时势中,把“制度”和“信仰”糅合起来探索尤为重要,在探索中国式的民主制度的过程中,绝不可忽略另一个问题——“中国式的民主制度”的心灵基石是什么?适合当代中国人的内在信仰之路如何践行?与此同时,必须提出的是,在有着数千年专制主义传统的中国,把“制度”和“信仰”糅合起来,隐伏着另一巨大危险。中国是习惯于搞运动的国度,几乎每次运动 ,都潜含着改造人心这么个中心点,落脚点往往是“道德”层面的;“改造人心”,也是由于意识到“心灵基石”的重要性使然,但在此过程中,无论当初的出发点多么冠冕堂皇,其结果却往往是暴政——心灵被政治“统一”、被政治“强奸”,“心灵之路”在极端的现实中走向了当初愿景的反面。由此可知,良性的制度对“信仰”的保障太重要了,“政治制度”与“信仰”之间相互效力的那种隐在的均衡感,太重要了。

古语道,正人行邪法邪法亦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亦邪,说的是“人成则道亦成”的内圣套路。一百多年来,中国文化已积累了“暴烈之恨”的发达根系,不断蔓延,如果这种恨得不到很好的救治,我相信,即使制度获得革新,中国仍将被黑色的魔魇所吞噬。

有一种爱我们还很陌生,有一种爱我们感到惭愧,有一种爱我们需要学习,读读约翰•多恩的这首《丧钟为谁而鸣》吧,它是一场洗礼:

没有谁是独自存在的岛屿;

每个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

如果海流冲走一团泥土,

大陆就失去了一块,

如同失去一个海岬,

如同朋友或你自己失去家园:

任何人的死都让我损失,

因为我与人类息息相关;

因此

别派人来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为你而鸣。

缅桂姓夏

夏花,呼出自己,使美成为一种香气。它修长,它素雅,它飘散,它的芳香仿佛是兰花、莲花、松香和青茶的混合气味,既浓稠又清远,既热烈又含蓄,柔韧中隐伏着不露声色的极端。

化灿烂为单纯。缅桂那疏影横斜的象牙色花身,藏在椭圆的翠叶间,手如柔荑,领如蝤蛴,端庄如处子。当黄昏时,我从楼下经过,婆娑的繁枝挂满了华丽而高洁的“玉坠儿”,一些骨朵在叶腋下青若莲子,上下翻飞的幽香摇曳着一句宋词:“暗香浮动月黄昏。”

缅桂花,是云南老家的叫法,蜀人把它叫做“黄桷兰”,江南人叫做“白兰花”,北方人则奇怪地叫“把儿兰”。我猜云南缅桂是从缅甸传入的,又有白缅、黄缅之分,黄缅较少,但更为馥郁。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汪增琪在昆明的时候,住在若园巷二号,“院里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缅桂盛开的时候,房东(是一个50多岁的寡妇)和她的一个养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缅桂是云南最常见的香树之一,据传佛陀释迦牟尼降生在无忧树下,悟道于菩提树下,圆寂于娑罗双树下,所以云南的小乘佛教寺庙,大都极为注重栽种植物,这当中,“五树六花”是必不可少的,“五树”即菩提树、大青树、贝叶棕、槟榔、糖棕或椰子, “六花” 即黄缅桂、荷花、文殊兰、黄姜花、鸡蛋花和地涌金莲。

缅桂花使夏天现出安详、现出明澈。我流寓西蜀的十余年,每个夏天都可看到这种美丽的花儿大量出没于街市,通常情况下,它们被一些老婆婆盛在提篮、锡饭盒及芭蕉叶里沿街摆卖,提篮内往往以一块蓝布或是一些缅桂叶衬底,玉颜轻启的花儿两朵并蒂地被细白棉线拴好了,整齐地码在上面,有的还拴了绿亮亮的缅桂叶,异常纯雅。然后,这些凝脂般的香花便俘获了满街的女人,使她们回归自然,并在自然主义风尚中成为“香妃”。缅桂花大量上市之时,卖花的老婆婆们每天早晨云集于青石桥花鸟市场,称斤论两地买上一大堆,接着便“攻占”全城有利地形,一朵一朵地兜售。缅桂花鲜醇的芳华在青石桥经久不散,有天下午,我花1元钱就买了一大把,回去后对老婆发动了一场“献媚运动”。

当岁月流失,一棵缅桂将一个华丽家族汲向自己。去年五月,我在洪雅县柳江古镇的曾家大院,见到四川最大的一棵缅桂。重门深锁的曾家大院是恭亲王奕忻的老师曾壁光之孙曾艺澄设计建造的,大宅院占地数亩呈“寿”字型,中西合璧风格超卓,内含两座花园,三座戏台,六个庭院,一幢洋楼。青山、绿水、绮窗、雅阁、戏台、雕砖、瑞兽,这一切拱卫着一棵需数人合抱的缅桂树,丰伟的树干犹如历史的铜柱,王座般的树冠,闪动着苍天的大片影像。暮春时节,大树尚未起蕾,但能想象花枝繁茂时的盛景。大树与戏台相隔不远,旧时,逢仲夏夜演戏,一轮明月下,那戏台、乌瓦、舞衣、川曲、赏客、烛光,全泡在缅桂花浓郁的香波里,可谓是“人间蓬莱夜”。据说,曾艺澄的大小姐特别喜欢缅桂花,花开时,她每天像头小鹿低着香腮在大树下踱步,拣拾那每朵有十二香瓣的落花,往闺阁里置一些,往绸衣和云鬓上佩一些。邓友梅在《那五》里写道:“贾凤魁今天没涂脂粉,只淡淡的点了点唇膏,显得比头次见面年轻不少,多说也不过十七八岁。穿了件半截袖横罗旗袍。白缎子绣花便鞋,头发松松的往耳后一拢,用珍珠色大发片卡住,鬓角插了一朵白兰花。”这几句,让我记起与缅桂花为伍的曾大小姐来。

缅桂,原产于印度尼西亚的爪哇森林,我查高濂的《遵生八笺》、张岱的《夜航船》和李渔的《闲情偶记》,未见有关于此花的记述,而康熙帝游幸江南时,对之极为钟爱,将其移至北京盆栽,并题诗曰:“琼姿本自江南种,移向春光上苑栽,试比群芳真皎洁,冰心一片晓风开”。由此推断,此花似在清朝初年传入中国内地。缅桂花是优良的窨茶香花,用缅桂花窨制而成的白兰花茶,是仅次于茉莉花茶的大宗花茶产品,汤色黄亮,滋味醇厚。本来,缅桂花是窨制茉莉花茶时用来协调香气的,后来便单独窨制,时间大约在1937~1939年之间。姑苏人甚爱缅桂花,虎丘一带是白兰花茶的著名产地,姑苏人喝绿茶而不喝花茶,所产花茶主要行销北方。昔日我在姑苏求学时,常去距虎丘不远的阊门和山塘街,这一带曾被曹雪芹的《红楼梦》称作“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那时早已没落,温婉古雅的遗风尤可寻觅,许多朦胧的亮光,湿漉漉地从朱栏层楼和班驳的鸳墙上冒出来,把烟波、舟揖、花桥、石阶、石栏、酒旗、水榭、杨柳、青苔全都映在青灰色的天影中。夏秋之季,不时可看到载有茉莉花、缅桂花的小船在山塘河上摇过。阊门外有个叫杨安浜的小弄巷,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这里是窨制花茶的重要基地,花开时每天都有大批花农把茉莉花和缅桂花运来,卖给大大小小的花行茶行,一船一船,一担一担,浓腻的花香到处泛荡。

缅桂在夏天的渊面上绽放,那奶黄的花身转为深紫,一去不返。当我拈住记忆的锦线,把一朵云南缅桂、一朵西蜀缅桂、一朵江南缅桂串起来,感到时光是疼痛的,这种空性之花,让万物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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