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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文化中的鸮鸟辟邪观念及在后世的变化

2009-04-29

华夏文化 2009年3期
关键词:辟邪

王 政

本文从商代考古学发现许多“鸮形器”出土的现象出发,尝试揭示殷人以鸮鸟为辟邪物的俗信意识,指出鸮鸟在西周以后转化成“不祥之鸟”的观念变异,并分析一些民间忌鸮心理产生的原因。

1976年,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玉鸮器6件,圆雕4件,浮雕2件。其中507号高5.7厘米,呈深褐色,造型作“鸱蹲”形。鸱之双腿粗壮,尾着地,两耳相连,有小孔,显然是佩戴品。472号高10.6厘米,作墨绿玉浮雕。鸮的形态钩喙圆眼,头有冠毛,颈饰鳞纹,线形流利,有穿孔,也为挂饰物。与此相类,墓中有一件高25.6厘米、宽达8厘米的黑色石磬,双面单线刻划站立状的鸱鸮,长尾内卷,五爪劲健。顶端有穿径1厘米的圆孔,供奏击时悬系。

同墓中又出有青铜鸡尊多件。第784号鸮尊高45,9厘米,重16,7公斤,尊口内壁有铭文“妇好”二字。形象上鸮目圆瞪,双耳耸竖,鸮翅纹饰极细致。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鸮尊的鸮尾部又铸一鸮面,这打破了“鸮形器”模拟蹲鸱的写实性风格,带有符号标示的味道。

“鸮形器”中又有鸮虎组合的特别纹饰,如司母辛铜四足觥(803号)、妇好铜圈足觥(802号)等。器形总体上似虎,觥之流为虎头虎口,但觥的把部又显出鸮面、曰:目、鸮翅与鸮之足爪;构思巧妙。赵铨先生在谈到此类造型时曾俏皮地说:“全然象虎,而身体则与鸱鸮相同,有着一双翅膀,真可谓‘如虎添翼了。”(《殷墟玉器》,文物出版社1982年,第21页)

殷墟妇好墓“鸮形器”不是孤立的,其他殷文化遗迹中也有类似的发现。1980年河南罗山李村出土鸮形卣,高21厘米。卣盖边沿伸出鸮鸟的勾喙,卣的腹部展开曰:的两翼,鸮翼以“逆时针”的涡旋纹构成。河南温县小南张出土过殷鸮纹铜器聱,腹部正中铸鸮面,突出渲染圆鼓的鸮目,其他皆虚化。殷代石雕中也有蹲鸮形象,双爪圆柱形,耸耳呈“丫”状,喙部夸张,正面看去像吐着大舌头。这些都是殷人以鸮鸟为辟邪物的物态化显现。

不过,殷人鸮鸟辟邪的观念很早就开始积淀了。内蒙古巴林右旗红山文化遗址出土有黄玉鸮形器,垂首蹲伏,作振羽欲飞状(现藏巴林右旗文物馆)。山东日照两城镇所出龙山文化玉圭纹饰,考古学界称为兽面纹(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王昆吾先生提出,兽面上的兽目实是“鸱目”(王昆吾《中国早期艺术,与宗教》,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第44页)。陕西华县太平庄出土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的彩陶鼎,鼎作肥壮的大鸟,吴山先生名之为“陶鸮鼎”,甚为准确。由此可见,殷人曰:鸟辟邪的巫术意识极其悠远,新石器时代文化中已有体现。

西周以后,曰:不再是辟邪物,它转化为凶鸟、恶鸟或不祥之鸟。这在《诗经》中已有明确反映。

《陈风·墓门》:“墓门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讯之。讯予不顾,颠倒思予。”诗的口吻似是一女子,其丈夫常于墓门荆丛幽僻之所有淫会之事,其邪思贪欢竟不顾那里鸮鸟蹲集,会触惹不祥。故而女子作歌,希望不要再去坟地,不要不顾忌鸮鸟,否则会招来凶恶之灾。这里实际上潜藏了一种民俗观念:鸮鸟(尤其是坟墓树丛中的鸮鸟),人们最好不要和它接近。它是凶天之鸟,也是不祥之兆。孔颖达《毛诗正义》于诗下注云:“鸮,恶声之鸟也。人人家,凶。”据王逸《天问》章句,“晋大夫解居父聘吴,过陈之墓门,见妇人负其子,欲与之淫佚,肆其情欲。妇人则引《诗》刺之曰:‘墓门有棘,有鸮萃止。……”女子的意思是,在幽僻的墓门处欢好,虽无人见,但有鸮鸟窥之,解居父惧而退走。这说明一般情况下人们畏忌与鸮鸟照面。

《诗经》中,鸮鸟的出现又预示着邦国灾殃。《豳风·鸱鸮》:“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予羽噍噍,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传统诗说以为周武王丧逝后,殷之武庚诱合周之管叔、蔡叔叛乱。周王室风雨飘摇,赖周公旦平乱定邦,使周王室政权转危为安。诗中周公以受损害的护巢雌鸟自比,指斥凶顽的鸱鸮抓食了她的幼雏,怒责鸱鸮不要再破坏其巢穴,巢穴在风雨中已有倾坠之危。其中,鸱鸮借比殷之武庚,被食幼雏借比上当受害的管叔、蔡叔,巢穴喻周王室。汉代《焦氏易林·坤之遁》揭示此诗之旨:“《鸱鸮》、《破斧》,邦人危殆。赖旦忠德,转祸为福,倾危复立。”焦延寿认为,诗是借鸱鸮之鸟的凶夭不祥暗喻周王室经历了一次凶险的政治灾难。

《诗经》以鸮鸟暗示灾殃。《大雅·瞻印》:“懿其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诗人认为女子长舌会引来祸乱,就像鸱枭夜鸣、凶厉降临一样。

汉代人也忌讳鸮鸟。方士们以为“枭乃天毒所生,见闻者必罹殃祸。”(宋代陶谷《清异录》卷二引)焦延寿《易林》说:“宁亾鸟鸱鸮,治成御灾。绥德安家,周公勤劳。”(《大畜之蹇》)意思是,伯劳与鸱鸮哀鸣,告示将有灾祸。须快修筑城池以抗御,并像周公那样勤政,方可安居无乱。《汉书·霍光传》记,“(霍)光妻显毒杀许皇后……(时有)鸮,数鸮殿前树上。”史家也以鸮鸮作为后死之兆。后来《易林》隐括这段史实说:“城上:有鸟(鸮),自号破家。呼唤鸩毒,为国患灾。”《汉书·武五子传》载,孝宣帝上台后对其叔昌邑王刘贺极不放心,派张敞去观察动静。刘贺的表现,极其呆迂木讷。张敞回来上书说:“故王年二十六七,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锐卑。少须眉,身体长大,疾痿,行步不便。……臣敞欲动观其意,即以恶鸟感之,曰:‘昌邑多枭?故王应曰:‘然。前贺西至长安,殊无枭。复来,东至济阳,乃复闻枭声。臣敞……察故王衣服言语跪起,清狂不惠。”(苏林注:“清狂,如今白痴也。”)张敞见刘贺愚憨之态想用怪异的鸮鸟话题激活其思维,以观其心志,谁知刘贺还是麻木不仁,说了两句答非所问的话。由此可见,当时的士人及宫廷文化中,鸮是一个非常令人在意的敏感话题。哪个地方枭多,哪个地方枭少,哪个地方能听到枭鸣,哪个地方听不到,这都足以影响人的精神与心理。

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的惧鸮心理更趋浓重。子史典籍中多有记载。《抱朴子·君道》:“鸱枭宵集于垣宇,未有分厘之损,而莫不掩耳而注镝焉。”《南史·侯景传》:“(景)所居殿屋,常有鸺鹠鸟呜呼。景恶之,每使人穷山野捕鸟。”《北史·李元忠传》记,李元忠曾从文襄人谒魏帝,“(时)有枭鸣殿上”,文襄以为不祥,“命元忠弹之”。

到唐宋时代,鸮之迷信有增无减。韩愈《永贞行》说:“狐鸣枭噪争署置……怪鸟鸣唤令人憎。”白居易诗曾记长安一大宅,说是住入的多个公卿贵人,非窜即丧,人视为“凶宅”。而此凶宅的怪异之点就在于:“枭鸣松桂树,狐藏兰菊丛。”因此,“连延四五主,殃祸继相踵。自从十年来,不利主人翁。”(《凶宅》)《宋史·五行志》载,刘豫后苑常有枭鸣,刘豫甚忌,专门招募人帮他捉枭,凡“获一枭

者,予钱五千”,可谓不惜血本(《佩文韵府》26卷下引)。《太平广记》卷462引《异闻录》:“贞观初,雍州有人夜行。闻枭鸣甚急,仍往来拂其头。此人恶之,以鞭击之,枭死。以土复之而去。可行数里,适捕贼者,见其衣上有血,问其何血?遂具告之。诸人不信,将至埋枭之所。先是,有贼杀人断其头,瘗之而去,又寻不得。及拨土取枭,遂得人头。咸以为贼,执而讯之,大受艰苦。”

另外,唐宋时期的文人谪士由于宦海风波,仕路艰险,对鸮鸱之鸟更为敏感。往往闻鸮神沮,遇鸱销暗。徐铉《得浙西郝判官书》:“尝忧座侧飞鸮鸟,未暇江中觅鲤鱼。”张籍《夜行居》“鸱枭养子庭树上,曲墙空屋多旋风。”《渊鉴类函》卷427引《唐书》记:天宝年间,韦郇公贬谪蕲州,时有李邺侯也放逐此地。“因夜饮闻鸱曰:韦公泣下。”李侯说:“此鸟人以为恶……”

唐宋人对鸮枭迷信也有困惑,有反思。唐人苏拯在《鸱曰:》诗中颇为鸱鸮的妖鸟形象抱不平,然后觉得俗信如此,无可奈何。其诗说:“良木不得栖,清波不得戏。曾戏水堪疑,曾栖树终弃……与夫妖与讳……千古不相替。”宋代梅尧臣《训狐诗》,也欲解开人们何以憎厌鸮鸟的谜团:“何为世人苦憎汝,汝常盗物资己荣。”“呼集鬼物夸阴狞,夕盗雏鸡无畏避。”他认为鸮鸟其行,黄昏偷鸡,半夜呼鬼,惹人憎恶,咎由自取。

古人把鸮鸟视为“天鸟”或不祥鸟,可能与此种鸟的习性有关。首先它们的叫声凄厉。柳宗元《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枭族音常聒……魂惊怯怒蛙。”韩愈《射训狐》:“有鸟夜飞名训狐……声势慷慨非常粗。安然大唤谁畏忌……慈母抱儿怕入席……”欧阳修《亳州谢上表》:“鸣枭之恶音,孰不闻而掩耳?”王禹偁《闻鸮诗序》:“滁,淮地也。郡堞之上,鸱鸮巢集焉。秋冬永夕,呜啸不已,妻子惊咤,或终夜不寐。”梅尧臣《训狐诗》:“黄昏月暗天鸟鸣,尨然钝质粗豪声……谮事嘴吻欲我惊……”《佩文韵府》卷90引苏轼诗:“窗前有栖鵩,夜啸如狐狸。”大概正是鸮类(包括鹏鸟)的叫声,夜晚使人魂伤魄悸,引起人们的忌厌。

其次,此鸟性情凶戾,据说小鸱曰:长大后,啄其母而食之,然后才各各飞散。《禽经》:“枭在巢,母哺之,羽翼成,啄母目,翔去也。”《刘子·贪爱》:“炎州有鸟,其名枭,伛伏其子,百日而长,羽翼既成,食母而飞。”《毛诗陆疏广要》:“乌反哺,枭反噬,盖逆顺之习也。”《太平御览》卷491引桓谭《新论》:“昔宣帝时,公卿大夫朝会廷中。丞相(魏相)语次言:‘闻枭生子,子长且食其母,乃能飞,宁然耶?……”《岭表录异》引《说文》:“枭,不孝鸟,食母而后能飞。”《遁斋闲览》作者曾叙及亲眼目睹雏鸮食母现象:“余尝偶居北阿镇小寺。寺后乔木数株,有枭巢其上。凡生八九子,大能飞,身皆与母等。求食益急,母势不能供,即避伏荆棘间,群子噪逐不已。母知必不能逃,乃仰身披翅而卧,任众子啄食,至尽乃散。去就视,惟毛嘴存焉。”

其三,鸮鸟昼伏夜出,嗜食腐烂动物尸体及人之手爪。《淮南子·主术训》高诱注:“鸱,鸱鸺也……夜则目明,合聚人爪以著其巢中。”《太平广记》卷462引《感应经》云:“鸺鬸食人遗爪。”《岭表录异》记:鸮“好食人爪甲,……故人除指甲埋之户内,盖忌此也。”陈藏器《本草纲目集解》说:鸮鸟“夜人人家拾人手爪,知人吉凶,有人获之,嗉中犹有爪甲”(《古今图书集成·禽虫典》卷50引)。这些材料都说鸱鸮爱食人爪甲或聚集人的爪甲,似乎不太好理解。我们推测,事实的真相可能是曰:类觅食时常将吃剩的动物(包括人尸)零碎趾指聚敛回去喂幼雏,故巢中常有爪甲遗存。

另外,鸱鸮爱食腐肉,尤其是死鼠。《盐铁论》:“泰山之鸱,啄腐鼠于穷泽。”《抱朴子》:“竞腐鼠于踞鸱,而枉尺以真寻。”《易林》:“贪妒腐鼠,而呼鹊鸱”。罗圮诗:“君不见饥鸱低飞啄腐鼠,饱鸣人屋人射汝。”徐广《西塞寓居》:“鸱鸢啄腐疑雏风。”《庄子·秋水》中还有一则俏皮讥讽鸮嗜腐肉的小品。庄子说,南方有一种鹓鸟,性至高洁,非泉水不饮,“鸱得腐鼠,鹚鹪过之,(鸱)仰而视之曰:哧……”在鸱得到一只死老鼠时,有鹕鸟走来。当此之时,鸱会大喝一声,吓退对方;因为“鸱以腐鼠为美”(郭庆藩疏注语),它还以为来者也和它一样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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