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诗人的昆曲情结
2009-04-29王永健
王永健
[摘要]吴伟业的戏曲三种尚不能归之于后来的“写心杂剧”这样的案头之作。作为一位著名诗人,吴伟业具有高度的文化艺术修养,不仅酷爱昆曲艺术,而且深知曲理和曲律。吴伟业的三种戏曲作品,是在他戏曲观的指导下创作的,不仅文词华美,格律谐和,而且抒情性极强,诗情浓郁,意境深远。作者特别重视剧作的情感结构,与其七言长篇歌行有异曲同工之妙。换言之,吴伟业擅以戏剧的眼光来构思和创作其七言长篇歌行;又善用七言长篇歌行的技法来设置剧作的情节关目,精心撰写曲词。令人遗憾的是,限于主客观的原因,吴伟业未能像七言长篇歌行那样,“选取有关时事之大旨”敷演成剧,不得已,只能借古人古事抒发胸中之抑郁牢骚!
[关键词]吴伟业;昆曲情结;戏曲创作
[中图分类号]1207.3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511X(2009)04-0102-07
明清易代之际,是昆曲艺术大发展、大普及、全面繁荣的鼎盛时期。昆腔传奇和南杂剧的创作,流派纷呈,数量众多,大家辈出,名作如林,乃是其重要的标志。当时,吴江派不乏后起之秀,临川派则涌现了吴炳、孟称舜这样的大家,吴县派更是大显身手。难以归派的戏曲家也各有千秋,其中以吴伟业为代表的戏曲家所创作的传奇和南杂剧,有两个显著的特点,其一是“借古人之歌呼笑骂,以陶写我之抑郁牢骚;而我之性情,爱借古人之性情,而盘旋于纸上,宛转于当场”(吴伟业《北词广正谱序》);其二是尽情发抒主观情感,曲词的创作重于排场的安排,更适合于案头的品味,而不便于场上的敷演。它们在士夫文人中有较大的影响,所谓“只今宇内新声异,梅村祭酒推举觯。按就银筝几断肠,歌成玉树都流涕。”(李滢《读离骚题词》)
吴伟业是明清易代之际最杰出的诗人之一,毋庸置疑,其文学成就主要在诗歌创作,“梅村体”更是风靡一时,影响深远。可是,像明代许多诗人兼擅昆曲传奇和南杂剧一样,吴伟业明亡后隐居家乡之时(1646-1653),也创作了传奇《秣陵春》,以及南杂剧《通天台》和《临春阁》。为什么吴伟业在倾全力创作了反映明清易代之际的系列史诗作品,“梅村体”誉满诗坛之日,也染指戏曲创作;他的戏曲创作与时事有什么关系,与其处境和系列史诗作品又有什么内在联系?这是个饶有兴味而又有意义的研究课题。笔者对此苦思良久,今不揣弁陋,略述浅见,就正于海内外的方家同好。
一、“天下大苦人”
吴伟业(1609-1672),字骏公,号梅村,又号灌隐主人、大云居士,江苏太仓人。明崇祯四年(1631)举进士,会试第一,殿试第二;崇祯帝曾亲阅其试卷,笔书“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字定评。授翰林院编修。充东宫讲读官;又迁南京国子监司业。南明弘光朝,任少詹事。甲申(1644)之变,欲自尽死节,未果;隐居家乡,潜心经史,创作诗文。尝以复社名宿主持东南文社活动。顺治十年(1653),迫于征召,在父母严促下,出任秘书院待讲,迁国子监祭酒。顺治十四年(1657),以继母丧丁忧归里,遂不出,家居十余年直至逝世。吴伟业的诗集,近人综合成《吴梅村全集》,清代乾、嘉之际先后有程修衡、靳荣藩、吴翌凤为之笺注,今人钱仲联则有补笺。
吴伟业与钱谦益和龚鼎孳,并称清初“江左三大家”。其实,吴、钱、龚三人,虽皆失节事清,但吴氏的情况,既不同于龚氏,亦有异于钱氏。舒位关于“君子爱其才,愈以悲其遇矣”(《瓶水斋论诗绝句二十首》注语)之评,乃是合乎情理之论。论诗艺,龚氏难与吴、钱二氏相称;而就诗学观念而言,吴氏与钱氏亦颇有分歧。学长严迪昌教授《清诗史》(台湾五南图书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二编第二章《江左三大家》,特列《三大家辨说》,所论颇有独到之见,可资参考,兹不赘述。
顺治十年(1653),吴伟业的被迫出仕,乃是其一生的转折点。虽然仕清短短四年,可是这四年却使吴伟业的内心苦不堪言,一直影响到他最后十五年的生活。吴伟业在给儿子噪的遗嘱中,直谓“天下大苦人”。这并非夸张之言,确是他自顺治十年直至病死这十余年生活的真实写照。究其原因,就在于被迫出仕,后悔不已,深感内疚。在《与子噪》(康熙十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中,吴伟业沉痛地表白说:
唯是吾以草茅诸生,蒙先朝巍科拔擢,世运既更,份宜不仕。而牵恋骨肉,逡巡失身。此吾万古惭愧,无面目以见烈皇帝及伯祥诸君子,而为后世儒者所笑也。
由于“牵连骨肉,逡巡失身”,吴伟业只想以诗人的身份留诸青史,故弥留之时嘱言:“吾死后,敛以僧装,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后,题日:‘诗人吴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乞铭于人。”(顾眉《吴梅村先生行状》)吴氏失身而悔,一至于此,其真诚之心由此可见。后世之人,“爱其才”,“悲其遇”,给予同情与宽恕,这是十分自然的。虽然吴伟业《临终诗四首》之一日:“忍死偷生廿余载,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但对自己的诗作还是有所期望的:“吾诗虽不足以传世,而是中之用心良苦,后世读吾诗而能知吾心,则吾不死矣!”吴伟业期望并深信“后世儒者”,以及广大读者,从其诗作中理解其良苦用心,原谅其被迫“失身”之罪孽①。笔者以为,吴伟业同样期望并深信“后世儒者”,以及广大读者,从其戏曲作品中理解其良苦用心,原谅其被迫“失身”之罪孽。
吴伟业的一生,以甲申(1644)、乙酉(1645)为界,可大别为前后两个阶段。前一个阶段,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至明弘光元年,清顺治三年(1645):青少年读书时期;崇祯四年(1631)中进士后,出仕崇祯朝时期;以及乙酉(1645)出仕南明弘光朝时期。后一个阶段,顺治二年(1645)至康熙十年(1671):家居八年(1645~1653);被迫出仕四年(1653~1657);母丧得假南归至死十五年(1657~1672)家居时期。从情感的层面作分析,吴伟业的一生,则可大别为三个阶段。
甲申、乙酉之前,吴伟业对崇祯帝有知遇之恩,对风雨飘摇之中的明王朝深怀挚爱,忧国忧民之情异常深沉;甲申、乙酉之后,崇祯帝自缢而亡,明王朝与南明弘光朝先后覆灭,这激起了吴伟业强烈的兴亡之感;顺治十年被迫出仕之后,吴伟业沉溺于“失身”而悔的痛苦之中,郁郁寡欢。吴伟业的这种心路历程,凝结成为他诗歌和戏曲创作的主旋律。忧国忧民是吴伟业第一阶段诗歌创作的主旋律;兴亡之感是吴伟业第二阶段诗歌创作的主旋律;失身而悔是第三阶段诗歌创作的主旋律。而怀念故国旧君,深怀“失身”之悔,以及在新朝的恩威并施之下,如何对待个人出处,则可谓吴伟业戏曲创作的主旋律。
二、“歌行近体,上下初唐”
对于吴伟业的诗文和词曲创作,暖红室本《秣陵春》寓园居士序文有评曰:
灌隐五古,直逼汉魏;歌行近体,上下初唐; 叙记之文,不愧唐宋大家;而寄兴词曲,复推宗
匠,又一奇也!
就诗而言,吴氏尤所擅长而成就和影响最大的,无疑是世称“梅村体”的七言长篇歌行,这在清代中叶已成定评。严迪昌《清诗史》誉之为“吴诗的灵魂及标志”,笔者深表赞同。七言长篇歌行,确是吴伟业在继承前人(如杜甫《塞芦》,白居易《长恨歌》,元稹《连昌宫词》,韩愈《元和圣德诗》,王世贞《叙鸦行》等)基础上的创新诗体。诚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说:“诗律本乎四杰,而情韵为深;叙述类乎香山,而风华为胜。”七言长篇歌行,最能体现吴伟业诗歌的史家胆识和艺术个性,故迪昌兄誉之为“吴诗的灵魂及标志”,是极为精当的。
吴伟业的七言长篇歌行有这样一些特点。
其一,“指事传辞,兴亡具备”(程穆衡《娄东耆旧传》),“其所咏多有关于时事之大旨者”(赵翼《瓯北诗话》卷九),具有史诗的性质。吴伟业的七言长篇歌行之所以具有史诗的性质,与他“自幼尤喜三史”,曾任史官,撰写过《绥寇纪略》不无关系;而与其认为“诗与史通”,“有关世运升降、时政得失者”的诗作可谓之“史外传心之史”的诗学观点更是密切相关的③。
其二,吴伟业的七言长篇歌行,不是一二单篇,而自成体系。赵翼《瓯北诗话》曾列举吴氏的十多篇代表作评论日:
梅村身阅鼎革,其所咏多有关于时事之大者。如《临江参军》、《南厢园叟》、《永和宫词》、《洛阳行》、《殿上行》、《萧史青门曲》、《松山哀》、《雁门尚书行》、《楚两生行》、《圆圆曲》、《思陵长公主挽词》等作,皆极有关系。事本易传,则诗亦易传,梅村一眼觑定,遂用全力结撰此数十篇,为不朽计,此诗人慧眼,善于取题处。白香山《长恨歌》、元微之《连昌宫词》、韩昌黎《元和圣德诗》,同此意也。
明清易代之际的重大历史事件,在吴伟业的七言长篇歌行中多有反映,从吴伟业的系列歌行中,明清改朝换代的轨迹清晰可见。
《洛阳行》反映万万十五年至四十二年,围绕建储福王之藩的党争;以及崇祯十四年正月,李自成破洛阳,杀福王朱常洵;崇祯十七年,朱常洵子朱由崧在南京建立弘光王朝。
《临江参军》反映了崇祯十一年清兵侵入京畿重地,宣大总兵卢象升英勇殉国。
《襄阳乐》反映了崇祯十五年二月,张献忠破襄阳,杀襄王朱翊铭。
《松山哀》反映了崇祯十五年二月,清军攻占松山,洪承畴被俘降清。
《雁门尚求行》反映了崇祯十五年十月,孙传庭为李自成军大败于“柿国之役”,李白成军破潼关,孙传庭战死。
《永和宫词》、《琵琶行》反映了崇祯十七军三月,李白成攻入北京;崇祯帝自缢,周皇后等自杀;五月,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弘光王朝。
《圆圆曲》反映了崇祯十七年四月,吴三桂乞清兵入关,占领北京。
《楚两生行》反映了顺治二年,弘光朝左良玉与马士英、阮大铖内哄,左梦庚降清。
《临淮老妓行》反映了顺治三年四月,清兵下泗州,刘泽清降清。
《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反映了顺治三年五月,清兵攻占南京,弘光朝覆灭。
其三,吴伟业的七言长篇歌行故事性强,极富传奇色彩,读来引人入胜,感人肺腑,发人深思。
吴伟业的七言长篇歌行,不止“所咏多有关时事大者”,且擅用“传奇笔法”,精心结构,写活了人物,目之为诗歌体的传奇小说,亦不为过。比如,《临江参军》和《读杨参军巨鹿诗》,记叙了卢象升苦战于巨鹿的悲壮殉国,杨廷麟痛哭掉念之事,凸现了“磊落真奇材”的卢尚书,以及“横刀高撑卢尚书”的杨参军的高大形象。《琵琶行》从明代的琵琶高手和曲调变迁一路写来,不仅写出了琵琶艺人的高超技艺,又寄寓了对明朝故国的深切缅怀。《圆圆曲》是为陈圆圆主传之作,以秦淮名妓陈圆圆的经历为线索,反映了明朝覆灭与清兵入关的历史巨变。全诗从吴三桂开关降清,追击李自成军写起,先倒叙,再顺叙,最后又多角度地进行了总结和抒情。诗中不仅记叙了陈圆圆前后的奇异遭遇,也写出了她早年同伴的凄凉晚景。《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亦以秦淮名妓卞玉京的行踪为线索,以弹琴作枢纽,揭露了弘光小朝延的腐败,以及清兵下江南时的残暴罪行。
其四,吴伟业的七言长篇歌行,激情洋溢,褒贬鲜明,寓有深意,耐人寻味。
通过有关明清易代之际重大历史事件和重要历史人物描叙,吴伟业在七言长篇歌行中淋漓尽致地抒发了自己的忧国忧民,以及亡国之痛和兴亡之感,诗人的爱憎和褒贬异常鲜明,其寄寓的深意,读者不仅能够体会,且深受感动。入清之后,吴伟业的七言长篇歌行,诚如严迪昌《清诗史》所指出的:“哀惋未改而气韵渐见衰飒,具体说来是情多于事,在伤感氛围中‘史多泯灭于事中。比如《赠陆生》、《悲歌赠吴季子》等等,由于写人记事隐没了背景,故事性和传奇色彩远不如甲申、乙酉、丙戌年之前的作品。但兴亡感依然十分强烈,尽管表现得比较隐晦曲折。
三、昆曲情结和戏曲观点
吴伟业在甲申、乙酉朝更世变前后的诗歌创作,尤其是“梅村体”长篇歌行,已经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反响。为什么在隐居家乡时期,突然染指昆腔传奇和南杂剧,接连创作了《秣陵春》、《通天台》和《临春阁》?究其原因,笔者以为强烈的故国苦恋和兴亡之感已使多愁善感的诗人痛苦不堪;而在清廷的恩威并施的逼迫之下,个人出处,又使吴伟业面临着两难的抉择:既难忘故国旧君的恩泽,又无法抗拒新朝天命的征召。诗歌,那怕是“梅村体”长篇歌行,已经难以充分表现诗人内心的痛苦、矛盾、探索,以及纷纭复杂的思想感情。吴伟业原本就存在昆曲情结,于是便自然地想到了通过昆腔传奇和南杂剧的创作,借古人古事,翻弄新声,以便更全面、更细致、更深刻、更生动地表现和抒发郁结于深心的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抑郁牢骚。
吴伟业具有昆曲情结,这并不奇怪。
首先,吴伟业的故乡太仓,虽非昆山腔的发源地,但却是明代中叶昆山腔全面改革时的大本营。这次改革的中心人物魏良辅,就寓居于太仓的南码头,故后有南码头腔之说。吴伟业在《琵琶行》中,曾怀着敬意提到了魏良辅和梁辰鱼:“百余年来操南风。竹枝水调讴吴侬;里人度曲魏良辅,高士填词梁伯龙。”另外,吴伟业的乡先辈王世贞,虽身为嘉靖年间的文坛盟主,但他也染指昆曲,不仅著有《曲藻》,还曾参与昆腔时事新剧《鸣凤记》的创作和出版。而曾为首辅的另一乡先辈王锡爵,酷爱昆曲,曾由家乐演唱《牡丹亭》,影响深远,以致引起了杜丽娘乃影射其女县阳子的民间传说;王锡爵子王衡,亦是明末万历年间的著名南杂剧家,所作杂剧五种,现存四种:《真傀儡》、《郁轮袍》、《再生缘》和《裴湛和合》。太仓的昆曲氛围是那么地浓郁,吴伟业从小耳濡目染,对昆曲艺术产生浓厚的兴趣,岂非自然之事。
其次,吴伟业生活的明清易代之际,战乱四起,朝更世变,天下大乱。可是,昆曲艺术却全面繁荣,昆腔传奇和南杂剧的创作以及理论批评,更进入了鼎盛时
期。当时著名的戏曲家李玉、李渔、尤侗、袁于令、吴绮、邹式金、邱园等人,皆与吴伟业往来过从。吴伟业尝为李玉《清忠谱》和《北词广正谱》,为尤侗的《西堂乐府》,为邹式金的《杂剧三集》撰写序文。《六十种曲》编纂者毛晋,与吴伟业也过从甚密。顺治五年(1648)秋,吴伟业到常熟,曾登门造访毛晋,夜宿毛晋家。毛晋特地打开手钞本藏室,选择了一卷明成化年间的书法家吴宽手钞作品——南宋爱国诗人谢翱的《登西台恸哭记》,供吴伟业赏玩。吴伟业即席赋《毛子晋斋中读吴匏庵手钞<登西台恸哭记)》。值得一提的是,吴伟业十分欣赏昆曲名曲师苏昆生,尝力荐给冒襄:“大梁苏昆生兄,于声音一道,得其精微,四声九宫,清浊抗坠,讲求贯穿于微妙之间……水绘园中不可无此客……”(《同人集》卷四)直至晚年,吴伟业仍爱看昆剧,爱听昆曲,所谓“狂从剧孟千场博,老爱优袡一曲歌”!(昊伟业《观(蜀鹃啼)戏有感》)
再次,标志着我国戏曲成熟的南曲戏文和北曲杂剧,虽皆起源于民间,但其日臻完善,均得益于士夫文人的积极参与。“书会才人”是金元杂剧创作的主力军,但“名公士夫”的作用亦不可低估。而明代中叶昆山腔革新之所以能取得成功,既离不开以魏良辅为代表的大批民间曲师、乐工的创新实践,亦与梁辰鱼、张凤翼为代表的士夫文人的巨大贡献密切相关。自此之后,士夫文人纷纷蓄养家乐,在吟诗作文之余,积极参与昆腔传奇、南杂剧的创作和理论批评,成为推进明清两代昆曲艺术全面繁荣的中坚力量。晚明,士夫文人积极参与昆剧的创作和理论批评,甚至粉墨登场当串客,成为一种时尚文化。因此,作为大诗人的吴伟业,染指昆剧的创作亦是合乎情理之事。
吴伟业生活于昆曲艺术的鼎盛时期,但当时恪守传统道德规范的士夫文人。仍“多以贴括为业,穷研日夕,诗且不知,何有于曲?”(吴伟业《杂剧三集序》)作为一位著名诗人,吴伟业具有高度的文化艺术修养,不仅酷爱昆曲艺术,而且深知曲理和曲律。吴伟业的三种戏曲作品,是在他的戏曲观的指导下创作的。吴---伟业虽非戏曲理论家,但他的戏曲观也值得重视。
首先,吴伟业认为“曲亦有道”,“可以为鉴,可以为劝”(吴伟业《杂剧三集序》)。他对元曲评价甚高,说“真可与汉文、唐诗、宋词连镳并辔”。在吴伟业看来,“今之传奇,即古者歌舞之变也;然其感动人心,较之歌舞更显而畅矣。”(以上引文均见昊伟业《北词广正谱序》)另外,从观看邱园以吴伟业从兄吴志衍(成都令,死于张献忠之难)为题材的传奇《蜀鹃啼》所作诗篇。亦可窥见吴伟业对戏曲艺术力量的认识。诗云:“平生兄弟剧流连,高会南楼尽少年。往事酒杯来梦里,新声歌板出花前。青城道士看游戏,白发衰翁漫放颠。双泪正垂俄一笑,认君真已作神仙。”(杨恩寿《词余丛话》卷二)
其次,吴伟业主张戏曲的创作和选本,在题材上应该多样化:“忠烈孝节之事”,固然有意义;“放荡邪慝心之事”,亦不应排斥。在他看来,“有其事则不能集其传,有其传则不能禁其选……言之者无罪,选之者岂任过乎?”(昊伟业《杂剧三集序》)
最后,吴伟业欣赏李玉《清忠谱》这样的“事俱按实”,而“目之信史可也”的时事新剧。因为这样的剧作,可“使百千岁后观者泣,闻者叹”(吴伟业《清忠谱序》)。可是,限于政治气候和个人处境(包括其思想性格上的弱点),吴伟业不可能创作出《清忠谱》这样的时事新剧,尽管亲身经历了明清易代这场天崩地裂的历史巨变,对世道人心也参得十分透彻,完全有条件创作出反映朝更世变的时事新剧杰作。因此,吴伟业力主戏曲创作要“借古人之歌呼笑骂。以陶写我之抑郁牢骚。”(吴伟业《北词广正谱序》)诚然,这也是昆腔传奇和南杂剧的一条创作路子,明末清初。鼓吹者也并非只有吴伟业,尤侗和嵇永仁就是他的同志。尤侗提倡“假托故事,翻弄新事,夺人酒杯,浇块垒,于是嬉笑怒骂,纵横肆出,淋漓尽致而后已。”(尤侗《西堂杂俎》二集卷《曹顾庵南溪词序》)嵇永仁在其《续离骚引》中亦云:“歌呼笑骂,情之所钟也。仆辈遘此陆沉,天昏地惨,性命既轻,真情于是乎发,真情于是乎生。”
四、“于兴亡之盛衰三致意”的《秣陵春》、《通天台》和《临春阁》
吴伟业三种剧作的创作时间,皆无确切的文献记载,研究者的意见亦颇有分歧。
据蒋瑞藻《小说考证》卷五引《花朝笔记》,吴伟业是受了夏完淳《大哀赋》的启示和影响,才创作《秣陵春》的。所谓《大哀赋》流传后,“吴伟业见之,哭三日,《秣陵春》传奇之所由作也。”据白坚《夏完淳集笺校》,《大哀赋》作于顺治三年(1646)秋。沈自晋《南词新谱》引用了《秣陵春》的曲文。按《南词新谱》编纂于顺治二年(1645)至四年(1646)之间,《重定南词全谱凡例续纪》撰于顺治四年秋。据此,吴伟业创作《秣陵春》。当在顺治三年秋至四年秋之间。
有研究者据徐鼽之话,认为《秣陵春》作于顺治九年(1652)。徐钒《词苑丛谈》云:“吴祭酒作《秣陵春》,一名《双影记》,尝寒夜命小鬟歌演,自赋[金人捧露盘]词。时祭酒将复出山。晋江黄东崖诗云:征书郑重眼餐损,法曲凄凉涕泪横。”也有研究者认为,吴伟业的三种戏曲,皆创作于顺治九年。
郑振铎《通天台跋》谓:“诸剧皆作于亡国之后,故幽愤慷慨,寄寓极深。”笔者以为,在缺乏有力的文献佐证之前,将吴伟业三种戏曲的创作时间,定在顺治三、四年至九年之间,也就是甲申、乙酉、丙戌之变,明中央政府和南明覆亡之后,顺治十年吴伟业被迫出仕之前,是比较妥当的。因为这段时间,在清廷软硬兼施之下,曾出仕明朝的士夫文人,既害怕清廷的迫害,又难拒功名利禄的诱惑,纷纷变节事清。吴伟业是清廷笼络的重点对象,地方政府曾一再推荐。面对严峻的现实,吴伟业的思想处于极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为了尽情地抒发胸中的抑郁牢骚,固有的昆曲情结发生了作用,他便产生了创作戏曲作品的强烈冲动,于是先后创作了传奇《秣陵春》,南杂剧《通天台》和《临春阁》。
关于《秣陵春》的创作,吴伟业自序这样说:“是编也,果有托而然耶?果无托而然耶?即余亦不得而知也。”如此闪烁其辞,恰恰说明了《秣陵春》乃是寄寓极深的“有托”之作。剧作的故事纯属虚构,它以南唐后主李煜亡国之后为背景,借徐适与黄展娘的离合之情,抒发了作者的亡国之痛和兴亡之感。“谁解梅村愁绝处,《秣陵春》是隔江歌。”(钱谦益《牧斋初学集·红曼三集》。)剧中的曹善才,犹如《长生殿》中的李龟年,通过他的琵琶弹拨,作者淋漓尽致地抒发了故国之思,以及对旧君的思念和依恋。联系崇祯帝对吴伟业的知遇之恩,剧中有关李后主对徐适的种种知遇之恩,无疑寄托了吴伟业对崇祯帝的感恩戴德之情。
但是,《秣陵春》并非单纯借古人的离合之情抒作者兴亡之感。其思想内容的复杂性,还表现在通过徐适回到阳间,受到赵宋王朝的“非常知遇”的情节关
目,揭示了“赵官家,催得慌”,“当今圣上宽洪量”的目的,在于“把一个不伏气的书生款款降”。指出了改朝换代之际土夫文人出处问题的严峻性。剧中徐适的这种人生出处问题,当时同样尖锐地摆在吴伟业以及明代遗民的面前。吴伟业之所以在徐适向赵宋王朝“款款降”的问题上,如此煞费苦心地敷演,就因为他当时同样面临着“当今皇上”对他所施展的“宽洪量”和“催得慌”的两手伎俩;同时,吴伟业深知自己思想性格上的软弱性,预料也难逃徐适向新王朝“款款降”的可悲命运。所以他希望世人对徐适的人生出处抉择,持谅解和同情的态度,也就是期待世人对自己未来的被迫出仕新朝,未能为故国旧君守节的苦衷,持谅解和同情的态度。
尤侗《西堂杂俎》指出:“《通天台》、《临春阁》、《秣陵春》诸曲,亦于兴亡盛衰三致意焉,盖先生之遇为之也。”与《秣陵春》相比较,《通天台》和《临春阁》之“盛衰兴亡之感”更为明显。
郑振铎《通天台跋》评云:
《通天台》本于《陈书·沈炯传》,……或谓炯即作者自况,故炯之痛哭,即为作者之痛哭。盖伟业身经亡国之痛,无所泄其幽愤。不得已乃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其心苦矣。《通天台》第一折,炯之独唱,悲壮愤懑,字字若杜鹃之啼血。其感人,盖有过于《桃花扇·余韵》中之 [哀江南]一曲也。
《通天台》同样洋溢着“感伤时世,凭吊一身”①的色彩。首出中沈炯主唱的[忆秦娥]和[赚煞尾],可谓“感伤时也,凭吊一身”的最强音。“难怪杨恩寿《词余丛话》”评日;“苦雨,凄风,灯昏,酒醒时读之涔涔者不觉湿透春衫。较之‘我本准南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之句更为凄惋。”由此亦可见,吴伟业的戏曲作品比诗歌更能发抒作者之衷情,感动读者之心。或日《通天台》是“为弘光解嘲”。杨恩寿《词余丛话》则认为:“吴伟业《通天台》杂剧,借沈初明流落穷边,伤心吊古,以自写其身也!”笔者赞同扬氏之说。吴伟业“自写其身世”,在剧中主要表现于亡国之痛,以及基于“故国苍茫,才士坎坷”的个人出处的矛盾和痛苦。或日,《通天台》中汉武帝对沈炯关于不必为“兴亡陈迹”烦恼的开导,为作者找到了精神解脱的论据,笔者以为这样的看法尚可研究。因为直到逝世,吴伟业始终怀着“失身”仕清的内疚和悔恨,他并没有找到精神解脱的良药。
《临春阁》取材于《隋书·谯国夫人传》和《隋书·张贵纪》,剧作主旨同样是抒发兴亡之感。但通过对谯国夫人、张丽华等女性的肯定和赞美,剧本反衬了南朝陈国君臣的昏庸腐败,是一部为弘光小朝廷写照之作。值得指出的是,《临春阁》不仅歌颂了冼夫人,还为历来被看作为“祸国尤物”的张丽华翻了案。作者的这种神来之笔,明显地受到了李卓吾、徐渭等批判男尊女卑,宣扬男女平等新思想的影响,也为后来洪升《长生殿》“一洗太真之秽”(朱彝尊《长生殿序》),创造了全新的杨贵妃的艺术形象导夫了先路。
在艺术上,吴伟业的三种戏曲作品,其个性特点也是十分鲜明的。
首先,“借古人之歌呼笑骂,以陶写我之抑郁牢骚”,这是三剧的共同特点。无论是虚构编造(《秣陵春》),还是据事生发(《通天台》和《临春阁》),作者通过古人古事淋漓尽致地写其心,抒其怀,寓其意,艺术地表现了明清易代之际“大苦人”的忧国忧民,兴亡之感,以及面临为故国旧君守节与被迫入仕新朝抉择的内心矛盾和痛苦,具有强烈的主观抒情色彩,感伤主义异常浓郁。吴伟业三种剧作的这一特点,虽然导致了不太讲究“当场敷演”的案头化倾向,但还不是纯属“写心”的案头之作。清代中叶的徐羲,其《写心杂剧自序》云:“写心剧者,原以写我心也。心有所解,则有所感;有所感,则必有所言;言之不足,则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而不胜自己者,此予剧之所由作也。”徐羲《写心杂剧》中的《哭弟》、《祭牙》等剧的主角徐钟缘,即是作者本人,内容即是作者亲历之事。更有甚者,如廖燕的《柴舟别集》所收四种“写心”杂剧,主人公即用作者姓名,自报家门云:“小生姓廖名燕,别号柴舟,本韶州曲江人也。”这类剧作往往“纯然自述之作”。与徐羲、廖燕的杂剧相比较,可知吴伟业的戏曲三种尚不能归之于后来的“写心杂剧”这样的案头之作。
其次,作为一个具有昆曲情结的杰出诗人,吴伟业的戏曲创作,不仅文词华美,格律谐和,而且抒情性极强,诗情浓郁,意境深远。作者特别重视剧作的情感结构,与其七言长篇歌行,有异曲同工之妙。换言之,吴伟业擅以戏剧的眼光来构思和创作其七言长篇歌行;又善用七言长篇歌行的技法来设置剧作的情节关目,精心撰写曲词。
最后。吴伟业的戏曲创作,不仅深受汤显祖“情至”观念的启迪,也借鉴了《临川四梦》的浪漫主义艺术手法。《秣陵春》全剧41出,由阴间与阳世两条情节线索,人鬼自由出入于阴阳之间。黄展娘魂魄离开肉体半年有余,追随徐适在阴间游荡,最后又在阳世与真身复合。这与元杂剧《倩女离魂》和汤显祖《牡丹亭》显然有着继承借鉴的关系。至于《镜影》、《影现》和《魂飘》诸出,对于《牡丹亭》的《惊变》、《寻梦》和《魂游》的摹仿痕迹更是显而易见。吴伟业在《示要》出,也曾借剧中人之口,点出了这一点:“投朱李于带边,无烦梦寐;遇云箫于帐里,不假丹青。假假真真,生生死死,匪日还魂。”另外,《通天台》中沈炯通天台下的一梦,其戏剧情境也借鉴了汤显祖的《南柯记》和《邯郸记》关于时空背景的艺术处理技法。
五、结语
其一,明清易代之际的戏曲创作,就其思想内容而言,诚如邹式金《杂剧三集小引》所指出的:
迩来世变沧桑,人多怀感。或抑郁幽忧,抒其禾黍铜驼之怨;或愤懑激烈,写其玉壶弹铗之思;或月露风云,寄其饮醇近妇之情;或蛇神牛鬼,发其问天游仙之梦。
吴伟业的三种剧作,不是“抑郁幽忧。抒其禾黍铜驼之怨”;就是“蛇神牛鬼,发其问天游仙之梦”。其创作手法偏向于浪漫主义,但剧作内容却贴近现实生活,揭示了特定历史时期的某些本质方面。
其二,从明清戏曲发展的视角作审视,吴伟业的《秣陵春》,受到了梁辰鱼《浣沙记》的影响,也是一部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昆腔传奇。而《秣陵春》的这个立言神旨,对稍后“南洪北孔”所创作的《长生殿》和《桃花扇》,又有积极的启示。至于吴伟业的《通天台》和《临春阁》,就借古人古事浇作者块垒这个特点来说,乃是明末清初南杂剧颇为流行的一种类型,它们可谓清代中叶纯属“写心”杂剧的先声。
其三,吴伟业的三种剧作,虽抒发了汉族士夫文人深沉的兴亡之感。但与那些鼓吹国破家亡后进行不屈反抗斗争的剧作,如王夫之的《龙舟会》,陆世廉的《西台记》、茅维的《秦廷筑》等比较,其消极面是显而易见的。不过,《秣陵春》、《通天台》和《临春阁》也自有其独特的认识和美学价值。因为它们真实地展示了明清易代之际汉族士夫文人复杂的心态:既难忘故国旧君,有强烈的兴亡之感;又在新朝威逼和利诱之下,动摇于守节与出仕之间。
其四,吴伟业的三种剧作,用心于主体思想感情的抒发,相对忽视了戏剧排场的精心安排,都有不同程度的案头化倾向(杂剧比传奇更为明显)。但是,它们与纯粹“写心”杂剧,尚不能等量齐观,相提并论。《秣陵春》曾全本演出过,这有文献记载可稽。《通天台》和《临春阁》是否搬诸舞台,尚有待查考。
吴伟业的[金人捧露盘]词,题为《观演<秣陵春>》。由此可见,《秣陵春》曾演出过。问题在于,吴伟业“寒夜命小鬟歌演”,与吴伟业《观演(秣陵春)》后作[金人捧露盘]的那次演出,是否一回事?笔者以为,吴伟业“寒夜命小鬟歌演”,只是演唱剧中的折子戏或片断,不可能是全本。因为吴家并未蓄养家乐,故徐钒谓“命小鬟歌演”,而非“命家乐歌演”。而令吴伟业观看后不胜感慨,故而创作了[金人捧露盘]的那次演出,当是由某家乐或某戏班的全本演出。诚然,《秣陵春》在康雍乾三代确实极少演唱,但究其原因,并非它不便俗唱,不便当场,还在于吴伟业其人,以及《秣陵春》比较敏感,演唱容易遭到不测之祸。其情况犹如洪升《长生殿》乾隆年间极少全本演唱,只盛演无关政治的折子戏;孔尚任《桃花扇》则连折子戏也极少演唱。
其五,吴伟业的长篇七言歌行,借鉴了戏曲艺术有关情节、关目、结构、排场等方面的技法;而他的传奇和南杂剧的唱词,则得力于长篇七言歌行的技巧和经验。无论长篇七言歌行,还是传奇和南杂剧的创作,又都与吴伟业的史学修养密切相关。令人遗憾的是。限于主客观的原因,吴伟业未能像七言长篇歌行那样,“选取有关时事之大旨”敷演成剧,不得已只能借古人古事抒发胸中之抑郁牢骚!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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