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
2009-04-29简默
简 默
清明——另一种火焰
梦回大唐。这一天,注定要下点雨。
雨,不会太大,也不会太长,像甩出的水袖,缠绵悱恻。
杜牧们骑着瘦瘦的驴子,一路与断魂的行人擦肩而过,寻找可以一醉方休的酒家。(醉了就在杏花村住下,安妥身体,也安妥灵魂。)
但有时老天爷也跟我们开开玩笑,吝啬地不下一滴雨,像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比如今天。骑着自行车,驾着私家车,坐着终点到站付庄的102路车,搭乘开往邻县的过路车。(不见了驴子,它们没了闲情逸致,正在服着漫长的苦役。)我们从不同的门出来,奔向金河山公墓,那儿是这个城市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自下向上攀登,道路在前引领着我们,一直将我们带到各自亲人身边。他们各睡各的,互不干扰,悄无动静。我听到他们坚硬的外表下,深深埋藏的那颗柔软的心,像活着时一样。
不知谁带头哭出了声。就像一场暴雨过后,无数树叶伸出巴掌接满了水。仿佛不堪承重摇摇欲坠,只待第一片随风翻身倾掌倒下,其他纷纷翻身。又一场暴雨。从最高的树梢。从树叶狭窄的眠床间,先于天空跳了下来。
刹那间。无数泪腺轻轻一抖,一条大河内心凶猛,滂沱澎湃了。
淹没了墓地。淋湿了太阳。洪灾泛滥了。
自上向下返回,道路在旁搀扶着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拔起两腿泥泞,身后留下一路破绽,掩饰不住,一直追随我们到各自亲人身边。
说到底,今天还是下雨了。只不过是另一场没有预报的雨——泪水,构成它的元素是思念。它是一种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的物质。
重阳——无茱萸可采
独在异乡做一个异客,我,已经习惯了。
到了这一天,也想饮点菊花酒,也想去登登山,望望远,享受秋高气爽,天蓝云淡,顺便抚摸我山那边的故乡,委托雁阵擦亮她浑浊的泪眼。
但最有资格登高的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的父亲母亲们。他们与我们的孩子之间,隔着我们这么一条中年的河。但他们总是能够涉过我们,从千万株乳名似的向日葵中,像阳光准确地选中自己那一株。面对节日的他们,我们还有什么脸去跟他们争呢?
因此,我们只能尾随他们的背影。一边踩着他们的脚印,一边仰望他们积雪似的白发,将那想象成另一种海拔。
谁背靠一棵松拉《二泉映月》,插两枝茱萸为弦,软弓搭就的客栈,滞留不下太多的异客。许多音符迤逦一地,腾身化作鸟鸣,跳下山崖。
到了山顶,无茱萸可采,少的岂止一人?
满目山菊花闪亮,像散碎的金屑,泼了一山一坡。且采菊代茱萸,飒飒山风吹送汩汩松涛过耳,如铜哨戛然掠过,惊醒无数折叠的瞌睡。
一鹰盘旋复盘旋,画天为牢,倏然抬高天空,隐入青云,锐利的眼睛像最亮的星星。
所有人的孤独像伤口毕露。一下子都被它俯瞰到了。这不能不让我们无地自容。
端午——满城野艾香
从“一”开始,量野艾不能用棵或株,要用杆。
一杆杆野艾笔直向天,如枪似戟,立正在向阳的山坡上。一个人躬身垂首,一只手紧紧攥住艾的把柄,另一只手握住镰刀轻轻掠过,艾应声卧倒,倾斜的伤口干净整齐,绿色鲜血猝然断流,大地没有知觉,天空也不觉得疼痛。
艾们被带进城市,三杆一束,五杆一把,枝叶招展像猎猎旗帜,新鲜地活在露珠的瞳孔中,被我们一哄领回了家。
我们有的喜欢它呼出的气息,想起与女人有关的味道,内心涨满骚动的潮水:有的厌恶它浑身敞开的毛孔,像某些器官排放出浓烈与刺鼻,恨不得逃避它无妄的伤害。但不管怎样,它已被我们牵手领回了家,与我们共进一扇门,共过一个节日。即使你走出家门来到大街小巷,也得面对它,呼吸它一瞬间就拔脚跑遍满城的气息,像菊花约好了一起盛开,满城尽带黄金甲。
因为,这是艾自己的节日,是被它渲染的风俗。过了今天,它又被冷落在深山了,直到下一个今天才被领回家,就像一个寄养在山中的孩子,一年仅能享受一次城市阳光。
它被插在形形色色的门上,举头三尺可以望见,轻轻低头可以闻到,我们在它的注视下进进出出,内心踏实得像秤砣落地:它随意地躺在窗台上,或站在某个角落里,一柄生锈的花剪与它相依为命,隐匿的锋刃镀不亮它憔悴的容颜,毛茸茸的时光从叶边蹑脚走过:它被一针一线地缝入囊中,像糯米包入了青青粽叶,在男人与女人中间传送定情,与他们肌肤亲近源远流长,有时也悬挂在生活高处,与“平安结”一道,默默地替我们逼退某些邪毒,为我们护佑祝福每一个日子。
我们揉搓它,像对待最亲爱的人,缠绵的气息流连手指,十指连心,通过血液流注心脏;我们沐浴它,被浸润得淋漓尽致,浑身每一个毛孔五毒不侵,某种古老的习俗,从源头上相互认同与接纳。
艾以爱的名义,让我们集合在它的强大气息与影子下,相亲相爱,不忍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