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鹗:官商无间道
2009-04-29雪珥
雪 珥
清末小说《老残游记》描述了官场百态,矛头直指“清官”的阴暗心理和制度软肋,既是清末社会的一个缩影,也是作者刘鹗本人亦官亦商真实人生的写照
1908年夏天,大清国正厅级干部(知府衔)兼多家民营公司的董事长刘鹗被“双规”了。曾经的改革风云人物,依靠娴熟的“官商勾兑”技巧先富起来的弄潮儿兼著名作家刘鹗栽了。罪名十分严重:汉奸;处罚也不轻:没收全部家产,流放新疆。
从治水功臣到权力掮客
刘鹗出身“干部”家庭,其父刘成忠与李鸿章是同年进士,后来混到厅局级(道台),享受副省级(赏加布政使衔)待遇。刘鹗是家中老幺,从小散漫,聪明过人,喜杂学,什么医学、数学、水利等,学一行精一行,唯独不爱读四书五经。
高考(科举)落榜后,作为官宦子弟的刘鹗下海经商,这在当时也算是惊世骇俗之举。年轻的“刘总”先后在淮安开过烟草店、在扬州开过诊所、在上海开过印刷厂,但开一家赔一家,屡战屡败。如此蹉跎到了31岁(1887年),唯一的成就是娶了一妻两妾,生了好几个子女。
这一年,黄河开封、郑州段决口,几任治河官员都束手无策,清政府调来了广东巡抚吴大澄。吴大澄与刘鹗的父亲刘成忠有旧交。刘成忠曾在开封当过知府,还将自己的治河经验写成了书,叫《河防刍议》。刘鹗也喜好水利,他感觉到施展的机会来了。
刘鹗关闭了上海的印刷厂,北上投奔吴大澄,出任河督局提调官,这应该是一个介于机关和事业单位编制之间的职位。刘鹗不辞辛劳,“短衣匹马,与徒役杂作”,其“束水攻沙”的方略大获成功。
治理黄河成功后,吴大澄聘请刘鹗担任“豫、直、鲁三省黄河图”提调,以协调黄河下游各省的统一治河。刘鹗忙活了近一年,天天“与波涛相出没”,并因此得到山东两任巡抚张曜、福润的赏识。后来经福润两次推荐,刘鹗终于在1895年考取了总理衙门的公务员,成为一名国家机关干部。
甲午战败之后,全国要求加快改革开放的呼声很高。刘鹗顺应形势,以激进的改革者面貌出现。他先是应湖广总督张之洞之邀到湖北商办芦汉铁路,但因玩不过盛宣怀的手腕,受排挤落马;随后他又上书直隶总督王文韶,建议修筑津镇铁路,却被卷入镇江乡党的内斗之中,惹了一身骚。几次碰壁后,刘鹗很失落,于是将重心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帮助地方官或私营企业主跑“部”“钱”进,成为他们的政治顾问和行贿代理人。
“权力掮客”刘鹗在北京迅速崛起,成了一“腕儿”。他打点过许多高官,这其中就包括他的同乡翁同和。翁同和似乎认准刘鹗早晚要出事,未雨绸缪地在日记中详细记下了刘鹗的行贿账,便于将来证明自己在刘鹗的糖衣炮弹前“拒腐蚀、永不沾”。其中,有一笔是这么记的:“携银五万,至京打点,营干办铁路”。足见刘鹗当时的行贿能量。
为外商跑腿 赚了大钱埋下大患
1896年,刘鹗等到了一桩大买卖:镇江同乡、招商局总办、著名的“欧洲通”马建忠推荐他担任英国“福公司”(Peking Syndicate)代理人。“福公司”是个典型的披着“洋”皮的皮包公司,创始人是一个名叫罗沙第的意大利工程师。罗沙第是意大利首相卢第尼的公子的一哥儿们,老卢第尼曾出使大清,在中国政界有着相当的人脉。通过这样的关系,罗沙第和马建忠成了朋友。在马的建议下,三人在伦敦成立了这家皮包公司,计划以外资名义获得中国开矿许可后,再将皮包公司股份出售套现。
这家公司无论是在意大利还是在中国官场都树大根深。意大利驻华公使当前锋,李鸿章做后卫,刘鹗能做的也就是跑腿。当时,大清国严禁外国资本参与矿业开发,刘鹗的“神童”脑瓜派上用场。几番公关之后,福公司找到了一条捷径:先成立内资企业的“壳”,接收煤矿开采权后,再由这个“壳”以煤矿开采权为抵押,向福公司借款,既不定还款期限,也没有规定借款利息,实质上就是变相卖矿。
“看见红灯绕着走”,福公司辗转控制了山西的部分煤矿,成功装进“中国概念”,大英帝国的银行家们纷纷解囊购买“福公司”的股份,“皮包”公司转型成功。
如法炮制,福公司顺利地控制了多家煤矿。福公司在中国的业务迅猛拓展,刘鹗出力很大,帮着上下打点,收入自然也不菲。富起来的刘鹗先后在上海办起了自己的商场、纺织厂,但令人纳闷的是,八面玲珑的他自己做老板却不灵,生意多以失败告终。
1900年春夏之交,华北爆发义和团运动。帮着外商勾兑政府资源的刘鹗,被相当一部分保守派人士看做是“汉奸”,协办大学士刚毅就曾翻出福公司山西旧案,要求将刘鹗就地正法。所幸他在上海租界躲过一劫。
八国联军入侵后,与洋人关系不错的刘鹗,来到北京负责战后赈灾。当时,通往南方的粮道已经断绝,大清国的国营粮仓又掌握在沙俄军队手中,北京开始出现粮荒。刘鹗出面协调各国公使,以赈务会名义从沙俄手里买大米,再以平价售予民众。而这,成为他日后被定罪为“盗卖国家粮食”和勾结洋人的“汉奸”的重要证据。
义和团和八国联军连番折腾后,大清国保守派几乎全军覆没,改革成了主旋律。刘鹗的官商勾兑生意也越做越好。除了继续为福公司效力外,他还和日本人合作在东北开设盐场,违反国家政策规定,将盐大肆走私到缺盐的朝鲜,牟取暴利,也帮了日本在朝殖民当局的大忙。他还利用内幕消息,串通长江水师提督程文炳等,先行在长江下游的浦口购进廉价的沙洲,后来朝廷宣布津镇铁路从镇江延伸到浦口,消息一出,地皮狂涨,赚了个盆满钵满。
小说与人生
1903年,有了钱的刘鹗突然写起了小说。据说,他是为了资助一个哥儿们——钱塘(今杭州)人连梦青。连某与湖南“自立军”首领沈荩交情很深,“自立军”妄图颠覆大清政权,是当时不折不扣的反动组织。沈荩被捕后,被棍棒活活打死,据说是慈禧太后亲自下的令。连梦青受沈案牵连,多亏西方使馆帮助,从北京逃到上海,在报社做记者,勉强糊口。稿费是连梦青的唯一生活来源,但入不敷出。新生富豪刘鹗想帮他,可他性格孤傲,拒不接受钱财。刘鹗便想写本小说送他,由他卖给商务印书馆的《绣像小说》,得些稿费赡养家中老母。
这么弯弯绕的一个投名状故事,造就了后来著名的四大谴责小说之一《老残游记》。作为一位官商勾兑的高手,刘鹗写起腐败来,自然得心应手。事实上,这部“谴责小说”的谴责重点并非腐败,而是“清官”暴政。小说主人公铁云说:“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我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以刚毅和山西巡抚毓贤为原型的“清官”,在“不贪”、“清廉”的掩护下,横征暴敛,草菅人命,用人血染红顶子。刘鹗的矛头直指“清官”的阴暗心理和制度的软肋,令这本痛骂“清官”的《老残游记》成为不朽的名作。
当权的改革派们,内心里应当是同意甚至赞赏刘鹗批清官的“高见”的,大凡能以改革者姿态攀上高位的,无不有过人之处,也多是贪渎高手。但刘鹗表露所出来的那种道义上的高姿态,也是他们难以接受的。
然刘鹗的高姿态没能保持多久。1908年,袁世凯调任中央工作没多久,大刮廉政风暴,整风立威。高调的刘鹗撞在了枪口上,以“私集洋股,揽买土地”问题被查,所有历史问题都被翻了出来。这一劫,刘鹗没能再侥幸逃过。成因官场,败也因官场,但凡权力能成为商品的地方,大抵如此,倒也符合因果相报之说。
《老残游记》里的铁云看透人间冷暖,洞悉官商百态,但刘鹗本人似乎还是没能懂透政治,抑或明白得有些晚。他从事官商勾兑,有两大失误:一是在大清国固然可以玩“政治—经济学”,但只能打“擦边球”,他无论是为福公司开矿还是与日本人贩盐,都是明显的“界外球”,还愣冲冲地站在舞台正中自鸣得意,丝毫没有政治头脑和自保意识;那些真正拿利益大头的,却都明智地躲在幕后。二是刘鹗有点“名妓”做派,明明艳帜高张,却摆出一派清纯样,没有及时选择真正的大树好乘凉。他涉猎的生意,多是大手笔,利益之丰厚,完全可以找到中央级的大鳄撑腰,但除了福公司业务他靠过李鸿章的荫庇外,其他生意,其官面上的合伙人都是小虾米,无力自保,更无力保他。
流放到迪化(乌鲁木齐)一年后,刘鹗便中风而死,年仅53岁。三年后,大清国也同样急性中风而亡,应了他在《老残游记》自叙里所说的:“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