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八十年代
2009-04-29陈清华
陈清华
如果我那天不去和老莫吃饭,也许事情不会糟糕到这个地步,但也不一定,该来的也许一样会来,谁知道呢?
老莫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在八十年代最好的朋友,1989年我们一起豪情满怀地辞去单位的公职,南下海南岛,参加海南特区的“大开发”。那个时候的海口是个什么样子啊?我们住的是工棚,连电灯都没有。后来,我凭着内地的一个作协会员证进了海南开发报,老莫还是干老本行,当教书匠。
20年了,如今我是一家报纸的编辑,而老莫则成了知名教授。人到中年,无法不怀旧,无法忘记那一段激情的岁月。这样的关系,又同在一个城市,我们今年居然还没有正经坐下来吃过一顿饭。老莫约了我很多次,我都拒绝了。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任何饭局了,不是怕喝酒,不是怕应酬,是2007年我的生活出了问题——经历过两次离婚的我,第三次结婚,很快又生了儿子。最麻烦的是:我和前前妻生的儿子今年突然出现严重的青春期反映,以至于初二不得不留级。我得天天陪着他,因为他会经常性地喊叫:我不行了!我难受!我想自杀!快给我找个心理医生。我要见见李叔叔,要和他谈谈。
我说,我带你找你们学校的心理医生聊聊行不?不行!那个医生太业余了,而且就知道教育人,讲大道理,全是骗人的!
好,好,好。那我带你到省医院心理科。一路上,儿子看到堵车,就骂司机谋财害命,浪费大家的时间;看到乞丐敲车门,伸手要钱,就说乞丐全是骗子,在“丐帮”里应该很潇洒;看到路上的女人袒胸露腹,就说是站街的妓女;看到交警在维护秩序,就说罚款上瘾了……总之看什么都不顺眼,什么都不相信。
心理医生看上去也不过40岁,也是八十年代大学毕业,文静的外表下藏着幽默的心。他说:我的孩子也要求看心理医生,不过他就是不相信我,说我啥也不懂。于是我就带他找别的心理医生,而且还不能找本医院的。医生治不了自己孩子的病,也治不了自己的病。
问过症状之后,医生说,简直和我的儿子一模一样。
心理医生感慨地说,这不是孩子的问题,也不是学校的问题,甚至不是家长的问题,是整个社会出问题了,是整个教育出了问题,别以为他们很幸福,不是的,其实孩子很可怜!面对众多可以选择的物质,他们眼花缭乱。他们追逐时尚、消费,就像八十年代追逐理想和知识一样,烦恼更多。他们攀比的内容除了谁家的父母开了什么牌子名车之外,还有穿了什么名牌衣服等等。而且,问题比我们想象得还要严重。教育太王八蛋了,真的,最该教育的其实就是教育。
我觉得心理医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想走,可儿子不愿意。他躺在医生的床上看电视,说想安静一会,只好顺从他,只要他能安静下来,我宁愿把他当成爹,我当儿子、当孙子都认了。
心里堵得慌,我觉得我比谁都需要看心理医生。多少年了,结婚,离婚,再结再离,我容易吗?第一个老婆是棉纺厂工人,1985年我大学毕业那一年就结婚了,结婚的理由是我跟她在婚前谈恋爱的时候上床了,玷污了人家的纯洁和名声,不结亏了人家。结了婚一切也就名正言顺了。再说了,那個时候,我是臭老九,人家是工人,能攀上人家已经是我的造化了。
生下第一个孩子,我已经开始做作家梦了,对自己的教师工作百般不顺眼,更何况那时候个体户已经开始发财了,而老师的工资却低得可怜,月薪60多块。当地要筹建个什么工厂之类的,总是要扣老师的工资,说是以后赢利了会还的。直到当地政府下令要每个人必须凑够2000元钱,支持当地一个棉纺厂的建设,我实在凑不上。找老莫商量,他说他也凑不够,总不能抢银行吧?老莫说:算了,不给他们玩了,我去海南。人挪活,树挪死。我有一哥们去了那里,咱们一起投奔他算了。
据说,凑不够2000元钱是要被停止工作的,我别无选择,只好跟老莫一起下海南。
若干年的分居,再好的夫妻也难免生疏。我和老婆几年后就离婚了,那时候我的儿子才8岁。法律上判给了我。我的第二次婚姻开始了,老婆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老师,一个“70后”,也是离婚的,带一儿子。女教师绝对是一个好老婆,可这不代表她儿子和家人一切都好。一旦涉及到和她亲朋好友的不愉快,她是毫不犹豫地、毫无原则地站在我的对立面。相处六年,在各自的孩子问题上总是别扭着,虽然大家都不点破,但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总有爆发的时候,这一爆发,我们也就协议离婚了。和女教师反正也没生孩子,财产一人一半,孩子各回各家,离婚手续办起来一点也不麻烦。
现在想想,来海南倒没啥后悔的,唯一后悔的就是有这个儿子。如今,我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儿子给我吵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反问他: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吧?可以这么说,这么多年来,我所有的麻烦加在一起,都比不上这个儿子给我的麻烦大。
更要命的,我的第三个老婆是个“80后”,我们很快有了自己的儿子。我那大儿子刚上高中,正闹得我焦头烂额。二儿子又刚出生,焦虑和忙碌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80后”严格限制我外出应酬。除了服从,我一点脾气也没有。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老莫不但不同情,还一直说羡慕我。梅开三度,是个男人都会羡慕的。
我说你别拿我取笑了,鞋子在自己脚上,舒服不舒服,那滋味自己知道。老莫说,我如果像你那样,有两个儿子,那我现在这个儿子再给我找事,给我闹自杀,我就敢对他说,你他妈爱怎的,我不管了。可是,现在不行啊。
怎么?你儿子也青春狂躁症?我告诉你,跟你儿子现在一个症状。整个初中,他就一点都没有学,谈恋爱,偷父母的钱打游戏,打架斗殴,闹自杀……而且撒谎成性,心理极度敏感,我只要一和他说话,那一准是吵架。他就没有干过一点好事。
正说着,老莫的手机响了,原来是儿子学校的班主任打来电话,通知家长去领人,坚决要开除老莫的儿子。老莫在电话中问什么事,班主任说,你来到就知道了。
老莫吓得面色铁青。当初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才让孩子上了这个学校,现在不知道又犯了什么事了?我分析,一,偷了同学的钱,被抓到了,如果是这样,那可惨了。孩子不成了少年犯了吗?你说你学习好不好在其次,起码人品要好吧?第二,可能是干了什么违犯纪律的事,被老师批评后顶撞了老师,甚至于动手打了老师。这是有可能的。那小子整天看老师不顺眼。第三,跟同学打架了,打伤了同学……
行了,行了,别分析了,赶紧去学校看看吧。撤吧。一桌菜才吃了几口,白酒倒是下去了一瓶。头感觉昏昏沉沉地,像被致幻了一般,仿佛看到苦海的彼岸,盛开着一朵金黄色的幸福花,看到我的前世在向我招手致意,看到“60后”的前前妻在缝我那一只破袜子,“70后”的老婆在床上哭泣,“80后”的老婆在骂我:我在坐月子,你竟然还出去陪人吃饭,你怎么一点责任感都没有啊?
我们俩撤了。老莫去了学校,我去哪里?回家对吧?回家面对儿子的“自杀威胁”还是“80后”老婆的抱怨?
给老婆打电话,竟然拨错了号码,接电话的是前妻,那个“70后”。不好好陪你年轻的小老婆,怎么想起我来了?我只得说,哦,我有几本书搬家时忘搬了……她竟和气地说,哦,是有几本,还有你的几本日记,你快过来拿吧,否则我要卖给废品站了。
“70后”好像憔悴了很多,脸上也多了一些斑,阴阳失调吧。看来,女人没有男人还是不行。可是,她和我离婚时就发誓说:我不会再结第三次婚的,丢不起那个人。也许她在信守自己的诺言?也许她对男人全部失望了?也许她根本就不适合婚姻?
见面后,并没有想象中的尴尬。她泡了茶,还是我喜欢的那种水果茶,她说我上夜班,喝这种茶好睡觉。我忽然想,如果我们当初都理智一点,坐下来冷静地谈谈,如果我再包容一些,也许就不离婚了,那我的生活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可爱情没有如果。
最近好吗,我是说心情?我问“70后”。
还可以。当然没有你好了,你有小老婆陪,恩恩爱爱的,我呢?我什么都没有,除了儿子。“70后”说。
对不起,也许——我——也许——。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说了,好么。她哭了,眼泪比从前流得更多。我试图去擦拭,被她用手挡开,干什么?性骚扰吗?
对不起。我只是……只是……只是想拿书,还有……想看看你。
你走吧。她把书和日记本递给我,然后打开门。
我伸出手来,她没有理会。
离婚就别再见面,别再联系,真的。这样对谁都好。烦恼已经够多,何必再多找一个?
我把车开到海边。海近在咫尺,可我已经很久没有看海了。估计有半年了吧?
很久没有吹吹海风了。我把车窗摇开,看着窗外的海浪,听着涛声。突然觉得人生其实还是值得好好活下去的。我想不明白,儿子他们这一代应有尽有,可为什么更不快乐?可以选择的东西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想选择自杀?
打开车内的灯,我无聊地翻看日记本。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读大学时的日记。居然还放着,真是难得呀。
1983年7月25日 星期一
过去,看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后,是多么佩服保尔的毅力啊,今天我看到了当代保尔,更坚强的柯察金。她,就是五岁时因患脊髓血管瘤,造成高位截瘫的山东姑娘张海迪。她的事迹震撼了我的心,引我深思,因为她是和我同一代的人,她坐在轮椅里,却跑在我们多少强壮健康人的前头。比比她,我更惭愧,我枉度十九年,至今仍不懂得怎么对待学习、工作与生活。
我要从海迪的啟示中,寻找我的精神食粮,像她那样学习、工作和生活。“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切记!
1983年8月22日 星期一
中午,偶尔打开收音机,听到一个大学生的演讲,慷慨激昂,十分有鼓动性。大意是:每一代人都有历史赋予他的使命和义务,我们——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振兴中华、实现四化是我们的最强音,我们是实现四化的中坚。积极、乐观、向上是我们这一代大学生的概念。为共产主义而奋斗是我们共同的理想!
1983年8月24日 星期三
看完了契诃夫的《没意思的故事》,发现我有些想法和那老教授相同。我想得很多,很苦恼,很琐碎。可细细寻找,好像什么也没想过,什么也想不起来,是不是我也没有中心思想呢?虽然我自己偶然想起我是信仰共产主义的,但我的思想行为是否围绕这一理想呢?我的身心时常会迸发出一股热情,但却因冲动坏事而又懊悔,我的轨道真难摆正。我应该在说每一句话前,细思量,这是与我的理想、信仰相违背的。学习张海迪的心得,我一直没有写,我总说没灵感,不想怎么会有灵感呢?我太放任自己的性子了。
……
我也有激情满怀的岁月啊。
那时候的我,看的电影是《仅有爱情是不够的》、《虹》、《少林寺弟子》、《快乐的单身汉》,《甜女》、《夺标》等;看的书多是看《心祭》、《燕山夜话》、《屠格涅夫中篇小说集》、《贝姨》、《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等;喜欢读的诗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喜欢的格言是“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要几步,特别是当青年的时候。——柳青《创业史》”;那个时候,给同学最好的生日礼物是《冰心散文选》之类的书。
一晃20多年过去,除了皱纹,一同生出的还有焦虑和郁闷。到底是我出了问题还是社会出了问题?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宁愿回到八十年代。我的爱一定在八十年代漂泊和流浪。
正在深思,忽然手机响了,是我的“80后”。“老公,你还没有回家吗?你在哪?”
“我在八十年代。”
“八十年代?是复兴城下新开张的酒吧吗?”
……。
我启动汽车,打开车上的音响,是胡杨林的那首《香水有毒》:“不该嗅到它的美,擦干一切陪你睡……”,我脑子却响起《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的这首熟悉的旋律:
“你不要以为你真美丽,
你不要以为我一见你就爱上你。
不要太多情,
不要假正经,
我看你一眼是因为你太滑稽呀太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