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贤敏先生和我的文学梦
2009-04-28刘川鄂
静夜,沙湖畔,春风习习,蛙鸣湖更幽。面对邻座四楼邹先生家的灯光,一股暖流涌入我的电脑。我的恩师,那个坐如松、行如风的老青年,我三十年前的蒙师,果真迈入七十的门槛了?
时光无情,记忆没错,他,健步迈入七十岁。
人唯一不能战胜的是时间,但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超越,包括时间。
已过不惑之年的我,面对先生家的灯光,思忖着每一个心怀感恩之情的人都会思考的问题:一个人的兴趣是怎样培养的?一个人是怎样成长的?一个人怎样选择了他的职业?
答案平凡朴素真切如真理:起重要的甚至决定作用的是他的老师。
一
每个人来到世界上都是很偶然的事。所以,人活着的意义是自己赋予的。在今天这个“后”时代,连活着的意义都可以不闻不问,只要“活着”就行。但对我们这些小时候都背诵过保尔•柯察金关于生命价值那段名言的中年、后中年时代的人来说,生命要有意义的观念已深入骨髓。有时我们说“没意思”,是因为现实没有给我们实践生命意义的充足条件;我们常感喟“生活在别处”,是因为眼下的生活不是我们自小就憧憬、向往的生活;我们偶尔也会像古代文人那样有怀才不遇之感,还是因为我们希望生活得更有意思。
文学之于我,是生命意义的主体构成。爱探究生命意义,也是我们这些文学从业者(作家、评论家、文学教授、文学编辑)的“通病”。我没什么文学成就,但文学已成我的生活方式,对之,我坦然欣然,无怨无悔。我和熟悉我的人都不能想象,没有文学生存的刘川鄂,是个什么样的生存。
在“毛时代”,几乎没有自然科学基础课的正常教学,大字报、红语录、宣传队、诗朗诵、批斗会是我们常设的“功课”,今天的中年人多少有点“文学情结”,并非都有文学天赋,实与此相关。
出生在鄂西山地,童年在川东大家族生活,跟数不清的堂兄堂妹表兄表姐一起玩耍中培养了我对性别的敏感,我自认为这是我后来热爱文学的最早潜因。至到今天我还对学生宣扬:不要把文学当“知识”。文学就是人生,审美的人生,只有热爱生活、热爱美、热爱异性的人才会真正热爱文学。
七岁时我回到父母工作的山区小镇读小学,第一次进学堂的神秘神奇神圣感至今依然还在。三年级第一次学写作文,语文老师王正莉教我们写春景,她使我最初领略了什么叫文学描写。她对我们说:你们已经是三年级了,可以开始学写作文了。这节课就写《春天》,我们干坐在课凳上,面对课桌上的白纸,歪着头咬着笔,两眼一抹黑,一节课过去了,一个字写不出。于是她带我们爬校园后面的纱帽山,又把我们带回教室让我们写,还是写不出。她问:你们看见了什么?我们答:小麦、油菜。
这时,她启发道,可不可以这样写:
绿油油的小麦在向我们点头微笑,金黄色的油菜花发出阵阵芳香。
轰,我心中的文学之神就这样降临!十来岁的我突然明白:写作就是把自己看到的人事景用优美的词句描述出来。自此,我迷上了文学阅读和表达。因为说话好用词语,同学常说我的“词果果打死人”,不少同学干脆直称我为“文学家”。
四年级班主任吴老师家访,对我说刘绍裳14岁就写出了名作,我心中暗暗发誓我要在13岁就成功。天真不知可耻,不知文学之路距我尚远。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个小职员的家境当然清寒,但父母对我们学习上的要求从不打折扣。好读书是我的天性。我们兄弟有太多嗜书如命,废寝忘食的读书故事,今后当专文回忆。
16岁不到,我高中毕业,下放农村劳动。学干农活之余,也跟知青们打打扑克,但更多的是看书。夕阳下,松林中,靠树半躺,无茶无烟,其乐融融。
知青没有未来,也没法设计人生。
那个冬天,1977年冬天,雪大山静,我在县里办的一个“毛泽东文艺思想宣传队”写戏演戏。晴天霹雳,突然得到通知,要当天赶回原知青点报名参加高考,雪夜里深一脚浅一脚步行了20里山路,那是一条通往文学的路。在一个教室里,公社知青点负责人举起左手,高喊:报中专的坐这边。轰,几十人赴过去;举起右手,又说:报大学的坐这边,只来了一个16岁的小个子少年和另一个知青。
这可能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重要而正确的决定,因为,我知道,只有大学,才可能实现我的文学梦。
30年前的3月,我来到了武汉,成了武汉师范学院中文系的一员,成了邹贤敏先生的学生。
二
虽然就读的不是自己报考的大学(全年级140余同学至少三分之二的人没报武师),但毕竟读的是自己喜爱的专业,我还是兴冲冲地收拾行囊上学了。
拥挤的船舱,嘈杂的码头,破旧的迎新车,从汉口到武昌,到车辆厂,到武师,到宿舍楼。没有想象中的大学典雅、精致,武汉师范学院平实、简陋得令我失望。
但春天喜气洋洋、同学喜气洋洋,老师喜洋洋,而且,中文楼有绿树有书香有文化,这个“u”字型三层楼,是我对武师最美好的忆念:这里有我学业的滋长和爱情的贪欢。
很少能有人想象出,我对“文学概论”课有多大的期待。什么是文学?文学的本质、功用、分类、评价,这些对于一个狂热痴情的文学少年,魂牵梦绕,孜孜以求。破旧的图书馆,几册以群的《文学基本原理》是被我们中文系学生争抢着借阅的。那时百业待兴,没有教材的课占大多数。我们发的大都是油印的讲义。印刷厂忙不过来,边上边印,边印边发,一学期上完时才有完整的讲义。
中文楼101大教室,第一堂文学概论课,邹贤敏,一个清瘦的40来岁的高个子,给了我这个文学梦想者关于文学的最基本的灌输。
邹老师讲课的精彩在思想,也在表达。他个子高但声调低沉,饱含力度,因为有太多的意思要传达,他又好用长句,以致于最后一个字常常没发出声来就“吞”了。讲台上的他惯用的姿势是双手悬在腰际作向左推进状,以增强表达效果。
但他不是从“什么是文学”开始讲起的。他首先讲的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而且居然讲了一学期。
能把延座讲话讲一个学期,足见学问有多么深、准备得多么细。多年以后,我在讲相关内容时,还在用他当年的某些观点和例证,且信手拈来,无需备课,全凭当年记忆。而且边给学生讲时边想起他当年给我们讲课的神态。他怎样讲“讲话”的背景,安娜•卡列尼娜式的黑裙,王实味的《野百合花》的风波,“那不是月亮吗?”的故事,他讲得我们哄堂大笑,我每次讲给学生时也是笑声满堂。
有一天,他布置了一篇作业,要我们分析他发的蓝色封皮的“延座讲话”参考资料中的一篇散文《罗于同志的散步》。一个人,在延安的文人,无聊,散步。碰到一个同志,见他鞋子很破,把自己的鞋子跟他换了。继续散步,还是有些无聊。
面对这篇千字文,我不知从何下手,这可是我第一次对作品进行独立评论,发表己见。真的不知所云,写不出一个字。就这样拖着,拖到了下一次他再上课。他对这篇散文的评价让我至今不忘:小资产阶级的自我表现。
原来是这个意思!我怎么看不出?
后来我慢慢琢磨:所谓文学评论,就是要把作品中的形象、故事、结构、语言背后的社会的、人性的、审美的意蕴用学理化的语言表达出来。
这个第一次,如同小学写作文的第一次,意义深远。它们是我文学道路上的几个重要起步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