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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的惆怅心境

2009-04-28

延河 2009年4期
关键词:男同事小杨

李 云

李云 生于七十年代中期,陕南女子,长三角打拼,倾听文学,曾在《延河》、《雨花》、《红豆》、《青春》等刊发表小说数篇,出版有小说集《洗澡》。现居苏州吴江。

长着水蛇腰的官太太——周躺在手术台上跟向北讲的故事。那时,向北的手术刀,包括她柔弱无骨的小手都在她的体内工作着。帮她清除“死亡过程中种植下的新生儿”。新生儿必须清除啊,周说他们夫妻很久没碰了,怀孕会毁了她,这无疑告诉家里人她已经开杏花了!周叙说的口吻越来越伤感,向北心里有数,多年的夫妻还碰啥呢?后又见到周的茫然——上了环的,怎么说有就有了呢?周不知道激情可以将人造的“环”毁灭,冲刷,乃至侵占、生吞活剥掉。像洪水冲掉人为的堤坝一样,是轻而易举的。向北整理好思绪,按时应景地安慰了周两句——那么个“环”环得住什么呢,就算结扎吧,还是有人会怀孕,毕竟割不断的东西太多,而“环”不住的东西也很多啊。

向北的话像手术刀一样弯曲有形,极富哲理般。能拉能抻,亦能回弹和具有揣摩的余地。隐隐带着一股血光的冷漠与融洽。但她很快也忍不住伤感了——就在五年前吧,也是在这个手术台上,向北给周装上的环,不想五年后,还是在这个手术台上,向北给她刮宫了,刮宫过后歇几天还是要装上一个环的……

给周做完手术后,向北没有立即回家。肚子饿了,口渴了,她没有动一动手脚的意识。只觉周动人的故事像突然灌输进身体的盐水,冰凉地在身体里膨胀着,虽然找不到膨胀的具体性。最起码,它在医治和复苏着一点什么……

向北鼓着胸舒出一口气,手掌按着胸口不敢放下,平塌惯了的胸脯如罐满水的塑料袋,饱满得很,像隆胸广告里说的,挺起来了,且压都压不住。向北快速地脱下白大褂,并迅速挂上衣架,回家的脚步匆匆。当脚步刚迈出门口,却又不知为哪般地回望着,眼睛落在漂浮于衣架上的银白又惊喜又黯然,于是有了一丝真不该贸然回绝刘成栋邀请的犹疑与惆怅。

人间四月天。晚风像一双小手,幽幽地拂过,将一缕发丝拂过肩头,贴在嘴唇上。暧昧地、酥痒地摩挲着嘴唇上的敏感神经。室外的空气虽然拥挤,但没有了消毒水、血腥气,鲜血淋淋的伤口,向北深呼吸一口。之后,又大大地吐了出去。

向北站在医院门口的身子轻飘飘的。手伸进包里又迅速地拔了出来。放弃了给刘成栋打电话的最初想法。因为她的手刚伸进包里,就一眼看见了挂在广场高楼上的钟——六点整,饭局哪能结束呢?但她也不想过早去催刘成栋结束。孩子在学校读夜书,向北决定先在街上随便吃点东西再说。

刘成栋在小学做教师,这个家便是一名小学教师与一名医生的有机结合。这种家庭结合在城市里,已是公认的和谐窗口。像绿化带里的冬青,一直都那么青翠着,不高也不会庞大,被一个院子围绕着保护着。但谁也体会不了它们的孤独。刘成栋一下班就到医院门口,来接向北出去吃饭。刘成栋等了一会不见向北下来,便打电话催。向北正好送走周,手上还沾染有周体内的血迹,向北望着血迹,犹豫了一下,对着手机说:我马上还有一个手术……向北已经有很久没有去热闹了,呼朋唤友的热闹她不太习惯,习惯要比喜欢不好,更让人无法去改变和接受。如同没有人知道人声鼎沸的热闹只会带给向北加倍的空洞和迷失。向北叹口气,真想和刘成栋多待会,不,还有孩子,这样的时光眼看就要没了……向北的鼻子一酸,眼泪就要出来了,但她还是坚强地堵了回去——拴他做啥呢?

向北当然没有手术要做,妇产科每天都安排有医生值班。向北拎着包,一脚迈进城市黑夜——灯火的白昼里。沿街寻找着小吃店填充肚子。 饥饿使向北的身体成了一个大洞。右手边正好是一条美食街,向北每到一个店门口都要犹豫地站一下。揣摩着要不要进去。流光溢彩的店窗口太热闹了,它挤满了人。向北一间间走过,很想找到曾经与刘成栋在一个大冬天哆嗦在一起吃过的老面店。它很小,很旧,隐没在菜市场后面的巷子里。刘成栋的身体挤在向北的身边,面前清淡的阳春面上如星星布满的葱花,不管是闻还是看都显得特别的青葱和幽香,真叫人胃口大开。吃下好几碗都行。向北的唇舌间涌来一股涎水,口腔湿润了。心温暖地一动。过去的日子,便如陈年的墙面,手一摸就能摸到满手烟火的黑。它多像在睡梦里抓了满手刘成栋浓密的黑发……

向北兜了好几条街,也没有找到那条巷子。失望的沮丧感如庞大的夜幕侵洇而来。不仅默默推测面店也许早已拆迁,做面的阿婆大概也成古了。向北蓦地提起胸脯,打起精神继续朝前寻找。但走得一步一回头,仿佛掉了东西般。当她看见灯光中的影子,明白了,遗失是鱼鳞,它自身上成片成片地掉落,掉落的有青春、健康,将自己掉成一具斑驳的鱼骨架了,而骨架裸露在沙滩上正在等待洪水淹没……要将刘成栋的气息冲刷干净的气势。到那时,真是没人还会记得向北在22岁的花样年华里,与刘成栋像两片云,转着转着就在浩瀚的天空相遇了吧?相遇在电影院,在路上,在同学和朋友的聚会上。但两人怎么恋爱的,却很模糊。只记得有一搭没一搭说过几次话,不过是你家住哪里,离某某同学家有多远。然后就在一个夜色迷离里,无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像两块磁铁那样抱住亲吻了。凑成抱在一起的是青春的身体还是美好的夜色?只有向北自己清楚,在那弥漫着丁香幽香的幽静巷子里,他站在她身边,呼吸直接灌入她的呼吸,如毛毛虫,使她很是渴望与他靠近。是陶醉不已的。脚跟一抬,感情虚线就画下了。恋爱,婚姻,可算走得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按着步骤一步一个脚印走来。很是循规蹈矩。再是生育,赡养老人、抚育子女。近几年夫妻俩又买了房和车,虽然还有一屁股房贷,但日子过得还是红红火火、稳打稳扎,好一个岁月静好。

找不到面店的向北环抱着胸依偎在街头夜色里,独自回想了一遍与刘成栋的恋爱过程,也想起了他诸多的不是来。当然,向北没有刻意要去怨他什么的意思。所以,当那些错综复杂的念头像蜈蚣脚乱糟糟地爬上心头,向北就想阻止,可她偏偏感到了意志与身心的无力和虚弱,也许蜈蚣的脚来势太凶猛了,不容向北抵挡,只好无奈地随它来欺凌,来抓挠了。

向北首先想到刘成栋看中的是她家的钱,她跟他站在巷子里的那天刚失恋,他在极度寂寞与虚乏的心境下接受了向北的初吻——刘成栋自私啊!再说婚后,婚后的刘成栋居然脸皮颇厚的怂恿向北去跟娘家要钱,先是买车,再是买房。房子还好说,两个人住,而车子呢,刘成栋霸占着,虽然保证了接送向北上下班,但谁也不能保证里面有没有坐过另外的女人。刘成栋喜欢的女人?以及喜欢刘成栋的女人?……刘成栋还常常拎着单位小领导的头衔,抛下她和孩子出去应酬——他多么不顾家呀,一会家长宴请,一会是官方的,再是同事之间的聚会。虽然偶尔也带向北一起参加,但他没有照顾好她,任由向北坐在美女堆里受气,受侮辱。比如,明明知道向北这一个月里瘦得厉害,成了“排骨精”,浑身就一个干巴巴平铺直述的骨架子,鬼也不想那么干巴巴吧?他都不知道不说,还任由那些女人见一次就张口要一次减肥的秘诀,看似虔诚地跟向北讨教——哎哟,向医生,你是怎么保持的,身材这么好?

聋子也听出了话里的奚落。向北拿出漂亮的手就着路灯看,这是她最骄傲的,也是她再也不想参加应酬的祸根。终于明白是刘成栋不想要她去了。让她自觉地知难而退,真是叫人怨哪——为什么不去阻止她们的询问呢,为什么不主动说说人家的好呢?比如说说人家的学历,家庭背景,业务成绩,最起码,还有这双手啊!向北的手后来终于被拿上台面了,拿上台面的不是手的柔软白皙、纤纤如葱,更不是它曾经迎接过多少新生命,这双漂亮的手该有多么伟大和倍受尊敬。事实却是因为它没有一枚钻戒的佩带。相信每个女人都会喜欢钻戒吧,钻戒身上所具有的花纹和光泽拿到男女的婚姻关系与女人之间敏感的人际关系来说就变得非常微妙。贵与贱,爱与不爱似乎写得一清二楚。钻石恒久远嘛。向北不喜欢用她的手来表达这些东西,内心很是难受,不由得自言自语了:戴它,俗!哪料想,人与人之间总是伴有的风借力传达了向北的真性情流露,向北针对的就不是一个女人,两个女人,而是一桌子的女人。乃至全世界的女人。还有他刘成栋,也实在不理解,有钻戒为什么不戴呢?一定要落个奚落才甘心!本来很美丽伟大的手一下子变得不够含蓄,不够包容,缺乏爱,是很极端的小人行为。觥筹交错的热闹场面迅速地冷了,从滚滚沸腾到波澜不惊,最终成了一瓢冷冰冰的水由向北“自以为是”地眼睛里泼了出去,一个个漫漶、洗刷。推了一堆的淤泥,堆积成山的淤泥将向北遮挡住,使人再也看不见了——真狠啊,集体冷落人了。

向北回绝刘成栋的邀请总是一个理由:你去吧,我还有一个手术……向北的婉拒正好应和了一个说法:一个女人在得不到容貌姿色时,就会在学习和工作上特别卖力。刘成栋会意地点点头,没有再强求的态度像一把隐形的刃,直接戳进向北心口——我放纵你,只是为了……向北含着泪欲言又止,每次都会站在窗口目送车子离开小区大门,才回过神来坐在桌子前享受刘成栋为她准备好的一个人的晚餐。向北懒懒地将筷子含在嘴巴里,总是忘记了动,而眼眶里的泪水却在滴溜溜地打转……除此,刘成栋会安排他一个要好的男同事送饭菜过来。男同事很瘦弱,戴一副跟向北一样的死板极了的黑框眼镜。他开着面包车来,从门缝里递进一份份牛肉面和泡沫客饭盒子,还有过一盆酸菜鱼。当然,还送进来了一张张笑脸和一个个迷惑——他真是一位非常会笑的人,只是笑,笑完就走。速度快到令向北连一个谢字都来不及说。来不及说还有向北自身的原因,她总要对着他的笑迟疑,从而默默计算刘成栋有几年没有如此“没心没肺”地笑了。

一辆车子从向北的身边疾弛而过,刮过一阵风。更像一尾黑色的鲨鱼从水里游过。被路灯打亮的油漆闪烁着水的荡漾光的浮动,模糊看见里面坐有两个人。副驾驶室里女人的长发从摇下的窗口里飘了出来。像是延伸的树枝,直接指问着向北的感受。向北眼巴巴地目送着,摸出手机打通了电话。当刘成栋的声音传来,向北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望着面前的车水马龙伤感又欣慰——渴望他能早日找个心仪的伴侣也是自己所想啊……

向北含着泪光敷衍一句按错了就慌乱地挂了电话。但她知道车子里绝对坐过跟刘成栋一个办公室里教音乐的梅老师。这个皮肤雪白,身材火辣的年轻老师,每次参加刘成栋聚餐,向北都能看见她,她总是不近不远地坐在刘成栋边上。目光时不时穿透美味菜肴妩媚大方地赠送过来,又如风抚走一缕刘成栋脸颊上的体温和手指上的烟雾。真让你难以捕捉,那是一缕月光,还是一泓波光潋滟的水色?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向北将手再次捂住胸口,平塌塌的胸口令她的眼神渺茫而忧伤。夜色撩人,人心怎能不受撩拨?向北犹犹豫豫地走进“统统”新装修的大红店门。吃点吧,吃饱了就丰满了……自我调整地要了一碗牛肉面。但是,当面端上来时,她又举着筷子没有了吃的欲望——刘成栋真的有那么多的不是么?为什么单单如今才发觉呢?难道生活真是从水里打捞起来的筛子,打捞起来的还是一筛子洞洞眼眼……向北大致算计了一下,与刘成栋结婚已整整十五年了吧,两个人睡在床上跟兄妹一样纯洁,有时又跟仇人一样相对无言。爱情,婚姻,还是书里说得好,关系到头都是亲情……左手握右手。好在亲情毕竟还是具有温度的,虽然没有新鲜感,却是绵长醇厚的融入,像一杯绿茶,把平淡浸泡得有滋有味。向北便无任何理由地宽恕了刘成栋所有的不是。

向北急促地呼吸一口,吃力地将神思拉回来,可当筷子落进面里,刘成栋跟梅老师抱在一起的样子还是出现了。他们颠覆了水面的色泽。酱油汤汁泼洒而起。向北的心口被重重地刺了一下,发出了尖利的疼痛。莫大的羞耻感、被欺骗感,以及委屈的泪,像一条钻进皮肤的蚂蝗,扭着尾巴在胸膛作怪。终于将抵挡在家庭餐桌上的泪水尽情地由着性子流了出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滴进面碗,打起一个个小圈圈,黑洞洞地敞开着,极力地呼唤着向北的名字……

向北捂住胸口,蓦地生出一股力,如风逃进卫生间呕吐不止。拼命积压的啜泣与绝望,被盥洗盆面上哗哗流淌的水声淹没,使她毫无声息地晕厥在了洗手间里。天旋地转一番,眼前黑了,暗了,无声无息了。但在晕厥之前,向北下了一个狠心,她决意要告诉刘成栋真相!

刘成栋昨夜好像很晚才回来,一回来就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而向北当时似有意识地哼了一声,生怕他睡不下似的、习惯地将身体朝边上挪了挪。但就是醒不来,在刘成栋的鼾声里很快又沉入梦中……向北厌烦了梦——正因为你,才使得他只留下这么一缕隔夜的酒气与抓不住的体温!向北一把将毛巾捂在脸上,又抱起留有刘成栋气体的枕头,将脸深深地埋进去,枕头上很快湿了一块,像是一滩汗渍。向北看着床头边不知几时倒扣下的家庭合影照,猛得抱紧枕头上的湿印子深吸一口,只觉有个脚步在靠近,来催自己了……

向北的心像是被绳子拽着沉下一截,回想起昨夜在面店洗手间晕厥的事来。那是得知病情后首次出现的现象,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密集地出现,而自己又还会苏醒么?如果晕厥在手术台上呢,马路上呢?向北不敢朝下想了。即使不苏醒也会被另一种突然碾死吧。向北默默地梳洗着,只想赶快回到办公室,尽量多上几次手术台——再多听点动人的故事吧。

在单位边的停车场上,向北碰到了周。周猛然瞥走的眼神告诉她也看见了向北,但她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别开了与向北对视。向北看见她身边的男人,大概是周的丈夫了,向北特殊的职业令周不方便打招呼。她可能已经后悔将故事讲给向北听了,把脸朝脖子里一缩,匆匆上车了。向北愣一下,也没有打招呼的冲动,周仿佛一下子在她眼前小了,低到不值一看——呵呵,这小蛮腰就是骚!向北赶紧从一堆纠缠在旷野上的男女身上拉开眼睛,抬起头从他们的车子边走过,目不斜视。

向北瘦纤纤的两条腿吃力地插进医院大厅,眼睛就被向南悬挂着的巨大显示屏幕影射了一下。向北看着一拨一拨翻滚的红色文字,有种生命被带着走到尽头的感觉。并用很快的速度望一眼边上的药房,斟酌着要不要去跟小杨道声谢——昨晚真是好在有她啊……可见事情的原委是小杨昨夜正好也在“统统”店里,当听到声音喊有人晕厥在洗手间,她就赶紧去了,当认出向北她又呼喊着叫醒了……此时,小杨就在边上药房窗口里,向北很想走过去补上一句谢谢,再跟她约下做手术的时间。向北跨出一步却又迟疑了,她忽然懒得张口了。向北睃一眼满大厅的人,生怕别人知道她认识小杨似地别有用心说:什么不好做,要去坐台呢!可见向北对她的品行还是隐隐有一些了解的。这了解来自于从办公室女人间的聊天,向北对面的王芩就会经常说起小杨,她总是半神秘半敞开地说:你啊晓得,药房里的小杨被抓过,她下班后就到夜总会去唱歌,还坐台呢!向北表面没有回答,其实很明白这是不用去证实的真实舆论,一个药房姑娘,家里条件又不怎么好,怎么能开汽车上下班?且打扮得又很前卫……向北正要转身去办公室,小杨看见了她,一颗漂亮的头伸出窗口,热情地问要不要吃口香糖。向北走过去,对她说了声谢谢便回身去了楼上的办公室。这声谢谢是有双重意思的,想必小杨也听得懂。向北随后又跟了句:今晚我代人值班……

这后半句话,向北说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轻,生怕被别人听见似的吐出一缕气息。向北知道小杨在期待她的回音。说完就走了。如同她知道小杨虽然没有回答但一定会准时来的。于是就突然决定尽快给她手术,然后再去跟同事交涉换班的事。凭感觉,向北知道小杨的故事将会更加动人和青葱,是活色生香的。你看她青春的长相,不屑的语气,叛逆的打扮,耳畔又响起小杨扶向北到座位上开口说的话:向大姐,你能帮我一个忙么,我大概怀孕了……

这个城市又不止一家医院,小杨要找身边的向北做,是费了一番思量和斟酌的,你一个没有结婚又没有正式男朋友的女孩子做流产,说起来总归是不好听的。而人与人之间最怕的就是认识,认识了会对一些事情更加关注,不具备保密性和安全感,一传十十传百。向北分析不出小杨的心思,于是问了出来,你怎么叫我做呢?小杨不假思索地说:你人好啊!接着,她又跟了句:向医生,你的手长得真漂亮!明白了,小杨看中的还是向北的手艺。向北知足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里不禁热了下。她当然满意这手,这双荣誉的手,曾经是多么风光啊,主任、副院长的头衔成片成朵地涌来。但都叫向北拒绝了——我只想做一个医生!由它接生的小孩中还出了个天才呢,12岁上了北大……但是,手现在变得干枯苍黄,还出现了几块老年斑,手背上起满了瘦弱的褶皱,褶皱凝结成一个个笑纹,嘲笑着这将是一分不值的手。因此,向北昨夜就没顾得上回答小杨请做流产的事情。

与小杨分手后,向北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大润发超市。到内衣内裤专柜,为刘成栋和孩子特意买了许多内裤以及一堆秋衣秋裤。再到日用品专柜,买了一堆牙刷牙膏、毛巾和香皂、洗发液。再转到楼下,买了两袋大米,三瓶色拉油。买内裤的时候,向北有点冲动,抱着它们像是闻到了刘成栋身上的气息,心口一热,身体也热了一下。面前正好有一面镜子,她就站好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尽力挤出一个抿着嘴巴笑的娇媚姿态。身体像是饮雨的禾苗,饱满青葱到能拧出水份来。

回家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向北仔仔细细地将他们一条条规整进抽屉和柜子。顾不上累得昏天黑地,又坐进书房,对着黑色封面的日记本一样样记清,比如刘成栋的内裤放在B柜子顺数第二个抽屉,冬天和夏天的也都用冬和夏的彩色纸条表明,再捆绑成团;再是孩子的放在哪里,再是被褥、床罩的大件,像遗书一样,一样样、一个个地方都清楚地登记好,完全保存在日记本里以便刘成栋将来翻阅寻找。做完这一项细致的记录,向北去洗了一个澡。她为自己也换上一件崭新的、颇有点性感的镂空内衣。躺进刚换上的干净的被褥里,好似恨恨地吸了一大口太阳的味道,接着又去看了一下手机,快十一点了,想必刘成栋该要回来了。向北吃好药,趿拉着拖鞋藏药时,手却拉开属于刘成栋放内衣的抽屉,取出一条崭新的内裤,和一条干毛巾放在床的另一边等候刘成栋回来。很快,她又拿着去了卫生间,这个过程使向北有些明显表明意图地红了一下脸。直到将毛巾和内裤放在淋浴房的凳子上才稍微安心了些。内裤拆开被折成三角形,毛巾呈长方形放在上面。之后,向北满意地将手摸在跳动的胸口上,一起一伏之间,感觉自己的身体又膨胀、饱满了……

向北一到下班时间,就开始着手准备手术器材等待小杨的到来。她收拾干净手术台,又拿出做手术的器皿。就坐在椅子上整理起了如何询问小杨故事的引子。它比做手术重要多了。得隆重对待。她有好多的问题都是向北迫不及待要知道的,所以她故意说明天有事跟同事换了两个小时的班。用两个小时足够了,太长了,向北的身体会受不了。其二,她还想早点回到家呢,昨天晚上,都怪自己睡着了……向北渴望小杨精彩的故事灌输进身体,使其饱满滋润,她要带着这样的身体回家,再带给刘成栋,在人间的天堂里画上一个恩爱的符号……而就在这时,一阵手机铃声打搅了她的思绪,刘成栋来电告诉他仍旧要去应酬,他这次搞大了,在电话里乐陶陶地说他要做校长了,学校来了一大批调查他的领导班子……向北没有允许刘成栋去感想,开心地祝福了一声恭喜。向北早就看出刘成栋是很想做校长的,并叮嘱他早点回家。刘成栋的心情也很不错,快乐的应允了,似乎有了会意,最后依旧安排他瘦高个男同事送饭菜。向北掩饰着内心的欢喜,说叫他到7点钟再送吧,我还有一个手术。

哪料想,从来没有失败过的向北给小杨做的手术失败了。

小杨边提裤子边对向北的背影吐来一口痰,变态的,看你哪天不得宫颈癌!

向北是举着手机离开医院大楼的,她边走边打电话给刘成栋。打了好多次才接通。话筒里热闹非凡的糟杂着。向北的话如烟,轻飘飘的。怎么都传递不过去,真让人急噪,向北就提起气息大着声喊:成栋,早点回来,我等你!

话一出声,就勾引了几个路人朝向北看来,疑惑的眼神以为遇到了花痴地嘲笑着。向北瞪一眼,像一个哀怨的小姑娘,看什么看,好看啊!发了一个信息过去。信息刚发走,一个信息回来,向北急急打开看,一串陌生的文字轻佻地问你是谁啊,小娘们发骚了?原来向北将最后一位8按成了6。向北从不依靠SIM卡来记忆刘成栋的号码,气愤地删除掉陌生人的信息,望着广场大楼上的钟,向北不知如何办了。

好在这时刘成栋瘦高个男同事的面包车悄悄停在了边上。他摇下车窗,叫着向医生,说我正给你买好酸菜鱼,咱们一起走吧。说着还帮她从里面打开了车门。一起走,多像刘成栋的语气,向北习惯地拂一下头发,欣然上车。瘦高个男同事告诉向北说,是刘老师关照的,说向医生最喜欢吃酸菜鱼。向北没有回答,默默地跟着他回家。眼睛掠过窗外迷离的灯火,仿佛游走在一条时光隧道里,嘴角不由得几次漾开一丝温柔的笑意。直到看到他站在门口端着菜不进来,这才意识到他不是刘成栋。看一眼冷冷清清的客厅,说你自己端进来吧!自顾进去了。瘦高个男同事只好端着酸菜鱼盆子,用脚脱掉鞋子跟进去。将盆子轻轻放在餐桌上。向北在热气腾腾的酸菜鱼边坐下,命令说:坐会吧!瘦高个男同事像是没有听见,仍站着不动,显然是在酝酿着如何拒绝向北的盛情。孤男寡女的,向北看到了瘦高个男同事满脸的尴尬和拘谨。没有再去理睬他,而是转身点燃一支蜡烛,摁灭电灯对着他如电线秆子站着的黑影又命令了一声,坐下,陪我吃完饭再走!

向北很想恨恨地把那盆子酸菜鱼全部消灭掉。点蜡烛间,衣角碰掉了筷子。弯腰捡筷子的手落在瘦高个男同事仅穿袜子的脚尖前,对着他裸露在袜子破洞里抽筋的大脚趾冷笑了一下。之后,又对准他的脸笑,觉得他好可怜,她才不舍得刘成栋的袜子有破洞呢。虽然它只是穿在里面,跟内裤一样,向北总会很勤快地更换它们。并私自认为一个男人的体面其实就是从这些地方体面的,刘成栋将来会不会遇到同样拙劣与邋遢的女人呢……向北低叹一声,脸色不放心地黯然了。呆呆地对着瘦高个男同事窄小的脸几次欲言又止。没一会儿时间,大概因积聚上来的泪光所造成的朦胧感,向北心里一软,忽觉男同事急促的呼吸在如波涛起伏,他的脸因此变得模糊而熟悉,与自己一纸相隔的亲密着。向北不禁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颊,让热气喷过来——哪知在周的故事的撩拨下,向北眼里的暧昧之水首先淌了过去。瘦高个男同事被看得手足无措,眼睛闪烁不掉地问了一句:你怎么老看着我?向医生。

哦!我看你了吗?向北心里骂一个迂人,收回目光盯住自己的手掌,幽幽地说:知道吗,我从小就看过《周易》,我还收藏了很多老皇历,它们说人的一生都在手掌的三条线上,爱情、生命、事业,可是他们不知道,有人会道破这个玄机,因为有人会把线条比喻成树木,让一些信仰生根,如同……谁都保证不了树不生病,你知道病魔有多可怕吗?……

停一下,向北接着说:我还是给你讲个故事吧……

干涩的眼睛湿润了,滑下一串清泪,泪水如蛇冰凉地缓慢地游动而下。向北用舌头舔一下唇角,觉得极其苦涩,又重复了一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要讲怎样一个故事,向北绞尽脑汁地梳理着,开了好多个头也不知如何来讲述,身子置身沼泽地般地只往下陷,死亡、渴望、重生,拧成一股粗粗的麻绳,将向北拽了下去,又提了上来。手掌上的“树枝”更是将周的故事拎上拎下着,鲜活了:尽管向北知道,她们愿意坦诚相待地跟自己讲故事,主要是看在丑和老上的,她们是恨你的——都是你的手术刀才使人那么痛苦哇!但病得又老又丑的向北,心思和身体还是会跟着周留下的故事狂野不停,身体被“盐水”医治好了一般。就在手掌上幻化出了周描述的镜头:旷野,杂草,万物生长的声音,赤裸裸纠缠的男人和女人,以及四处弥漫着的狂妄的生命气息……都统统钻进身体内河里招摇过市,纠缠不休了。迫使向北重生了,容光焕发了,携带上一丝热望,与像刘成栋但又不像的男人赤身裸体地在旷野上散步了。起初,向北还很羞耻身体的裸露,试图夹住大腿遮掩。当一枝狗尾巴草从腿边抚过,开满花朵的映山红树枝从头顶掠过,跨过一寸一寸肥沃、滋润的土地,向北看着自己丰腴婀娜的身体,大胆地放开脚步行走着,原始,自由地走……

总之,向北对于周和男人发生关系的地方,以及那个男人,好似感足了兴趣,那是什么地方呢?怎样的男人啊?他长得好看吗?身体一定很健硕吧?向北将背靠进椅子背,手抚住胸口幻想着:他给了周“死亡一般的幸福和陶醉”,多像是英勇的战士啊;而他的头是光光圆圆的,又像是逃犯;手呢,粗糙的手更像农民工,淳朴、自然,没有坏心思或要注意什么形象的歪心思,和逃犯一样,很久没有女人了,现在只想尽兴一下……可他身上又长满了长毛,不会是野人吧?说不定还是……

向北自言自语地重复着,眼睛落在瘦高个男同事的脸上,对他纠缠在自己身体上的脸和胳膊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估计在第十遍时,刘成栋回来了。他欢快转动锁孔的声音,带来一股酒味,将很得志的感觉也飘了进来。瘦高个男同事挪动着僵硬了半天的身体,紧张地问向北:怎么办,校长回来了?他的紧张口吻很像跟向北做了什么对不起刘成栋的龌龊事。还没正式宣布呢,就叫校长了?向北挂下刚刚变得红晕的小脸,懒得理他,一把将头瞥开,心里狠狠骂了句:人面兽心!一眼圈泪花正好迎接上刘成栋志在必得、春风拂面的样子,好像冬季和春季不期而遇了。刘成栋春意盎然的眼睛飞到瘦高个男同事的方向,喷射着满嘴的酒气跟他挥了挥手:嗨,我正要找你呢,你去……联系一下志华,明天我请客……

瘦高个男同事紧张地看一眼向北,匆匆朝门口走去,恨不得立马逃掉。可他走得太慌乱了,脚步刚到门口,又被刘成栋追来的“你怎么不回答我啊?哦……对了,你怎么在我家里?”的话,吓得少穿了一只鞋子。这边,刘成栋早已摇晃到沙发边,一屁股倒下欢快地奏响了呼噜的凯歌。向北看一眼刘成栋,赶紧奔到门口拎起鞋子想对瘦高个男同事提个醒——嗨,你的鞋子……然而,他走得太快了,早已不见了踪影。向北依靠着门框松开手,鞋子咕嘟一下落在缓坡层。不是很清脆的皮具的闷声将走廊上的感应灯震灭了,楼道里一片黑暗,家里的烛火也燃尽,一滩炽烈的烛泪再也点不亮任何火种的微弱地摇曳两下,熄灭了。

向北朝黑暗问道:成栋,睡了吗?急切回屋的脚步被玄关绊了一下,头踉跄落到熟悉不已的地面上的刹那间,她再次想到了周。准确说是周的故事,顿时,向北有了飘的感觉,身下的地砖变成碧绿的青草地,舒坦,性感,泛滥,没有束缚感,生命力巨大无边,躺在上面的身体像是悬挂在草叶上的露珠,干净、通透,无遮无拦地就要打开了……

“滴答”声响起,露珠落在地上的清脆声里,分明散发出一丝微弱地破碎感,向北倾尽全力地说道:你的环……还没有装……

责任编辑 姚逸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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