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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碗

2009-04-28

延河 2009年4期
关键词:老马妞妞老二

马 车

马车 曾用笔名中原马车,本名罗光灿,76年出生。有小说刊载《鸭绿江》《青年文学》《山西文学》《延河》《青海湖》《天津文学》等期刊,著有诗集《在春天的日子里》和小说集《鸟巢里的春天》,系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老马觉得日头下山的步子比自已要快得多,抽根烟功夫日头就落到山腰了。毕竟是秋天的太阳,精神劲跟三伏天的没法比。老马左手撑腰慢慢站直身子,眉头鼻子皱得跟包子面似的。这人不服老不行呀!老马眯缝眼朝向阳山瞄了眼,霞光像红纱布将向阳山的树树杈杈遮得严严实实。老了哟,走不动了哟!老马喃喃自语,没几天活头了哟!

老马从手提袋掏出一个碗,对着日头光慢慢旋转碗底。碗是普普通通的青瓷碗,唯一不同的是碗腰。碗腰绘着彩画儿,一个白发飘飘秃顶的老头拄根拐杖托个大桃子;一个大红字的“寿”紧挨白发老头;碗再往左转一个扎着朝天辫的童子穿着红布兜,调皮地瞅着老马笑。老马被碗腰的童子感染了,咧嘴“嘿嘿”笑出声来。

“马爷,走亲戚回来啵!”

“嗳,大壮媳妇呀,这不是你马婶的堂爷过世了么,送他老人家上山去了!”

“哦,你们这般年龄了,马婶堂爷怕是高寿吧!”

“可不是么,老人家今年八十九,平常没病没灾身体硬得很,我们都算准他能活到一百岁的,要不是夜里解手让一个板凳碰倒,磕到脑袋瓜,唉……”老马一想到那板凳,鼻子一酸嗓音颤巍起来,“那么鲜健的人就让一个板凳带走了,命呀!”

“马爷,你老也莫太伤心,人总有那一遭的。”大壮媳妇岔开话题,瞅着马爷手中的碗说,“马爷这是你请回来的寿碗吧?”

老马擤擤鼻子,哈腰扯起衣角往眼角抹了一把,“啊,寿碗!”

“这是给国庆家请的吧!听国庆说春霞这个月要生,请个寿碗压压邪,蛮好!”

老马听大壮媳妇这么一说,“哟”的一声,他想起老伴的吩咐话。早上临出门,马婶跟老马说:“老大家的马路前些天把从老刘家请回来的寿碗摔了,这次送我堂爷上山,吃席时你留个心窟窿,看有没有人不请寿碗的,你就把人家那一份请回来,凑两个,老大老二每家给一个!”

老马当时挺不在意地回了句:“老二家还没生呢,那么早就请寿碗,请回来当菩萨供着呀,一个大老爷们偷偷摸摸夹个碗算了,你倒好,还要我把人家那一份摸回来,这算什么事么?”

“你这挨千刀的,么能这样说呢,那能叫摸么?哦!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你千万莫责罚我家糟老头子啊!”马婶眼微眯,双手合十竖在鼻尖前,前前后后抖了五六下,“叫你请,你就请,这是祖上多少年传下的老理,难道你不指望马家人丁兴旺,家畜肥胖呀,你这糟老头子我看你是越活越糊涂了!”

请寿碗在凤县传了多少代人,老马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已是捧着寿碗长大的。据县志记载,这风俗在大明朝就有了,据说明朝有个老者活到一百零三岁,出殡那天,人们闻讯后,倾城出动,一是给老者送葬,二是到老者家讨个在丧礼上用过的碗。那时拿寿碗的没有现代人这么文雅,说什么请。古时候寿碗都不是明里拿的,一桌子人吃饭,吃完饭你再看桌面上的饭碗,总会少上几个;要是吃年过九旬以上的丧礼,那碗就没几个剩的了!风俗传到最后,主人家却以丢失多少个寿碗为荣,认为这是乡亲们瞧得起自已,是认同自家长寿家!

老马知道老伴的脾气,死犟死犟。认准的理十八匹马拉不回头,她非要碰到头破血流才哼哼扭头。晌午吃席时,老马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已,弄两个寿碗、弄两个寿碗。要不是那个侄女婿一杯一杯地给老马灌啤酒,要不是老马肚子胀不过,要不是老马尿急,老马也不至于丢了自已的寿碗。

老马从茅厕回来,一桌人就那个侄女婿还坐在那里。老马看见位子前那原本盛着鱼尾巴的寿碗不见了,鱼尾巴扣在桌面上。老马打个酒嗝,问:“李棵,我、我那碗呢?”

“碗?什么碗?”李棵不已为然,“姑父,来,我敬你!”

“喝、喝个屁呀!”老马脸涨得鸡冠子似的,他操着酒瓶问李棵,“我、我那、那吃饭的碗呢,怎不见了呢?你说,谁摸去了!”

“姑、姑父,不就是个碗么,你就将就一下吧!”李棵操起一个碟子,把半盘子菜拔到另个盘里,然后把碟子递给老马,“姑父,你、你用这个盛饭吃,没关系的,一家人!”

“放屁,这个小孙子么能吃饭呀?”老马四眼乱扫,他又问道,“李棵,你那碗呢?”

“一个大嫂收去了,说他家有三个孙子,姑父,你问这个干嘛?”

“我还有两个孙子呢?”

“哦,我明白了,你也想请两个寿、寿碗,明说不就得了么?嘿嘿!”

老马将寿碗放好,干咳一声说:“大壮媳妇,你瞧我这脑子,转不动了哟,你马婶吩咐我回来路过镇子给她捎点东西的,你看我都过了镇子,要不,你先走吧,我还要调头去趟镇子!”

“马爷,那你去吧,路上过细一点哟,这路坑坑洼洼的不好走,这天就要暗了!”

“没事,我腿脚还没僵,你回吧!方便的话给你马婶捎个话,我一会就到屋!”老马朝影影绰绰的镇政府摆摆头叹口气。老马弄不明白,老伴堂爷家家底挺殷实的,为么事买个寿碗紧巴巴的。要不是李棵那侄女婿死缠着他老丈母娘找出这么个寿碗,这会儿老马他空手而归,如果真是那样回去还不被老伴骂半宵啊!一想到这老马就觉得耳根烧得火辣火辣的!

老马被老伴拦在门外。老马背着手,嘿嘿笑了两声,说:“赶了一天的路,这脚肚子直打颤,你还不让我进屋歇下,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干什么?我看你糟老头子倒是蛮自在的么,天不黑不回家!”

“唠叨什么呀,晌午不是吃了点酒,在你娘家歇了一觉回来晚了么!”

“寿碗呢?”马婶手一伸,“是不是要说丢在我娘家忘带回来了呀?”

“哪能呀,就是把脑袋瓜子丢了,也不能把那碗丢了呀!”老马把手提袋从背后闪出来递给老伴,然后从兜里摸根烟点着狠狠吸了口,淡蓝色的烟雾腾起来,高过头顶火红的灯泡。

“这才差不多!吃饭吧!”马婶掏出寿碗朝灯光照了照,白瓷折出一线亮光,马婶抿着嘴不住地点头,“真不错,看来我堂爷这喜丧办得挺上路的!”

“你又没去,么晓得呀?”

“光看这碗,我就猜个八九不离十,这碗我掂估掂估至少也要块把钱,你说那酒席还能差么?”马婶把寿碗叠起来搁在灶台上。

马婶说:“那酒席摆了几桌呀?”

“十三桌。”

“噢,十三桌呀,我妹夫去了没有,上次听国庆说他姨父比去年显老多了!”

“嗯,你妹夫的确比去年显老了,背也驼了,想想看也难怪,一大把年龄了,末了还挨一刀,这人越老越怕有病,一病好像十年的光景唰地一下子没影了!”

“啪啪——”

“哎哟,我的老天呀,你这该死的猫瞎跳什么哟,这下可好,把我乖孙子的寿碗跳没了吧!”马婶气得直拍大腿,“都怪我,么就把碗搁在灶台呢,这下么好呢!”

老马呷完杯中酒,一抹嘴说:“摔了就摔了,就是把大腿拍断也不能把碗拍回来!”马婶朝老马狠狠剜了眼说:“还好只摔坏一个!”

老马接过碗摸了一圈,说:“这个也破开小嘴了,不过还能用,给谁?老大?老二?”

“谁也不给?”

“谁不给,那你让我带这碗回来干么事呢?”

“头七我回趟娘家,再去凑一个!”

“一个碗瞧把你折腾得——,唉,长不长寿跟碗粘边吗?”老马把头摆得拔浪鼓似的。

“谁说长寿跟这寿碗不粘边?你糟老头子难道忘了,狗子的大胖儿子去年隔三差五上医院,有一次晕死过去,那回要不是狗子掐他的仁中,把小孩弄醒及时送到医院,那小命怕早成一堆黄土包了!”

“那又怎么样?”

“可自从狗子媳妇从老刘家请了寿碗,你再看他家儿子,活蹦乱跳的,居然就没病没灾了!这是为么事呀?”

“为么事呀?”

“为么事,那还不是寿碗乞来的好身体呀,国庆那口子这个月就要生了,我这心呀揪得发慌,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唉,请两个寿碗吧,还给摔了一个,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呀!”马婶一手摁着胸口脸色发青,一手扶着灶台。

“瞧你,老毛病又犯了吧!”老马扶着老伴坐到桌子边,张开巴掌一下一下地给马婶做推拿动作,“好一点没有,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莫瞎想,摔个碗有什么兆头不兆头的,俗话说碎碎(岁岁)平安么!”

“儿活一百,娘操心九十九。这是我的命,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呀,你原谅我的过错吧!”老马看见老伴双手合十,眼睛微眯嘴巴嚅动。老马无奈地摆摆头,望着桌子豁开小嘴的寿碗,嘴角漾过一丝尴尬。

老马这一生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唯一值得他骄傲的是有两个儿子——国民、国庆。两个儿子人品好,做事机灵也聪明,这在方圆五里十里的村庄是叫得响的!趁还能动弹,减少儿子们的负担,也省得老伴跟儿媳妇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伤了和气。去年年底老马就跟两个儿子分开过了。起初国民国庆死活不同意,说一大家子过日子红火,分家叫他们在村里抬不起头。老马有自已的想法,执意把家给分了,他认为老人有老人的活法,年青人有年青人的过法,这法子不对路好比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的?老马相信这老理,也相信新理。新理是老马从电视里听到了,电视的女孩对男孩说,距离可以产生美!这美是什么?不就是和和睦睦过日子么。当初老伴也不了解老马为什么执意要分家,他就把电视的新理说给老伴听,一遍不行了再说一遍。最后马婶听老马的,把家分了。

马路是国民家的儿子,老马的孙子。小家伙长得精瘦,今年四岁很乖巧。老马老两口把马路视为心肝宝贝,成天围着小孩子转,生怕马路跑到池塘玩水。现在马婶唯一的盼头就是老二国庆家那口子能再为马家添个男丁,但国庆说媳妇可能会难产,说做B超时照出来小孩子脚朝下。这个消息像枚钉子扎在马婶心尖上,一想到这,她心绞得痛,特别是最近临近媳妇产期这段时间,一看到周丽挺着个肚子在院子蹒跚踱步,马婶那胸口像是堵塞了棉团,紧张得简值要喘不过气来。

周丽果真难产,万幸的是手术很成功,周丽生了个女儿。出院的那天,马婶煨好鸡汤送到东厢房,周丽在奶小孩。马婶看见孙女粉嘟嘟小手抓着周丽白瓷般的乳房,嘴角溢出的奶水滴滴嗒嗒打湿周丽的膝盖头。马婶探个手指头轻轻滑过孙女的额头,说:“小丽,奶水供得上吧?你也别把小孩胀坏了。”

“这是上次你曾外公过世请回来的寿碗,特意给我们家马妞留了一个!”马婶说着从篮子里小心翼翼拿出一个让红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碗,毕恭毕敬地搁在桌子中间,又吩咐道,“小丽,让我抱会儿马妞,你把这寿碗搁好,别让猫儿鸡儿弄碎了!”

周丽噢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端起碗,一点一点地将红纸撕去。碗朝房门口亮光一照,半透明的碗腰绘着一个又大又艳的桃子,桃尖粉红桃身圆润,让一个白发飘逸的长者单手托着。碗口平滑,内壁雪白好似能照出人影来。周丽说:“这碗不错是不错,就是太小,盛不了两铲饭。”

“这是寿碗,小孩子用的,哪能跟海碗比呢?”

“哦。”周丽接着问了一句,“这寿碗马路有给吧?”

“一家一个。”马婶轻轻抖着孙女,说,“马妞还小,到她会用汤匙吃饭了,你再拿出来。”

“用什么碗不能呀,我看买个塑料碗挺好的,摔不碎小孩子端起来也轻!”

“唉,瞎说,那塑料碗有什么好的,咱这寿碗好,你曾外公他老人家高寿,活了八十九,他老人家喜丧用过的碗好着咧,小孩子用了不生病,长命百岁呢!”马婶咂巴嘴,还想接着往下说,可看周丽懒洋洋地把寿碗随手一搁,低头喝鸡汤不理会她。马婶知趣地把马妞放在摇篮上,逗小孩子笑。

马婶是待小孩睡着才走的。临走前她朝那寿碗狠狠望了一眼,周丽当时要是没有铺床单,当时她要是往婆婆脸上扫上一眼,她就可以看见婆婆瞧寿碗的表情很怪异,似笑非笑,额角抬头纹浅浅地漾开来。周丽事后从国庆那儿得知,婆婆因为自已没有把寿碗收好,生气了。

但真正让马婶生气感到忐忑不安的是一个月后的某天。

那天马路坐在院子碌碡上吃饭。马婶喊孙子:“马路,吃什么好吃的呢,给奶奶瞧一眼!”

马路端着碗摇摇晃晃跑到马婶跟前,把碗举过头顶。马路说:“奶奶,鱼!还有豆腐!”

“我的小祖宗哟,把碗举这么高,小心又把碗摔了!”马婶接过碗,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来,马路乖,奶奶喂你吃,好不好!”

“噫,马路这是奶奶上次给的寿碗么?”

“不是,奶奶那个寿碗割嘴痛,婶婶家的这个好!”马路说着反着手背揩了揩嘴角,指着碗说,“这碗是婶婶给我换的!”

“我说呢,怎看怎不像我给的那个碗,你婶婶么就把碗给你换了呢,你妞妞妹以后吃饭么办呢?”

“婶婶说,妞妞长大了吃塑料碗,还说那碗端着不累手,奶奶你怎么不给我买个塑料碗呀?”马路双手拄着膝盖头,弓着腰歪着脖子喊,“奶奶,你想什么呢,我还要吃鱼。”

马婶在孙子喊声中醒悟过来,食指弯成小勾勾在孙子小鼻梁上轻轻滑了一下,“你这个小馋猫,小心鱼刺哟,慢慢抿出刺,嚼烂了才吞,晓不晓得!”

“马路,听奶奶的话,咱吃完饭把这碗还给你妞妞妹妹,把奶奶以前给你的那个换回来好不好?”

“不好,奶奶那个硌嘴痛,你看这嘴唇都让它割破了!”马路嘟起嘴凑到奶奶跟前。马婶叹了口气,她知道那是自已招的受罪,好端端的碗让猫跳翻了,光溜溜的碗口留有两三处豁口,不硌嘴才怪呢。周丽看见马路牵着婆婆进来,朝马路扮了个动作,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蹑手蹑脚随手把房门掩上,周丽说:“妞妞刚睡着,娘,有事啊?”

“哦,也没什么事,马路说你把妞妞那个寿碗换给他了!”

“嗳,这不是前几天我看马路吃饭,那缺口的碗把他嘴割破了么,我寻思着妞妞还小,暂时还不会用那个碗,就把娘上次给的碗换给马路了。”

“这寿碗么说换就换了呢,各碗有各碗的深浅,你呀,咋就把碗换了呢?”

“娘,你别急呀,我那个碗也是寿碗,也是堂外公的碗,马路吃的那个也是,对换一下有什么关系嘛,看把你急的,不就是一个碗吗?”

“不能换,决对不能换!”马婶态度坚决,她把手中碗递给周丽,说道:“马路那个呢,换回来吧,咱不能坏了几百年传下来的规矩。”

周丽根本不理会婆婆那一套,她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现在啥年代了,拿个破碗当宝贝,我才不稀罕呢!”

“周丽,你说什么,你居然说那寿碗是破碗,作孽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呀,你高高在上,你可要为我老婆子做主呀!”

老马扛着锄头刚进院门就听见老伴抢天呼地喊作孽。老马知道老伴那脾气,一遇到辩不去的理就会喊作孽,好像“作孽”这两个字就是一道符,能帮她渡过苦难和不顺心的事。老马顺着墙角把锄头搁好,摸根烟点上,然后背着手踱着小步子朝老二家走去。

马路显然被奶奶吓着了。小家伙紧紧拽着奶奶上褂的下摆,把脑袋瓜埋在奶奶腹部。周丽轻轻拧开房门,没听见妞妞的声响,又把门轻轻拧上。周丽说:“娘,我可不给你吵嘴哟,省得外头有人嚼舌头,你把嗓门压低一点吧,妞妞刚睡着,你看,娘你看马路都被你吓哭了!”

马婶蹲下来,摸摸马路的头,说:“哭什么呀,还男子汉呢!”马婶说着把马路搂到怀里,然后转脸朝周丽说:“娘也不想跟你吵,你赶紧把马路那个碗找出来,这世上还没听说换寿碗的,你也做得出来!”

“吵、吵,吵什么呢?”老马唬着脸望了望周丽,又盯了盯老伴,“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非要吵得整个村子都晓得,你们不嫌丢人我还要这张老脸呢!”老马说着拍拍左脸膛,指头夹着的香烟震落点点烟灰。周丽让老马怔住了,她怏怏坐到八仙桌旁,默不作声。

“你也真是的,作为长辈,怎么能动不动就跟晚辈拌嘴呢,让我么样说你好呢,唉!”老马说着朝老伴直摆头。

马婶狠狠瞪老马一眼,她说:“你狗屁不晓得,瞎训什么呀?”

“那你说这又是为了什么呀?”老马口溅飞沫,颈脖子拱出条条蚯蚓,眼睛瞪得浑圆。

“周丽私自就把马路跟马妞的寿碗对换了,这可是坏规矩了呀,我容不得她这么干,就让她把马路那碗换回来,你糟老头子说说这是不是作孽呀?”

“爹,前两天我看马路那碗有几处缺口,把他嘴割了几个口子,我想等妞妞用上那碗也得一两年,搁着也是搁着,倒不如先换给马路,我也知道娘好意特挑了个好碗给妞妞,心疼妞妞。当晚辈怎么不晓得你们的苦心呢,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就是不忍心看着哥的娃捧着那碗,小孩子还小,要是真出个什么差错,后悔都来不及了!”

“嗯,小丽说得在理,想得也周全,原本是件好事么,你老婆子么就犟死理呢?”老马踮着脚尖踩着烟头左右一旋,他说:“等妞妞用寿碗,说不定哪家又‘老人了,再给妞妞摸一个回来,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说得好听,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管么样,今日我就是要等周丽把碗换过来!”

“就你死犟,还长辈呢,你就不能让着晚辈一点!”

“马路的寿碗是寿碗,难道我妞妞的就不是呀,娘,你说,我妞妞的碗是不是寿碗,是不是用了就不能长寿?”周丽两眼涌出泪来。

“两个都是寿碗,两个都长寿!”老马尴尬地朝周丽笑答一句,“老婆子呀,回去啊,马路拉你奶奶的手,咱们回去!”马婶起初不肯挪步,最终还是让老马边拉边劝,回自己屋了。

尽管跟儿媳闹矛盾了,但这日子还是要有板有眼过下去的。马婶最近老觉得胸口隐隐约约生疼,一口气喘不过就头沉脚轻。头天晚上老马跟老伴就商量好了,吃过中午饭去镇医院看看,抓几副药吃吃。马婶早早把中午饭做好就到村口瞅老马是不是回来了。初冬的阳光慵懒却很温暖,柔柔软软铺就屋顶、树梢、墙头、沆沆洼洼的小巷,好像四处弥漫详和和幸福的光环。马婶往前走,嘴巴并不没歇着,“这糟老头子这会儿昨还不见人影呢,昨晚说好了,早点收工、早点收工的,瞧么时辰了,唉,这个糟老头子!”迎面跑来一个小孩,马婶眼花,来不及躲闪,让小孩撞了个满怀。

“哎哟,谁家的娃呀,也不长眼,瞎跑什么呀!”

“马——马奶奶,你家、你家马路掉到塘里去了!”小孩子气喘吁吁,憋足了劲总算一句话说完整。

“你、你说什么,马路掉到塘里去了,我家马路掉到塘里去了?”马婶六神无主,直觉得眼前金星点点,那灰面的布瓦好像一股脑子从屋顶抛下来,马婶扶着墙,又问道:“走、走,你赶紧领我去!”

“马奶奶,马路让马爷爷救起来了,你瞧,马爷爷他们过来了!”

马婶顺着小孩手指的方向,看见眼前一群黑影朝自已慢慢挪近……

马婶听到马路哭泣声了,老马在哄孙子,“马路乖,马上回家了,别怕哟,看见没,奶奶在那儿呢!”从老马手上接过湿淋淋的马路,马婶禁不住掉泪了,看见脸色苍白的孙子,她的心要碎了。被马路这事情一搅,马婶看病的事就被搁了。晚上,马婶从老大屋回来,瞅见老马还在喝酒,那脸一下子拉下来了。马婶说:“你这糟老头子还有心喝酒,赶紧把老二唤过来!”

“咋了?不就是小孩子调皮,玩水不小心滑到塘里了么,这有什么呀,你该不是瞎想了吧?”老马眯缝眼哧溜抿了口酒,“洗洗,赶紧去困觉吧,今天把你看病的事耽搁了,明天我们一大早就上医院!”

“不行,你去把老二唤过来!”

“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呀,国庆这会儿累一天了,你就不能让他早点歇歇!”

“天大的事,再不办天就要塌了!”

“天大的事?得了,我去唤国庆,你千万别上火,千万别上火!唉!”

老马跟国庆进屋,马婶坐在原地方一动不动。“嗳,老婆子,老二过来了,有什么你跟老二说吧,说好了赶紧困觉,明天还要赶早呢!”

“娘,找我,什么事呀?”

“哦,国庆来了呀,吃了没,坐娘这儿,娘有事要你帮忙哩!”

“刚搁下碗,就被爹叫过来说娘有事找我,娘,有什么事尽管说就是了,什么帮忙不帮忙的,我是你儿,还用得帮忙那两个字嘛?”

“国庆,你晓得啵,马路今年掉到塘里去了,要不是狗子媳妇洗衣裳发现得及时,我怕马路那小命怕就没了哟,唉,这段日子我这心呀老是发慌,总估摸要有事要发生,你瞧瞧今天就让撞上了!”马婶拍着胸口,意味深长对国庆说:“娘没几年活头了,娘在世一天就要看着你们好好过日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过好每一天!”

“马路的事,我刚听周丽说了,正准备上我大哥那儿坐坐,就让你唤过来了!”国庆挠挠后脑勺,他弄不明娘说这通事理到底是什么意思,“娘,有什么你明说吧,还跟儿打什么哑谜呀!”

“那好,我就明说了吧,上个月周丽将马路跟妞妞的寿碗对换了,这事想必你也晓得吧,我早就说过,这寿碗给谁就是谁的命,娘活到这把年龄还没听哪个换寿碗的,当初娘就劝周丽不要调换,可她就是不信,硬换吧,她就说妞妞那个不是寿碗,娘夹在中间没法子这才罢了,原想或许周丽说得对。可你看原本健健康康的马路自从用对换的寿碗,前段时间发高烧,挂盐水就好几瓶,今天又发生这事,往后还不晓得要发生么事呢?

“娘的意思,你跟小丽好好说说,该谁的碗就还给谁,碗缺几个小口子算不了什么,就怕人少个什么的,别的老理我也不消说了,国庆呀,你就帮娘把这事办了吧!”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就这个呀,我回去就让小丽找出来给娘送过来!”国庆说着站起来,“娘,我这就把你这块心病解决掉,爹,我走了!”

望着国庆离去的背影,马婶长长出了口气,她看老马乐呵呵地瞅着自已,“瞅什么呢,啊,儿子毕竟是儿子,瞧见没,这事还没说完,老二就回去办了,上次我怎么就没想到让儿子去办呢,唉,老了哟!”

“我见老二未必,老二能把这事办好?他架不住小丽,险着呢!”

“一个大老爷们还怕老婆,我看老二不像你说的那样?”

“不信,你等着瞧吧!”

马婶烧好洗脚水还不见老二送碗过来,她就趴到窗口往东厢房瞅。东厢房黑乎乎的,电灯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拉熄了。老马凑在身后,劝老伴洗脚困觉,他说老二没准明天一大早送碗过来。马婶想想,认为老马说得在理,就洗漱完毕上床了。

第二天,马婶早早起床,心里揣有事马婶一晚没睡踏实过。扫院子时她特意往东厢房瞅了眼,老二家的门紧闭,窗帘还是合上的。这年青人跟年老人就是不一样,年青人睡不醒,年老人是睡不着。马婶这么想着会心地笑了,东方一抹霞光跃上树梢,红彤彤的很好看。老马端着簸箕吆喊那几只老母鸡,黄澄澄的玉米粒撒在地上,点点黄金被老母鸡粒粒啄到肚子里。

吱呀——

马婶看见老二开门了,快步奔到国庆跟前,问他是不是把寿碗的事办妥了。

国庆揉着眼睛,他答非所问,“娘,你怎起那么早呀,这天冷你咋不多困一会儿啊!”

“我问你碗的事呢,你别岔开话呀,你跟娘说,那碗怎样了,小丽有给你吧?”马婶见国庆有意地回避自已,有些急了,她一把将扫帚扔了。

“哦,娘你先别急,你听我慢慢说,那碗、那碗——”国庆猛地一跺脚,眼睛鼻子拧成一团了,他说:“娘,我、我实在说不出口!”

“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该不是真像你爹说的那样,你没把小丽架住,她不肯拿出碗?”

“不是的,娘,那碗、那碗让小丽——唉!”

“碗让小丽咋啦?你说呀?”

“那碗让小丽拿去做猫碗了,她说那缺口的碗不好用,就、就当猫碗了。”

“啊!”恍如一声炸雷把马婶震晕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就连她是怎么躺在床上的,马婶一点也想不起来。马婶醒过来时已过中午饭时间,老马坐在床尾抽烟,床头柜搁着半杯子红糖水,马路蹲在床边玩弹珠子。

马婶捂着嘴咳了两声。老马起身给老伴拎拎被头,他说:“总算是醒了,这一晕不打紧,倒把老二吓个半死,刚才他还说找辆车送你去医院。唉,人老了就甭乱七八糟瞎想了,你就是操烂了心,那命硬命软的事情你还能管得住,你以为你是观世音呀!”

“唉,那周丽么怎么就把寿碗拿去喂猫了呢,作孽呀!”

“年青人哪个信那个呀,吃好喝好就能长命百岁,就能长寿,你就是给人家一百个寿碗还不如给包蒙牛呢!”

“这世道真是变了么?我就不信几百年传下来的规矩怎么说没了就没了?”

“你就省省心,好好歇着吧,这会儿感觉有没有好一点,狗子刚才喊我过去帮会忙,你好生歇会,等你气顺了挑个日子再去医院,马路陪你奶奶说话哟,我一会儿就回来!”老马交待完就出门了。

晚上,马婶跟老马说:“吃过饭,你到村头老李家的代销店给我买一把香两刀纸,再买一挂鞭炮。”老马十分不解,问她买这么玩意干什么,前不挨清明后不着祖祭的。马婶说:“白米村老杨的老娘前天过世了,明天上山,我寻思着明天去送送人家。”

“哦,老杨的老娘过世了呀,去年瞧她还蛮鲜健的,听说她老人家今年九十二!”老马好像想起什么,他盯着老伴笑道:“你送人家上山是个幌子,摸个寿碗怕是真的吧!”

“什么摸呀摸的,跟你说多少遍了,那叫请。”马婶手指头戳了戳老马的额头,说:“好歹跟老杨还沾的亲气,我堂侄的大舅管老杨叫表叔呢,照那么算,我跟他是不是沾有亲呀!”

“得了吧,你能骗得过人家,还想骗我呀!”老马又说,“身体不碍事吧,明天你几时过去呀?”

“吃过早饭就去,我这身体好着呢!”

“要不是狗子明天还请我帮忙,那我就去趟白米村!”

“算了,你明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明天啊,我非把那事彻头彻尾拔断根不可!”

狗子家盖新房子,今天铺瓦。老马年龄大,狗子让他站在墙根往上传瓦。老马一连打四五个喷嚏,鼻涕齐涮涮地往下滴,狗子让老马去喝杯茶歇会儿。老马喝着茶,寻思着莫不是家里有事,眼皮跳个不停。这么一想老马再也坐不住了,他跟狗子打个招呼说回去看看。

马路在院子里玩弹珠,看见老马进来。张开胳膊小鸟似的飞过来,老马一把抱起孙子,问奶奶回来没?马路摇摇头:“奶奶不知到哪去玩了,屋里没人!”

“奶奶给马路请寿碗去了!”老马把孙子放下来,从碗柜拿个饼撕了一半给马路。已是下午三点了,算算时间这会儿老伴应回到家了呀?老马开始为老伴担心起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老马越这么想心越慌,他问马路他爸在不在屋,马路点点头说在屋。老马牵着马路到老大屋,国民在看电视。

老马说:“怎么今没去工地呀?”

国民递给老马一根烟,说工地今天没材料,放工一天。老马把手一挥,说:“那好,你骑上你的车子,顺着去白米村的路骑,看能不能碰到你娘!”

“我娘到白米村了,到白米村干么事呀?”

“这个等你回来再说,我担心你娘的身体,怕在路上出事,你赶紧出去一趟!”

“噢,我这就去!”国民说着摸出一串钥匙,不一会儿就听见突突——突突突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

国民是天黑透了才回来的,还没进院子老马就老远听见他在嚎啕大哭。听见哭声老马一下子呆住了,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但又心存幻想,老伴不会有大事的、老伴不会有大事的。老马控制住情绪,喊:“国民,你哭么事呀,出什么事了?”

国民听见老马唤他,踉跄几步一下跪到老马跟前,说:“爹,我娘、我娘走了!”

“咋,你说什么?”老马上身摇摆起来。

“我沿着去白米村的路骑,在土桥就找到了我娘,那会儿我娘还能动弹,可是等我把娘送到医院,娘、娘就没气了,呜呜——

“这是我娘的手提袋,他让我交给你!”

老马老泪纵横,好像一群蚯蚓在寻找什么,老马从手提袋摸出两个小碗,穿窗而过的灯光落在碗身上,一个白须飘逸的老者面含微笑望着老马,老马骂了句狗日的寿碗,然后抬手将碗狠狠地甩到地上。

老马捧面大哭,双膝一软重重地摔倒在地,老马哭道:“老婆子呀,豁口的碗跟光滑碗有什么不同呀,一样的碗呀,这人生死自有定数,你咋不信哟,啊,我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呀,你怎么不张大眼睛看清世间事哟!”马路不知是被爷爷感动了,还是吓着了,他哇哇大哭起来,手中那个碗颤抖不已!

责任编辑 姚逸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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