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寸草心
2009-04-27
1
母亲躺在病床上,女儿守在她的身旁,说着一些亲呢的悄悄话,母亲的呼吸仍然是那么微弱,依然没有知觉。
已做了母亲的女儿深深理解,母亲当年也经常这样坐在年幼的自己身旁,说着同样温情的话,可那时母亲是为了让自己睡去,而自己此刻却希望妈妈早点醒来。她多么希望,母亲只是累了,不过是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不久就可以醒来,重新做那些她感觉永远都没有做完的事。在女儿的印象中,母亲从来都是那么精力充沛,那么力大无穷。这样的人,怎么会倒下呢?
母亲名叫宫玉琴,今年63岁,她的女儿是象棋大师张晓霞,她的二儿子张晓平也是象棋大师,母亲得病期间,张晓平正在征战象甲联赛。
呼兰县沈家镇郭堡村的张四先是小学教师,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一夜之间,不知道什么原因,居然从好人变成了“牛鬼蛇神”,饱受精神和肉体上的摧残。这种苦闷积压在心里,慢慢地得了神经衰弱症,常常彻夜难眠,不得不在家病休。
那时候,全家的日子过得很拮据,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张四先生有两儿一女,生他们时,因为花不起钱上医院,都是在家里生的,三个孩子,先后才给接生婆10元钱。那位李氏老太太很善良,全村的婴儿基本上都是她接生的,张四先的长子张瑞耕接生花了5元钱,给二儿子张晓平接生才花了3元,而到张晓霞时,居然只花了2元!如果在当今,生个孩子随随便便要花个万八千的,如果和年轻人说起生个孩子才花两元钱,他们一定会觉得你是发疯了胡说。
张四先的妻子宫玉琴和他性格完全不同,她乐观、坚强,虽然小丈夫七岁,但却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他。张四先因为神经衰弱,晚上睡觉时经常被恶梦“魇住”,妻子就一次次叫醒他,日久天长,她也难以入睡了,从40岁开始,每晚只能睡四个小时左右。
那时候,家里的饮用水要到公用的井里去挑,这个活计基本上由妻子承担,严冬时节,地上是厚厚的积雪,井沿上因为不断有人打水,冻成一大片冰溜子,特别的滑,如果身体偏向井身,就有掉下深井的危险,因此冬天她从不放心让十几岁的大儿子去挑水。打水要摇轳辘把,把水桶从井里摇至井口,然后倒进自家的水桶里。有一次,摇轳辘把时,脚底一滑来了个趔趄,手松开了,轳辘把正打在她的头上,她下意识地往井外的方向倒下去,才得以幸免。
那时候,张四先每月才开几十元,却要用这些钱养活全家五口人,好在妻子吃苦耐劳、心灵手巧,她不仅每天出工去生产队劳动,还要为全家准备可口的饭菜,缝补全家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为了日子过得更好一些,她还学会了摊煎饼,卖给乡亲们。那时候,别人家也和他家一样困难,很多乡亲拿不出现钱,就用粮食换煎饼,虽然收入非常有限,但她的干劲特别高,因为全家人都能因此填饱肚子了。
这样的人,怎么会倒下呢?
2
入院八天后,经过全力抢救,终于脱离危险了,过了几天,宫玉琴虽然仍不能说话,但可以和孩子们用笔交流了。
开始是张晓平的妻子用笔在本子上写字与老人交流,老人也写字回应,起初字潦草凌乱难以辨认,后来渐渐清晰可认了。
张四先写字问妻子:“我好不好?”
想到和自己一辈子吃苦劳累的过去,他不敢指望妻子说他好,可妻子竟然回话:“很好了,太行了。”张四先忍不住老泪纵横。
老人能和大家交流,对全家人都是一种安慰,女儿张晓霞写字告诉母亲:“妈妈,我爱你。”母亲马上用笔写道:“我更爱你。”写完后母亲又抚摸了女儿的脸庞,用慈祥的眼神看她,脸上充满了骄傲。
宫爱琴是个很爱美的女人,每次出门,头发一定要梳得一丝不乱,反复斟酌后才选上合适的衣服。她的衣服都是过时的,但每件都洗得干干净净。即使在病床上,她仍是爱美的,女儿给她一面小镜子,她会反复照自己的脸,对被自己挠坏的鼻子很不满意,那神情单纯,简单,像小孩子似的。
张晓霞写字道:“你笑一个给我们看看。”
老人笑过后,写字问女儿:“我笑了,笑的好看吗?”女儿写道:“妈妈好看,一直都好看。”
的确,老人因病痛的折磨,脸色显得更加苍白和憔悴。但在儿女眼中,母亲永远是天下最美的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文化生活非常单调,那时候,放一场露天电影,大家简直像过年一样。每当演电影,老人就会带上兄妹三人,带上小板凳、棉坐垫,披上棉衣,浩浩荡荡地前去观看,只留下张四先看家。
看电影是非常热闹的,在这么热闹的环境下,晓霞总是没等到电影放到精彩处就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两个哥哥也都一左一右打起了瞌睡,只有妈妈兢兢业业地看完来之不易的电影。“对露天电影的回忆,更多的是躺在妈妈的怀里,看着月光,即使到了今天,地上银子一般细碎的月光,依然照亮我的记忆,那么清晰、优美,那是和童年的温暖记忆联系在一起的。在那样的月光下,我仿佛仍然是那个娇憨、爱撒娇的小丫头,而母亲则年青健康,对生活充满着希望……”张晓霞回忆道,
除了看电影,再就是听东北大鼓了。东北大鼓是东北地区当时非常流行的曲艺表演。张四先认为这也是一种艺术,便请了说书先生来家里,培养根有音乐天赋的大儿子张瑞耕练习三弦。大儿子学了一段时间后,就可以给先生伴奏了。当时他们家里很热闹,满炕都是来听大鼓书的乡亲。因为说书需要经常走街串巷,而张端耕正在读书,不能经常去担任伴奏的任务,说书先生很为难,可没想到聪慧的宫玉琴经过耳濡目染,也会弹三弦了。因为“救场”的缘故,她曾经多次为说书先生伴奏,“女三弦师”让老乡们感到很新鲜。漫长的冬天,昕书是老乡们特别喜欢的文化活动,也会给表演者一点赏钱,她因为这个艺术活儿,又给家里赚了一点钱。“妈妈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三个子女,真的尽到了一个母亲的所能!”张晓霞说。
后来让这个家最出名的,就是下象棋了。张四先最大的爱好就是下象棋,每当拿起棋子,生活中的不如意就忘得干干净净。何以解忧?唯有象棋。每天下上几盘,成了他解除烦恼、忘忧清乐最好的活动。每当他和农民棋友下棋时,6岁的二儿子张晓平就在一旁不声不响地看。让老张惊奇的是,这孩子看棋的时候,似乎把所有的精力融入棋中,别人说什么,小家伙都恍似未觉。一个月后,晓平突然提出要和父亲下棋。为了哄孩子高兴,张四先随意和儿子下了起来,没想到晓平竟然毫不费劲地连胜父亲好几盘,旁边观战的棋友见小家伙这么厉害,便争先恐后与他下了起来,但多数都输给了晓平。“张家出了个小神童”的事,很快传到了十里八乡,各村的高手们纷纷来找晓平,一铺小炕挤得满满的,坐不上炕的,便站在地上排队,准备轮番和晓平较量。见儿子这么出奇,张氏夫妻很开心,那些老远来家下棋的乡亲有时候天晚了回不
去家,老两口便让人家住下,尽管家里很拮据,宫玉琴还是去割肉打酒,全力招待。
发现二儿子有下棋的灵气后,张四先便开始带孩子去各村拜访高手,增长见识。虽然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有省象棋队,有职业棋手,但全家人知道,象棋如同戏剧、书画、诗文一样,都是艺术形式,都是传统文化,任何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都不会忽视这种文化的存在和发展。因此,他不仅培养二儿子下棋,而且还教全家人下棋,不久,大儿子和小女儿也学会了。宫玉琴成天看爷几个下棋,耳濡目染也学会了,虽然水平很一般,但钻研劲头很足。最让张晓霞记忆犹新的是许多冬天的早晨,宫玉琴早早起床,坐在被窝里看实用残局。
这样的人,怎么会倒下呢?
3
“虫虫飞、虫虫飞,飞到南山吃露水,虫虫吃饱了,回头就跑了。”病床边的张晓霞望着已经熟睡的母亲,心里忽然想起在妈妈怀中学会的那首童谣,她感到自己也像吃饱了露水的虫子,飞离了母亲的怀抱,但至高无私的母爱却不离不弃,在可能的时候,便舍命捧出,毫不含糊……
十里八乡再也没有张晓平的对手了,为了更快提高孩子的棋艺,从1976年开始,张四先开始带晓平在县内外寻师学艺。当时农村到县城没有公交车,张四先就骑自行车驮着晓平到四十里外的县城下棋,冬天风雪交加,老张赢弱的身体累得通身是汗,晓平坐在车后架上冻得发抖,只好下车跑步前行。出门时怀揣两个玉米面大饼子,路上饿了就啃一口。夏天遇到倾盆大雨,往往被淋得透心凉。四年多时间,张四先带着晓平先后拜访了呼兰县著名棋手张建华、东北五虎将之一的王汲然,以及县著名棋手刘国进。这些名师对晓平要求严格,每次和他下棋都会指出他的弱点。同样的错误不允许他出现第二次。晓平在这样的严格训练下,每一盘棋都有收获。白天下棋,晚上父亲帮他补习文化课,就这样,晓平既下了象棋,又没耽误功课。
在张晓平11岁那年参加了省象棋比赛,那次他一鸣惊人,战胜了许多十八九岁在省队重点培养的大队员。他比赛时专注的神情,临危不乱的气度,引起了“东北虎”王嘉良老师的注意。王老爱才如命,立刻着手把张晓平调到省城哈尔滨专门学棋。
二哥去了省队后,张晓霞便好奇地向父亲打听省队什么样,爸爸告诉她,进了省队,天天吃大米干饭、白面馒头和炒菜。听得晓霞直咽口水。这神情被爸爸看在眼里,便笑着对女儿说:“省里还建立了女子象棋队,你现在赶快学棋还来得及。”为了能吃到白面馒头,晓霞便开始和爸爸学下棋。有了培养二儿子的经验,张四先对女儿的培养更加得心应手,第一个月和女儿下棋,他让车马炮三个大子,第二个月就只能让马炮两个子,等到第三个月就只能让一个马了。见女儿进步这么快,张四先很高兴,认定女儿也是下棋的料。晓平从省队回来时,带回来一些棋谱,这让晓霞的水平提高得更快了。在1981年和1982年松花江地区象棋比赛中,她小小年纪就参加成人比赛,结果都取得第一名,就这样1982年晓霞也进入省象棋队,与张梅一起成为黑龙江省女子象棋队第一批成员。
当时呼兰县还不是哈尔滨的一个区。那时候乡下有许多人把孩子送进哈尔滨,不是求学就是打工,而老张居然把两个孩子送去下棋,这让很多人不理解,说他们是不务正业,对孩子没有责任,整天带着孩子玩。对这些议论,官玉琴只是一笑了之。在他们家,男主外,女主内,对丈夫所有的决定她都坚决支持,她经常对晓平和晓霞说:“你们过的是一条独木桥,只能努力向前走,没有退路!”
他们兄妹俩刚到省象棋队时,因为是重点班学员需要很大费用,这对于每月收入只有30元左右的张四先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花销。为了供孩子们学棋,宫玉琴又和丈夫办了家庭养鸡场,虽然又脏又累。可她却没有抱怨过。
1986年,夫妻俩为了更好地照顾兄妹俩学棋,卖掉了乡下的房子,举家迁到哈尔滨,在郊区买了一处破旧的平房,每逢周末全家人都可以团圆。为了在省城站住脚跟,老两口付出了更艰苦的劳动,养蜂、养猪……不仅如此,宫玉琴还做豆腐让丈夫去卖,每天凌晨一点多她就起来,到豆腐房忙碌:用电磨磨黄豆、烧开豆浆、压缩豆瓣……翻豆腐板是一道重要的工序,一般是男劳力干的活,要用头顶着豆腐板将其整个翻过来。为了让丈夫能多休息一会儿,每到这时官玉琴总是咬牙挺着,独自翻豆腐板。在晨光微熹时分,她已经做好了两板香喷喷的豆腐,灌满了两暖瓶滚热的豆浆,那是全家人可口的早餐饮品……
1989年,张晓平获得全国象棋个人赛第四名,晋升为象棋大师,并成为黑龙江男队的强将。1990年,晓平代表中国参加亚洲杯象棋锦标赛,中国队获得团体冠军。与此同时,1990年张晓霞获得全国象棋个人赛女子组第五名,晋升为女子象棋大师,次年再获个人第三名,同时获得了1992年代表中国出访欧洲四国的资格。
黑龙江棋院每年春节期间,都搞茶话会,邀请一些喜欢下棋的省市领导。有一次,宫玉琴正好来棋院探望兄妹二人,来下棋的省长李剑自得知宫玉琴是两个棋手的母亲时,握住她的手说:“我代表黑龙江省政府感谢你,你为国家培养了两名运动员,真的很了不起!”宫玉琴当时回答说:“孩子是国家培养的,我没有做什么。”她总是那么低调、谦卑。
这样的人,怎么会倒下呢?
4
一台奔驰的列车突然跃进了万丈深渊,一首流畅的乐曲被野蛮地拨断琴弦,生命的乐章顷刻间戛然而止……
生命,就这样无常,无常得让人来不及思索!一个热血沸腾的身躯凝固了,一个平凡而伟大的生命静止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被锁进了冰冷的黑框……
岁月荏苒,三个子女渐渐长大成人,求学求职,结婚生子……他们都渐渐老了,宫玉琴仍然不计代价地为儿女们奉献着。慈祥和蔼,教育有方的她看大了她的长孙宝文,又到晓平家看次孙嘉元,晓霞的儿子浩然在上学前也有近两年时间由老人看。“母亲的一生是无私奉献的一生,她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她总是尽全力去照顾别人,是弟妹们的好大姐。母亲的小弟宫吉民,只比我大两岁,因姥姥和姥爷年岁大,很难照顾我的小舅,母亲就承担了很大的责任,在小舅的成长、求职、婚姻等方面,母亲也费了许多心思。母亲的功德。如春雨润物无声,滋润着她所能顾及的亲人。儿女们长大了,渐渐与母亲越来越远,相聚少了,相聚时间短了,孙子们也长大了,不再需要她看护了。大家都忙,忙,忙好啊。母亲最孤单寂寞的时候总是这么说,她是感到自己已然无用了。”晓霞说。
最后一次住院时,她不愿牵扯儿女们的精力,便听从医嘱回家疗养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2009年7月13日,她的生命像燃烧的蜡烛一样,把自己的光和热全部奉献出来后,流尽了最后一滴烛泪……
“妈妈啊,如果有来世,别忘了和你前世的亲人相认啊!”晓霞抓一把妈妈的骨灰,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滂沱的泪水迅速把骨灰浸透了,合上手掌之后她分明感觉到了,心窝里还有一个完整的妈妈。妈妈,是永远不会倒下的。
中国唯一一位培养出两位象棋大师的母亲就这样去了,没有母亲便没有人类,正因为有成千上万像宫玉琴这样的好母亲,养育着一批又一批优秀儿女,中华民族才有今天的兴旺发达。
她的身躯倒下了,而她的精神,注定是一面包含着爱的旗帜,永远永远,顶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