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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清如玉壶冰

2009-04-24

人民音乐 2009年3期
关键词:创作

晨 枫

在那个突然的电话把他逝世的消息传递给我的刹那间,我不敢、也不愿相信这会是真的!因为近几年来,眼看着这一辈支撑着共和国歌曲艺术大厦的作曲家们,密集地一个个离我们而远去,我的心灵变得十分脆弱。他们可是戎装上落满了战争的烟尘、血管里流淌着军人热血的一代呀!而今天,继生茂、石夫、瞿希贤、时乐濛之后,一辈子执守于自己的职业、不知为多少歌曲作者的成长与作品的问世默默无闻、呕心沥血的我们的田社长,也真地就这么悄然无声地离我们远去了吗?不!记得去年他刚从医院出来时,我还专程去看望过他,虽然他有些步履蹒跚、语速迟缓,但仍然思路清晰地同我交谈了许久,还回答了我请教他的好几个问题……

然而无情的时光却在2009年2月10日的日历上,深深地烙印下了这样的事实:上午9时40分,著名的军旅作曲家、军内外资深的音乐编辑家田光,猝然离去了——在己丑年元宵节的鞭炮声响过之后的又一个分外宁静的早晨,带着对天边那一轮数十年难以遇到的浑圆皓月的依依眷恋,悄然离去了。他离去得安详,离去得平静,离去得坦坦荡荡、无怨无悔……

2月14日上午,我在春寒料峭中拖着沉重的步伐去参加他的追悼会,由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吊唁者们,脸上都毫无例外地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悲痛,来向这位作曲家朋友、师长作人生最后的告别。其中有他生前的领导与战友、有他亲密的同事与朋友,更有他的合作者与听众——已是耄耋之岁的军旅作家徐怀中、剧作家胡可;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傅庚辰;词作家阎肃、石祥、李幼容、甲丁;作曲家羊鸣、傅晶、刘诗召、魏群、徐锡宜、付林、王祖皆、张卓娅、冯世全;原《解放军歌曲》编辑部的若屏、高亚林、邵遗逊、顾天庆;还有已故著名军旅作曲家时乐濛、李伟的夫人等等达数百人之多。

我无法准确地猜测出,当他跋涉了整整八十四年的生命步履、倏忽间永远中止的噩耗传出之后,该有多少人为他的离去而肝胆欲裂、悲恸难抑,但我却知道,他的离去会令为数众多的人潸然泪下、甚至失声痛哭——这是因为受益于他惠泽的人,实在太多太多……

作为我一向尊重的兄长田光,他于1925年9月出生在河北饶阳县一个普通的农民家里。与自己的同龄人一样,他的童年是在中华民族饱受侵略、压榨与剥削的生存环境中度过的,所不同的是,他自幼便在那片既生长五谷、又生长民歌与戏曲的土地上,跟着村里老艺人学会了二胡、京胡、四胡、月琴等,从而让他获得了最初的心灵寄托。1944年,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的铁蹄蹂躏了大半个中国将近八年的民族危难关头,19岁的他作为一个民族之子,毫不迟疑地踏上了拯救民族危亡的征途,穿上了八路军军装。翌年,在日本侵略者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的抗日斗争终于取得胜利的前夕,他开始了在冀中军区火线剧社新生队的学习生活。之后又被调入华北军区三纵队前线剧社,做了一名乐队的主力乐手。在由抗战胜利转入三年解放战争的紧张、繁忙的行军、转战与慰问演出中,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间隙,与战友们一起阅读着全剧社仅有的那本油印的、由李焕之编著的《作曲教程》,从而悄悄地开始了自己音乐创作之旅的艰苦跋涉。

当战争在人们的期待中结束、胜利的曙光让一个受尽屈辱的民族第一次以一个东方大国的姿态屹立于世的神圣时刻,田光披着共和国灿烂的阳光,奉命扑进了首都北京的怀抱,并于1951年成为了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理论作曲专业干部进修班的学生。苦读两年后,他创作了一部小型交响乐《牧童的故事》。我没有聆听过这部作品,但却深深知道,他是将自己从一个乡村牧童成长为一名部队文艺战士的内在情感与人生体验,浓缩在自己的音乐语言之中,从而能使作品以较强的艺术感染力,在十多位同学的作品中脱颖而出,成为被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工作团交响乐队演奏的两部毕业作品中的一部,不仅得到了江文也、姚锦新等教授的由衷赞赏,也得到了师生们的一致好评。走出校门,他服从组织调配,迈进了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大门。然而,在他真正的专业创作日历还未翻开之时,又于年末被调进了《解放军歌曲选集》编辑部,开始从编辑、到编辑组组长、再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副社长兼《解放军歌曲》主编,一口气默默工作了35个年头,直到1987年离休……

在与他多年的交往中,我曾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如果他一直就职于八一电影制片厂,那他作为职业作曲家,必定会有更多影、视作品问世,他刻苦勤勉创作的作品就会大量被演唱、被录制、被传播。但幸运却偏偏与他擦肩而过,使他承载起了一个音乐编辑的职业使命——毕生为发现作品与扶掖人才而倾尽心力。于是,从28岁起,他便将自己最美好的人生交付给了组稿、阅稿、改稿、发稿、校稿的循环往复、刻板单调的工作进程,也把自己毕生的主要精力、时光、才智以至生命,更多地浸润在对他人作品的判断、遴选与修改中,渗透在为成就他人的默默付出中,而这种以奉献为上的事业,确实是需要一种精神境界与人格力量来支持的。

几十年来,我作为他的一名作者,一向不轻易去他的办公室叩访,其中既有对他作为兄长与成就的敬畏,也深知在那个没有电脑的年代里,每天犹如雪片般向他飞去的稿件,总会在桌子上堆积成了歪歪斜斜的山丘。而对稿件的筛选又犹如沙里淘金、大海捞针,不知要翻看、哼唱多少遍才能从中发现一首、甚至半首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记得他曾这样说过,“作为编辑,对作者的来稿做些恰如其分的修改,这是责任,也是义务。”“有的作品是不完整,但只要有一两个好的乐句,甚至一、两小节新鲜的旋律,就无论如何要把它改出来,让它能够立起来。”就这样,刊物上发表的不知多少作品是经他修改过的,有的作者看到他修改后的稿子,诚恳地在曲作者中加上田光的名字,发表时却一律被他抹掉了。有的作品因改动太大,索性署名“边棘”改曲或“解放军歌曲编辑部”改曲,也从不加上自己,1964年唱响全军全国的那首《三八作风歌》便是最为典型的例证。

他所编辑的《解放军歌曲》,是一个在历史上有着特殊履历的军旅音乐刊物。在他刚刚去那里就职的1953年,才由不定期的《部队歌曲选集》更名为《解放军歌曲选集》,从1958年起,又更名为《解放军歌曲》。而令人难忘的是,1966年6月,当“文革”风暴将所有文艺刊物、包括音乐刊物都席卷而去的时候,唯有《解放军歌曲》除在1969年至1972年4月间被迫停止出刊外,从1972年5月一直出刊到1994年才告终刊。这就是说,在“文革”十年万马齐喑的大部分时光里,唯有这个刊物在全国独领风骚,它不仅给无数歌曲作者提供了可贵的园地,且广受读者爱戴,一度发行量超过百万。无疑,当时的不少唱响于世的名歌,诸如《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歌唱敬爱的周总理》《老房东“查铺”》《打起手鼓唱起歌》《我爱这蓝色的海洋》《西沙,可爱的家乡》《泉水叮咚响》《再见吧,妈妈》《走上练兵场》《我爱我的称呼美》《战友之歌》《当兵的历史》《军营男子汉》《血染的风采》《小白杨》等等,无不是通过这个刊物推向社会的……今天,大凡经历过那个没有CD唱碟、没有电视更没有网络的年代的人们,才会对这个刊物在推出作品中所具有的无可替代的作用有着亲身的体验,也才会将对它与它的编辑者的无量功德感念在怀。

自然,有着39年出刊历史的《解放军歌曲》,在35年里处处记载着作为编辑、主编的田光为之付出的殷殷心血,见证着他发现作品的眼力与判断作品的能力,并刻录着他独立的艺术观念与做出的昭昭业绩。此刻,在他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之后,我在情不自禁地叩问,这些年间,有多少在昨天与今天的词、曲作家们的歌曲作品是经过他的审阅、修改而最后得以问世的?换句话说,他在直接、间接与难计其数的作者的交往中,曾将多少自己富有才情的乐思妙句悄无声息、无私无偿地留在了别人的作品里?更有多少人是在他的双手全力扶掖之中逐渐走上歌曲创作之旅、甚至成为了当今歌曲创作的扛鼎之辈……历史的车轮飞转到了今天,当人们的欲壑从未像今天这般深不可测、人生价值观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唯我,当社会的物质化从未有今天这般比比皆是、令人汗颜的时候,再来审视田光先生身上所体现出的品格的高洁与胸襟的坦荡,我除了捧出一种更高的崇尚与更深的敬仰之外,就实在难以用准确的语言加以表达了。

而与此同时,作为作曲家的田光,在五十多年的创作历程中,恐怕连他也难以准确说出自己究竟创作了多少首歌曲,仅先后出版的歌曲选集就有三部:《美好的赞歌》(1983)、《献给你的旋律》(1989)与《田光歌曲选》(2004)。而这其中所辑录的千余首作品,连同他与人合作、由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的大型组歌《井冈山颂》(1979年),几乎涉猎了所有的歌曲演唱形式,足以见证了这位在繁忙编辑工作间隙中从事创作的作曲家丰盈的艺术实绩。

从1958年起,他的歌曲《我爱连队,我爱家乡》《民兵扛起枪》便相继在部队与民兵中广泛传播,弥留了一段难忘的记忆与岁月的回音。1966年,他那首《伟大的领袖毛泽东》“最响亮的歌是东方红,最伟大的领袖是毛泽东……”的旋律,至今还能拨动几代人的心弦,甚至能够唱热不少心灵。今天,当我们带着对它唱响中国大地时的鲜活记忆再去认真审视它的时候,就不能不惊喜地发现,作者在赋予歌曲强烈的行进节奏感的同时,又融入了浓郁的抒情因素,从而成就了这首歌曲与众不同的艺术品质。而这一艺术特点又恰恰体现出了他对当时时代最强音通过歌曲这种最具大众化的艺术形式加以表达的最佳方式的精妙选用,其所显示出的正是作者对生活、对时代以及对人民心声把握的准确与精当,实在令人叹服,其收到让人赞不绝口的社会效果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蜚声四海的《北京颂歌》(合作),应当是他毕生的一首力作,其所引发出的艺术震撼力,难以估量。对这首产生于1971年的歌曲,他曾经这样回忆说,“那一年4月,总政歌舞团一位负责同志打电话,想要一首抒情歌曲,题材是要歌颂北京。当时,我与洪源、傅晶同志正好在一起商量创作问题,就决定接受这个任务,一起合作。”“但在当时几乎没有抒情歌曲可唱的情况下,首先遇到的是采用什么样的素材问题。北京是伟大祖国的首都,是世界名城,我国又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歌颂北京就必须体现各族人民的意愿。于是,首先明确了一点,凡属某一民族或地区的音乐特点均应该避免,而同时又必须在民族音调的基础上进行创作。”

的确,那是十年“文化大革命”的中期,由于“四人帮”对艺术创作的禁锢与扼杀,使得歌曲除了歌颂领袖、党、祖国与歌颂“文化大革命”及新生事物之外,对其他题材的涉猎,无异于要去冲破“禁区”,那是需要胆识、需要谋略的。也就是在这一点上,表现出了作者的聪颖与智慧——它虽然仍旧是遵循着一种大题材的创作走向,却悄无声息地挣脱了颂歌程式化绳索的捆缚,从而在当时的条件下,获得了一种对颂歌的新开拓,争得了一定的创作自由度。加之对北京的倾情讴歌,不仅是人民群众抒发情怀的需要,更是提升我国国际地位、增强全国各族人民凝聚力的需要。所有这一切,都对作为曲作者主笔的田光在对曲调的风格走势的判定上,提出了严峻的挑战。而当他将创作原则确定之后,便依从歌词所表达的情绪变化,恰如其分地调遣自己个性化的音乐语言,从而完成了这首舒展、开阔、充满民族自豪感与时代气息、且具有浓厚抒情色彩的优秀歌曲的创作。随后,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李双江带着对这首抒情歌曲的真心喜爱,在全军文艺调演上首先推出,并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国播放,作为当时讴歌共和国首都北京的第一支真正意义上的颂歌就这样问世了。随之,李光羲、张越男以及难计其数的演唱者不断演绎。直到近四十年后的今天,每当这首歌曲的旋律在耳边响起的时候,作为北京人以至中国人,都会情不自禁地生发出一种自豪感来,而这种艺术的感召力,正源于作者不凡的思想才智与艺术功力。

大凡接触过田光的人,大都会有这样深刻的感受,他的谦虚温和、平易近人,他的善解人意、虚怀若谷,他在语调平和的谈话中所透露出的真挚、热诚等等,都会让人极易贴近他的内心。这一点,不仅体现在他对待编辑工作上,也同样体现在他在创作中与别人的合作里——无论是谁每一次同他合作,都会被他对艺术的认真与对友情的尊重品质所感动。

八十年代中期,我同他有过一次合作。当时,二炮准备为基层官兵创作一批反映部队生活的歌曲,并约请全军几位著名作曲家帮助谱曲。为此,我专程到过他的办公室,向他说明了意图。作为名家,他听后当即慨然应诺,不仅没有提出任何条件,连丝毫的迟疑也没有。此后的几天里,他在我给他的歌词中选谱了一首《自豪的火箭兵》,并在百忙之中用复写纸誊写清楚于一周之后寄给了我。我收到时惊喜不已,也甚觉不安——本应是我登门去取的,可他显然是为了省去我来回奔跑之苦才专门寄出的,让我深为感动。在信中他还特意叮咛我,先不要上交,这一稿只是为征求我的意见,当时我除了感动,实在无言以答。我觉得他的旋律风格质朴、语汇简洁,富有连队生活气息又极易上口,遂将改动的几个词语在电话里告诉了他。尔后,他又调整了几个音符,并再次复写后又寄给了我。直到我带着这一稿下部队教唱、并将教唱时受到指战员们的一致喜爱、很快学会的情况告诉他之后,他才最后决定定稿,同意上交。只是由于后续推广工作上的失误,使这首歌最终没能在二炮全面唱开,让我总觉得对他无以回报,沉重的负疚一直压在心底,至今总难消除……

他的作品中,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在他写成初稿征求修改意见过程中,对于朋友提出的建议,他总是悉心听取、认真掂量,然后酌情吸纳。有时哪怕是一点修改,为了尊重友谊,他便一起署名。有的时候,他索性是把自己的机会悄然地让给了朋友。大约没有几个人知道,1986年由董文华演唱的《十五的月亮》,其所以能在一夕之间唱响神州,也与田光密不可分——1984年,他作为总政治部在音乐方面的负责人,带领全军一批专业词、曲作家去北京军区某部深入生活进行创作。其间,石祥的这首歌词完成后,他就谱了曲;同时,铁源、徐锡宜也为之谱了曲。看到朋友的旋律比他的更加具有韵味、也更加易于传唱,他就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方案压进了抽屉,全力安排对铁源、徐锡宜作品的发表、演唱与推广。而这样的事例又何止一二。

在五十余年的创作生涯里,田光就是这样,一面精益求精地创造着自己的歌曲艺术,一面坚守着自己仁慈和善、淡泊名利的人格品质。直到晚年,他仍以年逾八十的高龄,为不断从各地寄来的众多无名业余作者的歌词谱曲,这种不为名利所惑的锲而不舍的创作精神、这种不被势利所蔽的平等待人的生命境界,自身就是一座高耸的精神丰碑。

岁月无情,历史公允。令人欣慰的是,毕生头上从没有过什么光环闪耀的他,在2005年八十岁时,终于获得了中国音乐家协会“金钟奖”的“终身成就”奖。这个奖项是对田光先生毕生为我国音乐事业辛勤付出的恰如其分的肯定,可以称得上是褒奖等身,重量非凡。

想必驾鹤西去的先生,也会为之而悦然无憾。

晨枫 二炮文工团一级编剧、《儿童音乐》副主编

(责任编辑 张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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