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序》的美感探赏
2009-04-24陈礼林
滕王阁因王勃而名扬海内外。《滕王阁序》匠心独运,字字珠玑,句句生辉,章章华彩,一气呵成,使人读完后犹如身临江南水乡,难怪韩愈情不自禁地称赞说“江南多临观之类,而滕王阁独为第一”。最近,我用了“鲸吞蚕食”/边学边背之法(此法类于私塾),给学生细讲了《滕王阁序》,讲课中我毫不掩饰这是我最喜爱的高中语文课文,边讲边赏边背,多数学生也听得入迷,颔首表示认同。这是一篇“美文”,“文以气为主”,何谓气?才气也。王勃的才气何在?
一、大开大阖的叙事美
“文似看山不喜平”,写文章开篇是最难的,犹如看晚会,“当头炮”很重要;又如乒乓球团体赛,“领军人物”很关键。王勃的开头以充满文化内涵的多个点轰击我们的视听:“豫章故郡,洪都新府。”从历史的角度着笔,仿佛让我们踏进了时间的长河,感到一种横向座标的长度。“星分翼轸,地接衡庐。”此句从天地融合呼应的角度落墨,把横向的长度一下了竖了起来,另一条纵向的座标轴线力挺而出。“衡庐”二山又让我们感到滕王阁借景不凡。“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此句将前二者的点连成了两条线,一是水路,一是陆路。“襟、带”二字使水不失其温柔,如同自由女神一样;“控、引”二字使陆高蹈其雄霸,如同西楚霸王一般。此三句已如画画布景一般,让我们想象滕王阁就是处在这样一个优美的画面中,然而并不急于让其出场,读者亦有东西可看。“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塌。”上句呼应“星分”但强调华、宝,下句紧承“地接”但突出杰、灵,借以引出下文也。“雄州雾列,俊采星驰。”此“雾”既承了前文所讲之开拓,我认为还承了上面的“龙光”;“俊采”则是对“徐孺陈蕃”之流的泛化。“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前者远视,只句由“台隍、宾主”而拉近也。“都督阎公/宇文新州”,先言第一层次的“俊采/宾主”,阎公既是东道主,也作为当地官方最高级别的人都出席了,宴会规格十分高,场面亦恢宏。再言第二层次的“俊采/宾主”,“十旬休假”,承前者官方,但“胜友如云”有拓宽;“千里逢迎,高朋满座。”“十旬”“千里”对举,一是时间,一是空间,一是官方,一是民间,然皆欣逢胜事,一见如故。当中再举“孟学士和王将军”,言与会者皆不凡也。“腾蛟起凤”“紫电青霜”与前文“星分翼轸/物华天宝”遥相呼应。最终谈及的是自己,我认为这是第三层次的“俊采/宾主”。“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名区/胜饯”呼应开头。“童子何知”,讲得很谦虚,才高八斗亦须含锋内敛也。
此节虽然是一般的交代,然而写得层次分明,前后勾连,上下起伏,左右逢源,四六相间,读来如弯弓盘马,猿猱跳纵,美不胜收。如果换一个角度回味一下,就会觉得王勃开篇别出心裁。换成我们,会怎么写呢?一定会先从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写起,即先从王勃在虢州参军任上因杀官奴获罪,父亲亦被牵连而被贬为交趾令。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年)秋,王勃赴交趾探望父亲,途经洪州,参加了都督阎某召集名流们在滕王阁上举行的盛会,席上还有一段“打腹稿”的文坛掌故……进言之,如果我们想到像王勃这样来写,能否写得出这样的模样?不会的,因为我们没有王勃的才气。这个才气是什么呢?一是丰实的文化底蕴,二是富丽的遣词造句,三是开阔的心灵境界。在此后的途中,王勃渡海时坠水惊悸而亡。这又近乎可看作是王勃的绝笔之作,许是佛家所云的“回光返照”吧。
二、绚丽多姿的写景美
王勃在首段叙事之中,已经写得很美了,然而此是“物”美,而不是景也。景是何物?如诗如画之自然美也。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好时节!任何景物都有特点,这个特点主要体现为时间特点和空间特点,下文即言其空间。“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此乃总写,亦是远望,有水的灵动,有山的沉稳,色彩感极强,山水相映成趣。“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言一路奔波,虽风尘仆仆,但大饱眼福。“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终于来到了滕王阁前!但并未即刻入内,而是先在不远处赏玩一番,这真是“慢慢走,欣赏啊”!“仙人”一言其斯人已逝,二言其如仙境也。以下为近写,可分为几个层次:“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翔丹,下临无地。”一上一下,极显一种视觉上的俯仰,无边无际,言其高度,滕王高阁九重天呢。“耸翠,翔丹”极言其色彩之艳;“上出,下临”大状其建筑线条流动变化之奇。“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这是承前面由高度而写长度,亦承“长洲,旧馆”,前者讲其曲径通幽之妙,后者言其即物借景之雄。“鹤,凫,桂,兰”以特定风格的“意象群”,状其超凡脱俗之生气,呼应“仙人”,来者自然如入仙境了。以上为近观之第一层次也。
“披绣闼,俯雕甍。”登堂入室了,滕王阁既可远观,亦可近视,能经得住这两重审美实属不易。“绣,雕”二字体现其富丽堂皇贵族之象。“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此句承“鹤汀”句,但观赏角度不同,前者自外向内看,此处自内向外看。自外向内看,看到的是借景;自内向外看,看到的是扩景。此句教材中的翻译颇有问题,较贴切的译文是:“山野平原使我们看到的满眼的风光开拓眼界,河流湖泊使我们看到的惊人的景色曲折生动。”(山原、川泽是无法被看尽的)“绣闼,雕甍”讲的阁中之景,此句讲的是在阁中回看外景,“其”指代的是我们站在滕王阁里的狭窄所见。“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此两句紧承“盈视,骇瞩”,“扑,迷”言其繁华,“钟鸣鼎食,青雀黄龙”言其高贵。以上为近观之第二层次也。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王勃此时仿佛成了一个画家,虽然是近观,但逐步将我们的视线推向远方,配以富于诗情画意的自然景象,色彩令人赏心悦目。“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在天边,落霞如同神话中的飞天,腾空而起,与孤鹜比翼双飞;秋水也给长天频送秋波,艳羡其亮丽,终于两情相悦,水天一色,融为一体。“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此两句为有声之景,一为人声,一为鸟音,各得其趣,与前句无声之景相得益彰。此句亦与前文“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遥相呼应。以上为近观之第三层次。此部分之“孤鹜”“雁阵”,已暗藏着一种形单影只之情矣,为下文之抒情打下伏笔。
王勃之妙在于,使此部分之写景,层层皴染,色彩绚烂,如诗如画,使文学变成了视觉艺术;娓娓道来,仿佛一个老道的导游,能让我们穿越千百年的时空,而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读来口齿生香,气脉连通,心旌摇曳,极富视听的冲击力。世间得有如此仙境一般的美景,我们可以求得片刻的心灵纯净,抛却人世的烦恼,实可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四美具”,“贤主与嘉宾”之“二难并”也。
三、体物力挺的抒情美
诗人经历上述的叙事、写景之后,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审美静观状态,“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禁不住“游目聘怀”。(《兰亭集序》)“遥吟俯畅,逸兴遄飞。”“遥,俯”讲其登高之视角,“逸兴”言心情之“畅”,“遄飞”谓情不自禁、美不胜收之“高峰体验”也。“遥吟,逸兴”逐步由对外物、外景的观赏而返观内敛为审美主体的心灵世界了。故而此句实乃承上启下之过渡也。“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这是讲彼时胜饯气氛之典雅,此乃人为之音乐,与上段末句自然天籁形成对比。“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这是喻言与会者泼墨挥毫、即兴赋诗作文也,一片创作的欣欣向荣之象。“人本身就是一部乐器。”此为人籁之又一种。“四美具,二难并。”六字概括此前所有文字。“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穷,极”言天地之间最快慰之事也,前句言登高而望尽享视觉之乐,后句言了无挂碍而快然自足,此句是对“四美具,二难并”的审美消化。“暇日”远承“十旬休假”。“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此句紧承前句而来,“兴尽悲来”是对“逸兴遄飞”的转折。“天”承“中天”,“有数”承“暇日”(十旬),但皆将感觉的有限推向无限的体验。“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再承“穷,极”句,细言身处异地,远离政治中心,仕途不畅,暗示“兴”之转折的原因。“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承前句而将地理位置拉得更远,使得下文“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自然推出,读来令人荡气回肠。“失路之人”可看作是中国古代文人坎坷命运的写照。“他乡之客”与首段“高朋,胜友”遥相对照,状其孤独。“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直言报国无门、怀才不遇之“悲”也。这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一声长叹!“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古今一也,人与我同耳”。“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暗含自身原因也很重要,为下文转折铺垫。“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虽为“失路之人,他乡之客”,但要做“君子,达人”,只为不屈服于命运,等待适当的时机。“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承前所举之人,写他们已然或应然的“见机知命”状态;“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而犹欢”,启后所列之人也,写“见机知命”之另一状态也。“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南北、东西,山长水阔,只要有心存志,终可到达,不必如“孟尝,阮籍”那般心死志亡。
这段抒情显示出王勃作为一个唐代知识分子而具有的事功之心,真正的知识分子是应以天下为己任的。何况在身处逆境的情况下,王勃没有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而是“穷且益坚”,知难而上,他引用了那么多古人,却向着积极的方面去思考,所以我说他是积极的浪漫主义,他的“登高抒怀”不是颓废的感伤,而是鲁迅所讲的“真的猛士”,——不要小看了这一审美视角,此乃王勃此文因打破常规的想象惯例而远胜他人的艺术思维创举。滕王阁得此人此言,实乃幸事。由此力挺抒怀,凸现此文品格之高峻也,读后有一种催人奋进、教我求新之感。
陈礼林,语文教师,现居江苏盐城。本文编校:剑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