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朗,千里之行:我的故事
2009-04-24郎朗
郎 朗
朗朗在本书中,对于“竞争”、“赢”、“第一”、“梦想”、“牺牲”、“坚持”等理念在他的生活和事业中扮演的角色做了真实而自然的描述,这些难忘的经历,生动的文字对于广大渴望成功的年轻人,望子成龙的父母们,无疑具有积极的启示意义,书中叙述的当代音乐大师及其对音乐的理解,对于音乐爱好者来说,亦弥足珍贵。
爱发脾气的教授1
我坐在父亲破旧的自行车的后座,穿过北京的大街小巷。我们在找北京中央音乐学院。我们知道大致的方位,但还是迷路了。后来我们了解到,这段路一般骑一小时就能到,但今天我们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当我们骑车穿过这个巨大的城市,我不由自主地拿北京和沈阳做比较。在沈阳,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才华出众的小钢琴家,我的照片还上过报;在北京我什么都不是。在沈阳,父亲是一个身居高位的警官,别人对他又怕又尊重;在北京,没人理睬他,他只是一个骑着一辆三手自行车,车后带着一个胖小孩的男人。在沈阳。我们认识每一条街道、每一条马路,我们坐着他的警用摩托车穿过了所有的大街小巷;在北京我们隔几分钟就迷一次路。在沈阳,一切都在我们掌控之中;在北京,我们的生活却是一团糟。
父亲说:“你和这个老师见面,应该会很顺利。她会看到你的才华,教你如何提高。你会有长足的进步,一年半后就能考进音乐学院。那以后,你的老师都会是国内最好的老师。所以你一定要给这个老师留下好印象,这很重要。今天你一定要弹得十全十美。”
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要弹得很完美——如果我们不得已要在北京忍受磨难,生活在又脏又乱的环境中,那我怎么也不会让自己在弹琴上失败。无论如何,我得要给这个老师留下好印象。
从我和我的新老师见面的第一刻起,我就能感到她的脾气。见到她之前,我以为她会是个像朱教授那样的人,会喜欢我的演奏,会表扬我,支持我,给我鼓励,但“发脾气教授”——我给她起的名字——没有耐心,待人冷若冰霜。她个头很矮,手非常小,对我的弹奏没有任何反应。她从没有说过我有任何天分或潜力。尽管大多数听过我弹琴的音乐家都说,我的演奏既有感情,又有技巧上的火花,但她从没有这样表示过。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赞赏的话。每当我弹完一首曲子,她就会点点头,说:“还凑合吧。”
除了当老师,给音乐学院的考生上课,她同时又是在音乐学院任教的教授。“这就是为什么你得要听从她的指导,”父亲在我们上完第一堂课离开她家的时候说,“这很重要,她是你进入音乐学院的关键。她知道考官想要的是什么,期待的是什么,因为她就是考官中的一个。”
“但是她为什么老是对我发脾气?”
父亲纠正我说:“那不是发脾气,那是职业作风。她没工夫尽对你说好听的。她不是一个溺爱孩子的母亲,她是有高级职称的教授,有重要的工作去做。她要做的就是挑战你。你要做的就是听她的。”
我坐上自行车的后座,我们俩骑着车融入了车流。空气污染在午后开始蔓延,天空脏脏的,带着一抹褐色。我说:“我不喜欢她。”
父亲吼叫着回答说:“你不需要喜欢她。你只要听她话就行。”
我在北京这个大都市的新生活分成三部分:跟发脾气教授上课,练琴,上小学。
我不在乎练琴。发脾气教授教我学很艰深的曲子的时候,我喜欢那份挑战。如果我学得很快,我知道她会注意到的。
但到最后,我也从来没能让她注意到我有任何可取之处。如果她注意到了,她从来没有对我有任何表示。她对我表达的唯一的情绪是失望。
她会说:“你的节拍不对。你的短句划分不自然。你不理解作曲家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你这琴弹得像个到最后自杀了事的日本武士。”
“你这琴弹得像个种土豆的农民。”
“你这琴弹得白开水一样,一点味道都没有。你得弹起来像可口可乐一样。”可口可乐那时刚刚在中国上市不久,很受欢迎。当我问她怎么弹才能弹得像可口可乐,铃声总是在那时响起,她会对我说:我的课结束了。
爱发脾气的教授2
她说我的演奏没有中心,没有音乐感。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人们把霍洛维茨、鲁宾斯坦、施纳贝尔的伟大的录音唱片都扔到了窗外,把乐谱都烧毁了。她说我弹琴就和那些人一样,好像是我把音乐扔到了窗外。她还说,我对音乐没有感觉,有的只是疯狂的奇想。
她的批评让我忧虑,但父亲并不担心。他说:“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沈阳是个童话世界。这儿的老师说话不留情。她很严厉,这很好。你要的就是这样的老师。”事实上,我后来了解到,发脾气教授当年的钢琴老师也是以同样的方式教她的。
暖和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天气很快转冷。公寓里没有暖气,一丝暖气都没有。我们靠着母亲按月从沈阳寄来的钱维持生计,可那一千来块钱刚够我们交房租,付钢琴课的费用,买蔬菜、鸡蛋,偶尔买一块鸡肉。我们连买一只小型取暖器的钱都没有,当然电视就更不用提了。在我练琴的时候,父亲给我穿上厚厚几层衣服。我会穿上两条裤子,两件衬衣。弹琴带来的热力让我的双手保持温暖。事实上,我常常弹琴弹到深夜,好不用太早上床。床上太冷,冻得我睡不着。为了确保我能睡得好觉,父亲会在我前面先爬上床睡一会儿,把床睡暖和。
但是我深夜的练琴并不仅仅是生存的策略。练琴对我,还有对父亲来说,都是一种本能的冲动。他反复说:“如果你练得再勤奋些,你最终会让老师高兴的。你必须尽全力让老师满意。”我无法忍受达不到她的期望。如果这意味着我必须更辛苦地练琴,那也没什么。然而要去讨好这个从来不觉得我有任何优点的老师,这个想法也同样让我无法忍受。
起先,我晚饭后练琴会练到七点,后来延到八点,后来又到九点、十点,有时甚至到十一点。公寓楼的墙壁很薄,四周的邻居,甚至隔壁楼门里的住户,开始抱怨了。
“吵死人了!”
“那音乐简直快把我逼疯了!”
“你再不停下来,老子毙了你!”
“我会打断你的手!”
“我会叫警察!”
父亲会平静地说:“别理他们,继续练琴。”
如果他们还接着抱怨,父亲会冲他们喊话:“我儿子是个天才!免费听他弹琴是你的福气!有一天人们会花老多钱去听他弹!”
最后有人真的叫了警察。一天夜里,有人大声敲门,一个声音喝道:“警察!快开门!”两名表情严肃的警官冲了进来,就像是要抓两个罪犯一样。
他们问我的父亲:“你的就业许可证在哪儿?你的北京市暂住证在哪儿?”
父亲没有就业许可证。他唯一的工作就是确保我能考上中央音乐学院。我们也没钱办暂住证。他承认他没有证件。
爱发脾气的教授3
他们说:“那可是严重的违规行为。况且,我们这儿还有规定,八点后不许大声喧闹。”
我害怕极了。他们会把我们遣送回沈阳吗?
最后,父亲对他们说:“伙计,你看,我过去也是名警察,在沈阳公安局的治安大队工作。这儿是我的制服,这儿是我的官
方证明。”他一边指给那两个警察看,一边继续说:“我知道当警察不容易,我也知道你们是在干你们的工作。但这是个特殊情况。我儿子是个音乐天才,正快要成大器的时候。这儿,你们看,沈阳报纸上关于他的几篇报道。”
父亲身上随时都带着那些报道。警察很仔细地读完了文章,又拿报纸上的小男孩的像和我比了比。他们能看出来,父亲没有说谎。父亲继续说:“我放弃了工作,把我的精力全部扑在我儿子身上,好让他施展才华。我们靠我老婆挣的微薄工资生活。她必须留在家里好供养我们。从钱上讲,如今我们是四面楚歌。我们有的只是小郎朗日夜练琴的愿望。他必须日夜练琴。有两干名学生报考音乐学院,招只招十五人。我们有决心,他会在这十五人中间。我们有决心,他会成为第一名。你可以帮助我们。而我们要的帮助,就只是不要管我们。我们是勤奋守法的老实人。还请你们二位多多体谅。”
父亲滔滔不绝、情绪激昂的一番话让警察的态度从严肃变成同情。他们两人都拍拍我的脑袋,对我父亲说,他这样做是对的,他是个好父亲,养了个好儿子,北京市需要更多像我们这样的居民。
临走前,他们对我说:“祝你好运。我们希望你能考进音乐学院。”
父亲或许确实能言菩辩,但他却是个糟糕的厨师。他炒菜总是炒得太过,连煮饭都成问题。吃着他没滋没味的饭菜,我就更加想念母亲了。在家的时候,每天晚上,她都会做可口的水饺。或是新鲜的鱼、肉。对父亲来说,烧饭和吃饭都不是乐趣。为了省钱,我们买便宜的食品。母亲在沈阳也一样,每个月在吃饭上花的钱不超过一百元。
在那个时候,丰台区还属北京市的外围,周围一片荒芜。我想念我的朋友马思佳,还有冯老师班上的同学。其他学音乐的已经考上音乐学院的学生也有从沈阳来北京的,他们比我大,都和他们的母亲住在一起,但奇怪的是,他们对我和父亲都很疏远,很冷漠。
我问父亲:“他们为什么对我们不好?”
他说:“我不知道。也许他们是在妒忌你。也许他们觉得你会比出他们的短处来。”
“但是在沈阳的时候他们态度很友好。”
“北京不是沈阳。北京会改变人。别担心他们。你专心练琴就成。你琴还是练得不够。”
于是我就更加勤奋地练琴。
羞辱
母亲来看我了,但只能待两天。在那两天里,她把我和父亲弄得一团糟的家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还帮我们洗了衣服。她给我们从沈阳带来了水果和猪肉,就好像她是来慰问难民一样。在那两天里,我从没让她离开过我的视线。她给我做我喜欢吃的饭菜,我感觉一下子好了几百倍。她听完我练琴告诉我说,我弹琴有长足的进步,我尽我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拥抱她。我已经有好多个月没有得到这样的鼓励了。就像她美味的烹饪一样,她的鼓励给了我我一贯缺乏的滋养。
那时候,天气开始转暖。我不在练琴的时候,她和我就沿着北京城里宽阔的林荫道散步。她觉得我多到户外走走很重要。在我们一起散步时,我告诉了她关于发脾气教授的事,但是母亲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的演奏。
她提示我说:“也许那是她给你动力的方式。”
我还告诉了母亲一件我不敢向父亲提的事。有一个女孩也在跟发脾气教授学琴,我和她很要好,有时候我会告诉她怎样练琴,向她演示技巧和练习。一天,那个女孩告诉我,发脾气教授告诉她,说她认为我没有才华。那个女孩还告诉我,我们在音乐学院学习的沈阳老乡在背后说我和父亲的坏话。
母亲沉默了一阵子。我们在一座小公园停了下来,坐在一处树荫下。她最后对我说:“郎朗,人是很复杂的。他人可以帮助你,也可以伤害你。有的人不喜欢看到别人成功。对此我们无能为力,只能不管他们,自己过自己的生活。我们继续努力,达到我们的目标。我们不理会他们。”
我说:“妈,我知道,但我没办法不理会发脾气教授。我怎么着她都不喜欢。我担心她不想要我做学生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怎么能进音乐学院呢?”
“宝贝,你爸觉得她是个好老师。他懂音乐,他说她是个顶尖的老师。我知道她要求很高,但只要你继续练琴,不断提高,一切都会好的。我向你保证。”说着她弯下身来搂住我,亲了亲我的脸颊。
接着我问母亲能不能给我买一个新的变形金刚。有好几个星期了,我时常路过一家玩具店,研究窗户中陈列的所有的变形金刚,我很清楚我想要的是哪个。
“那我们走吧,宝贝。我们这就去给你买一个小礼物。”
母亲来探亲的时间太短了。她走的时候,也带走了暖和的天气,留下的只是要面对每星期钢琴课的焦虑不安。即使在我绝对确信我已经掌握了一首高难度的舒伯特或柴可夫斯基的曲子的时候,发脾气教授仍然坐在那儿,无动于衷。我的手指飞快地滑过琴键,对技巧上的挑战应对得也很好,弹起来也带着合适的感情。在家里,即便是父亲也不得不承认,我弹得不错,但是发脾气教授从来没有满意过。
她会抱怨说:“少了些什么,”但她从来不说到底是什么。
我的挫折感不断在加剧。父亲不再说我练琴没练够,因为很清楚我练琴是足够用功了。他人就在公寓里,盯着我,监督我的每一步动作。他意识到有什么事不对劲了。
那一次,父亲和我得顶着雷暴和沙尘暴骑车去发脾气教授的琴房。在春天。强风把肮脏的黄沙从戈壁滩一直吹到北京城,我们浑身都会被沙尘覆盖着。雨一下,雨水就把尘土粘在我们的脸上和衣服上。虽然我穿着我的黄雨衣,每次自行车骑过一个水坑,污水就会溅得我满身满脸。等我们到的时候,我浑身全湿透了。脏兮兮的,父亲也一样。我们在冷风中直打哆嗦,但发脾气教授没有问我们需不需要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