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格桑花在阳光下盛开
2009-04-23王雪瑛
王雪瑛
冬日的夜晚,暖色的灯光抵抗着窗外弥漫的黑暗和寒冷,我的视线沿着《天边的纳木措》的字里行间,渐行渐远,忘记了一个职业编辑的日常冷静,心仿佛飞跃了万水千山。来到了天边的纳木措,那片远离尘嚣的无垠之蓝。看着初雪般晶莹清澈的湖水,看着阳光在湖面上安静地打盹。听见自己孤寂的心在水边有力地跳动。
我想起了勒·克莱齐奥的长篇小说《长途旅行》里的第一句话:“阿乌尔布先生,您何时启程?跟随着阿乌尔布先生,那双想象的眼睛,那另一个人就要开启一个全新的世界了。”而我也跟着凌仕江先生的文字,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格桑花开,风过无痕的西藏;一个阳光如瀑天天天蓝的西藏;一个雪山绵延,超凡人圣的西藏……
如果你在都市浑浊的空气或汹涌的人流中感到压抑,如果你在现代传媒无穷无尽的信息包围中感到麻木,你会渴望进入这样一个唤醒了想象力和被想象力呈现的世界;你会流连在这样一个远离你的日常经验之外的世界;你会被西藏这个自然之子的神奇容颜所吸引。而凌仕江的写作就是对西藏容颜一次次地凝望,与西藏内涵的一次次地对话。因为他就生活在西藏,十多年来他的生活就在高原和平原之间度过。十多年来他的青春也在西藏的雪山和峻岭之间奔流,西藏的神奇和纯净,西藏的壮丽和雄浑成为他人生的风景,也成了他青春日记里永不失落的主题。
在《天边的纳木措》里,我听见了他和牧人的对话。一个苍老的牧人对他说:“你来纳木措看水,水在看你的心。”而他的回答出人意料:“我到纳木措,不是为看水,只为看一眼时间停在天边的皱纹。”在《梅里雪山的雪》那纯美的冰雪世界中,他又想象着自己在城市中的未来生活。他担忧物质对心灵的异化,他审视自己的选择,他对自己的判定是:“我做到的只是没有远离诗意。”
《内心的河流》中他不但写出了拉萨河的四季,也写出了拉萨河在他内心的流淌,“夕阳西下,浓墨重彩的必烧云泼在河水缓缓流过的河床上。暮色四合,摇着经筒的老阿妈斑白的发丝在风里飘荡。一汪在阳光下蓝花花的水。不紧不忙地滋润着我的灵感和身体,使我教年如一日地写下一个地域的文字。”让我看到了拉萨河与拉萨这座城市的交融。也看到了拉萨河与他心灵的交流。而《苦读珠峰》的文本中流露出的是他对珠峰的解读,深入到了历史、文化的高度,他提醒自己,也提醒众人:“越来越多的人挺进珠峰,越来越多的人向珠峰发起挑战。但越来越多的遗憾是,越来越多的人读不懂珠峰。”我想这是他的提醒,也是他对自己内心困惑的敏感和揭示。
在西藏的生活当然不会是一部风光片,西藏的山水风物,西藏的天地灵气塑造出的是人。《西藏男人》、《闯进西藏的女人》都是他对西藏人的关注与描摹。从标题就可以看出,他是从本地与外来,地域的本色和融入的异彩两个不同的层面去描绘他眼中的西藏男人和女人。我很欣赏他写西藏男人时,切入的多种角度。角度一,“如果说西藏女人是打酥油的好手。那么西藏男人则是喝茶的高手。他们可以无忧无虑从早上九点喝到晚上深夜,甚至可以从茶中喝出自己的爱情。”角度二,“西藏男人的歌声像山谷的风一样。无论如何地抒情,也掩不去那刻骨的苍凉。这样的真情足以征服每一座雪山上有着真情的灵魂!”角度三,“翻开西藏厚重的历史。发现藏族发展的历史并不是对这些山的征服、掠夺、厮杀的斗争史,而是与山为伴,与山相爱。与山厮守的历史,可以说西藏的男人都是山做的。”角度四,他把自己也归入了西藏的男人。他笔下的西藏男人是生动可感的,也是需要你以自己的想象力去塑造的。
如果说西藏的山水和人文是他真实的生活环境,是他青春的成长空间,也是他重要的写作主题,那么他又是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来展示自然与心灵的交流呢?在他散文的叙事中有什么特点呢?
西藏蕴含着无数的神奇,而凌仕江以年轻而善感的心发现和体验着西藏自然中的神奇。在这样一个被科学和理想所阐释的现代社会里,他给我们带来一种写实与神话自然转换的叙述空间。当然他的神话不是宏大叙事意义上的,而是细腻的,由意象和细节呈现出的神性。
在《另一座高原的细节》中,我看到了他的叙述中现实与神话不露痕迹地自然过渡:“几天之后,我住进了卡普的家里。后半夜常常被风喊醒——那时的夜空无比空灵,熠熠青光从天宇倾泻而下,有淡淡的鱼纹在天幕里游游荡荡,大地如同爷爷的爷爷舒展着筋骨的筋骨,透窗而入的远山圣洁脱尘,屋外叮咚低吟的小河遍体流银。仿佛可以让我一个人在远离和寂寥中揭开一个灵异缠绕的世界。”
西藏是山的博物馆,西藏是阳光的家园。走进西藏的画卷,雪山和阳光是不可或缺的两大意象。也是凌仕江散文中的重要意象,雪山和阳光以自然的力量和神性的光芒唤醒着我们内心的诗意和激情,也在他的笔下闪烁出神奇的斑斓。《握一把苍凉的阳光》中处处可见阳光洒落他的心田,而他的文字中又透出阳光的气息。“西藏的阳光是燃烧的锡,闭上眼睛也能让人感受到耀眼的明亮。在云里,在纳木措碧蓝的水草上,在漫山遍野的雪莲之间,在吹满长风的山谷里。阳光就像拉萨通往林周那一路上的胡杨叶子。簌簌地从天顶上落下。把许多神秘和苍凉的美感一直落进我的心里。”
“老牧人吹着口哨走了,他独自沿着白云的影子一路向西。”虽然文句中并不出现“阳光”,但阳光在他的心里,因为没有阳光就没有白云的影子,这真是写阳光的传神妙笔。
“阳光迈向成熟的田坎,青稞扬花了。长长的穗从细小的夹缝里奔窜出来,在雪野里写着我无法描摹的藏文书法。”“迈向”两字让阳光从天上走向了人间。只有一颗在阳光下融入自然的心,才能写出这样唯美而又自然的句子。只有真正融入自然的心,才能和自然对话,无论是清新的晨曦还是绚烂的晚霞,无论是雄奇的雪山峡谷,还是激越的河流湖泊,无论是冷峻的荒漠戈壁,还是安宁的山寨人家,都是西藏原始而新鲜的语言与符号,他们的丰沛与流动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心灵资源,也让我们有了反思城市生活的能力,让我们尝试以宁静躲避喧嚣,以质朴洗去浮华,以悠然抵御焦灼。
几天来东海之滨的天空总是被寒冷的云层包围着,在温暖的灯光下我读完了那些听得见自然心跳的文字。窗外是一片黑暗,晶莹的雨丝不知疲倦地在玻璃上写下一行行诗句,静默地等待着阅读的眼睛。我的思绪穿越冬雨,飞得很远,很高,西藏的夜空中满天的星光是不是等待着相通的心呢?我想起了美国哲学家爱默生说过的话。星星成了思想的闪光体,成了希望独处的个体的象征。
二十一世纪是一个速度时代。一个多媒体时代,网络以神奇的传播速度,不断刷新着读者的眼球,现代的通讯技术,让地球变成了一个村落,现代生物科学似乎可以将以往的神话变成现实。克隆技术的进步、人类基因图谱的破译让人类越来越敢于幻想,我们可以超越自然的法则吗?我们的欲望可以被无条件的满足吗?以人类的智力和欲望建造起来的城市日益强大,我们常常忘记了旷野的存在,忘记了对自然的敬畏,日益严重的污染、灾害性的天气、有限的资源不断地提醒我们:我们是自然中的一员,对自然的毁坏,就是对我们自己的伤害。
凌仕江的写作中并没有环保主义的说教,但这的确是他写作的重要时代背景,我们的时代面临的课题中不能忽略自然对我们的意义。爱默生让我们在研读自然的过程中了解自我,我想在与自然对话的过程中,我们才会感悟自然赐予了我们什么,在远离自然的过程中我们丢失了什么?自然不仅是我们生存的环境,还是我们审美的天空,是我们审视城市生活的重要参照系。
2008年的九月,我从上海飞到了北京。在鲁迅文学院的评论家研修班里,我和凌仕江成了同学。在北京的秋天里,太阳常常从湛蓝的晴空中无声地飞流而下,望着纯净的晴空,我会忍不住地问:“西藏的天空还要蓝吗?西藏的阳光还要亮吗?”他总是拉长声线肯定地向我宣布:“还要蓝,还要亮——”从没有到过西藏的我还是难以想象,只能回答他的名篇——《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蓝》。
阅读作品是熟悉一个作家的最好途径。他对写作是非常认真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在仔细地审看、修改后,才定稿的。但在谈到自己的写作时,他是很自信的,对自己有很高的期许。我想这是自然对他个性的一种塑造,严谨而敏锐,自信而坦然。青春的生命在西藏的自然中展开,是一种成长和磨砺,也是一种诗意的绽放,就像格桑花在阳光下盛开,青稞在阳光下抽穗,没有什么可以影响格桑花在天空下的绽放,也没有什么可以阻碍青稞在高原上的生长。那是生命和自然的交融,也是心灵和自然的对话。
只有一颗善感的心,才会有一双敏感的眼睛,才能透过城市的尘埃看到自然深处的宁静和神奇,才能用文字构筑一个诗意的世界。他的文字有着雪的纯净与轻盈,也有着鹰的矫健和力度,飘落在大山的皱褶中,飞翔在审美的天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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