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器之歌
2009-04-22杨邪
杨 邪
我的工作又开始了。
这回是老屠家。老屠的小炒店仍然开在那条老街上,仍然是那副破烂肮脏的样子;甚至,老屠也不见老,仍然是那副黑不溜秋又胖胖嫩嫩得让人厌烦的样子。快二十年了,似乎唯一改变了的是,老屠把家也安到他的小炒店里了。我蹲在地上,打开工具箱,“哗啦”一下,里面原本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工具和零配件又乱得一团糟了。我要找那把最小的十字螺丝刀,可是翻来覆去找不着,手指却让一只点火器杂乱的导线给缠绕住,而因此让一支陶瓷针狠狠戳了手背,戳出了血。我恼火地一把将点火器甩出去,“啪嗒”,塑料壳碎得稀烂,线路板脱落,摔成了两截。老屠闻声从厨房出来,一撩围裙,把摔报废了的点火器兜回来。小伙子啊,可别心火急,什么事儿都得慢慢来嘛!他在我对面蹲下,黏黏糊糊地说完这不无暧昧的一句,对着我咧嘴而笑。我看到了眼前的那口黄灿灿的黄板牙以及牙缝里塞着的韭菜与肉丝,同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口臭。
我心里倏地一颤。我的热水器维修部早在三四年前便关门了呀,我怎么又答应老屠,还大老远地上门服务来了呢?不就是早些年在厂里上班,碰上食堂不开火的时候我经常掏钱光顾他这间小炒店嘛,我有什么义务要给他家修理热水器?
可我的懊恼只是在心头一闪而过,接着便埋头修理起了那台热水器。
那台半自动的热水器真的是老掉牙了,那还是我们厂里的第一代产品呢,它的生产时间应该差不多是在二十年前。它什么都坏了:水阀盖变形,导筒的焊缝开裂,连杆锈蚀,鼓膜腐烂,气阀锥生了根,电磁阀失灵,长明火管堵塞,进气管漏火;更要命的是,由于燃烧片里结了蛛网,导致火排红火,再导致黑烟堵塞了燃烧器散热片,然后恶性循环导致回火,再导致热交换器壳体开裂和盘管渗水……
它早该报废了,我嘀咕说,其实即使修好了它……
你肯定能修好它的了!老屠打断了我的话,抢着说,你是老师傅了,我听说要是论手艺呀,你走遍天下都是这个——他伸出油腻腻的双手,在我鼻子底下竖起了两个大拇指。
我张嘴无声地叹了口气,便闭嘴了。我本来是想说这台热水器里的热交换器烧成了这个样子,它的热效率已经够低的了,要是继续使用它,确实费煤气,太划不来了。
我先是站着,后来又把那台热水器拆下来摆到地上,我接着便蹲在地上修理了……
待到终于修好它的时候,我浑身是汗,身上的衬衣甚至内裤都被汗水浸湿了,而头发像是洗过一样,汗水顺着鼻尖滴到地板上,积了好大的一摊儿。可我又想,幸亏是我,两个小时便把它搞定,要不然换了别的修理工,花一天的时间也休想……
然而,当我努力站起,想把热水器挂回到墙上时,突然感到了一阵眩晕,而双手一滑,它掉到了上,翻了好几个跟头……
梦终于醒了。我总是做诸如此类的梦,又长又啰唆的梦,还非到结尾不会醒转。梦醒之后,我每回都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几个响亮的耳光!
我经常悲哀地想,作为一个可恶的道具或者说是中心意象,究竟到什么时候,热水器才会退出我纷繁的梦境?难道它要一直纠缠下去,死皮赖脸地纠缠我一辈子?
热水器。
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名词,是在初中时观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电影的情节己然模糊,但我记住了男主角历经曲折发明的那种叫做“热水器”的神奇产品——它差不多就是水龙头上的一个小小的附加装置,仿佛枪战片中杀手套在枪管上的消声器;只要通上电源,水龙头里的冷水流经它之后再出来便成了热水。
第二次听到这个名词,是在临近高中毕业的时候。由于我的志愿是毕业后马上进工厂做一个工人,故而有两家工厂的名字摆在了我的面前:一家在城区,生产汽车配件;另一家生产热水器,在乡下的海边。
对于城区与乡下的区别,那时我毫无感知;倒是海边,让我充满了遐想。而与此同时,我想起了初中时的那部电影,我在汽车配件与热水器之间选择了后者。我开始想象心目中的工厂:高大宽敞的厂房,大车间,工作服,友善的同事们,整洁的单人宿舍,无论从厂房还是宿舍的窗口望出去便是蔚蓝无垠的大海……
后来,当我来到位于乡下的海边的那家工厂,一下子呆住了,我所有的浪漫想法,顷刻间化为乌有。
我成了总装车间一个新来的临时工。而这才知道,其实工厂里生产的热水器并非初中时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一种——车间里的热水器,全称叫“家用燃气快速热水器”,它用的是燃气,不是电;当然,它主要也是用来淋浴的,把它挂在墙上,自来水一进去,出来便是热水了。
我在工厂里待了六年零两个月。虽然在那两千多个日子里,所谓工厂在我的心目中已是千疮百孔,我最终几乎是逃离了它,但仔细想来,还是觉得有点庆幸,因为毕竟我在工厂里自始至终得到了某种程度的优待——我从没坐过流水线,比起普通工人,我所干的还是有那么一点技术含量的工作。
在我的工人生涯中,即便每天与热水器打交道,以至于一看到热水器便觉得手足无力,但热水器从未作为一个道具或中心意象而进入过我的梦境。那时候长期反复纠缠我的老是那些有关考试的噩梦:马上就要交卷了,可是还有一大张来不及做;有一道题的答案怎么也想不出来,而我憋了一泡尿;交卷时发现答题的钢笔字突然模糊了……
我知道考试的噩梦之所以连绵不绝,那是因为我的懊悔。
我的中学时代是个可怕的年代,社会上全民经商,集体、私有制企业蓬勃发展,大家看到了闪闪发光的金钱,同时看到了知识的无用、读书的可笑。于是,那种愚不可及的观念像瘟疫一样流传,我无疑是被瘟疫感染了。那时候,沉迷于课外书的我已经萌发了作家梦,我的人生理想不是上大学,而是在高中毕业后马上进入工厂工作。那时候的我无知地以为工厂能够是我的终身依靠,然后我可以一边轻松地上班,一边利用多得无边无际的业余时间来写作。
考试的噩梦,差不多在我逃离工厂之后便结束了。因为我从乡下跑到了城区,开设了一家热水器维修部,我一面写作,一面踌躇满志地以为,依靠我的维修部,我便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而此后,在检阅过那些大学中文系的所谓教科书之后,我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以前没能迈入大学的门槛去啃那些腐朽发霉的破书,真是三生有幸。
我的热水器维修部开设了八年。三千个日子,我每天坐镇街边的店铺,却几乎从来没有意识到,关于热水器的噩梦,已经一天一个脚印地埋下了伏笔!
我曾经是那么的自以为是。不知有多少次,我对我的客户说,修理热水器,我是技术最好的师傅,你们打着灯笼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我又说,我不但技术最好,信誉也最好,给你们更换最好的零配件,而我的收费最公道,还有,保证修理质量,凡是相同部位出现故障、相同零配件引发的故障,一年内一律免费保修!
对于自己的技术,我真的是毫不夸张的。我在工厂里干了那么多年,刚进去时就在车间的生产现场捧着理论资料潜心研究,然后是理论联系实际,一台一台地调试总装后的热水器整机,一边了解和掌握流水线上每一道组装工序的技术要领;接着有好
长时间跑外勤,搞售后服务,上门维修,这使得我大开眼界,见识到了热水器在经过长时间的实际使用之后,它们发生的千奇百怪的故障;后来我一直负责热水器的出厂测试检验,厂里每一台入库的热水器,无一例外都经过了我的手和眼睛的检验,而且不仅仅是单纯的检验,大部分还须经过我的反复调试,直至达标……试想,作为个体维修部的一个师傅,我既是从专业生产厂家出来的,而且还是理论与实践内外兼修的技术人才,这样的师傅到哪儿去找?再说,热水器可是个新兴的制造行业,当年我刚进工厂的时候,放眼全国,生产“家用燃气快速热水器”的厂家还只有寥寥可数的十来家呢!
在最初的那一两年,对维修部的前景我几乎是盲目乐观的。因为我相信凭着我的技术和信誉,我的客户群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大到难以预料。我甚至担心,假以时日,可能由于忙碌,它会影响到我的写作,给我带来两难的局面……
而有一次,当我在给一位胸外科医生家的那台上天入地都找不到高明的师傅来排除故障的日本原装热水器进行维修的时候,胸外科医生仿若一个站在手术台边的实习生,对我庖丁解牛般的拆卸手法发出了心悦诚服的赞叹,我忽然有些情不自禁——我想,对于千千万万的热水器用户来说,我又何尝不是一位治病救人的技术精湛无人能出其右的外科大夫?
没想到,我的热水器维修部最后会落得一个关门大吉的下场。
在逐渐陷入困境的最后一两年里,我经常痛心疾首。我说,客户们真是瞎了眼,他们的热水器怎么能随便送到那些半吊子的电器维修部去呢?热水器跟电器可是两码子东西呀!更可气的是,那些铺天盖地进城来的外地人,他们天天骑车在大街小巷吆喝修热水器——他们哪里会呀,还不是坑蒙拐骗?而当年变卖了订婚项链支持我开设维修部的妻子,则有另外的看法。她说维修部之所以难以为继有内因和外因:内因在我,一是长期醉心于写作,脚踏两只船,根本无意于顺时应势把维修部扩大经营;二是为人太愚忠,太讲信誉,不知道如何既宰客户一刀又哄客户开心。外因呢,一是整个热水器行业进入了混乱期,水货泛滥,低劣的零配件都摆上地摊了,使得在常人的眼里,热水器越来越不值钱,连带以为热水器维修的技术含量也低了;二是客户们既无知又懒惰,越来越觉得热水器也就跟煤气灶同等货色,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就随便在家门口找个人来修理了事……
关于热水器层出不穷的噩梦,就是在我居家专心写作之后开始侵扰着我的——在梦中,我除了无止境地忙于奔波修理,并且在奔波修理中遭遇层层困难与磨难。我还经常撰写专栏、报告和论文,传播关于热水器的常识,总结国内热水器制造行业的混乱以及由此造成对广大用户多方面的侵害,论述国内外热水器的各个主流品牌的优劣以及在产品设计和制造中的种种缺陷与改进方案……更解恨的是有一次,我闯进了某个国内著名的热水器制造公司的技术部大楼,痛陈该品牌的系列热水器存在的三大安全隐患和八大设计缺陷,直至把他们的屡不改进归结为该公司牟取暴利的阴谋……
太累了。
我有一天忍不住抱怨,抱怨说热水器简直就是魔鬼!
而妻子说不,别埋怨热水器啦,你该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道道地地的修理工而是一个忧国忧民的作家l她说,你该每天多回忆几次你的那些客户,回味回味他们的那些可恶的表情:猜忌、狡诈、刻薄、蛮横……
最近碰到一个久未见面的朋友,他翻的仍是老皇历,询问我的维修部生意是否兴隆?我答说早已关门大吉,现在是专心坐家。他恍然,说,你早该金盆洗手了,修什么鸟热水器呢,你就该坐在家里,一心一意当个作家!我说不,我还是经常修理热水器,不过是在做梦的时候,修得还很卖力呢!朋友愕然,然后用力拍我肩膀。我操哇!朋友笑骂,真是彼此彼此啊,我也老是梦见自己像二十年前那熊样躲在街角摆烟摊儿呢!我操哇,我一边做梦,一边不是热得汗流浃背就是冻得浑身发抖呢!
在我认识他以前,我的朋友据说曾有过摆香烟摊儿的经历,可如今他在外面做大生意,暴发得不可收拾了,好些年前他便说过,他赚到的钱已经够他全家花一辈子了。
朋友还打了个虽然粗俗却不无幽默的比方,他说我们哪,就比妓院里的妓女们要好一些——她们即使从嫁了个好老公,说不定还是夜夜做噩梦在拼命接客呢!
朋友说得是如此生动,以致沮丧的我不由得想起了一桩关于热水器的乐事——
那天晚上,正在洗澡的我大呼小叫着裸奔出浴室,因为自己家的热水器造反,水龙头流出来的热水突然变成了冷水。正所谓终日打猎的倒叫老鹰啄了眼,妻子和儿子一脸的幸灾乐祸。待到穿好衣裤,我来了劲,好似古代朝中的一员猛将,忽然听闻边关吃紧,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从阳台搬来久违的工具箱,翻出扳手螺丝刀,先把热水器拆卸到了地板上。
自家的热水器可是经过我技术改装过的进口名牌货,十年了,它从没出过状况。而这回,我一凑耳朵便听出来了,它的问题应该出在心脏部件“压差阀”上。
小心打开外壳,手里握着螺丝刀的我,竟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位正在手术台上给自己家的亲人动一场大手术的胸外科大夫了——我仔细卸下一个个年代久远的螺丝,轻拿轻放,取下一个个部件,然后取下那个“压差阀”,然后小心翼翼打开……
我的天,一切正常!我猛然有了上当的预感,我从地上跃起,奔向管道液化气的阀门,拧开——原来是管道里根本就已经断了气啦!
作者简介:
杨邪,1972年生于浙江温岭。诗歌、小说、散文作品散见于《当代》、《大家》、《天涯》、《山花》、《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及多种选本。另著有诗集《非法分子》。现居家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