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进老房子
2009-04-22楚灰
楚 灰
1
天快亮了。陈新中揉了揉眼,慢慢直起身来,想到早上还得给小明宇准备两个新鲜的油炸糯米团子,他人也清醒了许多,动作麻利了许多。是的,一想到小明宇,他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微笑,觉得身处和风丽日里。为了保证糯米团子的绝对新鲜,他往往都会掐着时间开始动手。所以他时常有一段空闲在院子里转转。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了。在院子里,他觉得心安与自豪,因为他在这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村子里置起了一座两分半地的院子,住房分东西前后四间。东边是大儿子住,前些年小两口把孩子交给他,出外做生意去了,逢年过节才可能回来。小儿子住在西边,大学读完后在省城上班,房间一直是空的。他住在靠近院子一侧的东偏房。唯一的女儿小翠住在西偏房,嫁出去好几年了。同时他也会想起已经去世十多年的老伴,很明显他是悲伤的,他都会为老伴的先行一步感到不平,还没来得及享一天福啊。他也会想起自己的老父亲,那个带着他来到这个村子的老先生,哦,是的,寒酸的老先生,草棚里用手指头在地上写字的老先生,在红色的岁月里没挨多久就病死了。因为他也会努力地去想象母亲的形象,但是这是白费力气,他对母亲没有印象,父亲只说她写的字更好看。哦,还是现在好啊,小明宇多乖多讨人欢喜啊。他自言自语地朝厨房走去,脸上堆满了笑。每一天,小明宇都是被窗外斜射的阳光照醒的,他会撒娇似的埋怨爷爷又忘记拉上窗帘了。这时候陈新中都会说,阳光好啊,要不太阳毒了就要晒屁股。小明宇要撒尿,眯着眼睛站在院子里一棵枣树下,远远看去,陈新中都觉得像是树上挂的一粒枣子,嫩的,青翠欲滴。但是随后他又为自己的这个比喻感到担心,他想,风一大,果子就要坠地了,那还了得。那时,他都会赶过去守在小明宇身边,生怕哪一阵风骤然猛烈了。当然,他一定要端上自己刚刚做好的油炸糯米团子。往往吃不完,剩下半个,陈新中会自己解决。但是他的模样分明是生气的,他责怪小明宇又有剩余,提醒他不爱吃东西就没法长身体。随后他会送小明宇去学校。上学前班了啊,再过几年就可以自己上学了,一想到这里,他都会觉得即将到来的那一天,肯定会让他无所适从,孤独难耐。是的,他喜欢背着或者牵着小明宇往学校走。一路上,他会遇见一些和他同龄的老头老太太,他们边走边闲扯,说一些发生在各自小孩子身上的趣事。回来的时候,他常常在树林子走一走,一袋烟的工夫,运气好的话他能找出一碗野生的蘑菇,或者木耳,或者鸟蛋,这些都是小孙子爱吃的东西。天气好的时候,他是不用接小明宇放学的,这是他们俩的约定,小明宇提出来的,因为他想在路上和伙伴们可能要抓蚂蚱什么的,乐趣无穷。
十一点钟放学,小明宇坐在门槛上,书包随手一丢,脑袋埋在膝盖间。陈新中知道孙子肯定是在发脾气。是的,一有不开心的事,他就这么坐着,不搭理人,似乎是在自己跟自己较劲。阳光照在他身上,像一枚金黄色的小鸡蛋。他对自己的这个比喻感到美妙,鸡蛋孵小鸡……他为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逻辑感到一种无穷的力量。是的,他希望自己的后代都能在这个自己一把算盘一把算盘上拨下推置换来的院子里,生息下去。每当这时他会咳嗽一下,不自禁地咳嗽,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远在外地的儿子和近在眼前的孙子是他的一种延续。小明宇告诉他,有人跟他说自己的爸爸妈妈不要他了,所以把他交给了爷爷。那充满疑惑的样子让陈新中感到心酸,是的,大儿子有两年没有回来了,儿媳妇还是去年回来过一趟,进门就抱着小明宇去了娘家。他想起去年那个春节过得真是漫长,雪花飘着飘着,变成了他满脸的泪水,他一个人缩在大棉袄里踱到了亲家家里,说想看看小明宇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分明就是一个孩子。
2
闰六月时分,大儿子和媳妇回来了,一前一后进屋。小明宇缠着妈妈喂糖吃,大儿子对陈新中说着这几年在外面的形势,不乐观的样子。陈新中安慰儿子,外面不好搞事就回来吧,老家这块地虽说没有外面宽敞,但是至少是自己的地方。是的,陈新中现在是从内心里开始享受这个方圆五里的村子,湖泊与池塘,树林子,他想,自己的老父亲埋在了这里,他和孩子们也是要埋在这里的。此刻他的决心是谁也动摇不了的。当然,他不会和儿子说这就是他劝导儿子回来搞事的原因。就在昨天晚上,他梦到了一个老太太在父亲的坟茔前哭,他看得很仔细,仍然没有看见她长得什么模样,他叫了一声母亲,就醒了。他知道一定有一种东西将他们一家人的命连在一起了。看得出来,大儿子对自己在外面的境遇感到不甘,倒是媳妇觉得挺好的,至少比在家里干农活轻松一些。媳妇说这话的时候,又给小明宇喂了一颗软糖。陈新中才注意到,媳妇比去年回来的样子要胖一些,人也白净了许多。刚进陈家的时候单薄得厉害,为这点,他跟儿子说,瘦个子女人不好,不肯吃苦不好养,就连生娃都难办。他说的是实话,在农村,女人也要帮着男人干活,老父亲也曾经跟他说过这些。他想儿子的确跟着老子走,要不怎么会死活要娶她昵。他笑了笑,想到了自己的老伴,那也是一个瘦小的女人,但是样样农活都能干,以前逢他给村里打算盘,她便盘置家里的三亩地。就这么说着说着,暮晚的阳光照进大堂,几只燕子飞到了窝里。
媳妇开始做饭,儿子起身去隔壁的叔婶家里走走。陈新中领着小明宇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其实他并没有特意去种植栽养它们,某一天早晨他发现原先毫不起眼的几株杂草几簇野花居然成了气候,就开始留意它们。起初,他还为当时给院子填土的疏忽而懊恼,因为杂草多了就会有长虫。但是直到小明宇发出清脆的笑声时,他才注意到有很多蜜蜂蝴蝶围绕在这里。小明宇喜欢守在花朵边上抓蝴蝶,每抓一只都会叫他过去观看胜利成果。他喜欢看到小明宇的笑脸。
晚饭过后,一家人在院子里乘凉,两张竹床摆开,小明宇来回跳动。儿子想接爷孙俩去城里,说这样他能够更放得开搞事,两头悬着跑的确不是办法。陈新中听了一愣,接着连说不行。他才不会离开这里。从他置起这个房子的时候他就决定了,一直待在这里,要不置它干吗啊。但是他还是为儿子的想法感到欣慰,儿子这几年不容易啊,当初出门的时候兜里揣着三千块钱,现在弄到了一个店子,卖水管子钢筋什么的,算是一个掌柜了,比起他当年拿着算盘拨拉拨拉强多了。儿子态度很坚决,他的态度也很坚决,小明宇以为他们在吵架怄气,居然哭了起来。媳妇没办法,对他说,到省城去住,想这里了还可以再回来。他说,在这里住,想你们了去省城。说完就一个人进了屋。事情算是定下来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月亮在蚊帐上照见几只嗡嗡响的蚊子,他起身就是一巴掌。他看了看手掌上淡淡的血迹,他觉得自己身体还硬实,能够自己一个人过,这样他心里便逐渐平和了。
3
从镇上回来,陈新中差点跌进了路边的池塘里,他看见有蝴蝶停在草枝上就伸手去抓,也许是步子移得太快,打了一个踉跄。还好,差那么一点点,他有些庆幸,但是随后就是失落,这下屋子里是真的就剩他一个
人了。他不知道回去后该先干什么再接着干什么,他想这条路变得更漫长一些,这样他会迟一点儿陷入一种茫然的思考之中。终究还是进屋了,阳光正好照见东边墙角的蜘蛛网,上面还有一只挣扎的蛾子,蜘蛛慢慢地靠近,似乎并不急于享受眼前的美食,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也许是它看得眼酸了,开始绕着蛾子转圈圈。他能听见整张蛛网抖动的、有规律的颤动声,他甚至在心里默默地哼着这种节奏。哼着哼着,他情不自禁地叫了声明宇快过来。哦,已经走了。他的失落再次袭来。到了院子里,那条老寒腿又开始胀得慌,他不得不坐下来慢慢地揉起来。
井边上的桃树上果子正茁壮成长。几乎是同时,他想起了小儿子,是的,这株桃树是小儿子种的。那年小儿子跟着别人去偷桃子吃,被他揍得嗷嗷哭,也许是他对自己的用力太过了,心生悔意,他让小儿子提个要求,他保证能做到。小儿子说栽一棵桃树吧。这就栽上了,一直到现在。快20年了吧,他想。但是自从桃树栽下后,小儿子就从来没有吃过桃子,每年桃子熟的时候,都是给隔壁几家的小孩吃的。他此刻觉得肯定是自己当时吓着孩子了,所以孩子对桃子感到可怕。越想越懊恼,他情不自禁地走到了桃树下。已经足足一屋顶高了,其间还掐过几次枝丫。
阳光从树叶间落下来,地上阴影错落有致,有一部分落在井盖上,他觉得这一部分格外清凉,伸手探了探,顺势扫走了几只凌乱的蚂蚁。以前小儿子总在这块木板上写作业,写一会就拎几只蚂蚁上来玩,弄来弄去,一双小手脏兮兮的,为此他总是斥责。他想自己是不是对小儿子太严厉了,所以小儿子现在很少写信回来。但是很快他又否定了这个猜测,前几天还来过信,托大儿子带回来的一壶酒才刚刚喝一碗咧。想到酒,他有点念叨女儿小翠了。儿子买烟女儿打酒,这是老家的规矩。哎,自己又不抽烟,酒倒是很多,他一想到酒,心里暗暗地乐了起来,小翠前几天来过啦。哦,小外孙也有三岁了。
对了,小儿子还没有结婚。他想到这里,显得十分急切,是的,都二十五了,工作两年了,还不结婚。他甚至有些恼怒,他不明白小儿子是怎么想的。这些年总有人问他这事,每问一次,他都赶到镇上给小儿子发电报,同时也叮嘱大儿子把弟弟看住。有一阵子他开始给自己寻觅儿媳妇,但是转瞬间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荒唐,儿子是大学生,还是老师,得找一个有水平有才华的媳妇。这个道理他明白,好马配好鞍。因为这事,小儿子跟他闹过一次,说自己暂时没有考虑结婚,过一段时间再谈。他等不及了,想起小明宇的模样,他挠了挠手心。这会有个娃儿陪着该多好啊,他把目光落在那一簇簇花草上。此时蜜蜂又开始活跃了。
他在院子这么四处转悠着,时不时把花草丛中的泥土刨松软一些。淡淡的泥土味混着阳光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点醉。
4
邮递员来喽,他听到村口有人在叫唤。陈新中从躺椅上起身,守在路边。如他所料,小儿子的信又到了。已经两个春节没有回来了,他的语气显出埋怨。信里说,谈了一个女朋友,中秋节的时候带回家,信里还说过六月初要去北京。隔壁的老头老太太连连夸赞小儿子有出息,儿媳妇肯定模样俊俏。是的,他此时的心情人们都能猜得到。哦,中秋节回来,快了啊。他瞅了瞅老皇历,一九八九年六月二日。快了啊,他心里又默念了一遍,不急不忙地把信塞到了枕头下面,接着出来和人们继续说话。
这个夜晚,他是惊醒的,梦到了老父亲,还有那个字写得比老父亲还好的母亲,他们在草棚里用手指往地上戳,很用力。很遗憾,他还是没能看清母亲的模样。他不明白自己在这几年里为何总是频繁地梦到这些。改天去给老父亲清理下坟头吧,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很低微,但是很有力。再也睡不着了,他伸手翻衣服,不经意地摸到了枕头下面的信。哦,小儿子快回来了。他心里有一些安慰,尤其想到要带女朋友回来过中秋节,他甚至想到了出世的孙子该像小儿子呢还是像儿媳妇。他凝了凝神,还没见到儿媳妇长得什么样子咧。心里笑自己太急切了。
后半夜的院子里很凉,他将衣服扣严实双手拢在胸前,踱起步子,样子有点像一只年迈的鹅或鸭。小明宇常常这么形容他,他不恼怒,还夸奖小孙子的比喻很形象很贴切。也许是这六月的后半夜真的很凉,他决定回到床上。也许能够在下一个梦里看见母亲的模样。他有些好奇,有些疑惑。
第一缕阳光照进屋里,陈新中舒了一口气,很显然,他觉得应该尽早去整理老父亲的坟头,或许那里已经又杂草丛生,虽然清明节的时候刚修整过。而南方的雨水的确过于充足,一转眼就是茂盛翠绿的一片,他用镰刀将周边的野草砍倒,又开始仔细拔掉那些窜到坟头上的蒿草狗尾巴草与白苓子红野莓。他想起以前给父亲拔白头发,是的,父亲的头发白得很快,隔几天就冒出来了。他也想到小孙子给他拔白头发的情形。腰有些疼了,他坐下来,顺势便靠在坟头上,他的心情此刻很平静,因为这是父亲的坟头。他望了望天上,阳光有些刺眼,他情不自禁地将眼睛闭上,又感觉那样太黑暗了,索性低下头看着地上,一群蚂蚁成一字形往返于洞穴与不远处的树桩间,也有一部分往坟头里钻,很安静。
5
日子一天天靠近中秋,陈新中希望时间再快点,再快点。他瞅了瞅老皇历,仍然是六月,不过是中旬了。他叹了口气,总算又过了半个月。和往常一样吃完了早饭他要去村口看别人下象棋,很多人都围着看。他偶尔也会想象棋太奇妙了,车马炮卒一样一个招数,他为祖先的这个创造感到不可思议。是啊,象不能过河,马要拐着跑,卒子不能走回头路。有时他看见年轻人下棋走错了这些章法,他都会笑话人家。看得兴起的时候他也要和人对上一局,但是他的棋艺并不好,输的时候他总是觉得要是卒子能倒着走该多好啊,哦,是的,车绕着走,炮不打隔子。那也不行,没了规矩谁也玩不成。他便很自然地放下棋子,输啦,心服口服。
一个人回了家,他斜躺在藤椅上,眼睛环视着大堂的每个角落。每当这时,他的表情是安逸的、自豪的,同时心里也是空落落的。就他一个人啊。他不自禁又注意到那张蜘蛛网了。他记得很清楚,这些天,粘在上面的依次是蛾子、蜜蜂、蝴蝶、蜻蜓,目前是一只巨大的甲虫。
阳光裹着风,吹进来,蜘蛛网抖了抖。哦,甲虫没有掉下来。他感觉有些心慌,随后又平静了,饥求食寒趋暖,这是规矩,规矩。
哦,风有些大,他看到正墙中央上的黄布扬起来了。黄布上写着一些他不认识的字,凌乱潦草得很。他突然想起有一年,小儿子生重病,怎么看都不好,最后求了一位活菩萨。是的,活菩萨给他写了一张布,边写边念念有词,当然,没有人听得懂。
他突然特别想小儿子,较之前都要急切,心口一颤一颤的,与那张黄布摆动的节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定的,他暗暗地说道。同时,他感到身体软绵绵的,好像正要塌下去,阳光照进来,他觉得到处都是门前树林子中苦楝的味道。
作者简介:
楚灰,1986年7月生,湖北洪湖人。毕业于山东某海事高校,曾执教山东某海事中专学校,目前游历之中。自印诗集《一个人的音乐》、《小酩酊:诗四十首》。诗歌等作品散见于《诗歌月刊》、《新汉诗》《极光》、《文学与人生》等刊物及其他选本。本篇系其小说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