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石诗歌
2009-04-22哑石
哑 石
新诗(8首)
伦理
断腿催促伦理,细察旧事,无非天真
欣逢鸟人,无非洗洗睡的糨糊一团啊……
嗨,那闹哄哄,真是又幸福,又笨。
过了,就过了?来了,就嘀咕着来?
白发哗哗浪鬓角,说不上犯境,
更无须,出示是非编织海岸线的幽情。
本来地盘!自然鼓舞茂盛,隆重欢迎
是风度。数月,我拔牙漱口,辛酸不与人言:
您好!你们好!腿断了,无耻都失个性。
“私下里撕了那魂,算不算自私?”
“哪用得着夫子动手,动动口就成啊。”
反正,自然渴望一种新。我呢,创建另一种。
问道于心,航程结束,春风杀人如麻。
按理,这断腿可怜虫,掀不起风浪?
就这样,论善恶,可径直贡献清澈的寒冷。
东坡居士
宋,元丰四年,苏轼时年四十六,贬居黄州。
细想来,多年宦海沉浮,是值得的。
胸臆总神游。这粉脸青衣童子,
沐朝霞,清点梦中乌台诗,
有时净手,摹蒙面人遗弃的枯木图。
当然,如有雅兴,微醉中,也吟诵满鬓霜花。
流水追逐水流,己然润眼、沁骨,
一种日子,一种更粗放的日子。就要脱口而出!
此时,雄奇峻发,斜倚、稍息。
菊香阵阵中,几乎欲迷失:
第二年,就在第二年,那折叠而奔涌的人,躬耕东坡,
烨烨紫瞳,自号“东坡居士”。
所以,命运张开哈哈大笑的胃口:
王弗(病逝)、王闰之、朝云,都是东坡居士;
苏迈、苏迨、苏过(过失的过)、苏遁(果然早夭),
也是东坡居士;而从黄州(筑雪堂),
逐看不见之水流,脱骨而下:
泗州(上表求常州住)、登州(恍如旅游)、
京师(起居舍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侍读)、
杭州(知)、颍州(知)、定州(知)、
英州(贬知)、惠州(贬居)、
藤州(遇弟苏辙)、雷州(由此渡海)、儋耳(贬居)……
最后,常州(上表请老,卒于此。时年六十六)
无一不是东坡居士!隔着
文字河流,与之打情骂俏的人,
如子由、秦观、黄庭坚、佛印,等等,将近千年后,
仍像唤一支雨后黄花那样,提壶烧酒,唤他“东坡居士”……
哈哈,他们哪里知道:漫漫
黑夜的悲痛、璀璨和温柔中,众犀
己宛若水流,涌流一地——
多么洒脱,多么东坡居士,且不折不扣!
三藏寄语
悟空!我能体会你的悲哀……
它……很清澈、灿烂。
真不想当你师父了,你当我师父吧。
漫漫春色在左,八十一难居右,
这一切,都拦不住你!
而每一次,都败露人的卑俗嘴脸。
那回取经,只是最保守路线。
风吹着,从来不解风情。现在,
为师陷在一眼枯井边,三天三夜了,
袈裟成灰,舌根疾疾腐烂,
院墙外翠竹,比五百年前更
凶险地喧腾。往东,满坡草叶上
有露水,有夺眶而出的明月……
那些人,我等掏心掏肺为之卖命的人,
嘲笑着,以为我在等枯井涌新泉
——其实不是!他们一如既往误解我,
一如为师误解你……悟空,
为师是雪地泥牛,罪有应得吧——
悟空!当你一棒子砸烂斗战胜佛牌匾,
就真有慈悲情怀了。如果愿意,
我可以坦然澄清这秘密:
菩萨,并没给我金刚圈,也不曾有
什么紧箍咒。自始至终,
都是为师骗你,吴承恩骗你:
瞧,你头疼,乃明月起身,哗哗奔腾——
欢乐
有时,我把裤兜里硬币拿出来,
放在暗褐书桌上。它们
能兑换的欢乐,是如此微小,
让我几乎忽略,忘记它们的意义
——裤兜里,偶尔叮当响的,
还有童年的一个愿望。
叫不出它名字,更不愿
年复一年沉寂中为之刻意命名。
那时候,晚霞,湿漉漉的,
翠山热水间,我是头迷茫的小豹子
分不清危险地跑来跑去……
有一天,渠江边细软的沙滩上,
我睡着了。醒来时,风恰好
掠过头顶上白云圆润的小脚趾——
左手手心里,正轻轻
握着一枚有着暗紫晶芒的小石头:
不知它是怎么到了我手里,
也说不出是哪种矿石。
晚霞。江水发出一万头豹子奔腾
的声响,我往山腰的家走,
左手,一直揣在裤兜里。
我想把小石子慢慢捂热,让晶芒
更为明亮,然后,朝缓缓
展开的夜空,拼命扔出去……
我想象着,以为能掷出一颗流星!
无论那时,还是短促现在,
沉暗群山和喧涌的江水,都是巨大的,
我,也一直没将小石子扔出去。
倒是现在,裤兜里经常出现
几枚硬币,叮叮当当响着,
和那枚仿佛还在的小石子亲密
混在一起。已掏不出它来了!
我掏不出巨大的,也掏不出微小的——
除了偶尔,梦中,我还会
莫名所以,回到那片悲伤的江滩,
在沙上,学写“欢乐”这一词语。
想象诗
想象另一人,也如我写着诗体日记。
我们不认识,却中同样的魔
仿佛进行“毁灭”前的竞赛似的……
傻瓜间的竞赛,没人会注意他的乐趣
在这里,我痛斥他的清教主义
我的低俗、不合逻辑,也没被他放过
每写下一句,我们就相厌一分、亲近一分
他冬暖夏凉,从不吃麻酱拌莴苣
如果他爱过,一定是同生石灰一块儿爱的
夜,一点微蓝主宰“疯狂”和“理智”
……我提电脑过桥,陪菊花祈雨
陪着陪着,湿润群山,就长出了万丈白须!
有时候,哦哦,我们中间隐约一个“你”
镜面上,写下那串字,又轻轻擦掉:
你太牛×了,真能搓热晶亮、柔韧的空气!
反对诗
用一个事实反对另一个事实,
这很容易;如果存心挑刺,
会更容易。如用以色列反对巴勒斯坦,
用现在新鲜的爱,清算旧情;
古老的颜料,来自特殊植物的萃取,
或者矿物质;现代有魔术,
可凭空变换出缤纷,或者战斗机;
这一切,尚未涉及清凉天才对
复杂的厌弃,也未涉及大地:
一个板块,总是对另一板块保持着
挤压的蛮力;假如说到长空,
说到头顶那广袤的征战之地,
地外生命,也许早把它当磁盘使,
早晚格式化,然后丢进蒙尘的工具箱;
我们言语,体内涌动细小江河,
奇特的幸福,昂起头,吵得呜喧喧的,
有的要在长空书写“……理想”,
有的,则已写下“露水”、“梦幻泡影”
返乡诗
有时,你会想一点怪问题,
这里就有一个。俄底修斯的海上返乡
之路,为何会途经爱尔兰的
都柏林?而且,如此严密、精准?
恰巧,长假期里打发时日时,
手中攥了本《塞弗里斯诗选》。他也惯于
神秘旅行。而且,今天是牛年
第一天,那头青牛,即使不啃路边
庄稼,也会有双残月的眼睛。
这里不是都柏林,吹风笛者极少,
吹牛的却多,几乎满大街都是……
因为芙蓉花,这里叫蓉城,
也因某人写诗,庞大草堂就会千年不殒。
坦白则直接。相隔万里、你个人的
海伦,革命老区给你娇喘:“……要我……”
都后半夜三点四十分了,
美,刚被一个有关程序的恶梦
惊醒——程序人编制,为何反吓唬人呢?
地球有海洋,也有大陆漂移。
谁。在哪里。这,应该不是没脑筋
的怪问题。可为何响应阴唇的
必定汁液满满,总是那热烈、正直的阴茎?
考古诗
不隐瞒!想把虚无的事弄结实,借助漫天雨的酥嫩。
看上去,世界不可认识。
但可以客观:三千铁骑怒闯金銮殿,擒住一缕孔雀呜咽——这是美的。
镜子葬送掉阴谋,爱挑逗樱桃静静的霓虹——这是美的。
你有带电的匕首,我有正直、微烫的前生——这是美的。
曲径通幽,通向一座隐秘、温暖的花园:那里,间或飞溅起湿漉漉鸟鸣,不知来自哪里,却透彻舌尖;进去时,且直直交出自己,如此坦荡,当然看不见自己。
各种哲学,提供蝴蝶穿花的解释。
哦,往上轻轻一挺,星空的巨大磁力,就会把你吸起来……
井台,孩童用辘轳抽水
忘记幽暗。如果借木桶
比喻她身体,热力就会
在内壁燃烧,直到俊俏、
敏感的裂纹,清脆发声。
当五月降临,瓢虫飞舞,
我们回忆着,来到这里。
此处是故乡?依稀看到
一群群小猪,钻出菜地。
额头的花粉,热乎乎的
泥泞的蹄子,热乎乎的
沙沙的眼珠,热乎乎的
……头顶,暗花纹翠雀
东边几只,西边也几只
树梢上弹跳、吵闹……
这一只,腹下斑点可爱
可以叫……“哈贝马斯”
起初,也看不见自己,在圆圆海洋里。
注意哦,有时,文字考古的想象性错误,恰恰贡献真情。
火凤凰出现,告诫那些锦葵下数露珠的人:不要只做微观之事。
春风掀开翠绿,下面是花岗石,我们抱得更紧;历史,曾尸横遍野,我们抱得更紧;雨下一整天了,我有野蛮、光明的暗器……是的,不得不抱紧!
旧作(5首)
数数
据说恒河之沙多得难以计数
在有着细微触感的风鸣中
我瞥见小小的落日。确实
我有些呆笨看不清落日背后的可能。
假如在熙攘的人群中数数
我只能指出:你,我,他然后
便是“许多,许多……”
而每个孩童总认为沙粒是可数的
一如丛林中老虎燃烧的金色花纹。
“她柔软的心能坦然接受无限。”
有一回我三岁的女儿
说她梦见了巨人与天上星星一样多
似乎整个宇宙都没有一丝阴影
那时我真感到羞愧
不敢询问女儿是怎样计数这一切的
(像弯弯指头那么简单、确定?)
落日下我拖着肮脏的身躯散步
感到自己的能力极其有限
甚至看不清一粒金色的沙……或许
我只能好好地去爱一个人
而不是更多……譬如你,我,他
譬如那一直默默庇护你的人
……有时她是你的女儿
更多时候她是血液苦苦哀求的声音……
教育
生活教给我的,也曾教给
你,没有什么存有偏心——
河水,在河床中流淌,
即使枯竭了,转化成空气的湿润,
也依然在流淌;我是说
春、夏、秋、冬、食、色、性,
当编织出更细腻的河床,
当在你体内流淌;就算悲痛着,
也不肯一丝一毫停顿——
河风来自某个隐秘的巢穴,
狠狠吹刮着裸露的石块。河滩上,
真正令人惊奇的倒是人心。
她不太像肉长的,却像这石块:
被谁紧紧攥着,如此粗陋、坚硬。
拆解
我把自己拆解成骨头、血肉、心跳
拆解成不能返回的童年
拆解成虚无和与虚无唱对台戏
的火焰……而我还是
什么都不懂不懂人的形象
不懂雾一样渗进身体的时间
更不懂为什么我偏偏要爱上这里
爱上和亲人的争吵爱上
幸福的朦胧、清晰至极的苦难……
那么让我把自己拆解成
一堆琐屑而毫无意义的事物吧
一面镜子一团带血的棉纱
一个史官故意略去的谈话中的谎言
实在不行我就把自己
拆解成锋利的钉子、一块摇晃的
需要固定的木板……你看看
我是渴望着将神的混乱引向欢乐的
……在风温热的吹拂下
甚至甚至有一张情不自禁的脸!
你
有人会帮你统计这一天
群山在谈话中用了多少个“你”。
也许都不曾留意不曾看见
远行归来的朝圣者
鞋底已蹭满灼热、甜蜜的
新泥。但他依然迷糊呢
依然无视窗口升起的这一轮满月:
那羞涩那阴凉的神秘!
“吃饭睡觉又像从未
被墨水玷污的词语一样圣洁……”
事实是我那许多个肉身
皆拜你所赐——反穿了小丑花衣
在喧闹的集市闲逛、采气
俯身,俯身野蛮地交谈
并震撼于这雀鸟般吵闹的真理!
盲爱
一律金樽、美酒,一律恣意流淌!
但用白酥酥之羽毛,轻挠你葱翠如烟的耳廓
遥见窗外岷江,就涩涩发问。
古人瞳孔里,一律铺排了又白又薄的轻霜
恶少们,向往星际间轰隆作响的火车
此煌煌盛世也,应传诵,环肥燕瘦的烟花、柳巷!
得细用马尾,逗弄你脚心,花样繁复
反应竟一律的娇嗲:痒啊,痒,连心尖尖都在瘁……
继而,端坐黯淡蒲团之上,丝巾裹头:
黑社会已经营得彬彬有礼,谁还好意思冥想呢?
便辞了苦瓜般父母,斜刺刺,昂首云游!
即使无权现身说法,也可抛砖,砸他个吊儿郎当……
够了,够了!就在你眉心种棵樱桃树吧
风吹过,爱上这个世界,就要和她一起动荡。
诗人档案:
哑石,1966年生,四川广安人。现任教于西南财经大学数学学院。曾获第4届刘丽安诗歌奖(2007),首届华文青年诗人奖(2003)、成都市二十年诗歌奖(2000)等。出版有诗集《哑石诗选》(2007,长江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