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对虚构的食言(外一篇)
2009-04-22嘎玛丹增
我在自己的远方,虚构一粒雨水,落到大漠戈壁,或是江河湖海。那是关乎命运的两个方向。
一粒雨落在戈壁,是水的不幸。走进荒原,没有想过会面对怎样的尴尬。为了面前这块陌生的垄槽地形,我在城市的房间里图谋己久。亮晃晃的太阳在头顶,把一切都汇集到了它的熔炉,戈壁和我在一起焚烧,有被烤焦、熔化或灰烬的多种可能。湖盆枯寂以后堆积而成的垄槽地貌,奇形怪状地矗立在地表之上,它们怪异而精致的形态,已经被风化得支离破碎。方向完全没有意义,戈壁的荒凉沿着双脚,毫无边界地延伸到了八方四面,就像纤云不染的天空,了无痕迹,灰白而渺远。我成了一只蚂蚁,热锅在戈壁的正午,呼吸变得异常干燥急促。如同章鱼般张牙舞爪的触角,还没完全张开,就高热昏迷,甚至分不清刺目的光斑,哪些源自土墩沙丘,哪些属于眼睑自生。我觉得身体很快就会被太阳挤干,而紧跟的脚印也在身后,被呼叫的风指一一抹平。风的号叫,啃过肌肤全是盐痕,直到汗腺无汗可溢。
错误地选择了七月的正午进入,地表温度的高热,不允许站在一个地方久留,稍稍迟疑,就可以闻到胶垫鞋底散发的焦臭。这个时候,我真成了一滴水,错误地走进了戈壁。
别说一滴雨水,就是一场暴雨倾盆而下,短命的结果也一目了然。雨水看不清去路,没有选择。我也看不清结果,可以选择,或者自以为可以选择。我的选择,远离了命运这个因素。对雨水生命体的假设,属于对未知存在的模糊认同,或者指向命运远在的可能。我不是雨水,也不是强硬的石头,在焦渴的荒原,伪装出一副勇敢,想对时间进行一次穿越,身体和意志,是站立或是倾圮,需要交给荒原确认。关于雨水的虚拟,与宗教和神性无关,也不能两极这个正午。许多事实真相,总是藏在虚构背后。
眼前的荒原和雅丹地貌,在远古时期,曾有湖沼蜿蜒,植被葱绿,除了我们知道的地质变化,有没有未知的原因,或者某种强大而神秘的力量,把它荒寂成了永远?世界就是用这样的迷局,诱惑着我们去话语,然后一次又一次,把寻找推向更深的迷宫。前方也许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在没有深陷以前,还是想固执地靠近。尽管,我的好奇和奢望,很可能干尸在荒野。我以为,应该比一滴雨水幸运。假设,能像一颗沙砾滚沸在戈壁,恰似一粒雨水落入湖海,生命就有更多可能,找到出口。
戈壁滩上那些风蚀的土墩经年历久,暴晒在无遮无掩的毒日头下,没有一棵树可以阴暗正午的太阳,也没有一根草,表征凉意。我如同被遗弃在垄槽峭壁的艾斯克霞尔城堡,令人绝望地空洞在无边的荒原。哈密王城对古堡的遗弃,可以线装于环境恶劣。没有水源和绿色植物,人们遗弃了这条古丝绸通道,古堡自然失去了前哨的意义。我的被弃和空洞,由我亲手安排。我主宰了当下,未来由谁旷古?裸露在阳光下的陶片和碎石,曾经作为文明的符号,已经被纷至沓来的游人揣进了书房。那些锋利炙手的秘密,握不到我的掌心,而更多的秘密,深藏于细密柔软的沙丘下面,它把关于欧罗巴人在哈密的历史和记忆,像魔咒一样封藏在了冰冷的墓穴,只留下一些残破的屋基,让我们在想象中,自以为是地拼凑出昔日的喧哗和繁荣。远在中亚或欧洲的白种人、波斯人、高加索人,曾在艾斯克霞尔驿站饮马歇脚,然后翻过群山深谷走向中原。古堡东北方的沙丘下面,曲腿侧身而葬的欧罗巴人,在死亡深处躺了3100年,用不变的沉默,面对日月星辰未知的沉默。墓室中完好的毛织物、骨角器、砺石、铜刀,记忆着农牧业发达的远年,纺织、染色、缝纫、皮革加工等技术的水平,依稀可辨。然而,在不能明确的时间里,不知谁惹恼了造物主,拿着笔的那个谁,一怒之下删掉了植被和水流,并黑暗了所有文明的迹象。太阳和月亮,依旧在这里升起落下,但再也无法照耀驼铃和马蹄的声音。戈壁上裸露的彩石,垄槽间飞扬的沙尘,见证过事实真相,如果开口,会比所有生命的喊叫,源远流长。
人们离开的时候,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战争、瘟疫、自然灾难或是文献上已有的答案?我们今天正在遭遇的沙尘暴、水土流失、战争瘟疫和这片大地当年的情形有无差异?又是怎样的走向?这种设问,显然无限虚妄,甚或荒唐,其前景和结果可以不寒而栗。绿色植物和江海湖泊死亡之后,人们跟随驼马四处流浪,如果迁徙的足印没有找到土地,种子无土可依,草木无水润育,族人的未来,或者我们的未来,一样的荒凉可期。
我没有见到有翅膀的鸟儿或者蛇蝎,生命在戈壁的正午,只是虚构一粒雨水命运的旁证。除了尖叫的风滚烫着肌肤,烧烤我的身体和灵魂,没有听见任何生命的声音。双脚到不了深处,哈密雅丹地貌东西绵延400公里,戈壁上稀有的野骆驼、黄羊、野兔等野生动物,于我只能是一个传说。这个赤日炎炎的正午,让我独自拥有了一次空阔,而弱小和孤独也被直接反衬,毕竟人不是可以恒久的石头,没有道路和方向可循的荒原,选择离开,就像鱼虾追随河流,云朵追随天空。
据说,黑夜降临之后,艾斯克霞尔城堡附近磷火如萤,大风在垄槽间来回奔跑,时有怪音四起,有如鬼哭狼嚎。早年听到这种声音的某个人,坐在黄土夯实的土墙房子里,给哈密五堡乡的雅丹区域,取了一个“魔鬼城”的名字。
如果继续留在戈壁,很快就会成为干尸。干尸,木乃伊的另一种说辞。古埃及的木乃伊用药物保鲜,而新疆的干尸,完全天成于特殊的天候和地理。沙砾可以不腐人体的躯干,却无法保鲜祖先的记忆。
在魔鬼城的出口,见到了古丽艾塞丽的微笑。
“你没有经验,到这里一般在早上十点以前,或者下午六点以后。现在正是最热的时候。”
古丽艾塞丽的面部遮掩在面纱里,站在陈列室建筑物背阴处,我看到了,风沙如何磨砺,并模糊了一双眼睛的黑白。她打开了陈列室大门,认真解说那些瓦片、石器、陶片和铜钱的历史。一具欧罗巴男人的干尸,辫子很完整地摆放在胸前,侧着身子,双腿微屈,墓坑和干尸的姿势及陪葬品,完全按照出土前的样式复制。有一束金黄的稻草,醒目地平放在尸体上,稻穗已经干瘪,自然没了种子的意义。牛羊和粮食在魔鬼城的命运,如同雨水落到了戈壁。
古丽艾塞丽,翻译成汉语意即蜜蜂。蜜蜂在魔鬼城既没有花朵,也没有树叶,蜜一样的微笑不是留给胡杨的收藏,只是荒原中,等待一粒雨的焦急。
我没有看到天空上方有云朵经过。对雨水的渴望,从来没有超过这个正午的迫切。
叶子死了
叶子死了,颜色照样活着。
这句话反复在梦境里出现。格桑梅朵在草原上开了再开,谢了又谢,许多年过去了,谁把她夹在一本书里,总是青黄不接。黎明时分,依稀还在和一个女子约会,正打算把一朵花的种子,如何放进她的身体,两只灰色的麻雀飞到窗前,叫醒了我,胡乱唱了几句,匆匆又飞走了。睁开眼的那一瞬,似乎看到一个少年,站在泰戈尔的诗歌里徘徊,既而转身离去。
坐在夜里,窗外黑得安全。寂寥之时,偶尔点燃一炷香,然后翻开相册,叶子平躺在那里,总觉得它不止一次地想开口,试图在香火那头站起身来,隔着
比遥远更远的时空,找我说话。叶子死了,颜色照样活着。父亲死了,母亲也没有活着。他们从青烟缭绕的远方走来,和我在黑夜交谈,这样的交谈没有声音,所以异常艰难。他们已化土成灰,或者更像冰冷的石头。石头要开口,是姥姥的童话。我只好一次次紧抱相册,用他们已经僵硬的表情暖暖身子。有时候,找到死亡的地址,是一种比依恋活着更简单的幸福。活着,总是比死亡艰难。我经常混淆生死边界,假想意义或价值,当活着只剩下需要的时候,世界已经空无一物。陷阱于这样的生活,一如那些爱情,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在各式各样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到底谁的手,把一片叶子夹在了相册?无数次看见它,用冰冷的寂寞唤醒我的时间。不时在深夜把它举到灯光下,细细辨认,它无意间成了一枚神秘的封印,隔绝了回望。一片寻常的红叶,叶脉清晰柔和,色彩饱满如新,它所标本的季节,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这片秋叶远离了果实,满身霜痕,纠缠在皱裂的额头,曲折着怎样一个秘密?柔软又很抽象。或许,它在年少的某一天,通过某双温柔的手,放到了爱情的开始,日夜陪伴我,从单纯走向复杂,从年轻走向衰老。它是谁?谁是她?
落日的柔光,总在手背上行走,抚摸青紫的斑痕像抚摸一张草纸,关于花香鸟语不着一笔。我问它是叶子来过了么?不是!它说你正浪费口水,而且你头顶的太阳已经远落。
被我丢失的那个人,是不是意味着爱情也跟着丢了。其实,爱情早已死去,身体活着。眼睛开始的心跳,最初书写在衣襟紧掖的日记,把翅膀虚掩在春天的门扉,向花朵们暗送着秋波。睡梦里,那些惊慌在内衣的秘密,也随着流水蜿蜒西去。什么时候开始,尘土昏花了双眼?花朵和床的距离彻底模糊,眼底的阴冷总想脱光世界,直抵温湿的大腿。爱情和需要,就这样被不断地翻检和混同。猫和老鼠,既不能在同一个房间促膝;诗歌和油盐,也不能在同一口锅中吟唱。
经常坐在马桶上,翻看同一本过期多年的杂志。其中一篇记录着某个诗人的文字,早已烂熟于心,说的是一个饿着肚子写诗的人,如何固执而艰难地寻找存放诗歌的房子。他没有找到房子的门牌,最后关在自己的房子里,转动煤气阀,打开了一个绝望的世界。谁说那个世界是绝望的?谁知道。这个时候,一般都是在城市的早晨,一般都有收购旧书旧报的声音,站在院落喊叫,还有马路上的汽车和人群,拥挤的尖叫。两片面包含在嘴里,匆匆出门,走完109级台阶,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形,就是邻居们已经围拢在了小区门口。出于礼貌,总是向他们点头示意。在邻居眼里,我的生活,可能属于不正常的范围,总是一个人早出晚归,偶尔也有不同面貌的人和我出入。我背离了人们已经习惯的存活方式。这种状态引发的猜测,会延伸诸多不明确的疑惑,相信邻居们,已经一次次在身后,把我编排进了收发室的笑谈。我可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依然对邻居们笑脸相迎,彬彬有礼。
在候车亭,见到一对中学生模样的恋人,在那里拥吻。我恰好经过他们身边,并听见了喘息。同时看到两只白色的小鸟,在行道树顶部惊飞,好像有几片白色的羽毛,飘落在空中叹息。还看见一个孩子,站在花园里,追逐着一只飘飞的气球,其实那是一只鼓胀的乳白色胶套,属于成年人的玩具。母亲急匆匆穿过一片落满阳光的草坪,开始教训孩子,并抬起美丽的大腿,将那个球体踩破了。孩子哭了起来,母亲说:“宝贝,那不是气球。”不是,又是什么呢?父母们不会明确解答这个简单的问题。我们就是在类似的疑惑里成长,有很多已经精确的答案,总要被人为地隐藏多年。直到多年以后,由长大的我们继续抄袭。很明显,孩子的哭闹惊醒了河流,那个气球,被一个站在河岸打捞浮物的老人捞起,并装进了一只黑色的袋子里。
我们的生活,就装在这样的袋子里。我在人群里奔流,城市在下水道奔流。
想念土地,想念穿着补丁衣服的童年,如何在田野山岗和蚂蚁游戏。总想回到过去,记忆细节多的远年,妄想那些纯棉简朴的日子左右响动,而不是缄默在相册的黑白;能够和土地血亲根须相连,既能听闻鸡鸣狗吠,又能呼吸田野秘密而清凉的气息。土地是我的父母,我的祖先和我生命的源头,如今,它在何处流泪?所有远离,都在纠缠转身。没想到,我在某个黎明的离开,就走出了一生的距离。父亲和母亲,没有遗嘱过我的未来,还有许多亲人,都在一个个惨白的暮色里,树叶一样消失了,就像傍晚时分飘散在远村的风,无声无息。居然听不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钢筋水泥的罅隙中,把我叫醒。亲人的声音也是一种颜色,可以证明存在,能在心中描绘永远的暖色。更多时候,我在距离土地遥远的地方沉默,土地也在远方沉默,两个沉默加在一起,成了最大的沉默。其实,父亲离开的那个傍晚,我就跪在他的身边,太阳在松针满地的山岗谢幕以后,父亲依然没有留下一句,可以让我明白他,或者乡村的遗言。他沉默地离开了世界,然后又沉默着通过我的身体,继续和世界独自。我的沉默也会遗嘱给我的孩子,但他们没有土地记忆,只能用键盘敲打的玩具,继续和世界对峙。
于是,总想在活着的时间里,把双脚放进一个又一个远方。
我想紧跟我的脚。
一次次远游在陌生的大地。山川河流、森林草原,生长粮食和动物,也生长幸福和苦难,再没有一寸土地,可以安置我的流浪。试图留在远方的脚,每次都是满怀倦怠地痴心妄想,沾满黄土和我一起,重新走回闹市的道路。我和城市一起叫嚣,每天,都经过相同的街道、桥梁、花园和路口,重复相同的选择。我和城市在一个橱窗里表演,穿着一件华丽的外衣。
剩下不多的自己,在暗夜里行进,鲜为人知……
格桑梅朵多年前说过,爱,就要像爱那样爱,掖进心底缝在经幡,交给风去低语。我一次次走向冰雪覆盖的雪山垭口,面对山川河流,读不懂玛尼堆的谶语。很多名字都遗忘了,就像我懒于辨别爱情和需要,分别属于什么季节的颜色。
坐在黑里很安全。不打领带,也不用穿上笔挺的衣衫,更不必用僵持的微笑回应老板。那些合约精确的生活,远离了想象。没有想象的生活,很容易疲倦。在暗夜里想象生活,世界在暗夜里想象我,或者用虚构停止时间,躺在一本书里不再醒来。就当自己是一张作废的船票,弃置在远岸,即便被人捡起,旅程早已过期。直到有一天,我和一片叶子,在相册里死去。翻看相册的那个人,也可能想和我话语,但照样听不见画像的声音。
那个人可能是我的儿子。也许,他也会说,叶子死了,颜色照样活着。
作者简介:
嘎玛丹增,活跃在各文学论坛,2006新浪论坛十佳写手亚军、2007年网易文化论坛优秀写手。著有散文随笔集《在时间后面》、《越走越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