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之惑
2009-04-21向熹
向 熹
两千多年前,当中国最伟大的史家司马迁开始撰写列传第一篇《伯夷列传》时,他陷入了矛盾。
孔子说,伯夷、叔齐“求仁得仁,其何怨乎”,但司马迁在一篇以伯夷、叔齐的口吻写的诗中看到了怨愤之气,于是他只能怀疑是不是自己对这首诗理解错了。接着,司马迁又借他人之口进一步阐述自己的困惑——如果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为何像伯夷、叔齐这样一生“积仁”的人却最终饿死?为何孔子最推崇的弟子颜渊常常食不果腹,而盗跖无恶不作却寿终正寝?
司马迁比照当时的现实,认为那并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的现象,他终于忍不住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司马迁的困惑是循环的:如果天道酬善,那伯夷、叔齐的死就证明他们不是善人;如果他们是善人,那他们的死又在证明天道不是鼓励从善的。
因为解决不了这样的困惑,司马迁只好到孔子那里找答案,找来找去他也只找到三条不无勉强的根据:一条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人按自己的志向做人,不必考虑结局;另一条是“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从商风险太大,太不确定,于是孔子也被迫选择跟着志趣走;还有一条是“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正是因为大多数人都做不到,所以行善的人才显出伟大,这也是他们的价值。
很显然,写史重在史观,“个体选择”、“被迫为之”。“难能可贵”三个理由用于道德说理可以,但如果用来建构史观却极其困难。
“司马迁之惑”所针对的价值与得失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其背后是人类进程的一种必然规律。
人的管理,实质就是欲望的管理,通过管理实现欲望的释放与管束。释放欲望,可以激发人无穷的创造力;欲望的满足可以带来幸福感,欲望的不满则会带来痛苦。于个体而言,欲望满足往往是暂时的,而痛苦却是经常的;于群体而言,欲望的创造力与破坏力并存。因此,欲望这把双刃剑需要约束。
事实上,人类一直在寻找管束欲望的方法,在找寻的过程中,各民族的智者都贡献了智慧,其中一些幸运的智者的思想成了宗教,并成为约束欲望最有效的方法。时至今日,凡有生命力的宗教无不在约束人的欲望。
在释放与约束消长往复的漫漫历史进程中,每个人心中都有了神龛,不同的是龛中的“神”不同。在中国,长期居于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因而中国人心中的神龛中没有一个具体的神,但神龛却不是空的,仁、义、礼、智、信居于其中,它们是中国人心中的“理神”,与其他民族的神一样起着约束欲望的作用。
当约束欲望的价值观成为个人与社会的普遍价值时,约束自己欲望的人可以由此获得内心的自我犒赏和社会的精神犒赏,于是产生极大的幸福感。久而久之,这种精神需要变成另一种欲望,宗教或道德也获得不依存于物质得失的发展动力,对人的征服更加有力,人类也渐渐成了有普遍宗教性的动物。但是。当现实得失与精神价值有巨大落差时。就会出现对价值的怀疑,这就是“司马迁之惑”。
人类总是在释放欲望与管束欲望之间找到一个平衡,如果完全用精神的标准,想建立一个价值理想国,社会将丧失活力;走向衰亡。如果完全用实用主义的标准,以绝对的利益得失比较,社会即使在短期内获得发展,最终也难免走向破产。
今天读《史记》,我们可以推断,面对困惑的司马迁做了两个决定:其一,为《伯夷列传》做总结时,完全不纠缠于天道存否,伯夷、叔齐贤否,而是绝对实用主义地总结出,伯夷、叔齐、颜渊等人如果不是有孔子的称道,他们将寂寂无名,所以得出结论;凡夫俗子“非附青云之士”,名不能留于后世;其二,司马迁在修史中所持的观念,虽在轮廓上是儒家的,但其价值观更多是实用主义的成分。
这些年过去了,中国人呼唤幸福的声音越来越强烈,折射出的正是认识人生目的的渴望、对欲望制衡的渴望。这时,传统文化的热潮就显得那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