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棋：勇敢者的独角戏

闫　红

我始终不太喜欢司棋，当然是因为她的出场秀——弄特权不成愤而砸场子，尽管是柳家的势利在前，可那话说得没错，她们是为头层主子服务的，不是供二层主子驱遣的。司棋原没有要那碗蛋羹的资格，遭到拒绝后又恼羞成怒，大撒其泼，带了一帮小丫头冲进厨房，上演了一场“打砸抢”的闹剧。

司棋没有自知之明，也不懂收敛与克己，林妹妹尚且不肯为一碗燕窝粥讨那帮小人的嫌，可作为边缘人物的她偏要为一碗蛋羹输尽身段，其愚鲁刁蛮、惹是生非，让人想到20年后，怕不又是一个王善保家的?

司棋没有晴雯的风流灵巧，没有紫鹃的善解人意，也不似平儿善良与智慧并存，更不如鸳鸯刚烈慷慨，又跟了极度缺乏性格魅力的主子迎春，红楼群芳里，她是比较不醒目的一个。可是，野百台也有春天，卑微平庸如司棋，也有她自己的爱情。

她的情郎是表弟潘又安，风流戏文里的男主角总是“才比子建，貌比潘安”，潘而又安，可知其风流行状，从后来查出来的他赠送司棋的同心如意双喜帖看，亦知他是个知情识趣之人，起码追女孩子很有一套。“投我以木瓜，报之于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司棋和潘又安的爱情，不如宝黛的含蓄蕴藉，但却比他们更直接、更富有激情。

真爱无罪，何况男未婚女未嫁，但在荣国府里，这是天大的耻辱。正因如此，当私自约会的司棋被鸳鸯发现时，她预感到大祸临头，从树影里跑出来，双膝跪地，而那位潘又安先是首如捣蒜，继而逃之夭夭，对照他的名字，便有一种讽刺。

司棋也恼恨潘又安不该私自逃跑，“纵然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以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从古到今，男人都比女人有更大的自由度，司棋和潘又安面对的不同局面，也可看出男女之间的这种不平等。

而邢、王二位夫人面和心不和，她们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也就有了天然的矛盾，王夫人请王善保家的协助搜检大观园，原有为避嫌疑堵邢夫人的嘴，以证明自己肃清风纪的决心有多大的意思，哪知王善保家的却得意忘形、上蹿下跳，引起站在王夫人这边的周瑞家的乃至凤姐的不满，搜检她外孙女司棋时便不肯放她一马。司棋与潘又安的恋情就此大白于天下。

这时，司棋却表现出了一个恋爱者的勇敢，只低头不语，“并无畏惧惭愧之意”，让见多识广、目中无人的凤姐也觉可异。此刻，支撑着司棋的，应该是她问心无愧的爱情，这爱情与那个怯懦脆弱的人无关，是她自己心中放出的光芒。面对众人轻薄的笑声，她像个天使一样站在云端，用清洁的灵魂，宁静地面对。

面对爱情，女子总比男子更坚定勇敢，也更有光彩，《红楼梦》里自不必说，黛玉之于宝玉，龄官之于贾蔷，前者动辄以性命见，后者则相对含糊暧昧，宝玉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迟疑和思索之后，到了第三十回才终于明白，一个人只能得到一份眼泪，明白了他要的这一份眼泪只能是黛玉的。

也难怪，男子的天地太广，选择的余地更大，假如心灵是一座城池，对于男人，爱情不过偏安于这城池一隅，在女人，却是_占据了全部。

太多的诗与歌，都像是女人自己的独角戏，她们的梦幻、辗转、哀婉、绝望，甚至灼烈如此：“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而男子的爱情，再优美，也不过是一个过客的惆怅：“也拟待、却回征辔，叉争奈、已成行计……只您寂寞恹恹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总有太多的事情先爱情一步，占据了他的日程本，让他们舍下那女子，奔赴而去。

司棋被驱逐回家，八十回里没了她的消息，高鹗的续书加了个尾巴，说潘又安在外面发了财，又回来找她，还采用秋胡戏妻的伎俩，装成不名一文的小瘪三试探司棋。司棋矢志不移，认为一个女人一辈子只应该跟一个男子，即使这个人再不好，还是要随他而去。她妈赌气不许，司棋居然一头撞死了，潘又安也跟着殉情而去。

这段文字，看上去赞美的是爱情，其实赞美的是贞节与忠诚。司棋为潘又安失业、身败名裂，而他全无抱歉之心，还认为她是“水性杨花之辈”。和高鹗一样，他爱的也不是司棋，而是司棋的忠诚，那么从前花前月下两情缱绻之际。他还未曾检验过司棋的品性，又是爱她什么呢?难道仅仅是他有那种需求，而司棋正好是不收钱而要甜言蜜语的一个?

值得注意的是，与曹公的讽刺不同，高鹗对于潘又安颇有些怜惜欣赏的口气，也许潘又安不过是他的一个代言人，告知世界，虽然天下女人都是“水性杨花”，但仔细试探，也能沙里淘金地淘出忠诚贞烈之妻。

曹公本是以恶谑的方式毁掉某一类男人的面具，如果说他做的是破坏性工作，高鹗做的则是维护，他想方设法要找补回来，当那个女人从不洁变得贞烈，当那个男人由可笑变成庄严，高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