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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售英雄

2009-04-21

百家讲坛 2009年1期
关键词:东乡粮价乡民

吴 思

清朝咸丰二年(1852年)二月,浙江宁波府鄞县的农民因两项土政策闹事,放火烧了宁波和鄞县的衙门。挑头反对税收土政策的人叫周祥千,领头反对食盐专卖土政策的人叫张潮青(段光清《镜湖自撰年谱》)。

鄞县百姓纳税,要用不同颜色的纸张封钱投柜。贫民碎户用白封,绅衿大户用红封。红封可以免交官吏敲诈勒索的那部分“陋规”,于是小金库和官吏衙役的灰色收入全都扣在了小民头上。众小民议论起来,自然切齿怨恨,可是几十年过去了,谁也不敢带头闹事。

周祥千是个监生,像如今的大学生一样属于“候补干部”阶层。作为红封阶级的一员,他竟然也说土政策不公道,而且几次邀集大户联名向县衙递交请愿书,“请粮价一例征收”,只是大户们不肯签名。

这年正月,一些人到周祥千家喝年酒,大家又聊起红白封的事。有人撺掇周祥千领头请愿,众人则表示大力支持。周祥千被鼓动起来,与众人一起去附近的地神庙求签问神,看看这事办得办不得。签上说,此事吉利,今年就可以成功。

神签说可以成功,众人又衷心拥戴,胜利的凯歌在周祥千心中奏响,一股英雄气回荡胸中,热血冲头的周祥千当下就在神庙向各乡发出通知书,邀集粮户在指定的时间进城,“请平粮价”。

“请平粮价”是一个容易发生误会的词。取消红白封的差别是平粮价;取消所有额外需索,按照正式规定的数目征收钱粮电是平粮价。当时鄞县的县太爷姓冯,他听说周祥千领头在庙里“聚议粮事”,立刻派差役将周祥千抓到县里问话。冯太爷认为周祥千倡议的平粮价就是减粮价,而粮价一减,他本人的灰色收入就要受到影响。周祥千分辩说,他们的要求是平红白封,言外之意是冯太爷不必担心,官府的利益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但冯太爷不由分说,以聚众的罪名将周祥千关进监狱。

在任何时代的专制政府眼里,聚众都是重罪。《大清律例》规定:“抗粮聚众,或罢考、罢市至四五十人,为首者斩立决”,“如哄堂塞署,逞凶殴官,为首者斩枭示”。按照刑律规定,参加闹事的群众即使属于被胁同行,也要“杖一百”。

周祥千入狱之后,撺掇他领头闹事的人们很过意不去,乡民们也愤愤不平。

周祥千是鄞县南乡人,而鄞县的东乡人在两个月前也曾闹过一场,领头人张潮青也被冯大爷关过。

东乡靠近海边,当地人吃盐都买“私盐”。私盐贩子与官家特许的盐商竞争很激烈,从价格上说,盐商争不过私盐贩子。同样的盐,私盐没有税收负担,盐商却要以高价从朝廷手里购买运销许可证(在术语中叫“盐引”)。商人要想把市场夺回来只能依靠朝廷,利用法律掐死私盐贩子。于是,盐商展开了影响立法和执法的政治努力。

《大清律例·户律·盐法》严禁买卖私盐,卖私盐者发配两千里充军,买私盐者杖一百。但是立法者也明白,要管住海边小民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便网开一面:沿海的贫难小民肩背、手提少量私盐换取谷物,以维持生计者,不在治罪之列。鄞县东乡就属于这种肩背、手提的私豁贩子的地盘,名曰“肩引”之地。这种局面从清朝开国一直持续到乾隆(1736—1795)年间,各方相安无事一百余年。

后来,乾隆数次南巡,江南盐商的银子花得如流水一股,将皇上伺候得身心舒畅,盐商的地位也迅速上升。盐商们借机扩展市场,经过一系列活动,朝廷批准了盐商的请求,肩引之地也必须买盐商的盐了。

有了朝廷文件,还要将文件精神落到实处。到了道光初年(1823年左右),地方官府已被全面买通,盐商的意愿成了官府的决定。恰好一位盐商的儿子得了科名,他的房师叉到宁波当官,利益加上情面,执法便空前严厉起来。官府多方缉捕,广为侦查,只要发现谁家的盐不是从商店买的,就要以食私盐治罪。这不仅增加了消费者的开支,也断了肩贩们的生路,于是冲突口渐增多。最后肩贩和消费者忍无可忍,便在张潮青的积极活动下联合起来,要求朝廷主持公道,恢复原来的盐界。

当地官府派官员下去调查,认为商人侵占了肩贩引地,失业问题严重,长此下去恐怕要出事,最好能恢复老办法。调查结果报到省里,领导不同意,嘲笑调查者说:“你有能力更改朝廷文件吗?”

朝廷不肯修改政策,民间就想办法闹。大概在周祥千入狱前两个月,浙江巡抚(省一把手)到宁波招安海盗,宁波府和鄞县为了保护巡抚的安全,就决定先整顿社会治安,抓一些在逃犯和不安定分子。这时,在商人们的撺掇下,鄞县的冯太爷便差人将“肩贩运动的急先锋”张潮青拿了。

张潮青有一个助手叫俞能贵,勇悍善斗。他们还有一个军师叫李芝英,是个监生,善计划,有谋略。巡抚到宁波后,在李芝英的鼓动下,东乡人便进城请愿,恭恭敬做地在衙门前燃香下跪,恳请释放张潮青。据下一任鄞县县令段光清说,冯太爷当时有一个错觉,以为有省最高领导在城里镇着,乡民必定不敢闹事,因此任凭乡民在那里跪着,就是不理睬他们。但冯太爷忽略了一个问题:鸦片战争后,宵府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信大降,老百姓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欺软怕硬、缺德无耻的朝廷。既然软求无效,乡民便改为硬干,众人冲入监狱将张潮青抢出。巡抚慌了手脚,放号炮调集正规军,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官兵一个也没有露面。

咸丰二年二月二十日,鄞县乡民蜂拥入城,将宁波府和鄞县县署团团围住,先将周祥千抢了出来,再将一向刚愎暴躁的宁波知府州到城隍庙的戏台上,凌辱威吓,逼他出了一张平粮价的告示。众人闹得性起,干脆将宁波府衙门抢掠一空,再放一把火烧了,接着又抢掠、烧毁了鄞县衙门,捣毁了征收钱粮的房屋。得意浓时,乡民们难保不生出阿Q参加革命的感觉,威风凛凛地将许多城市居民也一并抢了。

“哄堂塞署、逞凶殴官”已是枭首的罪过,烧毁衙门简直就是反了。主管全省治安的浙江臬台(即按察使,省里的三把手)立即亲自挂帅,调兵遣将前往镇压。同时,省里委派能员段光清出任鄞县县令。

鄞县百姓也知道事情闹大了,人心惶惶,担心官府报复。针对这种担心段光清到任的次日便不带任何武装人员,让一个差役举着“鄞县正堂段”的牌子,带着一个书役下乡巡视以安定人心,并让书役传来几个老民问话。

段光清问:“你们真要一县同反吗?”

老民纷纷表示不敢反,说他们听周祥千讲,完粮有红白两封的名目,太不均平,大家入城只是请平粮价。

段光清道:“连衙门都烧了,还说不敢反吗?”

众老民惊恐起来,问他如何是好。段光清便使出分化瓦解策略,建议他们先把自己摘干净,各自写一份呈文,声明本村并未进城闹事,应完钱粮也情愿照常交纳。这样写了,即使将来官兵来抓周祥千,也不干他们的事。

于是,东南西北各乡纷纷具呈,不过五天,段光清就收到38O多份与周祥千划清界限的呈文。

民间的经验很丰富:官兵平叛是非常残酷的,大兵过处,烧杀掳掠,鸡犬不留。官府也不隐讳这一点,有时还特别在告示上声明“不日大兵云集,必至玉石不分”。所以,村民写呈文,等于在身家性命和道义责任之间做出选择,不存在两全之道。

正当段光清的分化策略初见成效之际,浙江臬司和运宪(臬司、运宪都是省级文职大员,属于从二品和正三品大员)统帅的数千名官兵开到宁波。分化策略已见成效,百姓情愿完粮,剩下一个周祥千,鄞县的捕役足以对付了,因此鄞县和宁波府都反对用兵,但是军队方面有自己的利益。

首先,军方并不认为这是真的平叛。一群老百姓闹事起哄,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大军一到早就吓酥了,所以这行动是没有风险的。

其次,名义上这就是平叛。转一圈,抓几个人,砍一些脑袋,官员们便可以邀功请赏。这是升官发财的捷径。士兵们奸淫抢掠,也会有许多收获。因此,军方坚持用兵。

一连数日,随军的文武官员天天带着兵下乡拿人,可是周祥千早已逃跑。军方很不过瘾,就主动扩大行动范围,要去东乡抓张潮青。三月二十五日,一群官兵到东乡的石山衙拿人,没找到张潮青和俞能贵,便很过瘾地抢了许多财物,烧了两间民房,顺便抓了13个人带回去请功。东乡人愤恨不平,呜锣聚众抵抗官兵,官军见势不好便逃回城里。

听说东乡人聚众抵抗官军,臬司决定发大兵镇压。咸丰二年三月二十六日黎明,官军乱哄哄地登上百余条紧急征调的民船开往东乡石山衢。直到这时,官军好像也没有准备真正打仗,登舟前只是抱怨地方官伺候得不够周到,在路上,他们不断地焚烧民房,抢劫财物。

面对数千屠夫,东乡人除了拼命无路可走。运兵船过了一道浮桥,开到了一座庙前。早已埋伏在此的东乡人开炮轰击,炮声一响,乡民蜂拥而出,官军顿时大乱。船上的官兵被打死无数,上岸的又被砍翻,紧急后撤的官兵退到浮桥时,又被桥上拦截的乡民杀掉。这一仗,官兵死了二百多人,文武官员死了二十多人,仅俞能贵一人就杀了十多个官兵。据后来赶去谈判的段光清说,河边死尸乱倒,河水红流,他认识的几个官员一丝不挂地倒在河边,河里还有半浮半沉的尸首。

这一下,等待捷报的臬司傻眼了,他只说了一句“我等在此,事更不可测”后,便和运宪一起在半夜溜了,将烂摊子留给地方官收拾。

鄞县县令段光清赶到东乡谈判,“交换战俘”,收拾尸首,最必要的事情做完之后,竟然撒手不管了。他说这是省领导的事,他管不了。而东乡老百姓的目标无非是恢复“盐界”,要回被官兵抓走的13个人,像过去一样过安稳日子。他们并没有推翻朝廷的野心,但又不敢掉以轻心。在乡亲们的支持下,张潮青和俞能贵组织了一支民兵队伍,站岗放哨,提防官兵偷袭报复。双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僵持着,不知何时才是了局。

转眼就到了四月。由于从正月就开始闹平粮价,接着又抓人又开仗,人心惶惶,所以,早就该征收完毕的钱粮至今尚未开征。乡民早就写了保证书,愿意交纳,早日安定下来。官府则怕刺激百姓闹事,不敢征收钱粮。正在犹豫之际,段光清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匿名信的大意是:如果不开征钱粮,动乱就不能算结束。而鄞县征收钱粮一向无定价,您若持平定价,乡民自然配合,他们会争先恐后地交纳。假如把折算率定为每两银子26OO文,取消红白封的差别,民间心平,官府的开销也够了。如此立即开征,人心自定,百姓各安生业,原来跟随周祥干进城闹事的人也必定不肯再当他的党羽,周祥千就被孤立了。周祥千被孤立了,东乡的张潮青和俞能贵还能艮久为患吗?

段光清读完匿名信,便请众绅来商量。众绅表示,信中观点平允,但不知道乡民接受不接受。段光清说,如此定价,只怕绅衿大户不肯,你们既然说平允,此事就算定了。于是开征钱粮,果然一切顺利,人心大定。

大英雄韩信曾在刘邦平定天下后感叹道:“天下已定,我固当烹。”(《史记淮阴侯列传》)一句“我固当烹”道出了对现实清醒而深刻的认识。现在鄞县也到了“天下已定”的关头,大家要过平常日子了。假如没有危险,老百姓还会保持对昔日英雄的尊敬;但如果英雄只能给百姓招来官府的报复,那他就成了多余的祸害。

开征钱粮不久,周祥千便到官府投案自首。城乡大众听说周祥千前来投案,观者如堵,人声鼎沸。周祥千坦然坐在大堂的地上,等着官府来拿。听到外边喧闹,宁波毕知府惊魂未定,吓得不敢出来见周祥千。

最后,段光清被请到现场,众目睽睽之下他握住了周祥千的手,说:“大丈夫做事一身承当,你今天来这里,毫不波及同乡,真不愧为大丈夫!”说着,他又扫视围观的民众,朗声道:“要不是周祥千今天来,恐怕你们的身家都不得安宁。你们都应当感激周祥千一人!”此话一说,围观的人山人海顿时波澜不兴,一片肃静。

从全局看,这是决定周祥千命运的最后关头。那些看着周祥千跳入虎口的乡民暗自希望周祥千投案自首,所以不会认真劝阻他,现在他真来投案了,却加深了他们心中的愧疚。此时此刻,如果官府的态度稍有失误,哪怕是动周祥千一个手指头,就可能有人绷不住大声喊打,再次闹翻天。

进了后堂,段光清与毕知府商量了一个办法,认为此案不能在这里办。按律条惩办周祥千,民心不服;释放周祥千,案子太重,对上头交代不过去;最佳方案莫过于把此案推给上边,请周祥千到上边投案。周祥千一走,围观的人自然就散了,此事也就彻底平息了。到了省上,还要建议缓办此案,如立即严办,石山撕党羽就不易散伙了。

商议已定,宁波知府当天便礼送周祥千赴省投案。到了臬司那里,他们果然整天酒肉款待,显示了对周祥千人格的尊重。

其实,周祥千还是有其他选择的。

最有利于闹事首领的策略,就是把事情挑大,得寸进尺地将目标提高,让官府难以让步。对周祥千来说,最理想的结局就是激化官府和民众的冲突,联合东乡揭竿而起,率领一支人马加入太平天国运动,甚至自己闹出一场太平天国运动。那些中农自然是不容易卷入的,但是还有贫农,还有闹事的积极分子,可以利用他们组建纠察队,严厉打击一切企图与官府妥协的机会主义倾向。按照律条,周祥千反正也是一死,何不闹他个痛快?

然而,中国历史上有许多这样的英雄,在他们可以挑拨激化事态,可以裹胁和利用民意的时候,却主动放弃了自己的最后一线希望,挺身当了民众贡献给统治者的牺牲品。

假如周祥千不去投案自首,我们也能根据张潮青和俞能贵的遭遇推测出他的结局。

段光清去石山衙谈判的时候,曾与张潮青和俞能贵的谋主李芝英私下交换过看法。段光清问李芝英最后是不是要造反,李芝英说:“百姓抗官出于无奈。官府不问罪,百姓就不会主动进攻。”段光清也告诉他,此事闹大了,官府不可能

完全不问罪,但只要抓到挑头的人,就可以敷衍了事。段光清劝李芝英及早为自己考虑后路,但李芝英没有按茬儿。

周祥千投案后,段光清又与李芝英私下会面,以免罪的许诺换取他的合作。此时李芝英面临的抉择是:或者与官府合作,或者造反。与官府合作,干脆说就是当叛徒,是风险最小的选择。不合作,长期拖延下去肯定不是了局,东乡不可能长期维持一支足以对抗政府的军队。

李芝英最后选择了与官府合作,他建议立刻划定盐界。这大概是良心上最容易通过的背叛方式:出卖了造反首领,却为乡民争来了实际利益。段光清立刻接受,备下上百根石柱,刻上肩贩地界的字样,同时晓谕全县。界桩很快就大张旗鼓地安插到位,“天下已定”的局面又在东乡形成了。

李芝英明白此事的意义,界定之后便卧床不起,好像大病了一场。俞能贵前往探病,李芝英流泪道:“盐界既然定了,大家各自安居,谁还肯和我们一起抗拒官兵呢?我也要像周祥千那样去投案自首了。”俞能贵这时才明白过来,骂道:“原来我们中了毕、段二贼的计了!”

进入五月,张潮青和俞能贵仍然占据石山衢,然而跟随者却日益减少,最后只剩下十余人,而且防卫懈怠。

官府方面继续贯彻分化方针,发布公告,专拿张、俞二人,其余概不株连。公告说:乡民有能擒两犯送案者,每名赏洋八百元。以粮价折算,这笔钱大约有十五六万人民币,三四十户农家苦干一年也未必能挣这么多钱,其诱惑力可想而知。

六月的一天,段光清正在坐堂问案,街上忽然大乱,哄传东乡数百人手持器械蜂拥入城。正询问时,一个东乡乡民跪到堂前说,昨夜张潮青自石山衢潜回村里,村中数百家共同商议后决定捉拿张潮青归案,以保东乡安宁。于是全村同心,黎明时分一起行动,现在我们一同来送张潮青归案。

张潮青归案后,段光清当时就拿出八百大洋让乡民去分,说还有八百,为什么不把俞能贵一块儿抓来?乡民拿了钱,大喜道:“我们这就去石山衙抓他,太爷在后边慢慢走,只要他没跑,一定逮住他。”众人赶到石山衙时,俞能贵早听到消息跑了,乡民们便将俞能贵的家眷和送信让他逃跑的亲戚抓来。

段光清后来说,他宣布过不株连他人,也知道将家眷送到省里便难以活命,但是乡民既然送来了,他也不敢放,只是不给钱罢了。于是乡民散去。

一个月后,官府将俞能贵抓获,装到木笼里送到省上。很快,省里按照《大清律例》的规定,将周祥千、张潮青和俞能贵“斩枭示”,首级解回县里悬挂示众。

东乡人觉得他们包是为了乡亲们,恳请不要悬挂首级,免得乡民“目击心伤”。官府接受了建议,让地保将三颗脑袋埋了。

在此案件中,乡民们一直隐蔽在幕后,却又是真正的主角,他们的利益和心态是如何变化的呢?

假定这位白封小民是一户殷实的中农,有五六口人,十五六亩地,五六间房的院落,总计十余万人民币的家产。纯粹从经济方面计算,他愿意带头闹事吗?

按照土政策,白封小民以32OO文钱折银一两,红封绅衿却按市价以22OO文钱折银一两。这一场大闹如果成功,与红封阶级享受同样的折算率,则该中农每年可以少交二千文钱(相当于一百二三十元人民币)。这笔钱足以让小民动气,让他愿意参加闹事,但是不足以让他挑头:带头惹朝廷生气,不是玩命也是玩火,这风险岂是百八十块钱所能抵偿的?把那十万家产都搭上,也未必抵偿得了!

算清了这笔账,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何潜规则通行数十年而不遭抵抗。大家都愿意搭便车,最多不过出力拉拉边套,谁也不肯驾辕。驾辕者必须是一个不计较物质利益、不怕或不知风险、同时又有号召力的人,而受儒家理想主义精神熏陶的周祥千恰恰满足了这些条件。他是红封阶级的一员,却热情地为白封阶级争取道义、要求公正。这样的人,即使在读圣贤书的环境里也是不常见的。所以,他入狱后,那些愿意闹事又不敢挑头闹事的中农,难免会在后怕和庆幸之余感到愤慨和惭愧。张潮青入狱后,东乡人的心理也应该类似。只要不太危险,他们当然想踹官府一脚,同时也为周祥千和张潮青做点什么。

在那段时间里,江南的空气中弥漫着骚动的气息。用段光清的话说,就是“人心思变”——大家都感到世道要变,都期待着某种重大社会变化的到来。洪秀全在广西建立了太平天国,随后向江南进军,一路如摧枯拉朽,势不可当——这既是人心思变的结果,也是人心思变的原因。此外,尽管鸦片战争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官军的无能仍然被全国百姓耻笑。本来军官们戴着顶子上街,骑在马上是一件很威风的事情,战争过后却威风不起来了。宁波的老百姓指指点点,笑话他们遇到洋人就扔了顶子逃命,见到老百姓就戴上顶子扬威,于是军官上街便不再戴顶子招骂。官府的表面威风和实际威慑能力双双下降,鼓起了民间闹事的胆量。

总之,只要不是领头,民众有愿望也有胆量劫监狱、烧衙门。

事情闹大之后,利害格局突变,乡民的身份转变为暴民。此时,乡民的第一愿望是不要遭到官府的报复,为此连平粮价的要求也可以放弃——争取收益是第二位的,要先保住本。这个前提保住后,平粮价的目标可以尽量争取。朝廷若厉害不妨退让,朝廷若退让就该坚持。假如官府以平息事态为第一目标,不仅承诺不报复,连平粮价的要求也一并满足,周祥千这颗火种便如同落入了湿柴。此时,交纳钱粮新并抛弃周祥千,乃是符合乡民利益的最耻想选择。

需要费心理解的要算捉拿张潮青,但我们不妨设身处地想一想。自从县里打桩定界,两个月过去了,他们还在那里闹个没完,这不是给乡亲们惹祸吗?开始大家还不好说什么,也愿意凑钱维持他们的自卫团,但官府已经满足了买卖私盐的要求,又说了不株连百姓,大家就没道理继续支持他们了。

看看人家周祥千,好汉做事好汉当,对比之下,张潮青和俞能贵不能不掉价。至于悬赏,几百户平分十五六万元,每家也不过几百块钱,有诱惑,但不足以糊弄良心。关键不在钱,而在于一旦有人倡议抓他,村里开会人人表态。而利害计算告诉我们,从根本上乡民们是不会反对这类倡议的;另外一方的风险计算也告诉我们,倡议者一定不愿意单干,一定要召集全村开会,以免在万一失利的情况下单独面对张潮青和俞能贵的报复。

从头到尾分析起来,民众未必是毫无心肝的群体,他们的许多行为可以在社会制度的特征中得到解释。这个社会的制度造成了要么全部、要么全不的艰难选择。从本心来说,百姓开始并不愿意闹事,后来也不愿意出卖英雄。不过,开始的平粮价的愿望,后来的对周祥千和张潮青的同情和敬意,都很难找到表达的正常途径。

假如周祥千或张潮青组织了一个农会,或者发动了一场诉讼,必定有许多人愿意交纳会费,愿意捐款请律师,就好像他们愿意维持自卫团一样。这样做既是合理的,又是合算的,还没有多大风险。在一个设计合理的社会里,这些人力和财力应当可以帮助百姓争取到法律承诺的公平,还可以使领头人名利双收,鼓励他们以后继续带头。问题在于,专制制度不允许集会结社,不允许大家集资维护自己的政治利益。于是,可以克服搭便车障碍的、挑头谈判的主体便无法组成,同时掌权者又一手遮天,民众也找不到与官府讨价还价的既和平又合法的其他途径。结果,重大的利害关系不能及时调整,只好体现为暴烈的两个极端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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