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人遥远的微笑
2009-04-21巴音博罗
巴音博罗
一
古时有一地方叫关东。关,是指山海关;出了那道雄奇的关隘,又有一座莽莽苍苍的大山,叫长白山。亿万年前,地球发生填海造原的伟力运动,火山爆发,山脉隆起,草木悄然在荒蛮的土石中萌发,形成了茂密苍郁的森林和浩荡湍急的河流。故东北还有一个诗意盎然的别名:被江河雕刻的土地。在众多溪河湖海中,最著名的是发源于长白山天池的松花江和鸭绿江,这两条江就是全关东茫茫黑土上最出名的放排古道。
排,当然指的是木排,也就是给寂寞和荒凉带来人烟的采伐。采伐又分山场子活和水场子活。每年十月至翌年春二月,是山场子活的黄金季节,俗语称之为“开套”。就是伐木者上山用大肚子锯把一棵棵参天大树放倒,然后用爬犁套子将圆木拖下山堆积到江边,等早春一开江,再将木头穿成排,顺水漂流向远方。
从前的伐木人俗话叫木帮,就是搭伴结成帮伙,一块儿来伐木。他们多是由中原大地出了万里长城的山海关,单身来北大荒闯荡的野性汉子。当他们跨过那道险峻雄奇的关口时,放眼苍茫关外,心里都默默念叨着:
出了山海关,
两眼泪涟涟,
今日离了家,
何日能得还?
为了挣足钱票子回故乡娶妻生子续香火,他们往往抛尸荒野,把命都搭上了。据传木帮人祭拜的山神爷孙良,原先就是个伐木人的老把头。
在古木蔽日的崇山峻岭之中,无论狩猎、伐木、放排、采集,都是极险的活计。单说采伐吧,仅开斧动锯就分“顺山倒”“迎山倒”“排山倒”和“横山倒”几种。
顺山倒是指树被伐倒时自然倾倒山坡,表示平安和吉祥。所以开伐的头一锯,往往要选一棵生长在缓坡上的刚挺大树,放个“顺山倒”,以祝愿这一季顺顺当当,平安无事。排山倒和横山倒往往是指树的根部下锯后向两边斜去,也叫“吊死鬼”,伐木工必经冒死钻进摇摇欲坠的罗圈下面,将独臂支撑的那棵捣蛋树砍塌,再拼命逃出,晚退一步,必砸成个鲜血四溅的肉饼。所以横山倒也象征着伐木工们的命运不济,不吉利,会摊上横事。这是所有木把们最忌讳的事。
从前的采伐条件异常简陋,两人一伙,一根快码大肚子锯,一人一柄开山斧。那斧头闪烁着雪亮的半尺宽刃,两人对着抡,一个左撇子,一个右撇子,全凭熟练和胆壮。
放每棵树事先要用开山斧砍砍树的根部,查看一下有无腐朽,糟糠,俗称“叫山”。如果有一点点糠或过性,不采不伐。林子阔,材好,挑着放。此外,采伐前还要先找好树的倒向。大肚子锯从一面掏到一定程度。就要在锯口处用斧子要碴(砍去一个豁)。要过碴,树会发出咔咔的嘶叫,有经验的伐工,凭树的叫喊,就能判断出其倒向和时辰,然后嘹亮地喊山。
在山里,禁忌是非常多的,譬如不许女人进山,不许大声说话等。伐木把们对大山和树木是怀有很庄穆的敬畏的。老人们认为这是神灵送给人类的礼物,人要懂得答谢和回报,所以喊山者心中极为虔诚。当森林在叮叮当当的开山斧中慢慢苏醒,几尺深的厚雪被轰然倒塌的大树漫天拍起,苍老的林子里腾起烟一样的蒙蒙雪雾,干着活计的木帮们会听见那种亲切、熟悉而又非常壮观的悠长吆喝:
“顺——山———倒——哕!”
“顺——山———倒——喽!”
喊声悠悠扬扬,在遮天蔽日的山谷沟壑之间久久回荡,仿佛一种真诚古老的告慰。
二
成堆的木头,披霜挂雪,从山上运下来,静静码在江畔,山场子活终于掐套了。
柏树、桦树、落叶松、黄菠萝———那些山一样堆集的原木啊,每一根都浸泡了木帮们劳累一季的血和汗,就像他们卑贱的命。当山涧里的冰雪开始缓慢消融,道路开始变得黝黑泥泞,命命鸟一声声啼唤时,水场子活儿又悄然拉开了帷幕。
、
水场子活又分穿排和放排两种。穿排就是把原木编成木排,从古至今又分“硬吊子”和“软吊子”的不同穿法。民间所说的硬吊子,也叫“本”字排,其穿法古旧、笨重且又繁复,要先把木头锛成四个平面的方材,再锯成凸凸凹凹的豁槽,再使掏眼斧打洞,最后用碗口粗的硬柞木将木材一概穿起来组成木排。这种排每张能拖数百立方米的木材,载量重,吃水深,在江中运行缓慢。若天旱水浅,排就会搁浅,若雨大水汹,又极易冲毁,危险极大。
话说从前有这么一家子,就爷儿俩,爷爷和孙子。小孙子叫小山子,刚刚十六岁。爷儿俩靠放排挣钱谋生。(小山子的父亲是放排的头棹,有一年排过阎王哨,舵把不稳,碰上暗礁,木排大散花,小山子的父亲被木排穿了糖葫芦,喂了王八。)这一年刚入夏,小山子和爷爷又来到阎王哨,老排刚过棺材砬子,忽然天昏地暗,电闪雷鸣,瓢泼大雨下得江烟起,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木排七零八落。小山子的爷爷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就落进漩涡打个旋不见了。
爷爷死了,小山子买了猪头、供果,来到河边山崖上,一敬河神,二祭亡者在天之灵。之后,他就沿江而行,察探险滩暗礁的水下底细,然后爬上江滩边上高高耸立的望夫崖,打坯垒屋,并在一棵被雷击的古树桩上,挂了一口铜钟。小山子和放排人约定,排过阎王哨、棺材砬子,如果江水平稳,他就缓缓敲钟,木排靠左航行;如果江水湍急,他即急急敲钟,木排靠右航行。就这样,不知多少年过去了,小山子从一个虎背熊腰的棒小伙儿煎熬成了弯腰驼背的白胡子老头。又过了许多年,小山子死时,放排人集资,为他修了一座庙,并让庙里的和尚照小山子的样子敲钟导航,小山子也成了这一带的河神江灵。
而软吊子,民间也称放洋排。是用山上野生的一种笤条,在江水中泡柔软皮实了,紧紧捆绑住原木的接头处,排头再选一根又粗又长的舵棒控制方向,穿好的木排大约有二百余米长哩。一副排上,至少要有五六个壮汉,领头人叫头棹,就是经验丰富识水路的排把头,其次为二棹,中棹和尾棹。木把们祭完排,狂吃海喝一顿,再燃放完起排鞭,过千崖闯险滩的流放生涯就正式开始了。当手持猫牙(一种像桨一样的东西,头包铁皮,上置密密麻麻的钢钉,故有此名)威风凛凛立于排头的头棹长长地吆喝一声:开排啦!老排在冰河浪尖上起落着,江岸上顿时一片哭泣声,女人们个个泪眼婆娑,眼巴巴望着亲人们渐行渐远,直到把木排望成米粒大的黑点……
三
鸭绿江,民间称为“南流水”。指此江以长白山为源,然后掉头向西南注入黄海。鸭绿江的名称始于唐朝,《新唐书·志·地理》说:“南至鸭绿江北旧城七百里,故安平县也。”可见鸭绿江是指水的源头绿如鸭头而言。另据《长白山林业志》载,光绪三十四年八月,设治总办张凤台赴省领款,乘排去临……结果此次张大人乘坐的木排在江中被暗礁撞翻,大人险些遇难。光绪三年,清政府在鸭绿江大东沟口设立木税局,征收捐税,每副木排在开排前,必须领取排票,而且排前须竖立彩旗一面,写明此排隶属于某某大柜某某公司料栈的,方可行排。
排旗花花绿绿,式样繁杂。老排白日顺江而下,到了夜晚则择岸泊靠。从长白县至安东
(古称南海,今叫丹东)。前后要行百二十余日。有时水浅,隔年方还。木排一人旧时安东县人海口,便要锚靠岸边等候木商们前来挑选。那时,大江之上,彩旗招展,炊烟缭绕。一路舍生冒死来此地的木把们,此时仍以排为家,或在排上生火煮饭,或下岸投亲访友,洽谈生意。一时间,岸边码头上摊床林立,各类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而瞄准了伐木人腰包里钱票子的海台子们(妓女),则更是到处游荡,招揽生意。还有那些民间小戏的艺人则吹拉弹唱,十八般武艺尽情展露,真是热闹非凡。
木把们在安东有一专门管理他们的组织,叫槽子会。槽子本是木帮们返回山里时沿岸拖的一种船,上面装载些工具,人像纤夫一样沿岸而上,俗话叫“起旱”。槽子会就是这些吃水饭的人们组织起来的家,大伙互相称兄道弟,相帮着渡过难关,有一种很浓的江湖味道。
木排一路上要经过九九八十一个哨口,每一个哨口都石崖陡立,水深流急,险象环生,搞不好就会要了放排人的老命。所以当本排终于到了安东时,累得要死的放排人都想放纵放纵,乐呵乐呵。马四台是安东城边的一个小屯子,送排和往回拉槽子的木把必然在这儿歇息打尖,各家的女人久而久之都成了海台子。更有一些拉帮套的女人,男人有病干不了活计,自己带孩子维持生计困难,便在木把头里寻个相好的靠上,俗称“靠人”的。马四台这地方笑贫不笑娼,所谓“小伙子丢了没人找,大姑娘跳墙狗不咬”,指的就是这一带的民风。因此民间常说:“木排放到马四台,谁也不愿再回来。”
且说有个叫独眼刘的头棹,刚娶了个媳妇不久,本不想再去放排,况且老婆又有了身孕,但架不住木商的官贴和江驴子们(排上的伙计)撮合,就应下了。
老排晃过寡妇滩,穿过笑面砬子时,本来万里无云的晴空,转眼便昏暗阴翳,一股黑雾迎面压下,并挟着冰冷豪雨和黄泥细沙,抽刮得人睁不开眼。大约两袋烟工夫,雾气才渐渐消散,大家再睁眼看时,却见排上多了个胖乎乎的小熊崽儿,正伸出红嫩的舌头舔独眼刘的手心哩。众人都稀罕得了不得。当晚,停歇在谷草垛的悦来客栈,独眼刘搂着小熊崽睡了一宿,第二天早上打棹开排时,老排左右摇晃,就是离不了岸。无奈只好请当地的萨满来作法,以求河神的保佑。那老萨满手持一面乌拉神鼓,头上戴着神帽,身上披着铜铃彩裙,翩然而蹈,口中念念有词,江风把腰带吹得飒飒飞舞,俨然神仙下凡。看得众人呆住了。
可是一番神敬下来,木排依然纹丝不动,后来独眼刘仔细一打量木排,这才发现排尾的柳毛子里伸出一只毛茸茸的黑熊爪子,紧紧抓住排串上的傻绳不放,敢情是一只老黑熊。
独眼刘一时兴起,抡起开山斧狠命砍去,咔嚓一声,一股黑血喷向大江,老熊嚎叫一声,窜进湍急的江水里。独眼刘怀中的小熊见了,眼中淌出串串泪花。
独眼刘真不该砍那一斧子啊!
后来,木排到了鸡冠砬子哨口时,排头触到暗崖上,一下起了垛。排腰和排尾借着江水巨大的冲力堆起数丈高,隆成一座拱桥。急坏了排上的掌柜。他出价出到五千大洋,也无人敢冒死上前。无奈那心急如焚的掌柜一下给独眼刘跪倒了。他知道,要想解此险情,只有艺高胆大的独眼刘兴许能成。“拿酒来。”独眼刘咬咬牙,连饮三海碗六十度老白干,饮尽把碗一摔,瞪起那只炯炯老眼,盯住一根卡木,挥动铁棒拼尽全力挑去。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万钧雷霆起自垛底,老排提前落垛了。独眼刘听到号叫的卡木,知道灭顶之灾降临了,他呆呆地立在垛口下,眼见那耸立云端的排垛慢慢倾斜下来,像长白山口喷出的岩浆从高空啸啸泻下,又随着冰冷的江水滚滚塌落,开了锅似的一刹那,只听那将死的人喊了一句什么,浪花中就只见几块血肉模糊的骨头渣子了。
“刘头棹啊……”伙计们悲怆地喊。
当夜,穹窿万里,一轮大膘子月亮挂在苍穹,亮如明镜,照着滚滚东去的江水。二棹和几个伙计用渔网一下一下打捞独眼刘零零碎碎的遗骸。然后,用瓦罐成殓了,连同木排掌柜给发放的银洋,于翌年的秋八月,送回给了独眼刘的媳妇。那时,南飞的大雁嘎嘎叫着,排满了北天,独眼刘的媳妇为他生了个儿子,一听到凶信,疯子样趔趄着向江岸跑……伙计们相帮着,把那瓦罐里的尸骨埋在了江岸上。
独眼刘的老家在山东,独眼刘一直想挣够了钱领着老婆儿子回老家认祖归宗。后来,又是许多年过去了,独眼刘儿子的儿子们也没一个能把脚印嵌上家乡的故土,倒是江岸畔的坟头挤得满满登登的了……
四
给独眼刘送遗骸的伙计中有一人,姓张,大伙都叫他老旺。当时刘头棹丢命时喊的那句话,他听清了。所以历尽千辛万苦把刘头棹的遗骨给护送回家,也算尽了一份情义。他后来又放了几年排,并把所挣下的银洋悉数给了可怜的寡妇和虎头虎脑的遗腹子。
那寡妇有心欲与他,不知为啥,老旺却始终没在那几间黄泥草房住下。
又是十几年过去了,老旺独自一人在鸭绿江靠近源头的一个临江的小镇里落了脚。
镇子叫靰鞡镇,每到荒寂漫长的冬季,沿街的客栈,便住满了单身的木把们。他们都是头年就住进来猫冬的,老旺就猫在一个名叫“草驴店”的小客栈里,草驴是北国山坳里随处可见的家养牲畜,泼实,耐劳。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儿,谁知道呢?
掌柜的是个中年女子,叫小灯花儿,丁丁香香的一个人,看着干净利落,很养眼,老旺就是冲她这点,年年住在这里的。
今年刚下头遍雪,天一放晴,许多山场子派出打扮人的(雇伐木工的人)便纷纷来到各家客栈门口,把褡裢里的银洋弄得哗哗响,嘴里不断地吆喝:“开套!开套喽!”
仍是老价,从现在干到明年春二月,一个伐木工三十块现大洋,先付一半。
可这十五块大洋却没等沾急等钱用的伐木工的手,早叫各客栈老板及伺候他们一冬的女人一把掳了去,说是还人家店钱,这也是这儿的规矩。年年伐木工们来住店都是先记账,说好天儿一落雪由打扮人给的。
这天一大早,小灯花就给老旺蒸了一锅花卷,又做了一碗鸡蛋甩袖汤。街上传来雇工头们敲打木皮鼓的“卜卜”声,俩人坐不住了,急三火四奔到街口,专拣人前凑。
可是那些精明的家伙,拍拍老旺的屁股,摇摇头,很快就溜到别的棒小伙子们跟前了。从清晨到傍黑,日头渐渐把房檐上的冰溜子晒小了,化了,滴滴答答像断线的珠子,溅到墙角的青石板上,立马就碎了。
当夕阳把遍地积雪染成凄艳的血红时,街上兔子大的人也没有了。小灯花和老旺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往回走。女人有些泄气,男人却满不在乎。他一边笑嘻嘻地说:“别急,赶明儿个,会有人来找俺的。”一边试图拉女人的手,不提防被心绪惆怅的女人啪地甩了一下,自己急急先走了。
说起来老旺也有些愧疚。好歹是个爷们儿,却欠着女人的钱,好说不好听啊!
草驴客栈是那种夫妻小店,在镇子里遍地开花,专门接待山里的独身伐木工。伐木工的家大都在遥远的关里,他们打算挣足钱再返乡,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伐木工们把身
子熬成虾米、把黑发熬成白发,却总是没法离开这片黑土,这就是命啊!
夫妻店有的是一对夫妻合开,有的仅仅一个人支撑,总之就是米粒般“小”的意思,三两间泥坯草房,一铺宽宽的大火炕,一头住主人,一头住客人。冬去春来,木把们像燕子,总是适时来寻旧巢。据说这习俗明末清初就有了,官家对这类野店不收客税,故此开店的人也越来越多。
小灯花三十多岁,总是着一件褪了色的紫花小袄,紧紧裹住腰身,纤细脖子下的某个纽扣,也总是盘不上,似隐似现露一线雪白的奶子。
听说她先前也有男人,后来放排去了南海再也没回。老旺来这小店七八年了,一次也没见过。一些以前来这儿的老客们,私下里倒是谈论过。议论了,也仅是猜测,大伙都三缄其口,高低不会去打听,讨人嫌么。这是这儿的规矩,对寡身女子情感上的事儿,是绝不许去问闲的,谁愿拿热馒头贴到冷锅壁上呢?
老旺比女人要年长十余岁。本来么,他就是棵矮倭瓜秧,人又不善衣着,又加上常年跑外风吹雨打的,猪腰子脸上的眉眼,就更狗模狗样不起眼了。不过,对于找活计的事,老旺却不信没人相不中他。又不是找媳妇,凭他一身手艺,不会不打人儿。他叹息一声,蹲在店门口的石磨上,掏出旱烟袋,滋润了一口烟瘾。
唉,这一季,他毕竟睡了人家的火炕,又时不时地睡了人家的身子,总是欠着一份情哩。
从去年,小灯花家就没上过别的客。原先的那点积蓄,现在大概也花得见了底,好面子的女人不说,他老旺哥也是知情的,所以即便有信心坐在这里待雇,可还是不免有些焦躁。
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这时,小灯花腋下夹。布包,打院子里出来,冷不防撞见蹲在门口的老旺,不免有些慌张,略一思量,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扬起桃花脸,决然地奔向幽暗的街巷深处。
“哎——”老旺扬扬手,喊她,“你上哪去?”
“出去!”灯影中传回犹犹豫豫的一句。
“瞎,天这么冷……你饭也没吃。”老旺嘟哝着,女人立了一下脚,听见后面一句,却没回头,半晌,扔回一句:
“不去又能怎么办哩?”
说罢,揩揩眼角的泪,挽了挽半敞开的棉袄襟,远去了。
老旺傻眼了。
他心底一阵阵发凉,情知小灯花这是出去抢季节去了。这也是当地的乡风民俗。这个时候抢季节就是女人家因为断了粮,上街拉客卖身。那客,都是刚预支了雇主两三块现大洋的伐木工们。本来那钱是准备洗澡剃头,外加置办些进山的斧锯麻绳,火柴面碱的,有许多眼馋女人的家伙,舍不得奢侈,再想到一进了山,生死未卜,连个女人滋味都尝不着,所以大多把钱花在海台子们身上了。
小灯花腋下的包袱,在这荒野关东,亦是有特殊含义的。它不是惯常所见妇人们走亲戚回娘家携带贴身衣物的那种,而是扁扁瘪瘪的一块麻花布,里面仅装些手纸与棉垫,往腋下一夹,有经验的伐木工们打眼一瞭,即知晓她的来路了。
如果有男人相中了对面的女人,又看清了她腋下招客的幌子,便会贴身踅过来。女人这时便会迎上前,柔柔地问:
“大哥,办不办哪?”
男人心里惴惴的,自然又会问:“开个价。”
女人便爽着脸,乜斜一眼那汉子,扭扭屁股说:“大哥啊,哪有这么讲话的,俺又不是拍花的。”
男人坚持道:“总得有个数哇。”
女人嘴一撅,梅朵一样,嗔怪道:
“放心,不会讹你的。走,完事再唠。”说着偎过温软的身子,半推半就之间,二人便到了僻静阴暗的胡同里,动作麻利地把四四方方的小布包往青石板街上一铺,褪下没着裤衩的外裤,两腿一劈,说:“来呀!”
懵懂中的男人借着星光月辉往下一瞅,头嗡的一声,大了。血往上涌,无数次梦中见过的情形如今就真切地呈现在眼前,绷得紧登登的身体立刻疯牛一样猛扑上去。
哦——啊,男人女人在雪地上吼叫着,撞得星月叮当乱响。
当一切平息下来之后,女人开始一边收拾她的花布包袱,一边跟惶惶系着腰带的男人讲价。价钱往往出乎男人们的预料(比如原先说五毛,现在要八毛)。垂头丧气的汉子这时才醒过腔,忙说不值。女人一边擦拭自己的身子,一边装作可怜巴巴地说:“大哥啊,我们也是女人哪,不容易呀。”
不甘心的汉子问:“你咋不容易,说说看。”
女人凄然一笑,说:“天当被,地当床,两只奶子被你揪多长!”
男人想了想,扑哧乐了,说:“是哩是哩,是不易……”
“那,大哥,你就多赏几毛吧。”
就这样,木把们腰包里的银洋,不知不觉就进了夹包女人的兜里。
五
那天老旺追到十字大街北边的一个小胡同口,抬脚往里刚走了不到十几米,就见小灯花正在接一个牛犊子似的壮汉,他把小灯花按到冰冷的石板街上,扑腾得雪片子和尘土四处飞溅,小灯花像挨宰羔羊似的呻吟着。老旺实在看不下眼,冲上去大吼一声,把那人掀翻在地。
“畜生……俺插了你!”
插是土匪的黑话,杀的意思。那人爬起身,正欲恼火,见是个脸色铁青的汉子,以为遇上了女人的丈夫或相好,连忙提上裤子,掉头就走。
小灯花挣扎着爬起来,见是老旺,诧异道:“干什么呢?你!”
老旺挤出笑脸,劝:“咱回吧,啊?”
女人气急,说:“你……”你搅了俺生意……你……”她顾不上理论,抽身忙去追赶那客人。“哎,别走啊,大哥,事还没完哩。”说着上前一把揪住客人袖子不放。
“你看你,你男人来咧,还办这事?”
小灯花急了:“他哪是俺男人,俺男人早死了。他也是俺的客人。”
俩人拉拉扯扯,那人被逼不过,随手扔下几枚铜钱,贼一样蹿进夜幕里不见了踪影。剩下敞着怀在一镰冷月下满地摸索的女人,好半晌才摸遍冻得咬手的石板街面,直起腰,瞥见身后不远处讷讷看着的老旺,火气腾地涌上来,泼泼骂道:
“好你个老旺啊,你占俺的炕,睡俺的身子,如今又来搅俺生意,你给俺滚,滚远远的,滚!”
老旺委屈道:“人家不是……不是心疼么。”
“心疼?”女人更气了,“我不欠你的,不该你的,没人要的老废物,你……你等着让俺喝西北风啊!”
这话像柄刀子,刃儿锋利着哪。老旺一听,顿时蔫了,委顿下身,抱着头,半天不吭气。
小灯花拔腿想往回走,见老旺的傻模样,又有点于心不忍,也觉得刚才的话重了,便颤了声,缓缓道:
“你先回罢,俺再去…一再去寻个客。”
老旺抬起头,已是满眼的泪。哽咽了一忽儿,说:“这么冷的天儿,俺实在不忍心你在风口雪地上……要不,你回客栈办去吧……”
小灯花不解地问:“那你呢?”
“唉,我……我在门口给你们打眼(放哨)。”
“旺哥……”小灯花心里一热,扑过来搂住他的腰,俩人抱头大恸,哭软了身子。
那晚,小灯花终于又寻到一个客人。老旺一见,赶紧笑呵呵上前拉住那人的手说:“大哥,俺把炕烧得热热的,屋子里也暖暖的,你放心进去吧。”那人疑疑惑惑上下打量老旺,他是被老旺的热情吓着了。小灯花连忙拉他
进了屋,插上门。老旺退至院门口,抖抖地掏出烟口袋。
他摸出火,点了三次也没点燃。
这时,他身后的木皮板房开始怕冷般颠簸起来,像蹲在它旁边那位苍老汉子的心。
这一带的房屋都是木质结构,从四壁到屋顶一律用板皮子一条条钉成的。甚至连竖在房山头的烟囱都是用一根掏空的木头整体安装上的。人若在木屋里跺跺脚,乃至放个屁,整个屋子便会上下颤动。更何况那些饥渴狠了的饿汉遇上女人。因此这一带的人只要一遇见房子有规律地哆嗦或跳荡,便知晓房主人正在办事,此时是绝对不便打扰和惊动人家的,更不能贸然闯入,也是这一带的乡俗。
起风了,风吹得客栈门口那盏红纱灯左右摇晃。咯吱——咯吱,小灯花的木房子久久地摇晃着,仿佛浪尖上的一叶小船。雾雪弥漫中那种奇怪的动静,又好似开春的大江上冰层开裂的巨响,震得老旺脚下的冻土大地都在沉沉跳荡。
老旺把旱烟袋狠狠按在雪地上,立起僵硬的身板,眺望着小镇后面灰蒙蒙的大山暗自思量,明天,说啥俺也要进山啦!
六
到了第三拨雇主来到小镇,也没有一拨看上老旺,老旺才彻底灰了心。他望了望那间熟悉的小客栈木门,决意不管还有没有人雇用他,他都不能在这儿吃闲饭了,他咽不下啊!
他佝偻着害风湿病的腰,立在街口。忽见一个孩子牵一头毛驴,也站在不远处向这边望,见有人路过,稚嫩的声音就喊:“组套———组套咧!”
组套,就是合伙上山拖木头。
老旺踟蹰着近前去,试探着问:“咱俩组个套吧。”
那孩子大概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见有人上前搭茬,便上下打量几下老旺,摇了摇头。
“咋,你小兔崽子,瞧不起我老旺?”老旺火了,四处踅摸一遍,猛地把墙角的一块大青石举过头顶,嘿的一声抛出一丈开外,然后拍拍掌上沾的苔泥,冲小孩问:“咋样,服气不?”小孩眨眨那双亮眼,说:“不赖。只是俺得回去问问俺娘。她说世上的坏人多,别叫人把俺拐了,把毛驴卖了……”
老旺被那小孩逗笑了,连连摆手说:“成,成,你回去告诉你娘,明晌午,俺在这候着。”说罢乐颠颠欲回客栈,走了几步又停住脚问那拉驴的小孩:“对了,你叫啥?俺叫老旺,这一带人都知道,俺可是老木把头啦!”
小孩爽爽一笑,露出口白牙。
“俺叫亮子!”
“亮子?”老旺心里一动,望一眼那瞳仁,好似认得,但他没说什么,默默回了屋。
夜里,老旺把组套的事跟小灯花说了。“俺在你这住了一秋一夏,也该还你的店钱了。”老旺望着坐在灯影里缝补衣裳的女人,实心实意地说。女人却不领情,她把老旺的褂子扔到光着身子的男人怀里,野着脸说,俺又不稀罕你的钱!直到这时女人才唠起她的身世,原来也是随夫从关内逃难来的。几年前,丈夫放排被起垛的木排钉死在老河口,尸骨至今也没打捞上来,撇下她一人孤孤单单在这过活,她还能有什么指望?只盼着积攒些体己钱当作盘缠回关内。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她却总是攒不够那盘缠。
老旺说,当年俺爹给俺取个旺字,也是图希我能娶妻生子,家庭兴旺,哪承想他儿子一辈子窝囊,到现在也没有个家呀。
二人叹一回,灯芯跳跃着,不觉夜便深了。
那晚,两个人抱得紧紧的。
第二天老旺早早起身,吃过饭,恰巧附近有一大柜的木场子招零工,小灯花劝老旺不如拣近做些散活,不必冒险进山拉木头,却被老旺谢绝了。到了晌午,门口果然来了一位妇人、一个半大小孩和一头毛驴。老旺把他们迎进客栈,仔细一端详,认得那女人正是当年死在同一老排上头棹独眼刘的媳妇。如今虽过去十几年,却两鬓花白,俨然老妇了。
唉,老旺唏嘘道:“想不到是大嫂。”其实那女人比老旺要小。
独眼刘的媳妇本来是不放心儿子组的套,想来客栈寻个“靠”,靠就是介绍人的意思,以免今后犯口嗦。如今见了老旺和小灯花,自然放下心来。连连说:“大兄弟呀,俺把亮子托付给你了。俺也实在被逼无奈,这才让小小年纪的孩子进山拖木头的,俺……俺亏着他哟!”
老旺说:“都是卖力气的,谁家还不是一样?”
小灯花也说:“这孩子机灵,老旺大哥也诚实,大嫂就尽管把心放到肚里吧,管保没事。”
就这么老旺与亮子外加一头小毛驴组成一副套,驴和孩子算一个股,老旺自己一股,分红时二一添作五,条件就这么讲下了,大伙都挺满意。当日老旺二人牵着牲口,便向白雪皑皑的山里进发。独眼刘的媳妇和小灯花一直送到山口。临分手时,小灯花恋恋不舍地拉着老旺的袖头叮嘱:“掐套你就回来,俺等着你。”
“嗯。”
“甭上别人家的店!”
“嗯。”
“俺的炕就是你睡热的呀……”
老旺住了脚,摆摆手说:“好妹子,你啥也别说啦,俺这心里,其实早就有你了。”
说罢磨身飞快地迈动了脚步。小灯花的身子颤了颤,桃花脸一下福光起来。
七
老旺与亮子成了当地有名的麻老九大柜下的一个散股子。他们两人一伙,外加一头毛驴,一架爬犁。每天天刚蒙蒙亮时起身,由山梁顶的大雪壳子上将爬犁赶至沟桶子下的江畔,卸下圆木再重复返回,俗语又称“抽林子”。
这是一项很危险的活儿。他们用的爬犁叫疙瘩套,赶爬犁的叫爬犁头。在他们这组,老旺自然就是爬犁头了。
抽林子之前,老旺要根据地形把那些粗壮沉重的大树用木杠子调顺过来,根部朝下,梢部冲上,卡在木架子上,再用绳套拴牢。然后套上驴,系好吊子,吆喝着顺着爬犁道上了路。亮子哩,这时手使撬杠,前后左右猴子样蹿来跳去,不停地把挂住爬犁的树枝子、藤条、石块雪堆拨开,这就是抽林子。
抽林子最怕的是跑坡。
就是在雪滑坡陡的地方,因冲力太大,人与畜没有稳住吊,巨大的木头就会像箭一样从上边鱼贯射下,造成人死畜亡,有时连尸首也寻找不见。
所以为了稳住吊不跑坡,老旺和那头毛毛眼的骒驴贴在木头那巨大的圆形截面上,用宽阔的脊背和驴腚死死抵住,防止下滑。爬犁头的活儿真是个玩命的险活啊。
亮子心里有数。可一到下坡亮子的心都提溜到嗓子眼,看着老旺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和隆起的脖筋,心里总在默默地喊:旺叔哇,你可要顶住啊!
每一次,老旺都是稳稳地和驴一块儿下了坡。
亮子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从没见过面的爹的容貌,他觉得老旺特别像他爹。
有一天,是个刚入了九的奇冷的日子,白毛风像一片片锋利的刀子在耳根边飞旋。两人山上山下拖了几次,头上的热汗结成冰凌,手一摸叭叭断裂。老旺二人干到傍晌,人畜都有些乏了。本应这时该歇息吃晌,填填蛙鸣一样的肚皮。可是,离正午还差一袋烟的时间。木场的管事又上山察看,老旺便强打精神又拖了一趟。
下坡时,老旺突然脚下一滑,原木千钧重量一下压在毛驴身上,那驴摇摇晃晃,口吐白沫,两条后腿在腹下弓曲着,拼命抵抗冲下来的重载。天啊!老旺觉得末日到了,一阵阵寒气从心底升上来,手忙脚乱中腿一蹬,被爬犁拖
着的身子也跟着艰难地拱起来,眼见着刀割斧锯一样的断枝和利石从身边一掠而过,耳畔传来亮子失魂落魄的惊叫:“大叔,挺住呀——”
老旺下意识地扣住驴缰绳,同时又把全身的肌肉都拉紧了,驴蹄子和爬犁凄厉地轰响着,发出断筋裂骨般咯吱咯吱的呻吟。
“挺住啊——老旺叔!”身后,仍然是亮子撕心裂肺的呼喊。
老旺仰起脸,在那一瞬间木把头老旺仰起脸,望见瓦蓝瓦蓝的冬日的穹窿上,一只苍鹰在静静地一圈圈地翱翔,它犀利的眸子此刻一定望见了蝼蚁般在山壁上苦苦挣扎的这几位,而悸动痉挛的肉身却在那两根铮铮欲断的套绳上游丝般喘息。
“山神爷爷啊,我老旺真的要被穿成肉箭,绝命在这荒山野岭上么!”
他把挽在手里的驴缰绳猛地向旁一拉,轰隆一声,坡道上腾起一股雪雾,半空中升起一朵白云,接着,一切都静止下来。烟尘中挣起一个血人,疯子般扑向四蹄朝天的毛驴,死命挣了几挣,不动了。
“俺的驴哟,俺的驴……”踉踉跄跄跑过来的亮子,绝望地哭泣着。
哭声有如招魂一般,在茂密森严的树梢间颤抖,而阴沉的山岭却宛如一个阴险的狎客,躲在暗中冷笑着。
没有了驴,老旺只好和亮子分开,各自跟有牲畜的股子搭伙,干些散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煎下来。傍年根时,一连下了几场雪,天也冷得邪乎。夜里到窗棚外尿尿,人会被片刻冻起的冰棍顶个跟头。
大伙都苦苦盼着开春掐套哩。掐了套,有了钱,老旺盘算着给小灯花买身衣裳,买点胭脂。说实话,那天,从被穿了箭垂死的毛驴眼里,老旺分明看见了小灯花的毛毛眼,也是那么深,也是那么亮,也是那么湿漉漉的……
还有四十几天哪,大伙捏指头盘算着。
这天清早,木场掌柜的走进屋说,老鸹岭的爬犁道得找个人去清理,他四下瞅瞅,眼光落在缩着脑袋的亮子身上,说:“亮子,你年轻,辛苦点,你去吧。”
亮子呆呆地瞅着掌柜,点点头。
掌柜的刚欲出屋,老旺上前一伸手拦住了他,说:“亮子太小,胎毛还没长齐哩,求掌柜的换个人吧!”
“换谁?你去啊?”掌柜的脸一黑,眼皮翻棱起来,眼珠瞪成驴卵。
“我……我……”老旺知道那活危险,嗫嚅一阵,一跺脚说,“我去吧!”便回屋收拾工具。
掌柜的望一望老旺佝偻的背影,摇摇头,走了。
第二天,老旺起个大早,见亮子还在贪睡,便没惊动他。他轻轻摩挲着亮子的头发,一句话没说,便动身了。
老北风刮得山林子呼呼山响,像是有万千个怪兽伏在里面嗥叫、撕咬。
修爬犁道就是夹风障子。因为爬犁道怕风不怕雪,如果夜里起了大风,道槽子上留下一道道雪坎冰棱子。拉木头的爬犁就无法行走,人和牲畜也下不去脚,必须派人去修。由于是在这种狗龇牙的寒冷天气里做活,去的人往往十去九不回(如果木场掌柜的瞅谁不顺眼,或为了报复惩罚谁,就会狠下心肠让他去独闯鬼门关)。
另外,修爬犁道又叫唱高丽戏。这里还有一个典故哩。据传很久很久以前,一个高丽人上山拖木头,由于几天几宿没睡觉,结果倒在爬犁道睡着后冻死了。一场大雪把他的尸体埋得严严实实,到了第二年春天,人们看见他躺在雪堆上,手里仍握着开山斧,好人一样呆在那儿,一碰,他便噢地叫一声(这是嘴里的一口浊气被放出来)。从此,山上伐木的人总怕遇见高丽鬼,而修爬犁道也正是去跟冻死鬼打交道,是故人称“唱高丽戏”。
这天早饭后,亮子一直没照见老旺的面,就问大伙:“旺叔呢,怎没见旺叔吃饭?”
掌柜的就凛下脸,说:“甭问了,亮子,从今儿起,你去跟老吴头一个套吧。”说罢叹着气,出了屋。亮子就拿眼找其他人的脸,竟然张张都挂霜,心下好生惶惑。
天光青灰了,山尖上挑着几颗邈远的寒星,老北风打着呼哨,在萧瑟空旷的林子里号丧。亮子随着衣衫褴褛、邋遢的人们,一步步往山梁上走着。远远地,爬犁道就在眼前啦,亮子抬眼望去,只见那高高的寒风彻骨的雪岗子上,端坐着早已冻硬的老旺,笑模笑样地眯缝起双眼望着远方。
“老旺叔!”亮子哭着喊道。
拖着木头的爬犁从雕像般的老旺身边一掠而过,像是腾空而起的鹞鹰,卷起冥钱般的雪屑,直往炫目云霄的深处扎去。
来年春月,老旺会像高丽鬼一样,呵呵笑出声么?
(原载《北京文学》2008年第10期)
原责任编辑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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