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曲家和他的鹦鹉
2009-04-21哈金
哈 金
苏普里娅同电影摄制组去泰国前,把一只从朋友那里继承的鹦鹉交给范林照看。范林从没问女朋友这鸟到底是谁的,但他敢肯定这只叫宝利的鹦鹉曾经属于一个男人。在他之前,苏普里娅肯定有过好几个男朋友了。她是个漂亮的印度女演员,总是受到爱慕的注视。每次她离开纽约时,范林就会情不自禁地担心她会和另一个男人打得火热。
他曾经好几次暗示他可能会向她求婚,但她要么回避话题,要么说她的事业在三十四岁前就会结束,她必须抓紧剩下的五年时间多拍些电影。事实上,她从来没演过主角,始终都是演的配角。如果她完全得不到任何角色就好了,那么她就有可能接受妻子和未来妈妈的角色。
范林不太熟悉宝利——一只长着白尾巴的小粉红鹦鹉,他从来没有让这只鸟进入他的音乐创作室。苏普里娅以前离开时都是把宝利寄放在“动物旅馆”;如果行程只有两三天的话,她就干脆把它关在笼子里,放上足够的食物和水。但这一次她会在国外待三个月,所以她请范林照看。
宝利同别的鹦鹉不一样,它不会说话。它那么安静以至范林经常怀疑它是哑巴。晚上,这只鸟睡在窗子附近,在一个像一盏巨大的落地灯似的架子支起的笼子里。白天,它坐在窗台或者鸟笼上晒太阳,阳光似乎漂白了它的羽毛。
范林知道宝利喜欢谷子,可他不知道法拉盛哪里有宠物店,便跑到街头的香港超市买了一包。有时他自己吃什么就给鹦鹉吃什么:米饭、面包、苹果、西瓜、葡萄。他发现宝利喜欢吃这类食物。每次他把他自己的饭菜放在餐桌上,这只鸟就会黏糊在他身旁,等着吃一口。苏普里娅不在的时候,范林可以多吃点中国饭——这是她不在的惟一好处。
“你也想吃小麦圈吗?”有一天早上范林吃早餐时问宝利。
鹦鹉用带有白圈的眼睛盯着他。范林拿过一个碟子,用指头撮了点麦片放在里面,摆在宝利面前。他补充道:“你妈妈抛弃了你,你不得不跟我做伴了。”宝利啄着小麦圈,眼皮扑闪着。不知怎么的,范林今天有点喜欢这只鸟,所以找来一个小酒杯,为宝利也倒了点牛奶,
早餐后,他第一次让宝利进了他的创作室。因为屋子摆不下钢琴,所以范林在一个电子合成器上谱曲。鸟安静地坐在他的办公桌边上,看着他,仿佛能够听懂他写的乐谱。接着,范林在键盘上试了一个曲调,宝利就开始扇动翅膀,摇头晃脑起来。
“你喜欢我的曲子?”范林问宝利。
鸟没有回应。
范林修改一些音符时,宝利在琴键上蹦跳,踩出几个微弱的琴音,这让它很开心,想多听一会儿。“躲开!”范林说,“别碍我事。”
鸟飞回到桌上,再次毫无动静地看着那家伙在纸上画些黑色的小蝌蚪。
大约十一点钟,正当范林伸伸手臂,往椅背上后靠时,他发现宝利身边有两个白乎乎的点,一个比另一个大。“该死的,不许在我办公桌上拉屎!”他大声叫道。
鹦鹉听到这些话就嗖地飞出了房间。它逃走倒使范林镇定了一点,他告诉自己应该对宝利耐心一些,宝利可能像一个大小便失禁的婴儿。他站起来,用纸巾擦掉了那些乱糟糟的脏污。
每星期他给一组由五名学生组成的小班上三堂音乐课。他们付的学费是他的正常收入。他们在晚上来到他在第三十七大街的公寓,待两个小时。其中一名学生名叫旺娜·科南,是位二十二岁的纤瘦女子,她很喜欢宝利,常常伸出食指对它说:“过来,过来。”鹦鹉从来不听她的哄逗,总是坐在范林的腿上,好像也在听课。旺娜有一次一把抓住鸟放在自己头上。但宝利立刻飞回到范林身边。她嘟噜着说:“蠢蛋,光会巴结主子。”
范林还同当地剧团合作,为一部关于富有传奇色彩的民间音乐家阿炳的歌剧谱曲。阿炳早年和他父亲一样是个和尚,后来失明,不得不离开寺庙。他开始作曲,在街上演奏些曲子以维持生计。
范林不喜欢这个剧本,因其强调艺术创作的随机性。歌剧的主角阿炳将会在剧中宣称:“艺术的伟大仅仅是个意外。”在范林看来,这样的逻辑无法解释贝多芬或柴可夫斯基的伟大交响乐,没有艺术理论、抱负或目的,这些乐章是不可能存在的。艺术不应该是偶然的。
不过,范林很努力地为《盲人音乐家》谱曲。根据他签的合约,他会得到六千美元的预付金,分两次付清,还会得到歌剧收益的百分之十二。这些天来他忙于作曲,很少做饭。他从早上七点工作到下午两点,然后出去吃午饭,他常常带着宝利一起去。鸟蹲在他肩上,范林走路时感觉到宝利的爪子抓挠着自己的皮肤。
一天下午,在罗斯福大道的泰畔餐厅,范林在柜台付过账之后,回到座位上喝完茶,他把一美元的小费放在桌上,宝利却叼起来放回范林手中。
“哇,它知道钱!”鼓眼睛的女服务员大叫,“不许偷我的钱,小小偷!”
那天晚上范林在电话上把宝利的壮举讲给苏普里娅听。她回答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喜欢它。它是不会给我拿钱的,肯定啦。”
“我只是它的保姆,”范林说,“它是你的。”他原本指望她会更热情一点,但她听起来和平常一样,次女高音的声音,加上一点睡意。他克制住没有告诉她,他多么想她,经常抚摸她留在壁橱里的衣服。
一个雨天的早晨,外面细雨在风中摇曳,像无边无际理不清的丝线;来往的车辆在西边隆隆轰响。范林躺在床上,一条床单皱巴巴地盖在肚子上,心里想念着苏普里娅。她总是梦想着生孩子,她在加尔各答的父母经常催她结婚。尽管如此,范林觉得他可能只是她的安全网——万一她找不到更合适人选时的一条退路。他尽量不去作太多负面的设想,而是回忆那些使他们两人都兴奋而疲倦的激情之夜。他想念她,非常地想,但知道爱情就像是另一个人的恩赐,随时都有可能失去。
突然从他创作室里爆发出一个高音——宝利在玩弄电子合成器。“别玩了!”范林对鸟吼叫,但琴声继续叮当响着。他从床上下来,朝创作室走去。
穿过客厅时,窗户不知怎么地敞开着,地板上散落的纸张在微风中飘动。他听到另一个声响,然后看见一个影子溜进了厨房。他赶紧追过去,看到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爬出窗外。范林跑得不够快,没抓住他,他俯在窗坎上对顺着防火道滑下去的小偷大叫:“如果你再来,我让人逮捕你。该死的!”
那个男孩跳到地面上,两腿弯曲,然后站直了起来。他牛仔裤的屁股上湿乎乎的。一眨眼,他转身跑到街上,就消失了。
范林一回到客厅,宝利就吱地飞过来,落在他胸脯上。鸟很害怕的样子,翅膀发抖。范林用双手举起鹦鹉,并亲吻它。“谢谢你,”他轻声说道,“害怕了吗?”
宝利通常在笼子里拉屎拉尿,鸟笼的门白天黑夜都开着。每隔两三天范林就把垫在下面的报纸换一换,以保持小鸟舍的干净。事实上,整个公寓已成为某种鸟舍,因为宝利哪都可以去,包括创作室。它不睡觉的时候很少待在笼子里,笼子里横放着一根塑料栖杠,即使在夜间它也躲开那根塑料栖杠,用爪子勾住鸟笼的边,身体悬在空中睡觉。那样睡不累吗?范林想。怪不得
宝利常常大白天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一天下午,鹦鹉在范林手肘上歇息,他注意到宝利的一只脚比另一只厚。他把鸟翻转过来,出乎意外,发现宝利的左脚上有个半粒黄豆状的水泡。他想会不会是塑料栖杠太滑了鹦鹉踩不住?会不会是勾住铁丝笼子睡觉时脚上磨起了泡?也许他应该给宝利买一个新笼子。他翻阅起黄页簿寻找宠物店。
那天晚上,他在皇后区植物园散步时遇到埃尔伯特·张——范林为之作曲的那个歌剧项目的经理。埃尔伯特在慢跑,他停下来和范林聊天时,宝利朝一棵巨大的桧树飞去,它在乱叶丛生的树冠里来回飞了几圈后落在一根树枝上。
“下来!”范林叫道。但鸟儿不动,只是紧紧抓住向下倾的树枝,看着他们。
“这小鹦鹉模样很傻呀。”埃尔伯特观察道。他擤了擤鼻子,用手指弹了下运动裤,继续慢跑去了。他脖子上的肉颤抖着。在他前面有一对年轻夫妇,牵着一根长皮带在遛小德国狗。
范林转过身,仿佛要离开的样子,宝利嗖地飞下来,落在他头上。范林把鸟放在手臂上。“哈,怕我把你扔下了吧?”他问道。“如果你不听话,我就再不带你出来了,懂吗?”他拍拍宝利的头。
鹦鹉只是对他眨眨眼。
范林意识到宝利一定喜欢木头栖杠的感觉。他向四周看了一下,发现一棵高大的橡树下有根树枝,便带回了家。他把塑料栖杠拆了,把树枝削成一个新栖杠,在两头挖了槽,固定在笼子里。从那以后,宝利每天晚上都睡在树枝上。
范林把新栖杠的事很自豪地讲给苏普里娅听,但她好像心事太重,兴奋不起来。她语音疲倦,只说了句:“我很高兴把它交给了你。”她甚至没有谢谢他。他本来打算问问电影拍摄的进展情况,但忍住了。
为歌剧谱曲进行得很顺利。当范林递交乐谱的前半部分时——总共一百三十二页——埃尔伯特喜形于色,说他曾担心范林是否已开始做这个项目。现在埃尔伯特可以放宽心了——一切都正在就绪,几位歌手已签了合同。看来明年夏季就可以上演歌剧了。
埃尔伯特在他的办公室里吧嗒着雪茄,对范林紧张地咧咧嘴,告诉他:“我恐怕现在不能付给你头一半预付金了。”
“为什么不能?合约上说你必须付。”
“我知道,但我们手头没有足够的现金。等我们有现金后我会在下月初付给你。”
范林的脸沉了下来,愁楚的眉毛向鼻梁倾斜。他已在这个项目里陷得太深,拔不出来了,但他担心以后要得到报酬可能会更困难。他以前没有给埃尔伯特干过活。
“这鸟今天更丑了。”埃尔伯特说。他用雪茄指着宝利。宝利站在桌子上,在范林的两手之间。
听到这些话,鹦鹉嗖地一声蹿上去,落在埃尔伯特的肩膀上。“嘿,嘿,它喜欢我!”那人叫了起来。他把宝利放下来,鸟儿惊恐地逃回到范林身边。
范林注意到埃尔伯特的外套的肩膀上有一块绿糊糊的污点。他把嗓子里的笑声使劲压了下去。
“别担心报酬,”埃尔伯特向他保证,手指敲着桌面。“你有合约,如果我不付你钱,你可以告我。这次只是个例外。捐款人已经承诺了款项。我保证这样的情况不会再发生。”
范林感觉好了一点,和那人握了握手就走出了办公室。
三个月前,《盲人音乐家》签署合约时,剧作者——生活在斯达藤(staten)岛上的一位流亡诗人——曾坚持作曲家不得改动剧本的一个字。剧作者本勇不明白歌剧同诗歌不一样,歌剧是一种公共的艺术形式,取决于协作努力。埃尔伯特·张对剧本非常喜欢,所以同意了剧作者提出的要求。但是,这给范林带来了一个难题——他脑海里构思的音乐结构并不总是和文本一致。此外,有些词语根本没法唱出来,比如“最平稳的”(smoothest)和“封建主义”(feudalism)。他不得不换掉这些词,最理想的情况是用开元音结尾的词代替。
一天早上范林去斯达藤岛上见本勇,以征求他同意改动几个词。他原本没打算带宝利一起去,但他一步出公寓就听到鸟儿不停地撞门,抓挠着木头。他打开门说:“想和我一起去吗?”鹦鹉一下子跃上他的胸前,抓住他的T恤衫,小声尖叫了几下。范林抚摸了一下宝利,然后一起前往火车站。
这是一个晴朗的夏日,天空被前一天晚上的暴雨冲洗得干干净净。范林一路都站在渡船的甲板上,看海鸟盘旋。有几只鸟在船头或傲慢或轻巧地踱来踱去,两个小女孩向它们抛去面包片。宝利加入到其他鸟群里,啄起食物,但一点也不吃。茫林知道鹦鹉这样做只是为了取乐,不曾想无论他怎么叫它,鹦鹉就是不回到他身边。所以他就站在旁边,看宝利兴奋地漫步于海鸥、燕鸥、海燕之间。他很惊讶,宝利一点也不怕那些比它大的鸟,他想也许鹦鹉在家里很孤独吧。
本勇热情地接待了范林,好像他们是朋友。事实上,他们只见过两次面,两次都是因为公事。范林喜欢这位男子,此人已经四十三岁了,还没失去内心的孩子气,经常把头向后摆,仰天大笑。
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范林唱了几段,以展示原文的累赘之处。他嗓音很普通,有点沙哑;但每当他唱起自己的乐曲时,便信心十足,生动的面部表情和气派的姿势都很富于表现力,好像完全忘了有其他人在场。
他唱的时候,宝利欢快地在茶几上扑打翅膀,摇摆脑袋,它那卷起的鸟嘴一开一合,发出快乐但含糊不清的叫声。然后,鸟停下来敲打着脚,好像在打节拍一样,让诗人觉得真逗。
“它会说话吗?”本勇问范林。
“不会,它不会说话,但它很聪明,甚至知道钞票。”
“你应该教它说话。过来,小家伙。”本勇向鸟招手,鸟却不理会那只伸出的手。
范林毫不费力地得到剧作者的同意,条件是在作任何文字改动之前,他们先商谈一下。午餐时他们去附近一个小饭馆,每人点了一份油煎的比萨饼。本勇用红餐巾纸擦着嘴,说道:“喜欢这个地方,一星期来这里吃五次午饭。有时候我在这里写诗。干杯。”他举起啤酒和范林的白水碰了下杯。
范林对诗人说的话感到惊讶。本勇没有正常工作,也很难通过写作挣到任何钱;很少有人在这种情况下会一周五次在外吃饭。此外,他还喜欢电影和流行音乐;他公寓里有两个高大的书架装满了镭射唱片,更多的是光碟。很显然,这位作家被他做护士的妻子照顾得很好。范林为这位女士的慷慨大方所感动。她一定热爱诗歌。
午饭后,他们沿着白沙滩散步。两人提着鞋子,赤脚走路。空气中有鱼腥味,混杂着冲上岸来的海藻的怪味。宝利喜欢大海,不停地飞开去,在冲浪的边缘跳着,啄着沙粒。
“噢,这海风太令人振奋了!”本勇说,一边看着宝利。“我每次在这里散步时,看见大海就会想到很多。在这片汪洋的面前,甚至连生和死都觉得不重大、无关紧要了。”
“那么,什么对你是重要的?”
“艺术,只有艺术是不朽的。”
“这就是你一直全职写作的原因?”
“是的,我只想成为一个自由艺术家。”
范林没再说什么,不由地想起本勇身后自我牺牲的妻子。他们书房里有一张照
片显示她很漂亮,脸比较宽但很俊俏。
风大了,远处乌云在海上聚集起来。
渡船启动时,积云滚滚卷过布鲁克林区的上空,无声的闪电划过天边。甲板上,一名瘦瘦的、一脸灰色大胡子的男人正大声抱怨大公司企业的为非作歹。他紧闭着双眼喊叫道:“兄弟们、姐妹们,想想是谁拿走了你们所有的钱,想想是谁把那些毒品抛上街头来害死我们的孩子。我知道他们,我看见他们每一天对我们的上帝犯罪。这个国家需要的是一场革命,以便我们可以把每一个骗子抓进牢狱,或者把他们都运到古巴去——”话语从这位男子的嘴里喷泻而出的样子使范林着迷,那家伙仿佛是魔鬼附身,眼里射出钢一般的光芒。其他乘客很少有注意他的。
当范林专注于这个男子时,宝利离开范林的肩膀,朝海浪飞去。“回来,回来!”范林喊道。但鸟儿仍沿着船边继续飞。
突然,一阵风把宝利卷进翻腾的水里。“宝利!宝利!”范林大声叫道,并急忙向船尾冲去,眼睛盯住在风浪中挣扎的鸟儿。
他踢掉凉鞋,跳进水里,向宝利游去,并继续呼喊它的名字。一个浪头撞到范林的脸上,往他嘴里灌满海水。他咳嗽起来,视线里没有了鸟儿。“宝利,宝利,你在哪里?”他呼喊着,疯狂地四处张望。忽然他看见大约三十米之外鹦鹉面朝天躺在浪尖上。他用出全身的力气,向鸟儿冲过去。
船在他身后减慢了速度,人群聚集在甲板上。一名男子举着喇叭筒高喊:“不要惊慌!我们来帮你!”
范林终于抓住了宝利,鸟儿已经一动不动了,嘴张开着。泪水涌出范林被盐水刺痛的眼睛,他举起鹦鹉,仔细看它的脸,把它倒过来排出腔内的水。与此同时,船转了一个圈开回来,朝着范林呜鸣。
一个梯子从船上降下来。范林用嘴咬住宝利,从水里蹿了上来。当他爬到甲板上时,那个灰胡子男人走过来,把凉鞋递给范林,什么也没说。人们聚集在周围,范林把宝利平放在铁甲板上,用两个指头轻轻按它的胸口,把水从它那没有气息的身体里排出来。
雷声在远处轰鸣,闪电裂过城市的天际,补丁般的阳光仍落在海面上。当船加快速度向北行驶时,鸟儿扭结在一起的脚松开了,然后向空中抓起来。“它活过来了!”一个男人呼道。
宝利缓缓地睁开眼睛。甲板上爆发出欢呼声,范林感激地抽泣着。一位中年妇女为范林和鹦鹉拍了两张照片,说道:“这真是太不寻常了。”
两天后,一篇短文出现在《纽约时报》的城市版面上,对抢救鹦鹉作了报道。它描述了范林如何毫不犹豫地跳进海里以及如何耐心地救活了宝利。这篇文章很简短,不到两百字,但在当地社区里成为谈资。一个星期之内,一家中文小报《北美论坛》发表了关于范林和他的鹦鹉的长篇报道,并配了一张他们在一起的照片。
一天下午埃尔伯特·张带来他曾答应过的一半预付金。他读过有关救鸟儿的报道了。他对范林说:“这小鹦鹉真是不简单。它看样子不聪明但花招挺多的。”他朝宝利伸出手,摆动着手指头。“过来,”他挑逗道,“你忘了在我身上拉屎吗?”
范林笑了起来。宝利仍然不动,眼睛半闭着,好像很困倦的样子。
埃尔伯特随后询问有关作曲的进展情况,自从鸟儿发生意外事件后,范林没顾得上作曲了。经理再次让他放心,说歌剧将会按计划上演。范林答应加倍努力地继续干。
宝利尽管受到关注但还是继续衰弱下去。它不怎么吃,也不怎么动。白天,它坐在窗台上,经常打嗝。范林想,也许宝利感冒了或者就是衰老了。他问苏普里娅宝利的年龄。她完全不知道,但说道:“它可能已经进入老年期了。”
“你什么意思?好像它已经七八十岁了?”
“我拿不准。”
“你能不能问一下它以前的主人?”
“我在泰国怎么问呢?”
他没有再给她压力,她对宝利不关心使他很不高兴。也许她真的和鸟的前主人没有联系,但范林觉得那不大可能。
一天早上范林朝宝利的笼子里看去,吓了一大跳,他发现鹦鹉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抱起宝利,毫无气息的身体还是热的。范林忍不住一边流下眼泪,一边轻抚鸟的羽毛;他未能挽救自己的朋友。
他把小小的尸体放在餐桌上,观察了很长时间。鹦鹉看上去很平静,好像是在睡眠中死去的。范林自我安慰地想,宝利没有遭遇一个悲惨的晚年。
他把鸟埋在后院的银杏树下。一整天他都没法做任何事情,只是心不在焉地坐在创作室里,晚上他的学生们来了,但他没有教多少课。他们离开后,他给苏普里娅打电话,她听起来很匆忙的样子。他带着哭腔告诉她:“宝利今天早上死了。”
“天呐,你听起来像失去了一位兄弟姐妹。”
“我感觉糟透了。”
“我真抱歉,但你别太傻,别跟自己过不去。如果你真的想那只鹦鹉,可以去宠物店再买一只。”
“它是你的鸟。”
“我知道。我不会责怪你的。我现在不能多讲了,亲爱的,我得走了。”
那天晚上范林直到深夜才睡。他回味着与苏普里娅的对话。他责怪她,好像她应该对宝利的死负责。使他耿耿于怀的是她的随意态度。她一定早就不把鸟当回事了。他想也许下个月她回来的时候他应该主动和她分手,因为他们分手是迟早的事情。
好几天来范林都取消了课,紧张地投入到歌剧中。音乐从他的笔尖自然地流出,旋律是那么流畅和新奇,以至他停下来好奇地想,是否在不知不觉中模仿了某位大师的作品。不,他写下的每一个音符都是原创。
他对教课的疏忽使他的学生们担心起来。一天下午,他们带来一个小鸟笼,里面装有一只鲜黄色的鹦鹉。“我们为你买的。”旺娜告诉范林。
范林确信没有鸟可以取代宝利,但同时也感激这种好意,允许他们把新的鹦鹉放进宝利的笼子里。他让他们当天晚上来上课。
这只鹦鹉已经有一个名字,叫德温。每天范林把它晾在那里,什么话也不对它说,尽管这鸟说出各种各样的话,连脏话都会说。有一次它甚至叫旺娜“婊子”,这使范林寻思德温的前主人是否因为它嘴脏才卖掉它的。吃饭的时候范林把自己吃的食物随便放在宝利的碟子里给德温,但他经常把气窗开着,希望鸟会飞走。
为歌剧写的后半部分音乐已经完成。埃尔伯特·张看完曲谱,给范林打了个电话,要求见他。范林第二天来到埃尔伯特的办公室,不清楚经理要谈什么。
范林一坐下,埃尔伯特就摇摇头微笑起来:“真怪,这一半和第一部分太不相同了。”
“你的意思是更糟糕?”
“不能这么说,但是后半部分似乎更有情感。唱几段,让我们听听。”
范林带着悲伤一段接一段地唱起来,音乐仿佛从他的腹部深处奔涌出来。他感觉到那个盲人音乐家——歌剧的主角——通过他在哀叹失去了心上人;她是当地的美女,被父母强迫嫁给一个将军为妾。范林的声音颤抖,这在他以前的示范中从未出现过。
“哎,太悲哀了,”埃尔伯特的助理说,“让我想哭。”
不知怎的,这女子的话使范林冷静了一些。之后他唱了几段前半部分的曲子,听起来典雅、轻松,尤其是那段在歌剧中会重复五次的优美的副歌旋律。
埃尔伯特说:“我敢肯定后半部分在情绪上是准确的。它有灵魂中的悲伤而没有愤怒,有情爱但不软绵绵。我非常喜欢。”
“确实如此。”那女子附和道。
“我该怎么办?”范林叹口气。
“把整个作品弄成一致。”埃尔伯特建议道。
“那要花几个星期。”
“还有时间。”
范林着手修改乐曲。事实上,他大改了前半部分。他干得很辛苦,一个星期后就累垮了,不得不躺在床上。即使闭上眼睛,他也无法压抑在脑子里鸣响的音乐。第二天他又接着写。尽管疲倦,但他很高兴,甚至为这种创作的狂热感到欣喜。除了喂给德温食物外,他忽略了它。鹦鹉不时地来到他身边,但范林太忙了而没注意它。
一天下午,工作几小时后,他躺在床上休息。德温降落在他身旁。鸟儿甩了甩长长的蓝尾巴,然后跳到范林的胸前,圆珠子般的眼睛盯着他。“尼毫吗?”鹦鹉大声叫道。刚开始范林没听懂这几个尖锐的字,德温发音时好像上气不接下气。“尼毫吗?”鸟儿重复了一遍。
“还好,我没事。”范林笑了,眼睛一下湿润起来。
德温飞开,停在半开的窗户上。白色窗帘在微风中轻拂,好像要翩翩起舞;外面的梧桐树叶娑娑作响。
“回来!”范林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