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七号》的爱情变奏
2009-04-21侯吉谅
侯吉谅
我一向不喜欢谈电影,因为我觉得,好的电影必须要亲自去看,任何谈电影的文章,无论其分析多么高明,都必然不能不触及电影的情节。
但是。在不知道情节的前提下享受剧情的发展,本来就是看电影的极高乐趣。因而我认为,透露电影的情节,是不道德的,所以,如果您尚未看过电影《海角七号》,请不要读这篇文章。
因为,在以下的文字中,我将详细分析《海角七号》的一些成功因素,而这不可避免的必然要提到电影的情节。
如果您尚未看过《海角七号》,那么,就像许多朋友跟我说的那样,赶快去看。
任何商品的畅销,一定要具备成功所需的必要条件。
《海角七号》,无论编剧、摄影、旁白、配乐、演员、剪辑各方面,都极出色。这是电影成功的必要条件。
然而这些”成功必要条件”的集合,并不足以说明《海角七号》之所以风靡台湾的原因,尤其是在台湾商业电影已经濒死二十年的惨状下,居然可以创造出百万人以上的观赏佳绩,除了网络营销、口耳相传的力量之外,电影本身必有其可观、回味、探索之处。
1.编剧非常高明
近年来的华人电影,情节都极其荒唐可笑,从《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无极》、《英雄》、《投名状》、《赤壁》,到《色·戒》,编剧上都有明显的致命伤。这些情节上致命的缺点常常让人难免好奇编出一部合情合理的电影,竟是那么困难吗
因此,相对来说,《海角七号》的成功,特别要归功于编剧的高明。
《海角七号》编剧的高明处,在于把平凡的故事说得非常扣人心弦,而且让观众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期待与期望。
电影采取的是现在、过去两个不同故事同时交叉进行的手法,“现在”的故事很简单,好像只是现实生活的素描,“过去”的故事却扣人心弦,七封寄不到的情书,被偶然发现,而后在现实故事的发展过程中,不断穿插进来,叙述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编剧的高明还在于,把现实中正在进行的,没有任何惊悚、悬疑、感人肺腑的情节,用许多小故事表现得让人感觉身临其境,那是一个个很普通的“台湾经验”。
2.《海角七号》的主题:爱情
表面上,《海角七号》说的是一个非常小的故事,一个在台北不得意的歌手回归故乡,不情愿地当起临时邮差,又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被迫参与组成一个烂乐队,要在日本歌手的演唱会上表演两首暖场的歌。
这么简单的情节,却被一个过去的爱情故事,衬托得非常有深度。
一段被掩埋六十年的爱情,七封未曾寄出的情书,阴错阳差地落到不负责任的、偷拆别人信件的临时邮差手上,这段被遗忘的爱情成为贯穿全片的主轴,观众的情绪被巧妙地移转,现实中的简单故事被过去的爱情“挟持”,有了历史的沧桑以及穿透时间的深沉,现实中缺乏浪漫、缺乏深刻爱情的质感,被过去的情书那真挚感性的文字所衬托,仿佛也有了一种奇妙的光辉。
3.演员的集体成就
《海角七号》中的所有演员,几乎没有一个是不称职的,他们的演出水平不是侯孝贤所推崇的那种生涩的素人表演,也不是偶像剧那种名符其实的木头人式的死呆表演,也绝对不是《龙卷风》那种洒狗血式的职业性夸张。
除了女主角,电影中的每一个人都长得很普通,像你我日常生活中会碰见的人。例如,心情不好的交通警察,对看不顺眼的邮差百般刁难,被刁难的邮差反问为什么只找他麻烦,卖小米酒的勤劳业务员,到处鞠躬哈腰、热情地推销,还有俗而有力的乡民代表和代表身边的、“台到不行”的小喽哕,以及迷恋老板娘的机车行伙计、琴技一流的小琴师、爱现的老邮差……《海角七号》的所有演员,让人惊奇地演活了我们所熟悉的每一个小角色。
至少就我看台片的体会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经验。
这很重要,因为这些演员毕竟是在表演,无论他们演的是何角色,他们就是你可能会在街头看到的那些人,然而却是演出来的。这些不是主角的演员简直是台湾电影史上的一大奇迹。
这些真实感非常强烈的小角色,让电影里平淡的情节充满各式的笑点。温馨的、高雅的、深沉的、肤浅的,甚至是莫名其妙的小情节,让《海角七号》充满了所谓“台湾式”的欢乐。
4.用台湾的眼光说故事
换句话说,《海角七号》是用台湾人的眼光、方式,在说电影的故事,几乎所有的情节都发展得极其自然,没有以往电影中的那种宣告式的身段、戏剧性的发展和突然性的演出,一切都很自然。
例如,临时邮差阿嘉因为太不敬业,把没送完的信全部倒在自己房间的纸箱中。邮局局长不经意地问他每天送信要送多久,此外经验老到的老邮差、阿嘉的继父,以及那个俗而有力的乡民代表,几乎所有关心阿嘉的人都注意到这个年轻人不怎么敬业。
然而阿嘉忽然肩负着组织乐团的重责大任,没送出去的信,忽然变成“其他人”理所当然的工作,老邮差送信不只是送到家里,连在菜市场碰到,也可以拿出信来;乡民代表甚至带着两个小弟,开着奔驰轿车送信,这固然是温馨的笑点,但情节安排得如此自然流畅,就像是生活中真实发生的事情那样。
许许多多类似的”不重要”的情节,构成了《海角七号》中的现实故事——生活就是这样琐碎而无聊,没有太多重要的大事。
而惟一重要的大事,是不断出现的七封情书的内容。明显的、合成的、作旧的画面,只是一艘老旧的船在海上航行,一个面目不清的日籍教师,以旁白的方式,叙说着他被迫离开台湾的匆忙,以及对收信女子的款款深情与思念。
5.真实与想象的交替
现实中的肤浅和信件中的深沉成为强烈对比,或者说,信件的深情,让《海角七号》始终存在着一个观众最期待的谜——“海角七号”在哪里?收信的人是否还活着?她假如看到了信,又会如何?
日籍老师如此思念着她,她是否知道有这么一段感情々
这是编剧极为高明的地方,因为一直到电影结束前不久,“过去的爱情”其实只是不断用优美的词句层层叠加而已,从当初离别的仓惶,到回忆两人相处细节的甜蜜,以及回到日本后的失落和思念,七天的思念化为七封未寄的情书,以及,最让人动情的——六十年的等待。
这是大时代的悲剧。除了爱情,因为没有太多背景的交代,所有的观众必然轻易地接受这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凄美的爱情故事,更何况,隔了六十年后,这些信竟然还被完好地保留着,这是多么感人、多么凄美的故事。
深厚的爱情决定了《海角七号》的基调,相对于未寄出的情书,乐手阿嘉和公关友子之间,根本就没什么感情牵扯,然而,如同现实生活中的很多意外,这毫无可能发展的一对,却忽然有了最亲密的关系。
而现实中阿嘉和友子的感情发展,也促成了六十年前那七封情书的解密:在逻辑上,假如阿嘉和友子没有感情基础,友子就不会要求阿嘉努力去寻找那些信的主人,而不断交织在剧情中的六十多年的恋情也就无法和现实相关联。
6.故事主轴的转换
此时电影的重点,已经很自然也很巧妙地移转向现实中的爱情,这个明朗化的现实有太多事情正在发生——日本歌手来了,女公关恍然出神的心情表明有什么事情在她内心不断地思考:而阿嘉还有一首歌未完成,茂伯究竟能不能上场表演……这么多的事情,分散了观众的注意力,也分散了观众对六十年前那对恋人的同情与哀伤。
编剧在后半段展现出极其不凡的功力,一点一滴地揭开“海角七号”的故事的同时,却始终保留一个秘密——情书的女主角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后来过得如何?在友子的要求下,阿嘉丢下正在进行的彩排,跑去送信给“海角七号”的主人。那主人当然已经垂垂老矣,如同情书始终作为背景一般,主人只是安静地背对镜头捡拾茶叶,老房子也安静得仿佛时间停止。送信的阿嘉看到她,竟然也不敢出声打扰,只是悄悄地把装信的漆盒,放在老妇人坐着的长板凳上,然后悄悄离开。
在乐团成员和友子的焦急等待中,阿嘉送信回来,突然抱着友子,说:“留下来,不然就是我跟你走。”六十年前的情书,六十年前的爱情悲剧,启发了现实中的恋人:近在眼前的幸福要紧紧抓住,不要轻易放过。电影的观众此刻必然感受到同样的气氛。编剧用过去的凄美爱情,成功塑造了电影中快餐爱情的深度。
这种互换移转的手法,在影片的后段有许多精彩的安排,演唱会的主角日本歌手在彩排时,就唱出了他那特殊的歌声,而现实的歌声,被移转成叙述过去爱情的背景,到了正式演出的时候,暖场的在地乐团却成了主角,观众必然觉得这是合理的,因为阿嘉的第二首歌始终没有出现,那首以《海角七号》为名的歌曲究竟如何,是大家所期待的。
最厉害的,当然是最后的结局,在演唱会的激昂气氛中,那悄悄被放在长条板凳上的七封情书是否被看到了?看到了以后会怎样?这是欢腾气氛中被刻意压抑但也刻意蓄积的能量——最后的答案,要在最后的刹那才揭开。
没想到,始终背对镜头的老友子才一拿起装着情书的漆盒,打开信笺,电影忽然就结束了。留下太多太多未能获得的答案——水蛙和机车行老板娘会不会有结果?原住民警察所日夜思念的鲁凯族公主究竟如何了?阿嘉和友子的爱情能不能继续下去?《海角七号》自始至终,都是以这样的爱情主题在贯穿全片,没有任何答案。
因为没有答案,所以电影的好看,成为观众不断思索、回味,越想越有意思的没有结局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