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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磨时光中绿色的记忆

2009-04-21

骏马 2009年6期
关键词:柳林柳树兔子

冯 锵

据说,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原本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柳树,柳树很粗,需要两三个人牵手合拢才行。父亲带着一家老小决定在这里定居的时候,母亲望着面前绿海汪洋的柳林,以及铺天盖地飞起落下的野鸭子和各种叫声好听的鸟,长长舒了一口气,说,从明儿个起,我天天给大伙炖野鸭肉吃……

那个时候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孕育着,当母亲挎着柳筐欣喜若狂地疯捡野鸭蛋时,我似乎感觉很不舒服,因此,不记后果地在她肚子里拼命又踢又踹,随心所欲地发泄自己不满的情绪。母亲渐渐挺不住了,一屁股坐到野鸭窝里哀叫不停。我折磨了母亲,也成了早产儿,落在草窠里像一只刚出壳的家雀儿崽子,有一搭无一搭地嘤嘤叫着,与碧绿无边的绿柳林和五颜六色的花丛拼组成抽象的风景,没办法,都是自己作的。

更严重的是,母亲为此得了重病,不排尿,整整三天,肚子涨得像个圆球,谁都上不了跟前,生怕一碰就爆了。而我竟然不知羞耻地躺在母亲身旁哼哼唧唧、张牙舞爪地伸胳膊撂腿儿。三姐愤恨地差点儿掐死我。好在母亲福大命大,赶上哈尔滨医科大学的一批实习生组成医疗队到公社为贫下中农服务。那个人高马大、身穿白大褂的马大夫真是敬业的好医生,为了抢救母亲,义无返顾地一脚踏在距襁褓中的我仅仅0.0001公分的地方,多亏父亲眼疾手快,抢在马大夫单膝即将跪下的一刹那,把我拎起来在空中划了个弧度后落在北炕上,自知不受欢迎的我竟一声没吭。

还是那片柳毛密集、温润潮湿的原野。春季里,父亲推着木轮车,身后跟着我们五六个像花儿一样鲜嫩漂亮的丫头。洁白的马蹄莲、金黄的雏菊、水粉的蔷薇、红色的百合,真是乱花迷离、风景绝美啊!我已经六岁了,眼睛里也全都是一望无边的柳林。像这种在父亲的带领下用斧头砍伐一株株粗壮的柳树,再由木轮车运回家的活计真不新鲜了,甚至有些厌烦,好在姐姐们对我比较宽容,只要我肯跟在木轮车后面磨磨蹭蹭地走到目的地,她们是不计较我干活多少的。

于是,捡野鸭蛋和灰雀蛋成了我乐此不疲的营生。野鸭蛋很隐秘,大多在水洼旁边茂密的深草窠儿里;或者是水草葳蕤的湿地上。我很怜惜母亲缝制的那双绣花布鞋。捡蛋的时候,常常把鞋脱掉别在裤腰沿儿里,裤腿挽起半截,右手挎筐,左手扒拉草窠儿,那草足足高我一头,宽叶儿的、细叶儿的、带锯锯齿的、香味儿的、辣味儿的、浅绿色的、深绿色的、鄢绿的、灰绿的等等等等,特有层次感,而且,弄不好还会触眼睛,疼得你眼泪哗哗流。但是,当一窝十几个灰亮亮、光溜溜的野鸭蛋兀然闪现在面前的时候,快乐就会在胸中奔流,哇!哈哈哈……脆生生的叫声从我的喉咙里薄薄地喷出,惊起一群飞鸟轰的一声弹起,在远处落下后惊恐地看着我。四姐和五姐常常跑过来和我一起分享收获的喜悦,但是,长了满脸雀斑的三姐却总是很不以为然,她热衷于把各种各样的鲜花编成漂亮的花环戴在脑袋上,抑或手抚花枝向远方凝望,把自己定格成很特色、很夸张的风景。

冬天的时光可比童话中的故事美丽的多、可爱的多。夏日里,嘈杂热闹的湿地变得宁静而安详,迅疾的风把雪花均匀且有层次地洒在旷野中,柔曼洁白且纤尘不染;冰雪把一丛丛蒿草连缀成晶莹的冰花,在橙色阳光的涂抹下,金色熠熠、眩目逼人。而曾经茂密的柳树林,这个时候也陡然变得疏朗简约,如流苏般细长的柳枝弱不禁风地低垂下来,挂着一层浅淡素洁的清霜,像尚未舒展的秀发;高远澄澈的天空从柳枝间错落地透过蓝色的光影,与雪野的洁白构成粉砌玉琢的丹青画,连同破落茅草屋拼凑成的村庄,和村庄袅袅升起的炊烟,很自然地成为一幅绝美的风景。而我们这些直白单纯的山丫蛋子和淘气小子,也自然成为这风景中灵动的活物。

兔子在雪野中奔跑,我们在雪野中狂呼,没膝的深雪像松软的毯子,累了,渴了,躺下或抓一把雪填进嘴里,刹时,一股清凉在喉咙间弥漫,抬头再寻兔子的踪迹,只有一排不规则的爪印弯曲地伸向远方。偶尔不得手,我们并不灰心,继续呜嗷叫着向前撵,在大雪封山的季节捉几只又肥又大的短腿兔子还真不是什么难事,甚至用木棒子都可以捕获它们,看着肥硕的大兔子气喘吁吁地陷在雪窝中束爪就擒,那种快乐那种逍遥实在惬意极了。而且,我们总能碰上一大群五颜六色的野鸡扑棱棱在眼皮底下惊慌飞起,没有枪是打不着它们的。我们总是很不甘心地看它们慌乱地逃走。

我们想象着铁锅炖兔肉的香,也不忘在雪地上采摘莹红玲珑的相思豆,那遒劲的老柳树下,那晶白洁明的雪沃中,如殷红鲜血似的北国红豆静静地傲立枝头,像飘落的晚霞,如燃烧的火炬,把蓝天白雪映衬得分外妖娆。多年之后我仍然敢说这是北国最经典的景色,这是北国在粗犷豪放中,最温暖、最婉约的记忆。

我们常常把光鲜的红豆串成手镯、项链做饰品。我们的粗布衣裳在红豆的点缀下,变得很别致,很有韵味,在古朴中自有一番幽婉风华。

长大了的时光,不断让视觉感受着陌生、感受着莫名的茫惑,我真的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汪洋如海的柳林不见了,百鸟啁啾、鲜花繁茂的湿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开垦成田字格的庄稼地和露出白花花盐碱的滩涂。较早时候,我还在大片被开垦的田间地头看见过几棵佝偻弯曲的柳树,可不知什么时候就连这几棵树也没了踪影。

父亲说,真快呀,咱家刚搬来时柳毛子遮天蔽日,大雁和水鸭子整天喳喳叫个不停,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死气沉沉的。

沉默……

父亲接着说,想当初就几十户人家,日子多好混。冬天冷了,拎个斧子出去,一会儿工夫,就弄回来一车木头,劈吧劈吧填灶坑里屋子立马暖和得穿不住衣服。你妈还经常用通红的木炭火给你们烤土豆,烧苞米花,满屋子香味儿。

沉默……

父亲看了看我的眼神长出一口气,说,凭良心论,咱还是比别人强,那时候,我多昝砍树都要挑直流的留一对公母。咱们到啥时候都不能砍尽伐绝。但是,那些人可不这么想,全是过了今天不管明天的主儿,这不,现在山也秃了,草也没了,鸟也不见了,花也不开了,想看个兔子都不容易。咋就变成这样了,咱也没砍几棵树哇?唉!

我在父亲仓房的角落里看到已无用武之地的刀锯和拐锯,还有曾经锋利无比的大板斧,这些铁器上锈迹斑斑,像干涸的血液一样殷红。我的心突然抽得很紧。我分明感觉到这就是无数棵被砍伐的柳树遗留的血痕,而斧锯中仍然透着阴冷无情的杀气。

曾经像画儿一样美丽的小村庄,已经成为记忆,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黑黑的煤烟,尽管依然炊烟袅袅,但却充满了刺鼻的味道。父亲喃喃地问我,听说这煤是几千年、几万年前埋在地底下的树变成的?能不能再让人给烧没有了呢?现在没树了,也变不成黑煤了,等以后子孙们烧啥呢?

父亲的眼神中透着惶恐,我还能说什么?我说什么能让时光倒流?说什么能让茂密葱茏的柳林重现?说什么能让一群群大雁天鹅飞回?说什么能让花儿再开?说什么能让草儿再生?所有的语言都孱弱无力。我只有安慰自己抑或父亲:就当过去的一切只是一场美丽的梦境;就当我们曾经什么都不曾拥有过算了。包括童年!

初春,光秃秃的山上有几个瘦弱的影子,揉进太阳的光波中像喘息的枯树。一棵棵细叶零丁的树苗被插进薄土里,一个绿色的梦又开始了旅程。

忏悔是最伟大的心灵语言,不管罪孽深浅,弥补也许是唯一的选择!

落日和晨曦给予了忏悔者明亮而温暖的心烛,在千山鸟飞绝的时候,在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时候,父亲领着三、五个和他年龄相仿的老者与树苗站在一起,成就一幅意韵深远的图画。

飘逝的绿雾,流转的时空,残破的记忆,都一片一片腐朽成泥,我甘愿一种回归或是一次轮回,为了半迷茫半踟躇的觉醒,为了丢失的拥有和遗落的浅薄,容忍并承受着无奈与心酸交织的痛。

回眸间,春草已夹卷着清新的朝气漫过起伏的地平线,一阵阵若即若离的鸟鸣,发出律动的颤音,风儿从指间温热地流过,似乎,花儿开了!

(责任编辑 王冬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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