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音乐与酒
2009-04-21钟传惠
钟传惠
摘 要:音乐有旋律、节奏等美好的形式,它以没有形体的声音为媒介,不借助任何形象和概念,生命的一切情感体验都能不受约束地在其中得以自由、完美的表达,艺术的抒情宗旨在音乐中得到最完美的体现。本文所谈论的音乐精神不是指音乐的外在形式特征,或一般所谓的音乐性,而是着眼于音乐艺术内在的特点。
关键词:音乐;音乐精神;艺术;抒情;酒神艺术;诗歌
中图分类号:J601文献标识码:A
Poetry, Music and Wine: Also on the Musical Spirit of LI Bai's Poems
ZHONG Chuan-hui
一
音乐有旋律、节奏等美好的形式,它以没有形体的声音为媒介,不借助任何形象和概念,生命的一切情感体验都能不受约束地在其中得以自由、完美的表达,艺术的抒情宗旨在音乐中得到最完美的体现。本文所谈论的音乐精神不是指音乐的外在形式特征,或一般所谓的音乐性,而是着眼于音乐艺术内在的特点。尼采《悲剧的诞生》中这样论述音乐的内在精神:
音乐不同于其他一切艺术,它不是现象的摹本,或者更确切地说,不是意志的相应客体化,而是意志本身的直接写照,……音乐能够使现实生活和现实世界的每一画面甚至每一场景立刻意味深长地显现出来。当然,音乐的旋律与有关现象的内在精神愈相似,就愈是如此。以此为基础,人们可以配上音乐使诗成为歌……[1]
简言之,音乐精神是指音乐以模糊的象征方式实现情感表达和对世界的体认,这一过程中音乐表现出强烈的抒情性。
既然表达情感是艺术的追求,音乐又是实现抒情的最优秀者,那么,诸如诗、画、戏剧等艺术形式当然就可以在音乐的情感感受特点和表达方式中找到共鸣和借鉴之处。所以,诗与音乐常常被相提并论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诗作为艺术是内视的,它要摆脱语言带来的客观和刻板就必须对指向心灵的音乐精神加以借鉴。结果是,音乐精神增强了诗歌内视表现的能力,也增加了诗的抒情性。音乐精神在艺术中有外放和内敛两种不同风格。表现在诗歌里相应的就是,西方浪漫主义诗歌以奔放的语言和丰富的感情为特征,直抒胸臆,求得对人的心灵情绪直泻而下的抒发,属外放式的音乐精神;而象征主义诗歌、意象派诗歌则认为诗歌对应了一个象征世界,在诗中运用音乐的暗示性、不确定性,并用象征、暗示、感应等手法营造意象,表现出一种忧郁的内敛式音乐精神。我国盛唐的诗歌以豪迈、壮阔的性格和情感抒发的一泻千里为特点,可认为具有外放式的音乐精神,如李白、王昌龄等人的诗作;而李贺、李商隐等代表的晚唐诗歌,声音幽微、感觉细腻,表现了内敛式的音乐精神。
二
众所周知,伦理道德等社会性束缚是人在理智作用下紧紧握住的东西,酒使人摆脱这些日常清醒的理智,变得兴奋无所顾忌。这一“酒神状态的迷狂,它对人生日常界限和规则的毁坏,其间,包含着意志恍惚的成分,个人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淹没在其中了”。[2]尼采看到希腊酒神传统中,酒帮助人摆脱理性束缚、凸现生命情感力量的特点,以及酒神祭在希腊悲剧形成过程中的作用,把美学目光转向了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并给予酒神精神以重要的美学地位。
酒神狄俄尼索斯是宙斯跟大地女神塞墨勒所生的儿子。他由仙女抚养长大后,带着一大群仙女和森林精灵萨提儿(长着山羊耳朵、山羊尾巴和山羊腿)在世界上到处走动,他们四处传播葡萄作物和狄俄尼索斯的礼拜仪式。各地的酒神节中,人们可以狂饮烂醉,甚至放纵情欲,自由歌唱和进行性活动:
从罗马到巴比伦,我们都能够指出酒神节的存在,……几乎在所有的地方,这些节日的核心都是一种癫狂的性放纵,它的浪潮冲决每个家庭及其庄严规矩;天性中最凶猛的野兽径直脱开缰绳,乃至肉欲与暴行令人憎恶地相混合,我始终视之为真正的“妖女的淫药”。[3]
酒神节中单纯的放纵行为并非艺术,尼采所看重的酒神精神是酒神作用下因生命力充溢而生成的能够冲破理性阻力的情感跃动。与此相反,苏格拉底理性精神带给人的则是个体化的束缚,在理性精神指导下的艺术雕琢气太重,没有实现艺术的情感价值,如喜剧、歌剧以及造型艺术等。酒神精神能帮助人抛弃这些“个体化”束缚,达到“自弃”的境界。自弃状态下,人的情感能够自由运动,一切体验以感性方式直接展现在艺术当中,音乐、抒情诗、希腊悲剧等艺术就是酒神精神作用于创作的结果。可以看到,酒神精神的意义在于冲决理智的客观推理式思考,实现对世界、生命和情感的内视体验,这与艺术的内在本质、与音乐精神相一致,它导致了艺术外放的音乐精神。
成就好的艺术,除了有旺盛的酒神精神还要有日神代表的美好形式。阿波罗是希腊神话中的日神,宙斯的儿子,主管光明、音乐、诗歌、医药等。日神看重和谐,提出“认识你自己”和“勿过度”的要求。尼采看来,日神精神代表介入了更多人的主观意志的艺术,史诗是其代表。只有希腊人能把酒神精神带来的“个体化原理的崩溃”[4]与有形艺术表现出的清醒的日神精神巧妙结合,形成优秀的酒神艺术——抒情诗和悲剧。尼采这样说:
当他通过音乐媒介看自己时,他自己的形象就出现在一种未得满足的情感状态中,他自己的意愿、渴念、呻吟、欢呼都成了他借以向自己解释音乐的一种譬喻。这就是抒情诗人的形象,作为日神的天才,他用意志的形象解释音乐,而他自己却完全摆脱了意志的欲求,是纤尘不染的金睛火眼。[5]
音乐和悲剧神话同样是一个民族的酒神能力的表现,彼此不可分离。……在这里,酒神因素比之日神因素,显示为永恒的本原的艺术力量,归根到底,是它呼唤整个现象世界进入人生。在人生中,必须有一种新的美化的外观,以使生气勃勃的个体化世界执著于生命。我们不妨设想一下不谐和音化身为人——否则人是什么呢?——那么,这个不谐和音为了能够生存,就需要一种壮丽的幻觉,以美的面纱遮住它自己的本来面目。这就是日神的真正艺术目的。我们用日神的名字统称美的外观的无数幻觉,它们在每一瞬间使人生一般来说值得一过,推动人去经历这每一瞬间。[6]
可以看到,酒神精神所带来的彻底抛弃理性的状态是艺术特性和艺术成就的决定因素,而日神精神则赋予酒神冲动以美丽的外观。日神精神是优秀的艺术家在创作能力方面的天赋,他无须刻意雕琢就能够给予酒神艺术以美的形式。日神在创作中不是起到束缚情感或者给酒神精神增加理性的作用,而是赋予酒神精神以恰当的艺术形式,从而更好地表现生命情感的跃动。这一创作过程依然依靠音乐式的直觉思维方式,酒神艺术与精雕细琢完全不相融。
三
抒情诗要求抒发情感,而语言的理性特征与情感的自由涌动却是两个相悖的方向,那么在抒情诗中唤醒酒神精神,对抒情诗创作减少理性束缚而言就显得很必要了。酒神精神为抒情诗人摆脱理智和伦理道德的陈词滥调、情感上的束缚,深切感受到源自生命本身的情感体验。这便是抒情诗创作的基础。尼采这样描述诗人的创作特点:
然而诗人之为诗人,就在于他看到自己被形象围绕着,它们在他面前生活和行动,他洞察它们的至深本质,这是再确切不过的了。由于现代才能的一个特有的弱点,我们喜好把审美的原始现象想象得太复杂太抽象。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借喻不是修辞手段,而是取代某一观念真实浮现在他面前的形象。[7]
所以好的抒情诗人创作时,脑中有的不是清晰的、理性的概念安排,而是活生生的形象和扑面而来的感受。抒情诗在酒神的作用下可以更好地成为放弃“主观性”的艺术,让情感自由、充分地运动。
酒神精神体现了艺术家在创作之先的心理状态,即让原始的情绪和感受不加束缚地成为创作的基础力量。音乐精神则是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结合的过程中表现出的不涉概念的抒情性。富于音乐精神的作品须是不加雕琢和不破坏心灵原初跃动的,是原生状态的情感之完美、灵动的表现。
我们……根据……审美形而上学,用下述方式解释抒情诗人。首先,作为酒神艺术家,他完全同太一及其痛苦打成一片,制作太一的摹本即音乐,倘若音乐有权被称作世界的复制和再造的话;然而,在日神的召梦作用下,音乐在譬喻性的梦象中,对于他重新变得可以看见了。原始痛苦在音乐中的无形象无概念的再现,现在靠着它在外观中的解脱,产生一个第二映像,成为了别的譬喻或例证。艺术家在酒神过程中业已放弃他的主观性。现在,向他表明他同世界心灵相统一的那幅画是一个梦境,它把原始冲突、原始痛苦以及外观的原始快乐都变成可感知的了。抒情诗人的“自我”就这样从存在的深渊里呼叫……[8]
情感体验在音乐中无须加以理性的转换就能得以最直接最完美的表达,而抒情诗等其他艺术中即使艺术家进行了音乐式的体验,最终也只能以“第二映象”的方式加以对世界和情感的表达,但重要的是这“第二映象”的情感表达方式和表达效果若具有对音乐精神的追求,它就能带给欣赏者音乐式的美感。
所以,酒神精神是抒情艺术应该具备的创作心理特征,它在更多意义上源自充盈的生命力冲破羁绊的原初动力;音乐精神则是艺术创作过程中因形式、思维、欣赏感受等方面与音乐的共通性而导致的艺术作品表现世界时接近音乐的特点。或者说,音乐精神是对艺术作品的情感性、直觉性效果的概括。
酒是酒神精神的来源,但酒这种作用于生理的饮料对于艺术创作的作用不容易得到理论家的承认,酒神精神更多地被提升到概念层次来描述心理状态。尤其是中国文人饮酒传统中先有著名的阮籍为饮酒赋予了太多的消极意义,酒与艺术之酒神精神之间的联系就更加为人所怀疑。然而我们并不能因此就说李白嗜酒与他诗作富有酒神精神是纯然巧合,继而拒绝以酒神精神看待他诗歌表现出的狂放不羁。
首先我们知道,中国古代文人饮酒大致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阮籍式的以酒作为全身避祸、麻醉自己的工具和借口,他不是爱酒,是不得不喝酒,酒并不激发起付诸实践的主动行为,更不是充沛生命力的表现;另一种就是李白抒怀式的饮酒,他放浪形骸,发扬的正是尼采所说的源自生命活力、冲决理智的酒神精神。李白的确爱酒:“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侠客行》)的境界是他心之所好;他说自己“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赠内》)虽有夸张却不过分;其诗中与酒有关的内容也随处可见。后人批评他的诗“其识污下,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宋•王安石语)[9]。此评价其实是看到李白诗歌少有关涉道德大义的特点而发的,这一点在今天看来却恰恰是导致李白抒情诗音乐精神的可贵处。杜甫这样评李白爱酒: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饮中八仙歌》)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不见》)
李白爱酒的心性与他诗歌之酒神精神的契合不自觉地实践了尼采理论上的分析。李白本已率性,也正因率性而向往更大的自由,他爱酒的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酒能帮助自己更加彻底地从羁绊和烦恼中解脱出来。这样的个性令李白的创作能够完全出自心性,也决定了他的诗歌浓郁的抒情风格。从李白的生平、性格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充溢的生命力和飞扬的气质。
李白的身世历来没有定论,有人说他生于蜀中,郭沫若说他生于西域,后迁至四川,还有说法认为李白是为了躲避仇杀迁至四川。无论何种猜测,都可见得李白的生活背景使他较少受到中原文化束缚,更多受到异域文化和楚文化的熏染。李白自视颇高,认为自己有盖世才华,试图平交王侯、指点江山,不屑于通过科举入仕途。后经举荐,他入朝待诏供奉翰林,却除了为宫廷写作粉饰太平的歌诗外,没有受到重用,“白自知不为亲近所容,益骜放不自脩”[10],只得自请放还。李白五十五岁左右逢安史之乱,他以为能发挥自己的政治才能而参加了永王李璘的幕府,却因李璘叛乱被流放夜郎,后于中途遇赦。直至暮年他还想从军,因病未能成行。关于李白的死,有他醉后江中捉月溺死的传说。李白不甘受束缚,诗中多言道教、神仙,除了干谒外,他很少给予别的诗人很高的评价。这样率性自由的人写出那般放浪清新的诗歌就不奇怪了。我们看一首他的《将进酒》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天生我才、千金散尽、同销万古愁,这些言辞若不是一个富有生命力度的诗人是难以在心中感受到并从口中吐出的。情感与精神上对自由强烈的向往引发了诗人心中一往无前、浑然忘我的酒神精神。李白的诗更贵在能以美好的形式将奔放的感情加以顺畅表达,从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音乐精神的情感性、直觉性。如他的《襄阳歌》:
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醅。此江若变作春酒,垒便筑糟丘台。
一日喝三百杯,本来就是豪爽之极了,再用一“倾”字,更至无以复加之境。无论“三百杯”、还是动词“倾”都是随口说出,丝毫没有雕凿的痕迹。将汉水看成是初酦醅的葡萄酒,我们读后似乎变做了诗人李白,看着一江绿水变做美酒,那种惬意是流淌自心底的欢欣和天真。
他的诗可以说是将借喻直接渗透进思维过程当中,决非经过一番仔细思考和琢磨才写出来的。正如尼采借用席勒说的“音乐情绪”来说明抒情诗人创作中的音乐精神:“诗创作活动的预备状态,绝不是眼前或心中有了一系列用思维条理化了的形象,而毋宁说是一种音乐情绪。”[11]
李白充盈的酒神精神被他天才地赋予美好的日神形式,诗歌表现出灵动的音乐精神,使之不愧成为达到唐代抒情诗极至的诗人。
参考文献:
[1] 尼采著,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35.
[2] 尼采著,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53.
[3] 尼采著,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4.
[4] 尼采著,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6.
[5] 尼采著,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44.
[6] 尼采著,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99.
[7] 尼采著,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58.
[8] 尼采著,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37.
[9] 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三十四) [M].北京:中华书局,1977.1538.
[10]新唐书(卷二百二,列传第一百二十七文艺中) [M].北京:中华书局,1975.5763.
[11] 尼采著,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