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的语言观及其影响
2009-04-21刘兆林
刘兆林
提 要:作为交际媒介的语言, 它与人的观念紧密相连。洛克认为,观念是存在的符号标记,内存于人的心灵;而语言作为观念的符号标记,将其外在化,使我们能与他人进行交流。基于这一角度,本文论述17世纪认识论的重要代表人物洛克的语言观及其对语言学发展的影响。文章认为,洛克的语言观建立在他的经验主义认识论之上,是欧洲大陆语言哲学,甚至整个语言哲学的有机组成部分;其对语言学的影响广泛而深远,但并非都是直接的。
关键词:洛克;语言观;影响
中图分类号:B08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0100(2009)01-0005-4
Lockes Theory of Language and Its Influences
Liu Zhao-lin
(University of Electronic Science and Technology ofChina, Chengdu 610054,China)
Language, as a medium of communication, is closely related to idea. According to John Locke, idea is the sign of existence in mind, while language is the sign of idea through which we can communicate and share our thoughts with others. On the basis of Lockes ideaistic theory, 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tries to discuss the linguistic theory of Locke and its influences. The author also holds that Lockes linguistic theory is based on his empirical epistemology and that his theory of language has exerted profound influences upon modern linguistics, though not all directly.
Key words: Locke;theory oflanguage;influences
1 引言
约翰·洛克(1832-1704)的语言观主要体现在《人类理解论》第三卷中。对于洛克来说,知识问题是他最关心的问题,然而在《人类理解论》中,他用了整整一卷的篇幅来讨论语言问题,因为知识问题和语言问题常常纠缠在一起。其实,在写作这本书之初,洛克并没有明确意识到。然而,在写作过程中,他逐渐认识到“知识和词语如此紧密的关系,除非其力量和意义首先得到确切的理解,否则对于知识就不能有什么清楚和明白可讲”(《人类理解论》第三卷第九章第21节,以下引用此书只用数字代表,第一位数字表示卷,第二位数字表示章,第三位数字表示节)。知识关涉到真理问题,它虽然以事物为依据,但必须以命题形式表现出来,因此必须以语言为中介。既然语言总是处在理智和理智须要理解的真理之间,只有首先了解语言,才能确定知识的限度和确定性。
2 语言的本质和意义
洛克是从语言与观念的关系出发提出语言的本质(nature)、使用(use)和意义(signification)的。语言的本质就是语言与观念、语言与客观事物的关系,这也是洛克语言观的出发点。
洛克认为,人类的经验不是与生俱来的。他提出著名的“白板说”(tabula rasa),强调人的知识来自于经验。虽然他承认人的心灵(mind)有一种天生的能力——作用乃至联结各种简单的观念(simple ideas),但这些简单的观念还是来自于经验。正是这一唯物主义认识论构成洛克语言观的经验论基础。
双重符号理论是洛克语言观的基本前提。关于双重符号理论,我们可以简单地表述为:观念作为存在的符号标记,内存于心灵,而语言作为观念的符号标记,将观念外在化,并与他人交流共享。因此,无论观念或语言,两者在人类知识的构建中都成为人类认识世界的活动具体运作的中介。观念是存在的符号,认识主体(人)通过这一中介认识和把握现实世界;而语言作为观念的外在化符号,其原本或直接的意义就是其作为语言使用者观念的代表。语言指向观念,观念则指向现实世界的存在,人类正是通过这两个中介来构建知识,从而完成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和把握。从另一角度看,观念是语言的指向,语言则是观念的表达,由此出发,洛克对许多语言问题的考察实际上都可以直接简化为对观念的考察。在《人类理解论》中,洛克对于观念的解释是:观念“是用来代表一个人在思想时理智的所有对象的最确切的术语”( I.i.8)。“人心在自身所直接观察到的任何东西,或者知觉、思想、理智等等的直接对象,我把它称之为观念”。(II.viii.8)
那么,洛克所认为的语言是什么呢?洛克把语言当做思想交流的工具。在洛克看来,“人们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思想……这种思想却只存在于人们的心中,别人无法看到它们,它们自己也不会自己显现出来”(III.ii.1)。人们在社会交往中须要把自己的思想告诉别人,也须要知道别人的想法。为了把自己心中的思想传达给别人,让别人了解自己的思想,就须要建构一些标记来指示自己心中的思想,而语言正好可以成为这种标记。洛克认为人天生就能够发出一些音节分明的声音,他把这种声音称之为语词(word),只是这种语词还构不成语言,鹦鹉也能发出和人一样的声音,但这种声音还不是语言,要成为语言,语词还必须指示人心中的观念(III.i.1)。我们在《人类理解论》中可以看到,“语词,其最初的和直接的意义只代表(stand for)使用它们的人们心中的观念,而不代表其他任何别的东西”(III.ii.2);“所有的语词只直接指示(signify)说话者心中的观念”(III.iv.1);“语词的意义(meaning)只是使用语词的人用它们所代表的观念”(III.iv.6);“语词……被人们用作他们观念的标记(sign)”(III.ii.1)。在此,洛克使用“代表”、“指示”、“标记”等语词,其实这些术语的意义大致来说就相当于“指示”。对于洛克来说,语词的意义基本上就是语词所指示的东西,而语词所指示的东西就是观念。在语言初创之时,就是先有观念,然后才有指称这一观念的名称。
语词对于观念的这种指示关系是任意的,人们用什么语词指示他心中的观念是由人自己所任意决定的,也就是说,语词和观念之间并没有一种必然的联系。“要记录我们的思想以帮助我们的记忆……任何语词都是可以的……由于任何声音都可以任意和无差别地作为任何观念的标记,人们可以任意使用他所喜欢的语词指示他的观念。”(III.ix.2)各种语词之所以能指示我们的观念,之所以能把自己的观念表示给他人,并非因为它们在自然方面有意义,只是因为人们任意赋予它们一些意义。如果语词和观念之间有一种自然的联系,那就只能用一个语词标记心中的一种观念,世界上也就只有一种语言了。事实上,世界上有许多种语言,就表明语言和观念之间并没有一种自然的关联。人们误以为语词和观念之间有一种自然的联系,只是由于人们常常用一种语词指示一种观念,时间久了,有些词常常能在人们心中引发一定的观念,好像它们之间真有一种自然联系似的,其实这是习惯使然。洛克认为事实上并不存在这种关联,语词“仅仅指示人们所特有的观念,而且以完全任意的方式……每个人都有不可侵犯的自由,使用语词指示他所愿意指示的观念”(III.ii.8)。所有的人都只是用语词代表他自己心中的观念,“人不能使自己的语词成为事物性质的标志,或者别人心中观念的标志”(III.ii.2)。而且,人们用语词指示时,心中必须要有一种清晰的观念,否则语词就无所指,也就没有意义。“一个人如果使用某种语言中的语词,而心中却没有这些语词所应用其上的清晰的观念,那么,在其谈话中他就只是制造一些无意义的噪音而已。”(III.x. 26)也就是说,在洛克看来,人虽然用语词任意指示观念,却不能指示他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不过,虽然人只能用语词指示自己的观念,但人们为了显得他们所有的观念不是一种虚构的东西,就假定他们心中的观念既和外界事物相应,又和别人心中的观念相同。然而,这种假定在洛克看来是没有根据的。
语言的目的就是要沟通思想,语词的两重作用在于“首先是记录我们的思想,其次是使我们的思想传达给他人”(III.ix.1)。两人想要谈话,交流思想,就必须用同一标志指示同一观念,否则交流无法进行。对于知识来说,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获得对于外在事物的认识,而不只是限于人心中的观念,也就是要有关于事物的知识,虽然达到外在事物的知识须要通过观念这个中介。那么,如果语言仅仅指示自己心中的观念,而不能指示别人心中的观念,不能指示事物的特征,如果我们没有外在标准和外在标志帮助我们,让我们知道别人和我们是不是用同一语词指示同一东西,也就是说,如果语言是私人的,如果人们使用同样的语词却不指称同样的东西,那么,人们怎么才能互相交往,怎么能达到相互理解呢?
从简单观念和复杂观念出发,洛克分析语言意义的确定与不确定性(indeterminacy)。在洛克看来,语言意义的确定与不确定同观念本身的特点有着极其紧密的关系,并在一定程度上完全取决于观念本身。一般说来,表示简单观念名称的语词是最为确定的。这是因为简单观念本身只是分别代表感官的直接感觉,其意义也直接指向实有的存在本身,而不用参照任何实体。语言意义的不确定性主要体现在表示复杂观念和实体观念(ideas of substances)的名称上。其最主要的原因仍然在于两者都属于人类理解的结果,由心灵的自我反省得到。对于复杂观念来说,不确定性首先在于观念本身只是人们根据各自的认知思维方式任意撮合的一些观念;其次在于人们撮合时只求达到谈论的目的和表达自己的意念,并不表示和指向任何具体的东西,因而在自然界中没有真实存在的具体标准。对于实体观念来说,不确定性则在于人们假设其意义应当参照实在的本质,但本质在洛克看来实际上是不可知的。既然参照标准是不可知的,因而也就不能确定其意义。因此,在复杂观念和实体观念的层面上,语言的意义主要取决于语言使用者本身的思想和思维方式。复杂观念和实体观念虽然都是由简单观念组合而成,但又决非是某种简单的组合,而是心灵对其运作的结果。由此看来,组合方式的不同必然导致观念意义的不同,观念意义的不同又必然导致语言意义的不确定性。这在同一时代使用同一语言的人中尚且如此,对于不同时代和不同国别的人来说,或许还会更甚。
3 语言的缺陷和补救
洛克在第三卷中专辟两章论述文字的缺陷:第九章分析文字的天然缺陷;第十章分析文字的人为缺陷,即文字的滥用。
洛克认为,文字的缺陷主要来自于对两个原则的违反。一是说话者个人的观念一致性原则。各种声音可以任意地、无分别地表示任何观念,那么一个人就可以用任何文字表示自己的观念。在这里,他如果常用同一标记表示同一观念,文字就没有缺陷。这个一致性原则可以标示为: C1(W-I1) = C2(W-I2). C2(情景2)使用的W(语词)所代表的I1(观念1)应该等于C1(情景1)中该语词所代表的I2(观念2)。在这种情况下,文字便无缺陷。若违背这一原则,即情景2(C2)的观念(I2)与情景1(C1)的观念(I1)不一致,便会导致文字的缺陷。二是交际双方的观念一致性原则。对于处在交际中的说话人和听话人,文字的缺陷则表现为对这一原则的违反。洛克认为,在传达思想时,语言的主要目的既然是想让人了解自己,因此任何文字在听话人心中所激起的观念同说话人心中已有的观念不一样,则在通俗的意义和哲学的意义两个方面,文字都不能尽其功用。其原因是声音与我们的观念没有天然的联系,而它们的所有意味又都是人随意附加的,因此它们之所以含混,之所以不定,之所以有缺陷,多半是因为它们表示的观念本身,而不是因为此声音比彼声音更能表示那些观念(III.ix.11)。这一词语、观念一致性原则,可标示为:S (W-I) = H (W-I1). S(说话人)所发出的W(词语)所代表的I(观念)与H(听话人)听到W(词语)后产生的I1(观念)应该相等或相当。只有这样,交流和交际方能成为可能。导致语词缺陷的原因正是说话人词语所表达心中的观念I和听话人对该语词所赋予的观念I1常常不相等。
语言的目的和使用在于简捷而迅速地传达观念和交流思想,其误用必然引起观念表达的混乱,有碍于观念和思想的交流,更谈不上促进人类知识的积累了。因此,洛克针对语言的种种缺陷和人为的误用,提出5点具体改正和补救的措施和方法:(1)不要使用那些无观念的语词;(2)指称情状的语词要有清晰的观念,指称实体的语词要与外物相符;(3)人们在使用语言时为达到交流与沟通的目的,就得时时注意其约定俗成的公共用法;(4)人们在使用语言时应该视具体情况用同义反复、实物或定义等方式分别指出语词的意义;(5)人们在使用语词时应当注意维持其意义的一致性(consistency)。
4 洛克语言观的影响
几个世纪以来,洛克的语言观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近现代语言学的发展,学术界一直争论不断,至今还众说纷纭。诺曼·克雷茨曼(Norman Kretzmann)认为洛克关于语言和观念有联系的观点对于语言的研究很有启发性;而乔姆斯基(Noam Chomsky)则指出,现代语言学中很多重要的思想都来自笛卡尔(Descartes)和保尔-罗亚尔学派(Port Royal School)而非洛克;汉斯·阿斯利夫(Hans Arsleff)却认为洛克的语言理论具有开创性意义,乔姆斯基是在狡辩,没有从历史角度看问题。但无论怎样,洛克的语言观对语言学发展的影响是广泛而深远的,虽然不是直接的。
首先,他关于语言的意义理论对语言学研究就具有很强的启发性。“我们如果注意字眼是在多大程度上依靠于普通的可感的观念,那么我们就会稍进一步认识到我们意念(notions)的起源和知识的起源。我们还应当知道,许多文字通常虽然表示远离感官的那些行动和意念,可是它们也都是由那个根源而来的,也都是由明显的观念转移到较抽象的意义(more abstruse significations)上,并因而表示那些不为感官所认识的各种观念的。就如想象(imagine),体会(apprehend)……都是由可感事物的作用转借而来,应用在一些思想形式上的。精神的原意为呼吸(breath),天使的原意为使者(messenger)。而且我敢说,在各种语言中,许多名称所表示的事物虽然不是被感官所知觉到的,可是如果我们一旦追溯它们的起源,就会看到,它们亦是由明显而可感的观念出发的……我们已经证明,一切观念不是由外面的可感物(outward sensible perceptions)来的,就是来自于内心对它们的反省(inward operations of their minds)。”(III.ii.3)在这段引文中,洛克似乎在说,那些表达思考的简单观念的名称,如“想象”、“体会”等等,实质上是隐喻用法,它们原本是从那些可感的观念(ideas of sensation)的名称的字面用法中转借来的。就其本原而言,大部分语词都是隐喻性的;进一步说,通过考察语源,我们原则上可以弄清不代表简单的感官观念的那些语词的本义(original meaning),我们可以通过对简单的感官观念的语词的隐喻逐步扩展来提示语汇的结构。当然,洛克这段话的本义并不在于此,但后来语言学界出现的对隐喻研究的强烈兴趣反映了对洛克的这段话的高度重视。
除了这段论述对隐喻研究产生的影响之外,这段引文还说明,以代表简单感官观念的名称为核心的词汇的历史扩展(historical expansion)与心智所储存的观念扩展同步。也就是说,语言的发展和知识的发展是一个相互依存的过程。这样,通过语源研究来弄清语言是如何发展和词汇扩展,我们能够同时洞察人们观念的长进和扩展。洛克的语言观本来是通过考察观念来认识语词,而后来洛克的追随者们反其道而行之,他们通过语词来考察观念的流变,这是相互矛盾的。也许正是这些追随者的误释,19世纪浪漫主义思想中才可以见到17世纪洛克的这些论述所播下的种子。尤为突出的是,浪漫主义语言观认为,一个社团(community)所说的语言反映或者甚至决定着那个社团成员的思想方式(Harris Koy & Talbot J. Taylor 1989)。正是通过浪漫主义者的继承和发展,才出现了洪堡特著名的命题——民族语言就是民族精神,民族精神也就是民族语言(申小龙 1992: 64)。
再者,语词从总体意义上来说大部分都是概括性的名称。这是和人类对世界知识的认知思维方式相一致的。就一般常识看来,语词与所指称的事物相契合似乎是不容置疑的。既然世间一切存在的事物都是殊相,那么与之对应的语词就其意义来说似乎也天经地义应当是特殊的一一对应。于是,出现一个问题:为什么在语词的表达上会出现概括性这一截然相反的现象呢?洛克认为,应当从人类对事物存在的认识和把握方式上进行分析。在语词、观念、事物的三元关系中,语词只是通过观念而间接指称事物。观念作为人类知识和对事物存在进行理解的中介,往往出于一种简捷和经济的需要而被人们从时间和空间的特殊存在中进行了类的抽象。设想如果没有类的抽象,如果世间万物都须要具有一一对应的特殊观念和语词名称,那么随着人类知识的不断增长,其数量也将不断增加,以致于超过人类大脑的信息负荷。另外,如果凡事都一一列举,并一一对应单个的语词符号,其结果将必然流于烦琐,也不利于迅速和简捷地交流彼此的思想,有悖于语言本身的目的。抽象观念和概括名称的讨论实际上就是洛克关于共相(universals)概念的讨论。这一讨论为后来语言哲学中摹状语定义的讨论奠定了基础。
当然, 洛克的语言观对语言学发展的影响远不止此。本文只是择取一二,略加证明,目的是想说明洛克的语言观对语言学的发展的影响是深远的, 虽然并非直接的。
5 结束语
洛克语言观的立论基础是经验主义认识论,其核心是论述语言的缺陷。洛克认为语词是通过观念这一中介来和它的事物建立联系的,而观念来自于个人的经验。个人经验既然是多样的,那么个人间的观念也不可能完全一致,观念因人而异。当它反映到语词上时,语词便产生缺陷。洛克的语词、观念一致原则只是一种理想,无法用它来直接描述和规范日常语言。洛克语言观对语言研究的影响并非是直接的,有时甚至来自于人们对它的阐发乃至误释。不管怎么说,洛克对语言研究的影响是深远的,其后语言学的发展足以证明他的远见卓识。
参考文献
陈德荣. 洛克意义理论研究[M]. 长沙: 湖南教育出版社, 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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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 素. 西方哲学史[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4.
申小龙. 语言的文化阐释[M]. 上海: 知识出版社, 1992.
Harris Koy & Talbot J. Taylor. Landmarks in Linguistic Thought [M]. New York: Routledge, 1989.
James Gibson. Lockes Theory ofKnowledge and Its Historical Relation[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31.
Locke, J.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M]. Clarendon, 1989.
Yolton, J. W.Locke and the Compass of Human Understan-ding[M]. Cambridge, 1970.
收稿日期:2007-07-28
【责任编辑 李洪儒】